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斌
立 冬
立冬的日子往往很突然。
一般是农历十月的某个早晨,原本柔软的河面突然铺上一层薄薄的冰块,风从岸上吹来,水波已没了往日的兴致,始终潜缩着,像一个人瑟缩的身子;岸上的草木,枯黄已经爬上来,显然是昨夜的一场预谋;瘦瘦的枝叶上,挂着一层层细霜,仿佛刚刚涂上去的银屑;天空一片萧瑟,几朵厚沉低矮的云,懒懒地挂在东山上,像要跌落下来的样子。
风也有些冷了,风吹过山坡和田野,大地跟着染上了荒疏的颜色:庄稼似乎一夜间褪尽,只有那些来不及挑回家的谷垛,星散在田野深处,像是刚刚遗下的影子;落叶铺满了林地和通往村子的所有道路,乡村的内心陡然狼藉起来;不远处的那片树林,木叶开始坠落,接着就汹涌起来,仿佛在执行某个不可抗拒的命令;昔日的幽森,很快全都暴露出来,像瞬间零落的岁月,红颜迟暮,繁华落尽;鸟们已不知去了哪里,只有不多的几只,在林子里出没,它们从林梢间飞过,落叶从它们的影子间飞过,天光地影一片迷蒙;那些青苍的枝干,直指天空,落寞,却透出倔强,像最后守望的人群。
时间就像轻轻地转了一个弯,回身时,岁月已变得苍茫;就像一个梦,即使空渺无痕,也总让人措手不及。置身其间,不由就觉到了时间的诡谲,在近似一声魔咒的瞬间,一切的事物,包括我们的内心,都已不是从前的自己。
就在你为之彷徨时,时间又再次让你感到了惘然;就在此时,在冬之色逐渐凝重时,小阳春的天气却已秘密酝酿了:往往是,当东山上空的云朵逐渐变得稀薄,就会有柔和的阳光洒落下来;一两日后,已变冷的风忽又柔和起来,仿佛变戏法似的,云也跟着舒展了,鸟声也多起来,天空一片晴和,大地重新被妩媚的春意点染;先前衰败的草木,仿佛焕发了精神,复又在暖风中摇曳;河面重新清澈起来,接向遥远,浩瀚无垠;春天的物事,似乎一夜间重又降临,让人柔柔的,让心暖暖的……
你无疑再一次沉陷下去,像一只小鹿,即使置身美好,更多的却是惊惶失措—你甚至疑心时光倒转,风物错乱,一颗心,就像随风沉浮之际,迷离的不仅仅是肉体本身。
时间制造的迷乱还在变本加厉,小阳春的天气并不长久。往往是,最多持续半月后,在你还来不及回头时,明媚的阳光很快就让位给了越来越紧的北风,时间一下子沉入暗黑,你也一下子觉得万劫不复—“渐霜风趋紧,关河冷落……”几乎是一瞬间,在吟诵一句冬日古诗的倏忽里,万物又都沉寂下来,最后的鸟雀也逐渐绝迹,仅剩一个个空落的鸟巢,寂寂地挂在树叶落尽的枝丫上,仿佛悬挂在时间深处的一滴浊泪,沉沦,并且有几分幽怨;河岸上的两三只羊,来回徘徊,稍后,对着早已不再流动的河流,不停地叫唤,有些优雅,也有些忧伤;一只羊跟一条岸的关系,一只羊跟一个冬天的关系,让你平添一份莫名的忧郁,也让一个即将到来的冬日真正有了几许迷离。
只有到了夜里,当万象悄然隐去,时间从所有的道具中抽身而出,你才会感觉到灵与肉的回归,才会重新踏实起来。这时候,一切都是清晰的,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即使清凉浸骨,寒意也显得明朗如画,一点点地落在心上,像一声声的柔情抚摸。
月色也添了微寒,就像风吹过没有枝叶的身体,无遮无拦企图穿透你的衣襟。月光流泻下来,宛若暮色里飘落的雪子;院子前面的小山岗上,落尽叶子的树枝,密密地横斜在月的清影下,像是根根瘦脊,跟时间作最后的对峙;田野很静,村庄很静,夜鸟与虫子早已销声匿迹,偶尔一声黄牛的鸣叫,让整个村子显得无比地凄清与荒寂;有些人家的火塘,早早燃起了柴禾;月光穿过窗户,落在柴火上,晶莹清明;回头的瞬间,你似乎还看见一场逼近的大雪,一切都脉络清晰地在你的身体里蔓延……
而多年后,想起这些一寸寸跌落的细节,我就会突兀地想起一个年华凋落的人,倚在某扇雕花的古老的窗棂下眺望,眉眼间是逐渐向深的岁月—他就像从前世开始就为我设计好的场景,也似乎是我身体里某个熟悉的时间部位,一个忧伤经年的比喻。
