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记

2016-04-07 09:22陈宏伟
雨花 2016年3期
关键词:补偿款观鸟白鹭

陈宏伟

1

全县的地形呈稍弓曲的圆柱状,如同一只克隆的巨型瓠子,睡卧在绵延起伏的大山里,平静而安详,仿佛从未被打扰。寨河镇在全县最北面,处于瓠子的尾端。一条国道从镇中穿过,宛如瓠子根部的藤蔓,联通着全县与外面的世界。县里的年轻人,从这条国道乘上开往城里的汽车。汽车沿着国道爬上远处的山坡,消失在大地的尽头,年轻人就融入了外面的世界。

但年轻人走出去的多,回来的少。德亮也是如此。他前年栽罢春秧出的门,这两年春节都在外面过的。不仅人没回来,信也从未写一封。偶尔打电话,也是打给邻村的姐姐,托她照顾好独居的父亲。德亮跟父亲总感觉无话可说。不仅是他,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如此。父子关系亲近得近乎生疏,近乎冷漠,而且这种生疏和冷漠还透着心照不宣的默契。每隔半年,他给父亲寄回一张汇款单。汇款单既是他传报平安的家信,又是他孝敬父亲的使者。寄出汇款单,德亮就释然、心安了。

这个月光如镜的秋夜,当德亮从寨河镇走下长途大巴时,故乡于他陌生得只剩下一个空泛的概念。他使劲看清了国道旁蓝色路牌上的“寨河”两个字,才确信终于结束了二十多个小时的行程。夜里没有去乡下的车,他决定抄近路,步行八里地回去。月光下的田野里稻子已经收割完毕,剩下一片深褐色的秧茬,一些低洼处蓄着积水,反射出晶晶亮的月光。田埂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生长着一棵粗大的乌桕树,每棵树都自成一景。他沿着蜿蜒曲折的田间小路行走,空气里充斥着淡淡的草木腐烂的腥味,唤醒了他对于故乡的记忆。野外寂静无人,远处的树林和村庄影影绰绰。他觉得自己像个幽灵,悄悄潜回了故乡的村庄。

前面的小河就是寨河,镇子以它的名字命名。寨河弯曲盘绕,水浅得只剩下溪流,月光下雪亮如一条白练。河两岸生长着一些枫杨树,投下几片模糊的阴影。河面上歪歪扭扭地立着一架石礅桥,桥面由几根石条拼接而成,连接处呈错位的“Z”字形。以前村里的年轻人,以骑自行车过这座“Z”字形桥面为人生最高绝技。但德亮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恐惧,他想起了一件残酷的往事,同村人吴从会的儿子十年前淹死在这座桥下。那是夏季汛期,有一天突降暴雨,傍晚时吴从会带着儿子从镇上回村里,经过寨河时发现河水猛涨,淹没了石桥。但天将擦黑,他不愿绕道走上游的大路,就冒险背着儿子用脚底探着河水过桥。摸索着走到桥中央的连接处,水已淹到腰际。冷不防一个浪头袭来,他和儿子一同跌入河水里。他挣扎着从水里爬出来,儿子却随水流飘走了。三天后,河水消退,才在下游几里处的泥潭里找到。德亮当时正在田里干活,他看见珍嫂哭喊着跳入寨河水库里自尽,和村人一起两度将她从水里救出,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德亮没有去泥潭的现场,但珍嫂闻听死讯后哭得肝肠寸断的样子却留在了记忆深处,仿佛成了他的梦魇。

德亮看到河对岸有个灰白的影子忽闪了一下,他心里一紧,不由得后背寒毛直竖。他停下脚步,看到从河那边跑过来一个年轻人,头戴一顶瓜皮帽,身材瘦小,动作敏捷。年轻人背着一只鼓囊囊的蛇皮袋,看上去挺沉,但跨步奔跑的动作却很干脆利落。德亮想不透他为何走得如此匆忙,近乎慌不择路。这时,旁边枫杨树下的黑暗处,陡然发出一声轰响,德亮吓得差点栽倒在地。一个粗壮的中年汉子,原本蹲在地上,突然站起来踹响了停在一旁的摩托车。摩托车的轰鸣声在白天很寻常,但这样一个夜晚冷不丁地骤然响起,德亮的魂都快飞了。他丝毫没有提防到身旁竟然藏着一个人。中年汉子像是已蹲守许久,就等待河对岸这个年轻人。在德亮惊魂未定之际,戴瓜皮帽的瘦子几个健步跨上摩托,嘴里吐出一个字,快!中年汉子一轰油门,摩托车车头翘起,晃了几晃轰鸣着蹿了出去。

