栾义鹏(渭南师范学院美术设计学院,陕西 渭南 714000)
文革中石鲁的华山意象*
栾义鹏
(渭南师范学院美术设计学院,陕西渭南714000)
摘要:石鲁的山水画以画黄土高原成名,但决不局限于此,20世纪70年代因为精神病逃脱死刑的石鲁艺术风格大变,这一时期华山成为他的山水画最具代表性的成就,取代了之前的黄土高原。华山成为石鲁这一时期饱受迫害后的精神寄托,他把情感投射到他笔下的华山之中,创造出了独特的华山意象。
关键词:石鲁;山水;华山;情感;意象
石鲁在山水画中大量地描绘华山是上世纪70年代的事。70年代之前最能代表他山水画成就的是他笔下的黄土高原,如他创作于1959年的《转战陕北》、60年代的《高原放牧》、《赤岩映碧流》、《逆流过禹门》等。凭借他独特的技法和创造精神,不但在山水画史上第一次将黄土高原作为绘画题材,而且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并得到广泛的认可。70年代之前,除了黄土高原之外,石鲁也画秦岭以及其他地方的山川,作为秦岭山脉最著名的山岳——华山自然也进入到他的笔下,但这时候他画的华山只是作为他众多绘画题材中的一个,并不具有独特的意义,也没有建立起他独特的表现华山的技法和意象系统。
1970年石鲁被陕西省“斗批改”领导小组以“现行反革命”罪上报陕西省政法小组,要求逮捕石鲁并判处死刑。因为精神病第二次发作,1971年陕西省政法小组没有批准石鲁的死刑,案件被搁置。是年6月石鲁回家养病,获得了再次作画的机会。作为被世人抛弃的臭狗屎,一个丧失了人身自由的“囚徒”,石鲁只有精神上去追寻自由,以他孤傲倔强的个性创造出属于他自己的华山,达到了他山水画的另一个高峰。我们今天来看他这一时期的华山图像,除被他画面的艺术魅力震撼之外也能读出他的内心世界。
这一时期他最主要的山水画题材舍黄土高原而取华山的原因之一是华山较少政治色彩。黄土高原的政治色彩是显而易见的,作为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圣地而且是石鲁本人生活战斗过的地方,石鲁描绘黄土高原自然会带有讴歌革命的政治倾向。石鲁是一个拥有浓厚英雄主义情结的人,他性格中有很重的不安分的成分,他希望改变,希望建功立业。终其一生他都异常崇拜他心目中的大英雄——毛泽东,他画过的几幅大画几乎都是以毛泽东为题材,《东渡》应该说是其中他最用心的苦心之作,可惜他的苦心在当时成了毒草,要不《东渡》今天肯定会陈列在中国国家博物馆或者中国美术馆之类的地方,成为中国共产党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的代表作之一。他画山水也同样带着他英雄主义的情结,他曾经说过可以通过描绘山水而间接地表现人物的伟大,《转战陕北》就是典型的案例。作为一个红色革命的参与者,石鲁崇拜毛泽东,他是把毛作为救苦救难的有经天纬地之能的大英雄来看待的。但是随着《转战陕北》的被批判,进而表现毛泽东东渡黄河抗日的《东渡》被摈弃,用画面表达对领袖的崇拜和讴歌革命的权力也被剥夺掉了。石鲁内心的冤屈与愤恨似乎很难避免,所以与革命有关的黄土高原变得敏感,敏感到能触碰到他的内心伤痛。因此70年代黄土高原他很少画,画了也是单纯的风景,而不加革命群众和领袖了。而华山与黄土高原相比政治色彩就淡了许多,可以单纯地作为自然风景来看待。石鲁后来在一次访谈中说道:“公安局、工宣队曾跟我谈话,叫我画歌颂文化大革命新生事物的,我不画,我画不出来,我不会说假话。法西斯蒂,凭空杜撰,专横武断,一切都讲政治,不讲艺术规律,我对这些很反感,我不要这号政治,要真正的艺术。”[1](P312)由此来看,石鲁画华山也有与当时要求绘画都要讲政治对着干的意思。
