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洁冰
老人山崩地裂地咳嗽起来,似乎在用全身的力气跟喉咙里那缕游丝搏斗。每咳一下,身体就剧烈地痉挛着,额头上涌出无数的汗珠。卉欣心急如焚地在旁边站着,随着母亲的咳嗽,忙不迭地帮老人擦口涎。而蕊欣在不慎扫翻热水瓶的同时,又将搁在凳子上未来得及倒掉的便盒碰落在地上,黄褐色的尿液顿时顺着地板浸洇开来,散发出来一股浓烈的骚臭味。蕊欣张着手呆在那里,一时间忘了自己刚才的滔滔宏论,后经姐姐提醒才冲到卫生间去拿拖把。母亲自脑血栓发作后就失去行走的能力,每次挪动都像焊在那里一般。姊妹俩正合力将老人扶到床上,外面响起了窦窦的敲门声。怯怯的两下,有点犹疑不决。卉欣走过去将门拉开,一张脸从门缝里露出来。是那种鸭蛋型的,鼻翼中间满是雀斑,头上顶着黄绿格的方巾。
这里是芳草汀小区吗?郁姐叫俺来的。
女人的身体朝前佝偻着,背上驮着很大的包袱,打横勒在胸口。蓝布绦子在中间系个疙瘩,后背上却高高地隆起。这使她看上去有几分吃力。卉欣走过去,想帮她将包袱卸下来。女人本能地朝后躲闪了一下。蓝花包被里藏着一张熟睡的孩子脸。拳头大小的面颊,眉宇处覆着两弯鹅黄色的绒毛。在卉欣看过去的时候,嘴巴上有个极浅的笑靥,倏地又消失了。
卉欣迟疑地问,咦,你这是?打工哩,女人说,中介所的郁姐没跟你们讲咯?卉欣说,哦,提起过……进来吧。女人走到屋子里,吃力地将孩子卸到沙发上。孩子依旧没醒。有股子刺鼻的气息却从襁褓里散发出来,是某种搀杂着腥膻、骚臭,既像溺过奶又像尿布片长久未换洗的气息。卉欣惊讶地问,会不会走路?女人有点迟疑,才学步的。蕊欣从旁边走过来说,你……没走错门吧?
女人很有把握地说,不会的。然后从包被夹缝里掏出半张皱巴巴的纸。这里有几个芳草汀啊?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女子如释重负。她不再说话,而是手脚不停地在房间里拾掇起来。由于连日阴雨,许多刚从洗衣机里拎出来的衣物依旧挂在绳上。木盆里堆着几双浸泡多日的,已经起沫的拖鞋。桌子上各种拆封或没拆封的中草药熬剂,厨房的碗盏上布满厚厚的尘垢。这种天下大乱的局面,缘于母亲病得太突然。由于卉欣在银行上班脱不开身,只好到处雇保姆。这一找才知道时下家政市场很混乱,能雇到合适的并不容易。幸亏妹妹蕊欣休假从省城赶过来看母亲,勉强支撑了几天。望着沙发上的孩子,卉欣满腹狐疑地追问了几句,女子一一作了回答。谈话中卉欣知道女子叫银环,住在银城周边的乡下。因为儿子在聋哑学校读书,抽空出来干活补贴家用的。
孩子依旧熟睡着,小手不知什么时候从包被里挣出来,在头颈周围不经意地抓挠,很快将鼻梁蹭了几道红杠杠。银环冲上去,啪的一掌打落,然后充满歉意地说,不碍事,不碍的。她忙得有些出汗了。绿格子包头巾堆在脖颈上,一把头发随便絻在脑后。卉欣没再说话。她们对这个新来的女人充满好奇,屋子很快变得干净起来。桌子,几案,连烧热水的茶壶都被擦得锃亮。甚至去年在黄山买的竹节游龙,也从茶几底下游出来,爬上擦试干净的古玩架。这种做活的速度,不显山不露水。正忙碌着,母亲在小屋那头咳嗽起来,几个人像出膛炮弹似的射了出去。跑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小保姆。她半倚在老人身后,灵巧地用膀子环起她的腰部,轻轻一用力,老人竟然颤微微地,奇迹般地站起来。蕊欣赶紧将尿盒递过去,心里却不得不佩服那女子的臂力。伺候老人尿完,孩子在外面哇地哭起来,大约也憋了屎尿。卉欣有些烦躁。她知道中介所在推荐雇工的时候,又打埋伏了。
女孩精瘦,爆炸头,长发带,露脐眼的牛仔短裤上净是窟窿。坐在沙发上,眼珠子滴溜乱转。进门后到处转悠,将几个房间都看过了。问哪间房是自己单住的,家里伙食怎么样,有没有双休日,能否会朋友等等,中间掏出手机娴熟地拨弄着,几次笑得前张后仰。看着她涂成粉紫色的指甲,卉欣疑心她走错了地方。这样的女孩在发廊或美容院打工似乎更合适。尽管揣着疑问,卉欣还是交待着日常该做的事项。女孩一边发短信一边说,做饭?哦,面条,米饭……菜多数从食堂订的,这就好。起夜,三次?五六次?这么多……其他时间不用过问?太好了!