大雪
大雪一到,时令就进入了农历冬月。
虽说是大雪节气,实际上很少看见雪的。在南方的村庄,一场雪的到来,总是迟到而且缓慢。
天却总是落着雨,雨很细,却透骨地凉,仿佛一些尖细的刀子,直至要钻进每一寸骨骼;渐紧的北风不断在窗外肆虐,一浪接着一浪,像滚过森林的松涛,密集而且荒寒;视线中的瓦楞,还有某堵老墙,被一层灰暗低沉的冷气所挟裹;与天空连着的树枝,像一些青筋突露的手指,在寒风中抖动;不见鸟影,偶尔却会传来一声凄恻的鸟声,短促而又低沉,它们似乎已藏进了地底,或者躲入了墓穴,来自时间的胁迫,沉重得就像飘着的一缕哀音,远远地浮着,然后消失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黄昏来临时,夜幕早早地降下了,冷气突然升了许多,整个村庄被一层萧瑟所包裹。
火塘里的火却已燃得很旺了。这时候,祖母总是一边往火塘里塞柴禾,一边漫不经心地念叨一场雪,偶尔,她还会抬起头来,看一眼黑黢黢的窗外,眼里分明有摸得着的期待。我并不明白祖母对一场雪的渴望,只是后来,当我在课本上读到“瑞雪兆丰年”的农谚时,才略略懂得了祖母的内心:大雪、丰年、庄稼、日子,一个朴实的梦,一个隐约的心愿;又多年后,在不断老去的时光里,当这些冬日的场景抽丝剥茧地呈现出来,一缕缕的,我终于看见了一个活在农历刻度上的生命,在一份清新质朴的期待里,一些美好的细节与秘密,已注定让所有的过往泪流满面,黯然失声。
雪还是没来,只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雪子敲打瓦屋,又像风在空中弄出的声响,隐约又真切,让人疑心置身梦境。夜却越来越长,黑黑的夜幕一片沉寂,没有边际,心却是有边际的,在一场迟迟不来的大雪的影子里,每一颗心都让自己醒着,让梦醒着。偏偏这时候,就会有笛声,或者是二胡声从某间瓦屋或茅屋里传出来,声音幽怨、凄怆,像月光,也像流水,流淌在村庄之外,也在尘世之外……夜越来越像一个梦,究竟是谁,总喜欢将自己投寄梦中呢?一缕没有归期的情愫,在梦中,是否真的落红无情,却又永昼难消?于是乎,那村庄,那夜晚,还有你自己,也就愈加迷离,并有几分无倚了。
大雪终于降临时,那个梦就圆了。往往是,在某个秘密的早晨,在猝不及防中,当你打开大门,一场大雪已悄然抵达:厚厚的雪,洁白的雪,从视线所及之处,一直到视线之外,一路铺展着,绵延着;天地之间一片雪白,众声消隐,万物隐退,只有一只白狐,似乎正从远处一闪而过,仿佛一个千年的精魂,在远山那边,消失成一个神秘的隐喻……于是,那期待着的心,悬着的心,就贴紧了地面,贴紧了梦;于是,屋外屋内,心内心外,那个世界,就温暖了许多,安静了许多。
唢呐就在此时响了起来,唢呐穿过积雪覆盖的道路,深一声,浅一声,深深浅浅的音符,喜庆或者忧伤,像一些意味深长的线条,跳跃在内心之上,在梦之上。每年的冬日,在我的乡村,总有一些老人要离世,总有一些新的生命要诞生,总有一些新房要落成,总有一些新人要团圆,而唢呐,则是这生生死死、团团圆圆唯一的道具;唢呐响起来,一场戏,就开启或者落幕了;一个乡村,就经历了一个轮回;一个梦,就明白了许多,也忧伤了许多。
不过,唢呐给予我的,更多的却是满怀的温暖。曾经多年,我一直坚信唢呐就是盛开在乡村冬日的花朵,并始终为之情不自禁—乡村是朴素的,更是简单的,简单得只需要一朵花的照耀,那日子就贴着心灵飞翔了;那些灵魂与肉体的光,那些行程,就鲜亮如月,并坚不可摧了。而我也终于明白,最简单的事物,其实也正是最丰盈的事物,即使岁月嬗变,时光流失,它依然完整无缺地存在,并一如既往地供你回想。
只不知,在一场大雪来临的冬日,我留下的那些真实的记忆,又会是怎样的梦境?如此分明,却又遥不可及。
大寒