这一时期,石鲁对华山情有独钟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华山满足了他的情感投射。首先,华山满足了他的英雄主义的情怀的转化。华山形状兀出挺秀,远望如利剑插天,雄奇险绝冠于华夏,使人望之胸中顿然而生英雄气概。石鲁只身从四川投奔革命,毅然抛弃富贵温柔乡,他性格中如果没有英雄主义情怀绝对不可能做出如此举动。之前,他的英雄情结投射到革命领袖身上,现在领袖不让爱了,只能爱有英雄气的华山,英雄主义此时转化为强烈的对自由的向往。“人们从山下穿过千尺幢、百尺峡、上天梯、苍龙岭,而上仰天池,嗬!真是感到雄伟了,好像自我和人们都藉华山之高而高了,我们如同群峰和松林般的挺拔无畏。”[2](P131)其次,华山多险绝危险之境,似乎暗合了他当时所处的危机四伏的现实环境。他笔下的华山往往是无路的,他不再明显地画出道路。山水画中的道路除有构图意义外,主要是通过道路显示画中山水是可游可居之地,所谓“人境”,连隐居的陶渊明也要“结庐在人境”的。而石鲁笔下的华山似乎不再可游可居。古人有所谓英雄失路之悲、穷途末路之哭,石鲁此时的心情应该类似于此吧。石鲁的华山山崖横空排闼而来、无所依凭,加之云雾无端,倘恍迷离……此处有神?此处有鬼?险绝之境处处皆在。当时石鲁的现实环境不就如此吗?石鲁曾说:“文革的最大成绩,是认识了人。有的人不像朋友,我不愿交往,自己陷入了孤僻,或者叫孤芳自赏,或者叫自我欣赏。”[3](P312)言语之间透出现实环境的险恶。此时他笔下的华山除了山峰就是松树,而从来不画其他的树木。华山上自然是松树多,但华山别的树也不少,只画松树的原因应该是取其顽强不屈之意。华山松挺拔孤直,在石缝间生长,在风雨雷火间求生存,这简直就是石鲁在文革中自身的写照。至此,石鲁营造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华山意象。
所以,从精神层面来说,石鲁70年代所画华山与他之前的山水画大有不同,以前无论他是画黄土高原还是黄河两岸抑或秦岭山水,从画中看到的是雄浑博大的气象中浸润的革命英雄主义情怀;而70年代的华山图像所展示给我们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一个历劫不磨、孤高狷介的精神叛逆者。
当然,石鲁的叛逆性是有局限的,石鲁的学识和生活经历不足以让他对当时的政治生态有完全的认识,他只是当时众多牺牲品中的一个而已,据他的学生李世南的著作中提到石鲁反右时也主持迫害过别人,而且没有悔意。他反应那么剧烈以至于疯掉更多是因为他的性格因素,他以华山意象作为他独立人格的象征,并且表达他对某些势力的不屈服与反叛姿态也是缘于他性格的原因为多。石鲁并不是一个完人,他只是恰巧具备了像屈原一样的性格因素,并在他有限的清醒认识范围内做出了他能做出的反应,又恰巧他是个艺术家,所以为后人留下了无愧于他的苦难经历的作品。他曾仿楚辞体作诗句:“苍夷黛典兮,奔青山而恸哭,罗汨之鱼鳖兮,吾不道地窟。屈子何茫乎于楚烟兮,你不晰乎共产之路。我何别饱鱼腹,落个叛徒。收住眼泪问天去。”[4](P233)他自比屈子,但仍嫌屈子不懂共产主义,所以他没有选择自杀。他要表明他的心路,他对共产主义的忠诚,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孤胆英雄。他题《华岳之雄也》道:“东观沧海之波涛,西有横绝天穹之峨标。登苍龙而上高峰,仰观宇宙之无极……”[5](P267)他要做的就是西岳华山这样的“峨标”。