正聊着,女孩的手机不管不顾地唱上了。突然传来一声枪响,这匹狼它受了重伤……救它的是一只羊,从此他们约定三生。卉欣渐渐皱起眉头,心想什么乱七八糟的。狼说多谢你照顾我,羊说不客气,谁让我爱上你。女孩始终没接,让手机不厌其烦地唱着。然后跟雇主老练地讨价还价。在谈到月薪八百的时候,女孩终于将目光聚拢,问白天还是晚上?卉欣说全天的活。女孩迟疑了一下说,晚上另外算工钱的。卉欣的心立刻提起来。不过和银城雇工的同等条件相比,应该还算便宜。贪她年轻,就又加了二百。女孩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又提了若干小要求。望着女孩那对熊猫眼,卉欣心里再次敲起边鼓。
过了几日,妹妹蕊欣从省城赶过来。进屋后闻着满屋子的劣质香水味,皱着眉头问哪来的。卉欣呶呶嘴巴。那女孩子正在阳台上打手机,狼跟羊又在没完没了地倾诉着。卉欣无奈地说,高护专业的,先留着试试吧。谁知干了三天,女孩很快露出顾前不顾后的毛病。先是煮饭淤锅扑了煤气,接着老人几次解大便不及时,拉到了床上。女孩嘴巴里嚼着橡皮糖,耳朵里塞着MP3,只顾坐在沙发上昏天黑地看着韩剧。一家人忍捱着,盼着女孩尽快将手上的活熟络起来。一周以后,女孩却推说家里有事,托人捎话不来了。卉欣打电话问怎么回事,那边解释说男友拦着。卉欣想不会是那只爱上羊的狼吧?狼跟羊都成了一家,这年头实在搞不懂了。由于老公常驻外地工作,赶上银行事多,母亲又不能没有专人护理,卉欣一时间满嘴烧起潦浆泡。网上挂,墙边贴,中介所跑了几趟。最后让科室的同事帮着物色。几天后终于得到回音,到银城周边的八里屯去面谈。
冲着亲戚呢,我是想去的……听完来意,那家的女人垂着眼皮不紧不慢地说。同事的远房亲戚住在离银城很远的山脚底下。进屋的时候,卉欣听见他喊那个独眼女人表舅母。卉欣坐在凳子上,听到对方继续说,可有季麦子等着割哩。卉欣问割完麦子要几天,表舅母举起三个指头,个把月吧。卉欣将狐疑的目光转向同事,觉得没谱的事,怎么就跑来。同事有些尴尬,就跟表舅母攀谈起来。
女人咿哩啊啦,说的全是本地语。卉欣一句没听懂。心里却挣扎着,等着那边交谈的结果。捱过半天,表舅母始终像摇头茧似的晃动着脑袋。大家只好告辞出来。出了村口,同事说,表舅母早说要外出打工。卉欣泄气地说,那么多孩子呢。同事说,那倒未必……是嫌丑。卉欣说,哪个嫌了?同事说,眼睛被手术刀割错地方,再扒开补没钱了。卉欣吃惊地问,有这等荒唐事,乡镇医院怎么处理的?同事说,赔了五百元……乡下这类事不稀奇,还有一分不补的。
因为单位忙,同事骑着摩托车先走了。临走前说,村干部吞了拆迁款,告了半年没着落,表舅母还会出去打小工……比方说干点泥瓦活啥的。