雪还在下着,雪封住了河面,但断桥还在。半截突兀的桥,在河之岸,在纷纷扬扬的雪中苍然孑立,仿佛时间的遗像,提醒一条河流的前世今生;一只简陋的小舟,还有一些空空的竹筏,在雪中露出瘦瘦的一小截身子;岸上早没了路,一条路,安静地隐藏在积雪深处;隐藏的路会是什么样子呢?路或许是累了,路也许也会累的;时间留在路上的疲惫与沧桑,也许一直在渴望一场积雪的覆盖,渴望覆盖一些隐秘的心事。
落雪的夜晚,天地一片辽远空阔。没有月,星子也藏进了梦里。你却似乎看见如水的月色正从远山流泻过来,一种寂静的天籁,在风中回响,仿佛众神相聚的声音,越过远山、田野、村子,最后落在你寂静的心上。冬夜的梦,就因此长了许多,冬夜的一些心事,也迷离了许多。
荒野深处,断桥之上,几枝梅已悄悄在夜里展开了身子。洁白的梅,隐匿却又凸显的花朵,在若隐若现的夜色里独自娇艳,仿佛尘世之外的清艳女子,仿佛在雪之岸,浅吟低唱;仿佛在茫茫雪地,呈现出另一条通向远方和内心的道路。于是,你再看梅的时候,心就蓦然踏实并豁然了;于是,一个绝尘的女子形象,一缕暗香,就入了你的梦,摄了你的魂。
只可惜不见一古人。想这样的夜里,该有一个手持素笺的雅士,在低吟里徘徊,在徘徊里放歌,在一朵梅花的胸房上看透并了却岁月与浊世;左手持刀,右手持花的意境,拈花一笑间,一块隐约的雪地,或许正是烛照心魂的时刻?
倒是有某个老人唱书的声音高低起落。老人已经很老了,老人从旧时的私塾里走出来,像一株经冬的植物,枯瘦的身子,随时都有可能在风雪中折倒下去;老人的声音嘶哑,唱词模糊,像一个久远浑浊的梦;唱词里可能有一个村庄的前世,也可能还有他从前的自己,时光是一堆旧画布上斑驳的颜色。于是,一种向深的衰颓感,就弥漫了夜空,弥漫了雪地;你似乎就突然明白,时间原来就是一两声辽远古老的唱词,在风中一响,岁月就悄然嬗变了。
热闹是属于孩子的,孩子的眼里没有时间与岁月。一条冰封的河岸,一块平坦的雪地,都是孩子内心的乐园。在乡村的雪地上,你总会看见三五个孩子,一直在堆砌他们自己的童话,就像昨天的你自己。只是后来,那个童话碎了,留在童话里的梦,却从来没有遗失过。于是你就跟着乐了,在你的眼里,孩子就是时间与岁月,就是梦与梦的延续和接力;那个梦让你知晓生命与尘世的秘密,让你获得坦然与从容。
年节就在此时快速逼近。年节一到,沉寂已久的气候就春风般荡漾了,乡村也像一个沉睡多日的梦,从那无声无息中悠然醒来:大红的对联,纷纷挂上门楣;冲碓的声音,打粑粑的声音,杀年猪的声音,还有年戏的锣鼓声,纷纷都响了;第一声鞭炮响了起来,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连绵不断的鞭炮声也响了起来……声音此起彼伏,在旧日的年历上,拉开了一个热闹的世界。
只是后来,这热闹却销声匿迹了。后来的很多年节,除了厚厚的白雪,热闹早已不知所终,包括那些人,在打工的潮声里,纷纷湮没,下落不明,仅剩下荒芜的屋檐,在人去楼空的村里,勉力撑住暴力般的白雪;一把僵硬的铁锁,在风中尘封;遍布的蛛网,飞针走线间是强烈的荒颓,并在你的骨头里若明若暗,极像一些你想要努力抑制的声音,沉重,却必须用心承受。
但春天毕竟要来临的,在人世的改变中,季节是唯一的慰藉;旧池陈荷,王谢之燕,它们都是我们走失的自己。往往是,就在一片萧疏如凉的景象里,就在你还来不及留意时,曾经熟稔的阳光突然就回来了。阳光洒落下来,雪地晶莹透亮,早已耐不住寂寞的鸟,一只不知名的鸟,已开始啼鸣;远山厚厚的白,已开始褪色;那些青苍的岩石、匍匐的枯草,隐约可辨;积雪不断被树枝抖落下来,弄出“噼啪噼啪”的声响;树叶在阳光中不断舒展身子,一只大红公鸡迫不及待地跳到竹林边的雪地上,清了清嗓子,然后引颈长鸣……
远处的池塘,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于是你终于说出了声:“春天就在不远处了。”一个新的轮回,又将在时间中起步了;时间再次撩开了裹紧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