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郭敬明

2016-04-07 03:36卢盛舟
书城 2016年3期
关键词:郭敬明卡夫卡散步

卢盛舟

二○一五年六月三日,卡夫卡逝世九十一周年,一项貌似恶作剧的测试引发了许多人的关注。测试名为:“你真的知道卡夫卡和郭敬明的区别吗?”那天,女友和我从图书馆撤回家中午睡。我俩在德国马尔堡写博士论文的日子,已经持续两年了。女友的论文关乎语义学,涉及一点儿教学法,我写的论文不值一提。午睡并不在我们的日常作息当中。

共同怀抱着午后重返图书馆的计划,我们先后躺好。但我的大脑由于思考的惯性,无法松弛。我总想读点什么,于是点开朋友圈,发现了那项测试。它由十六句先未标明出处的句子组成。你的任务是判断哪句是卡夫卡写的,哪句是郭敬明写的,目的是检测你对卡夫卡—或者对郭敬明—是不是真爱。说到真爱,我条件反射地推醒女友。她把头搭到了我的手臂上。你可曾听过男性气概这玩意儿?它是后天习得的。就我而言,它是我从女友那儿习得的:从她的嘴里、眼神或目光里,现在是从她给我施力的下巴那儿。她知道我从高中起就爱读卡夫卡,但她不知道我第一次去布拉格旅游,刚出火车站,激动得眼里差点滚出泪来。现在,我可不能流露出半点犹豫,必须马上开始这场智力和尊严的游戏。

“我所做出的成绩,无一不是孤独的成果—卡夫卡!”“我们疯狂地迷恋文字带来的温暖感觉,就如同孔雀迷恋自己的羽毛。假如有天我们没有了文字,那我们就彻彻底底地死掉了—郭敬明!”“心脏是一座有两间卧室的房子。一间住着痛苦,另一间住着欢乐—卡夫卡呀!”

一开始,我顶着压力和困意,从容不迫。

“妈的,错了!”

“噢,妈的,错了!”

“噢!”

请原谅!刚才仿佛是布考斯基将我一把推开,写下了上面那几句。十六句下来,结果让我难受。对于一个未来要以研究卡夫卡为营生的人来说,在这里透露他的成绩无疑是危险的,虽然你们根据上文能轻松判断出他至少答错了两道题。成绩除我以外,只有女友知道,单为保守这秘密,就得照顾她一辈子。

我俩心照不宣地重新躺下。女友成眠,但我没有。我四肢平放地想了很多事。我不想说思考。我不爱思考,没人爱,我不爱思考不仅是因为怕麻烦,还因为怕痛—写上一天论文,我的脚底板能痛上一晚。但那项测试让我不得不想了点儿事,因为它损害了我的男性气概,包括虚荣心。我想了些可以拿来做博士论文题目的事,比如:雅俗文学的划分有最终依据吗?如果有,它会随时间改变吗?在我们这个时代,为了向卡夫卡致敬,有人会写出《海边的卡夫卡》,同理,等我们的时代消退,会有人写一部《空中的郭敬明》致敬吗?文学品位有高下之分吗?怎么判断作品的好坏?如果无法判断出好和更好,那是不是至少要确立判断坏作品的标准呢?因为文学品位的差异绝不同于对萝卜和青菜的爱,它包含了更多的社会附加值。抽象地说品位无高下,也许并不难,但一旦结合了具体人物,事态就会变沉重,何况这项测试摆出了两个在价值领域如此趋异的身份认同:卡夫卡作为大师,作为经典,作为形容词的词根(kafkaesk);郭敬明……呃,还是作为郭敬明吧。

我认为,抒情是使这项测试成为可能的重要因素之一。我们通常的观点是,一位优秀的作家会持有冷静的头脑,藉此对世界作具有内在逻辑的描述;他的话作为精神食粮是有机的,健康的。行文太过煽情,容易招致逻辑的缺失。在德语国家,对雅俗的讨论兴起于十八世纪末,连歌德、席勒等经典作家都卷入到了这场论争中。席勒在《论激情》中早有规定,那些仅仅取悦或折磨感官的东西,是与艺术不相往来的。对写作中的过度抒情,我们会称之为“抒情病”。如果你不承认它是一种病,只能让情况变得更糟—那你就是在无病呻吟。有人说早期的郭敬明矫情,无病呻吟,现在看来,卡夫卡写的一些话也要被归为呻吟范畴了。但卡夫卡的确有病。他患有肺结核。

后来,在看了许知远的思考后,我想通了一点。许知远也参加了这项测试,面对无法充分区别卡夫卡和郭敬明的事实,他认为是时代使然。“或许按照我们时代的精神状况,他们没区别。”是时代使然吗?是精神作怪吗?事实不过是,在无知之幕前,我把若干卡夫卡写的句子判给了郭敬明,而句子怎么可能是衡量一个作家的意义的基本单位呢?我们读的是句子,但最终评的是作品。这种实证主义式的还原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快感,还有宽慰。回头一想,刚才慌乱中的强辩,恰恰说明我的雅俗观是多么根深蒂固。这项测试利用和嘲弄的就是它。我会去想象经典作家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深刻的个人烙印。把一个经典作家和通俗作家放在一起,他们作品里的每一个成分都能像油和水一样彼此分离。但这可能吗?一个真球迷,是会观看九十分钟或者更长的现场比赛,还是第二天坐在电视机前看球赛集锦?