银环来的时候已近秋天。那段时间家里正是一地鸡毛,终于盼到有人上门,却带来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卉欣哭笑不得,眼看着小保姆团团乱转周旋于母亲、家务和孩子之间,思忖着吃过饭赶紧把她打发掉。这样的状态,不要说照顾老人,单说她那个不会走路、动步跌跟头的孩子,没有专人跟着也不行。几次哭闹起来,都是她们帮着哄。那孩子叫来宝,有些认生。总是瞪着两只滴溜乱转的眼睛到处找妈妈。一看抱的人不熟,就胡乱发作起来。小保姆嗅觉出奇地灵敏。吃过饭收拾停当,没等卉欣开口,就张嘴说话了。
先做一周吧,不行我会走的。她依然像刚进门那天的样子,有点卑微。看人的时候却目光执拗,一眨不眨,直到你承受不住先将眼睛挪开。
由于距离很近,卉欣看到她的额头上有几道很深的抬头纹,几粒浅白麻子,像草籽般散落在沟垅里。因为一直在忙碌,她的脸颊甚至泛起两团酡红。一家人正疑惑着,来宝又歇斯底里地哭闹起来,银环赶紧冲过去将孩子抱起来,一揭抱被,才发现孩子尿了裤子。蕊欣这边沉不住气,脸上早就挂了相。打工还带着孩子?倒是头回见呢!
银环为难地说,村上都这样的,小茤的孩子没断奶就上深圳了,还有翠艾跟小萍……卉欣暗想难道都带着孩子打工吗?
里外洒扫完毕,银环就跑到厨房忙起午饭。来宝说也奇怪。小保姆不干活怎么都安静,一旦手头有活,必将惊天动地地做着伴奉。蕊欣果断地跟姐姐说,让她赶紧走人,否则管两个人的饭,别人还得帮她看孩子!话听着刻薄,但这样说是有依据的,如今城里女人生孩子,哪个不是两家老人围着,把捧着伺候。银环在厨房里烟雾腾腾地忙活着,油盐噼里啪啦满锅乱炸。大约忘了开油烟机,炝锅的时候油烟熏得人直咳嗽。蕊欣只好捂着嘴巴冲进去教她开油烟机。卉欣急着去单位,对妹妹的话只当没听见。
又过了几天,卉欣早晨去上班,出门没多远,碰上几个乡下亲戚簇拥着走过来。是来看母亲的。卉欣赶紧折回去招呼保姆沏茶倒水,屋子里顿时飘满乡音。没有合适的拖鞋换,地板上乱七八糟尽是带泥的脚印子。卉欣陪亲戚说过几句话,就到单位去了。一路愁着这么多人吃饭怎么打发。中午下了班,慌不择路地跑到超市买了几样,进门后发现亲戚们团团围着桌子,正喝得杯盘狼藉。银环在厨房和客厅里来回端菜,来宝像炮弹似的在她另一只手里托着,手里的拨郎鼓摇得咚咚作响。