从技法上来看,他独特的华山意象主要得益于他书法风格的转变与成熟。关于石鲁书法风格在文革时期突然转变的原因,李世南在他的文章中曾提到宋徽宗瘦金书的影响。“五六十年代,老师在各种书体,尤其在颜体和魏碑上所下功夫最深,文革中忽然变体,字体瘦劲崛硬,每划起止用笔顿挫,点画波撇多增转折,收笔带钩,锋芒毕露,这变体原来竟出自‘瘦金体’,使我疑窦顿释。”[6](P64—65)而李世南又说:“不过老师的字与‘瘦金体’又根本不同,他是以这匕首利剑般的书体来写字画画,充分表现他的斗争锋芒和不屈的心态。”[7](P65)我认为,如果从取法上说,石鲁的书法并没有明显的宗法书法史上任何一个大家的迹象,他书法的传统功底并不深,并且由于长期从事革命宣传工作的缘故,使他的书法有明显仿宋体印刷字的习惯,好在他悟性高,善于融会贯通,他从事过的一些艺术门类都成为他书法风格形成的营养。我认为,使石鲁的字体区别于“瘦金体”等传统书法风格的原因主要来自于他在书法中对木刻版画刀法的模仿。他笔法的主要特征是侧锋的刮与顿挫。这里的侧锋也叫方笔,是介乎纯中锋与纯偏锋之间的一种用笔方法,这种方法的大规模应用或者说作为主要笔法运用源自于清末碑学一派,当时用于表现用刀刻石头出现的特殊效果,如赵之谦等人写的魏碑。对于石鲁来说,用刀的经验不是来在于刻石头而是来自于刻木头。石鲁曾经长时间的从事木刻版画的制作,虽然以后转而从事国画创作,然而记忆仍在,手感依然可以唤起,在石鲁最倒霉的时候,一股怒气、怨气需要发泄的时候,那种用刀的感觉又回来了,狠鸷、刻露、棱角分明。转化到用笔上,就是笔笔分明,劈斩顿挫,古典笔法的温柔敦厚扫荡无遗。这种笔法用到绘画上就造成苍劲、老辣的风格。通观石鲁70年代所画华山的笔墨技法无不得益于这种独特笔法的运用。其中按勾勒方式主要分为两类:一是阔笔淡墨法,二是尖笔浓墨法。石鲁独有的顿挫披斩用笔用阔笔淡墨的效果是痛快淋漓、利落苍劲,加以焦墨、浓墨破之,又生老辣的境界。比如他的《自古华山一条路》、《华岳风高》、《华山下棋亭》、《华山一支峰》、《华山翠而险》等。而尖笔浓墨勾勒法更见石鲁的独创之处,“每见石师用浓墨以钉头鼠尾颤笔法写山峦,再辅之以淡墨勾勒,断云处则点淡墨,不渲染,给人晴明剔透之感,此亦一法”[8](P129)。比如《华岳松风》、《华岳之雄也》等,这种方法所取得的效果更偏向于老辣苍劲,木刻的意味更多一些。石鲁的这种用笔方法为古人所无,并且是在古人看来应该极力避免的弊病,就是“板”与“刻”。我们暂且不说他的用笔的好与坏、合不合乎法度,单单就他的用笔与他所要表达的境界的关系来看,两者确实是相得益彰的,方法很好地服务了目的,所以我们可以说,石鲁为自己找到了一条表现自己所求意象的技法之路。
很多人对石鲁在70年代的山水画认识不够,评价不高,比如陈传席等人都认为石鲁最好的作品是70年代以前那些画黄土高原的作品,他们的主要依据是石鲁画了前人所没画的东西,并且成功了。而以我之见,从抒发情感的角度看,从艺术的纯化程度看,石鲁晚期画华山的作品才是最好的。而且我们今天来思索石鲁在70年代何以山水画风格大变,何以从一个社会主义新山川的讴歌者变为一个回归文人画传统的心灵自由追寻者,以及20世纪的革命运动怎样改造了文人画家们的世界观,历次政治运动尤其是文革对文人心灵世界产生了怎样的震动等等问题,都会对我们更好的认识、反思传统,认识真实的当下中国有所裨益。
参考文献:
[1][2][3][4][5]叶坚,石丹.石鲁艺术文集[C].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
[6][7][8]李世南.狂歌当哭—记石鲁[M].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1997.
(责任编辑:刘德卿)
中图分类号:J2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236(2016)01—0079—03
doi:10.3969/j.issn.1002—2236.2016.01.016
基金项目:*本文为“2014年渭南师范学院特色学科建设项目(14TSXK11):西部人文风情绘画研究与创作——西部山水画研究与创作”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