接下来,我有了更大的发现。我发现,我的错判绝大部分来源于《卡夫卡谈话录》。

“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背负的铁栅栏后面。” —《卡夫卡谈话录》

“这不是城市,这是时间大洋裂开的洋底,布满了梦幻和热情的乱石堆。在这里很有趣,但人们慢慢地透不过气来,和所有潜水者一样,我不得不上来,否则血液就会突进肝脏。” —《卡夫卡谈话录》

“我们生活在一个恶的时代。现在没有一样东西是名符其实的。”—《卡夫卡日记》测试给出的出处有误,其实这句话也出自《卡夫卡谈话录》。

也就是说,这些话并不是卡夫卡写的,而是他说的。

《卡夫卡谈话录》是我的青春期读物,作者是古斯塔夫·雅诺施。大多数卡夫卡迷可能都不太清楚此人的生平。他一九○三

年出生在南斯拉夫的马尔堡—对,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叫马尔堡的地方,三岁随父母来到布拉格,二战时曾申请加入亲纳粹组织,但因交不起会费被拒,后来在俱乐部里弹钢琴,写过类似“你也可以弹爵士”之类的音乐教程,算是个音乐家。二战结束后曾参与安全情报工作,因政治斗争还坐过牢。《卡夫卡谈话录》是他出狱后用德语写作的,一九五一年初版,一九六八年再版时(雅诺施亦卒于此年)又扩充了一些谈话内容。这本书被翻译成多国语言,畅销全球,它的中文版有三种,分别是《卡夫卡对我说》《卡夫卡口述》《卡夫卡谈话录》,均由赵登荣教授根据原书的第二版译出。《卡夫卡对我说》是书的原名,其实从内容上看,一个更加鸡汤式的名字(例如《和卡夫卡散步》)也是合理的,因为它大多记叙的是雅诺施和卡夫卡的散步对话。雅诺施的父亲是卡夫卡的单位同事。当时雅诺施还是个十七岁的小男孩,完全没料到他之后的生活会如此混乱。

既然是转述他人之言,那么问题就来了:它可信吗?这本书的真实性得到了马克斯·勃罗德(缔造卡夫卡的人)和卡夫卡最后一位爱人朵拉·第阿芒的肯定,前者把雅诺施的记录和艾克曼的《歌德谈话录》相提并论。罗兰·巴特在《摄影纵横谈》、德勒兹和迦塔利在《卡夫卡—为弱势文学而作》中都未加批判地引用过雅诺施的记录。雅诺施为两版撰写了前言。前言好玩之处在于,他非常不动声色地回答了一些潜在的怀疑(需要仔细读才能读出来),但相比正文部分的稳定流畅,他的这番回答闪烁迂回,前后不一。比如有人会问,散步的事情都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了,卡夫卡的原话你还记得清吗?针对这个潜在问题,雅诺施在初版的前言中声称,卡夫卡去世两年后(也就是1926年),就有出版人请他写点纪念卡夫卡的文字,于是他通过整理当年的日记本,写出了一份誊清稿,交予出版商,但最终未能成书。从《谈话录》正文可知,那个日记本应该是“一个黑皮笔记本,上面写着《经验集》”。二战后,他着手写《谈话录》时,幸运地找到了这份誊清稿的草稿。但在一九六八年版的前言里,他说的并非是誊清稿的草稿,而是誊清稿本身。它一直被放在书柜里。他请人打了一式三份,其中一份寄给了勃罗德。同时,扮演原始资料角色的也不再是日记本,而是一本叫“思想库”的灰色笔记本。“思想库”是他的好词好句本,或者用他繁复的德语描述—“储存了引语、诗歌、小块剪报、文学计划和奇思妙想、轶事、小故事”的本子。这些东西的出处他一概略而不记。现在,他的《谈话录》的基础并非日记本,而是好词好句本,这也等于暗示了自己记录的真实性是没有保障的。至于第一版前言中所提到的日记本,他的回答是,坐牢时被老婆烧掉了。