卉欣揪着心进了厨房。银环又在用莴苣炒鸡蛋。蓝花瓷盘已经装好了,她从筐子里摸出半截剩下的,还在飞快地切着。孩子像小狗似的偎在她的腿边,左右不肯离开。卉欣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感动,赶紧帮她端起盘子朝桌子上递。银环说等等。卉欣说怎么了?银环说,量不够。卉欣一看盘子,菜果然浅浅地覆在盘底,不经意却看不出的。说话间那边锅里已爆起热油,几下炒好放到盘子里。卉欣将菜端到桌子上,看到舅舅喝得红头胀脑的。丫头不错啊,舅舅说,嘴巴也甜,都当自家活干哩。正聊着,蕊欣怀里抱着毛巾被从阳台上走进来。皱着眉头说,怎么又忘了开油烟机?然后走过去将开关啪地一摁。银环抱歉地说,开着窗子,怪费电的。蕊欣说,多张嘴吃饭都不怕呢!银环前后拾掇着,假装没听见。
蕊欣学问做得太久,敏于言而讷于行,家务活上基本等于半个废物。除去推老人到阳台上晒晒,洗涮厨艺,把屎端尿都不在行。经常将尿盒不慎碰翻到地上,再不就是烧水忘了灌,任凭壶哨子震破耳鼓,这边才手忙脚乱地从书堆里回过神来。母亲犯病后一直卧床,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保姆没落实那阵子,卉欣忙于单位的事情,蕊欣刚好从省城赶过来,只好暂时挑了大梁。连着几个昼夜没睡好,耳鸣眼花两腿打晃,各种后遗症都冒出来。蕊欣在某家科研机构工作,由于所学专业不对口,这些年事业婚姻都不顺。眼下正在跟老公协议离婚,带累得内分泌失调,性格上益发乖张挑剔。没想到姐姐挑来挑去,最后竟找来一位带着孩子打工的女人!来宝上了门,一切都觉得新鲜。凡触手碰到的东西,先捏起来瞅瞅,第二步就塞到嘴巴里。蕊欣一直没生养,少的是母爱和耐心。看到孩子胡闹,就打着滴溜掼到沙发上。乖乖的,不许乱来哦!来宝不认生,冲她眨巴眨巴眼睛。蕊欣刚要转身,那边一个跟头跌下来。再拎上去,再跌下来。来宝动作越来越熟练,中间几次拖着鼻涕笑得咯咯的。带累得蕊欣耐性越来越小,火气却越来越大。银环那边自顾忙碌着,有时看见蕊欣拎着来宝满沙发乱扔,亦像没看见一样。蕊欣手上益发没了轻重。自从银环进门,似乎总有干不完的活。忙过饭菜忙洗涮,忙过洗涮忙洒扫。蕊欣就奇怪了,平时也没这么多活呢。正思忖着,那边来宝又跟头把式地蹿下来!蕊欣一把将孩子抄起来,冲着屁股啪啪掴了两下,打工的,是你雇我?还是我们花钱雇你?银环拎着半颗白菜跑过来说,别理她,由她自己玩去!然后跑到厨房继续洗菜。倒是来宝,莫明地闷在那里。显然被蕊欣凶巴巴的声音震住了。
母亲又在北屋咳嗽起来。蕊欣直着嗓子喊,银环,银环!就听厨房里哎哟一声,小保姆捏着指头跑出来。恰在此时,来宝又惊心动魄地开始了伴奏,蕊欣的耳朵习惯性地嘶鸣起来!她将乱糟糟的书页阖上,悻悻地走过去,准备先收拾那个小祖宗,再跟银环彻底摊牌。迎头碰上银环有些惶急地跑过来。两个女人躲闪不及,撞个满怀。蕊欣抓过她的手,发现指缝间鲜血淋漓。心里不免震了一下。银环拿眼睛看她,不说话。蕊欣说,要考虑雇主的感受呢!
银环从衣服里拽出半个乳房,下意识地塞到孩子嘴巴里。蕊欣想让小保姆进入自己的谈话轨道,仍旧不管不顾地说,这样下去合适嘛?银环小声辩解说,没耽误哪样呢!她很聪明,并不接蕊欣的招。这样一说,蕊欣反被噎住了。厨房的茶壶哨子却突然响起来。蕊欣习惯性地吩咐保姆去冲水,才要张口却停住了。因为在跟银环目光对接的时候,她看到里面有种叫做凛然的东西。来宝吮着乳头,小手抓挠着,嘴巴里不断发出满意的支吾声。蕊欣只好自己到厨房关煤气。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户打进来,照在母子俩身上,宛如一座静态的雕像。蕊欣意识到该跟这个女人说点什么。说什么呢?女人没有抬头,她显然知道自己正看着她。蕊欣知道两片嘴唇一磕,这个女人就得走人。眼下是市场经济,只要有钱,还会雇到更合适的。蕊欣突然踌蹰起来。这种生杀予夺让她感到残酷。
一周约定的时间很快到了。现实、同情和理智每天都在老人、孩子和保姆之间此消彼长。卉欣恋着小保姆手里出活,左右不肯张口辞人。银环有女主人撑腰,渐渐地,对蕊欣不再像原先那样忍气吞声了。有时候来宝闹得紧,啪啪几巴掌。虽说扇在自家孩子屁股上,却将蕊欣的奚落抢先一步堵在嘴里。活计上却做得屋瓦不漏的。老人依旧惊天动地地咳嗽,来宝依旧满地乱爬,蕊欣依旧皱着眉头进进出,卉欣依旧昏天黑地地在单位忙活。新的生活秩序,却在不知不觉中建立起来。首先是屋子里的条理性,厨房里的洒扫,定时定点一日三餐的安排,老人的衣裤……连卉欣用来焐手的铜焐套子,也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挂到晾衣架上。那只套子自打套上就没拆洗过。小保姆的活计既然上手,又临时找不到更合适的。双方就暂时形成了利益共同体,都不再提旧话。重要的是,这个勤快的女人将所有的活都当自家的做。母亲的脸上渐渐也出现了红润。当然更多的时候,来宝还是没根的陀螺,在房间里制造出若干插曲。
银环很谨慎。似乎不愿意多说话。后来逐渐熟悉了,蕊欣才知道她家里的一些情况。银环有个儿子叫来明。三岁了,还整天挂着鼻涕傻笑。到乡镇医院查过几次,医生说是先天性耳聋。要尽快送到离村子几百公里外的智障学校去。来明依旧在村头石碾子上玩泥巴,男人槐生却迷上了赌博。银环将骰子藏在门口的石敢当底下,在几次撕打中不慎摔折了肋骨。槐生干过架后就蒸发了。婆婆嘴紧,压根问不出去了哪里。
几个月后,男人将一沓钞票摔在女人面前。送龟孙去学校吧!槐生说,养这么大,没听他喊过爹呢!银环问哪来的钱?男人说打工挣的。然后来明就上学了。几个月后回来,果然会喊爹妈了。只是喉咙像被砂轮磨过。再问,就咿咿呀呀比划着手势跟跳大神似的。此后槐生以同样的动作甩给银环两沓票子,其中三分之二是给来明作学费的。除去喊爹以外,槐生还想让他说点别的,比如冷,饿,要……等等。奇怪的是来明从此闭了嘴巴,脸上的表情却更加诡异,包括歪鼻斜眼跺脚骂人吐唾沫。男人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干脆不知去向。村里人看着银环说,槐生真精哩。银环说怎么?村人说,他在外面养小的,家里得有人养老的。银环知道男人不会跟自己离婚,心就放了。日子却一天天难熬起来。
槐生在边境种那个喽!半年后银环听到从广东回来的人说。银环问种麦子吗?来人诡秘地笑笑说,草果壳。银环一愣。那人说,整天活得跟神仙似的,女人又换成广西的。然后扔下两包芒果干走了。银环就明白男人再也不会惦着这个家。但儿子要说话,就得朝学校扔钱。因为欠费,来明几次被学校撵回来。呣,呣,来明拖着鼻涕,一边跺脚一边跟银环捻指头。呣,是来明在喊妈。因为嘴巴张不开,只能呣呣地叫着。银环竖着头发根子想了三个晚上,然后将来明丢给婆婆,一咬牙,背着来宝进了城。