艾克曼写的《歌德谈话录》,每篇上来就标明年月日,而雅诺施的记录却没有。但有意思的是,正文中本就不多的时间描述几乎每一个都会降低他的可信度。比如,雅诺施在开头称自己于一九二○年三月底通过父亲引见,结识了卡夫卡。之后他说:“第一次和弗朗茨·卡夫卡会面后大约过了三星期,我第一次和他散步。”假如初见果真发生在一九二○年三月底,那第一次散步就不可能是在三周后,因为卡夫卡有不在场证明—一九二○年四月到七月初,卡夫卡不在布拉格,而在疗养院。再比如,雅诺施称“一九二一年五月我写了一首十四行诗,发表在路德维希·文德尔主编的《波西米亚日报》的星期日副刊上。卡夫卡就此机会对我说……”停!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一九二一年整个五月卡夫卡都不在布拉格,而在疗养院。

雅诺施结识的卡夫卡,是健康急剧下行的卡夫卡。他与卡夫卡的散步往来最多持续到一九二三年中,之后卡夫卡搬去了柏林,但极有可能他与卡夫卡的交往最多就到一九二二年七月一日为止,之后卡夫卡就退休了,雅诺施谈何去办公室找卡夫卡散步?那么,在他们交往的二十七个月里,卡夫卡有十三个月不在布拉格。雅诺施一九六八年的《谈话录》记载了近两百条谈话记录,也就是说,他几乎每隔一天就要去卡夫卡办公室约他下班散步,这谈何容易!

不妨再看看勃罗德的认证。雅诺施把《谈话录》寄给过勃罗德。勃罗德在《卡夫卡传》中给出的说法是,雅诺施的手稿姗姗来迟,当时他工作繁忙,是他的秘书、从未见过卡夫卡的埃斯特霍夫小姐先读的手稿,后者告诉他这是一部非常宝贵的作品。再后来,后者成了他的老婆,她的名声很臭,因为在勃罗德去世后,她霸占着卡夫卡的手稿,还几度把手稿拿出去卖钱。勃罗德对雅诺施的肯定隔了这么一层介质,总显得不那么纯粹。秘书与老板之间互为主宾的复杂关系,是不是应该想想《广告狂人》了。

所以,暂时的结论是:《卡夫卡谈话录》中所谓卡夫卡说的话难逃荒腔走板之嫌,我的错判因此情有可原。

但是,求真并不应该成为一种排他性活动。也就是说,不能因为《卡夫卡谈话录》的失真就不去读它。相反,《卡夫卡谈话录》除了前言外,是大有看头的。首先是文笔好—“先把文章写好看,其他的管他妈”。雅诺施的文笔杂糅着他那个时代流行的表现主义和新写实主义风格,透过它,我们还能看到电子时代前对诗人淳朴的崇拜和浓烈的爱。这种爱是超越性别的。艾克曼在《歌德谈话录》甫一开篇就记录了他在第一次和歌德见面时“碰到了歌德的膝盖”的兴奋。对于雅诺施来说,卡夫卡并非“抽象的、超人的文学现象”,而是“一种深刻体验的、因而又完全是现实的私人宗教的偶像”。在他记叙和卡夫卡最后一别的场景中,卡夫卡用手轻轻抚摩了他的左脸颊。“‘再见,古斯蒂!说完,他转过身,走进房子黑暗的玻璃门。我还感觉到他手指尖的温柔的触摸,但是我后背一阵战栗,突然打起喷嚏来,仿佛我感冒了一样,我慢慢举步,跨过老城环形道,走向黑暗的艾森胡同,我的下巴一直在微微颤抖。”

文学中包含了知识。我们可以从雅诺施的书里学到做人的点滴道理,比如最重要的一条—尽量不要给他人添麻烦。从上文可见,雅诺施经常跑去见卡夫卡,向来以敏感著称的卡夫卡竟然不以为扰,最后还跟他依依惜别。真是这样吗?《谈话录》刚出版时,卡夫卡致密伦娜的信还没出版,这些信直到一九五二年才和世人见面,在那里,我们可以读到卡夫卡抱怨雅诺施是个老不走开、讨人厌的男孩。所以,雅诺施在一九六八年不得不加补了点内容,检讨自己当时的不成熟。卡夫卡真是个教养良好的资产阶级大男孩。

如果这时我还不让我的女友说话,女性主义者就要骂我男性沙文主义猪了。所以,就在这时,女友对我说:“你知道吗?关于心脏的那句话也出自《卡夫卡谈话录》。原文是:卡夫卡和我常常一起开怀大笑,倘若可以把这种笑叫作大笑的话。我没有记住声音,只记得他用以表达他的愉快的姿态。有一次我看见他这种姿势,给他讲了我不知在什么地方读到的中国小故事。‘心脏是一座有两间卧室的房子。一间住着痛苦,另一间住着欢乐。”

“所以,我又要被扣分了?”

“没错,因为那句话不是卡夫卡说的,而是出自郭敬明和我们共同的祖先之口。”

天哪,她什么时候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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