那死鬼,抵死不开门呢……银环讲述的时候语调很平静,看上去就像讲别人的故事。在提到半夜爬着去潘家找男人时,她甚至笑着说的。蕊欣惊讶地问,竟有这样的男人?银环说,几次都拿来宝的钱出去赌的。蕊欣说,真没良心!银环说,闺女挣的钱,老了让他还好啦!蕊欣说你连人影都见不着,怎么还?这样的男人要他干吗?银环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不能这么想,好赖算个名分。蕊欣见她认真,就不往深处说了。认命吧,银环说,要是不赌,日子还不错的……他早年跟人家学修理,给我买过纱巾。蕊欣问是不是来宝包被上垫的那条。银环说,是的,剪成了奶嘴子。银环又说,他中间回来看过我。蕊欣说,是大款派头?银环说,瘦得跟猴似的,只是整夜的不歇……后来才知道,是因为那个。蕊欣吓了一跳。不会是吸毒吧?闹着玩的,银环连连摆手说,……富安说南边人都玩会这个,他还烧了让我闻,啥滋味没有。
蕊欣的心越来越沉。第二天就走啦,银环说,他说下回带钱让来明上学!蕊欣说,你信吗?银环说,怎么不信?给过我两回钱……要不来明连爹妈都不会喊呢!蕊欣说,跟着这样的男人过日子,心里肯定没谱的。银环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说,女人不都是这样过的嘛。蕊欣说,小霞小芝也是?银环说,人家比我好啊。蕊欣说,怎么好了?银环说,挣钱多,家里都起了楼。蕊欣狐疑地问,你知道她们在外做什么?银环说,能起楼就是本事咯。蕊欣说,村里人都这么看吗?银环说,百人百命,要不是来宝坠腿……唉,来明急着上学呢!
看着银环那张还算受看的脸,蕊欣不敢再深聊了。
时隔不久,银环同村的姐妹小茤进城谋生了。很快就是改天换地的模样。头发做成拉丝烫,眉毛全剃了,纹成两根细线,最显眼的是嘴巴,涂了银粉。在跟银环讲话的时候,东张张,西望望。她们讲的是本地话,蕊欣跟姐姐都听不懂。小茤走后,蕊欣发现银环有些恍惚。有几次老人小解,喊过很久,银环才急急地跳起来跑过去。
蕊欣心里有点不踏实。这种感觉只能意会,却无法得到印证。几天后,银环推说家里闷得慌,晚饭后要带来宝出去转转。开始姊妹俩都没在意,只当她去找老乡聊天。银环说她有个老乡在附近开发廊,会不会带来宝到她那儿呢?蕊欣存了戒心,等银环再带孩子出去的时候,就不远不近地跟着。头几回都跟丢了。第三次上了心,几乎是脚撵脚的距离。转过广场,又过了小巷。影影绰绰的,看到前面有座美发店,果然是那种挂霓虹小彩灯的门面。有几个头面可疑的男人在门口来回晃悠着。银环抱着来宝进去了,推门的动作很熟练。蕊欣的心跳开始加速,两只脚却生根似的粘在地上。蕊欣站得两腿发麻。她简直不敢想象,晚上回去如何对姐姐解释。那个叫银环的,看上去还算良善的女人,又怎么用谎言蒙过她们。几分钟后回过神来,蕊欣晃眼看到有个黑影子戳在那里。
定睛一看,是银环,那个带着孩子打工的女人。
银环愣愣地看着蕊欣,蕊欣也看着对方。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还是蕊欣先开了口,常到这里来?银环显得有些慌乱,搪塞说,偶尔来闲聊的。蕊欣说,只是聊天吗?银环说,是呀,有时……也帮他们做点事。蕊欣说,做什么呢?银环沉默了。蕊欣厉声说,看你那副样子,给我们做的饭还能吃吗?!银环愣了一下,怎么了,又没偷人哩!蕊欣不顾一切地说,太恶心了!你竟然在这里鬼混!这话委实有点重,两个人顷刻间闷在那里。过了半晌,银环开口了。她说得有些艰难,但不再像刚才那样忍气吞声。小茤让我烧开水,扫扫头发……蕊欣说,到发廊打工,你觉得合适吗?银环说,怎么了,不都是人吃的苦嘛!蕊欣提高了嗓门说,你知道他们还做什么?银环有些底气不足。小声说,各有各的难处呢!蕊欣冷笑着说,怕是早晚让公安局给端了!银环说,那就是命了,可我的手是干净的。说完,抱着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蕊欣这才觉得自己不够冷静。扭着高跟鞋跟了几步,颓然坐到凉椅上。
回省城那天,银环帮蕊欣打点行囊。里外忙得风车般乱转。蕊欣心里有些歉疚,就拿了包巧克力塞给来宝。银环左闪右躲推让不及,那边早被来宝攥到手里,飞快地将袋子扯开。银环抢上去,连人带袋子掼倒在地。来宝瞬间哭闹起来,两抹鼻涕照例挂落在脸上。银环似乎还不解恨,又揪着耳朵啪啪几巴掌,整得满屋子都是动静。
蕊欣看不下去了。多大事嘛?这样对待孩子?银环冷着脸不说话,将来宝拢到怀里擤鼻涕。那小人儿把巧克力豆一股脑捂进嘴巴里,几次噎得直翻白眼。蕊欣站在那里走坐不是,末了对银环说,外面太乱了!小保姆看着她,眼珠子后面分明藏着另一双眼睛。蕊欣只好装作没看见。临走前将一只信封掖到银环的枕头底下,那里面装着她刚收到的一笔稿费,不多,只有三百多元。她知道小保姆想让儿子上学。这样的举动,除去让自己花钱买心安以外,几乎等于杯水车薪。小保姆还会到发廊去,她没有理由拦住她。
临上车的时候,蕊欣对姐姐说,将姐夫调过来吧,过日子身边没个男人不行的。卉欣说,银环挺好的。蕊欣犹豫着要不要将看到的事情说出来?母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她不想再跟着添乱。直觉告诉她,银环在这里做不久的,她需要更多的钱。这时候火车来了。卉欣看着妹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时值年底,单位里的应酬逐渐多起来,卉欣在各方面益发对银环放了手。这其实在给小保姆暗示。如果愿意,她可以在卉欣家长期做下去。银环心里装着感激,手上的活更加上心。只是夜间摸着枕头底下那只薄薄的钱袋,琢磨着儿子上学的事,就又变得心绪不宁起来。上次跟蕊欣冲突以后,银环很久没再去发廊。但小茤托人捎话,说店里人手不够,让她继续绰空帮着干杂活。钱不都是人挣的?小茤说,卖X也得挣,不然城里哪个正眼瞧你?银环觉得话粗,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驳她。所以蕊欣走后不到一个月,她又偷偷跑到发廊兼零工。其实银环早就知道小茤吃的是青春饭。更让她心慌的是,老板娘有几次盯着她的屁股,跟小茤嘀嘀咕咕。门口的小彩灯扑朔迷离,晃得她头晕,银环晃眼看到有只耳朵挂在那里,似乎随时就会啪地掉下去。
小茤家里又起楼喽!老板娘笑嘻嘻地走过来,嗑着瓜子对她说,一道出来混的……我这边客人排不上,有空你就过来。
那人将来明朝门槛里一推。我走了,天黑之前得跑掉!半年后的某个下午,卉欣下班回来,发现有个中年男人倚着门框站在那里,将眼睛戳到走廊的天花板上。他穿着旧的黄军大衣,用绳子捆在腰里。右手拽着一个手脚皴裂的孩子。来明想娘嘞!那人继续说,来明不上学,要跟你过几天呢!银环在屋里不吭声,继续在水池子旁边哗啦哗啦洗菜。来明病了,那人又说,要多吃点好的补补嘞!
卉欣正欲上前说话,忽听耳边发出一声尖叫。那声音很奇怪,压抑着,从喉咙里挤出来。不是还有个带把的么?男人怔了怔,哪个带把的?银环说,跟别人生的那个!男人说,哪的话,我刚进局子熊女人就带人跑了!
卉欣的心狂跳起来。看那人模样还真像从监狱里刚放出来。就存了戒心,让小保姆跟男人到门外说话。几分钟后,外面传来噼噼啪啪的厮打声。卉欣怕出事,赶紧将门打开,发现那人正跪在地上抽打自己,而银环披头散发,正疯狂地拽住他的手。卉欣怕邻居看笑话,赶紧走过去喝住他们。哪知道女人一松手,那人就像泥鳅似的滑脱了。然后连滚带爬地跌下楼去,顷刻间没了踪影。银环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姐,没法活了!
卉欣试图将银环扶起来。但她的腿软软的,怎么也站不住。那个叫来明的孩子,却揪住来宝的辫子不知好歹地撕扯着。呣,呣!来明嘴巴里发出呜咽含混的嬉闹。来宝吓傻了,拼命朝妈妈怀里钻。银环扶着门框吃力地站起来,抡圆巴掌朝儿子脸上猛地掴过去!小男孩仰面朝后一仰,娘仨同时跌坐到地上!卉欣大为不忍,赶紧将来宝拽起来,招呼保姆去屋里。银环将手扣在门框上,抵死不肯进去。好说歹劝,银环才拉着大的拽着小的,慢慢踱进屋里。
晚上吃饭,卉欣特地多烧了两个菜。银环看来明满桌子乱拨拉,几次拿筷子摔他的脑袋,来明不拨拉了,却将桌子上的粥碗哗啦搡到地上。卉欣劝银环要耐心待孩子,心下却觉得来明少管教。银环似乎觉察到女主人心思。赶紧起身收拾地上的碗筷,惶急中用袖子拼命揩着地板上的稀饭。可来明吃着吃着,却从凳子上哧溜滑到地上。呣,呣,来明说,呣!银环以为来明作怪,拽着儿子的耳朵一溜儿扯到阳台上,将门啪地关上。任他在外面疯似的踹门,左右只是不开。卉欣看不下去,劝她将孩子放进来。银环说,都是在老家惯坏了,疯劲过去就好啦!
卉欣因为单位有事,吃完饭急匆匆地走了。晚上散会回来,看到银环正手忙脚乱地给来明穿外套。卉欣问她做什么。银环疑惑地说,孩子老犯晕呢!卉欣蹲下去摸摸那孩子的额头,似乎并不发烧。就让她先下楼到社区诊所看究竟。银环抱着孩子出了门。半个小时后,卉欣正在给母亲熬药,外面响起急促的砸门声。卉欣走过去把门打开。银环独自一人站在门外,大口喘着气说,大姐,能不能把下个月的工钱先支给我……医生说要到中心医院检查。卉欣心里咯噔一下,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八点半,就从包里拿出医疗卡说,先用这个……你带孩子上医院,我伺候老人上床后去找你!
银环一把抓过医疗本,没顾上谢谢就走了。
那晚说也奇怪,母亲迟迟不肯入睡。隔几分钟解一次小便,来回折腾两个多小时。每次卉欣快要离开的时候,都被老人唤回去。直到晚上十点多钟,看样子实在筋疲力竭,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卉欣赶紧打车朝医院赶。一路上都在堵车,所有的路口都是红灯。卉欣不清楚银环跟她的孩子怎样,又怕母亲中间起夜,一时间心急如焚。终于来到院门口,远远看到昏黄的路灯底下,银环正倚着树根坐在那里,身边偎着两个小狗似的孩子。卉欣蹲下去拉她的手。同时听到一句话,是从小保姆喉咙里发出的。大姐,天这就塌了!
卉欣想把这个女人从地上拽起来。小保姆浑身瘫软,将一张揉皱的纸团塞到她手里。直觉告诉卉欣,那应该是诊断书。她屏住呼吸,在昏暗的路灯底下打开那张纸团。那里揣着一个谜底,一个在她看来还算坚强的女人被瞬间击垮的魔咒。她小心翼翼,一点点将纸片捻开。
路上车水马龙,医院门口人流如织,可卉欣的耳朵突然失聪了。满世界只剩下自己,耳边的风声,还有那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可怜的乡下女人!纸团上的字有些模糊,但卉欣还是看明白了。“未探及左肾”几个字在上面弯弯曲曲地爬行着,蚯蚓一般,牢牢地攫住了她的目光。卉欣的瞳孔瞬间放大了若干倍!天呐,赶快报警!她下意识地颤抖着声音说。
银环无力地摇了摇头,她知道跟东家的缘分到头了。而霓虹小彩灯正一串一串地在眼前亮起来,闪闪烁烁,照耀着她今后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