德亮觉得两人的行踪很诡异,却又拿不准是干什么的。他冲着两人的背影大声喊道,你们搞什么鬼!但他的声音在静夜里飘飘忽忽的,没有任何回音。

过了寨河,再从陈家沟和谢家贩两个村庄中间穿过去,就可以看到德亮的老家吴寨村了。他迈开大步,故意在地上踏出点响动,无形之中给自己壮胆。当终于看到故乡村庄的轮廓时,他甚至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吹起了口哨。吴寨村的四周被水塘包围着,村东边留一条路作出口。德亮的家就在最东边的村口。他沿着水塘边的田埂小心翼翼地摸到家门口,发现大门竟然从外面上了锁。

2

寨河的流程很短,它的上游是一座小水库。库容量不算大,但全镇一半以上的农田灌溉全依靠它。这两年,县里发展旅游产业,挖掘美丽乡村。县长从德亮老家的吴寨村发现了值得培育的亮点。吴寨村紧挨着寨河水库,水库右岸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周边有大片的滩涂湿地,因而栖息着一群白鹭。白鹭白天在河岸觅食、嬉戏,轻舞蹁跹。夜晚在树林里归宿、繁育,巢鸣不已。白鹭鸟多到什么程度?每棵树上都有两三个鸟巢,所有的树叶花白一片—白鹭的粪便淋在叶子上染的。县长下乡视察,无意间看到这处人间胜境,如同现发现了深山里的宝藏,指示要在水库边建设一座观鸟台。县长说,登上观鸟台,可以更方便地观赏白鹭飞舞的湿地风光,向外界展示鸟类、人类和大自然和谐共处的美景。县长还指示,要举办一届以白鹭鸟为主题的摄影大赛。

德亮这次回来的动因,就与观鸟台有关。

他心里犯嘀咕,父亲深夜不在家,难道是在观鸟台看守工地?父亲没能像年轻人一样出去打工,但心思却并不安分,整天四处找零活干。村里剩下这些与父亲同年龄段的老人,都是干不得重活的,因而不能走出去。他们想不透外面的世界具有怎样的魔力,让村里的年轻人一出去就被迷住了,将自己生养的地方忘得干净。偶尔有年轻人回来,心也留在外面,在村庄里没魂似的盘桓几日,终究还是要出去。德亮正犹豫着要不要翻院墙进去,村口传来了扑扑踏踏的脚步声,走过来几个人。他听到了一声咳嗽,咳得不爽利,有一种让人难受的拖沓。他听出来了,是父亲的咳嗽,虽然有三年他没有听到过。

是我爹吧?德亮冲那几个人喊道。

谁啊?

是德亮?

德亮回来了?

几个人吃惊地叫喊着,往村里快步走来。待他们走近些,德亮看到原来是兴伯和福伯,还有父亲。父亲脚力不济,走在最后面。他们肩上都扛着铁锹或钉耙,像是要准备与外村人械斗。你们这是干什么?德亮问。

村里进了贼,打贼去了!兴伯回答道。

德亮噢了一声,想起刚才路上碰到的两个行动诡异的人。

闹狗贼,父亲说。他看到德亮,眼睛瞬间有点发亮,又说,用毒药。

德亮说,我看到有两个人往北边跑了。

我们顺着狗的叫声朝西追,难怪没追上。父亲说。

德亮为补偿款回来的吧?福伯问道。

德亮看了看父亲,父亲一声不吭。德亮点点头,说,是的。

福伯说,我们一个户族的,怎样都可以,姓吴的话难说。

兴伯帮腔说,姓吴的人太奸。

德亮有点不明所以,含混地说,是啊。

几个人散去,父亲窸窸窣窣地掏钥匙开门。德亮走进阔别三年的院落,看到院里的柿子树叶子已落尽,光秃的树枝上点缀着几十个磨盘柿子,地上还掉落了许多没有人捡拾,任其腐烂。院墙下的砖缝里长出了一丛数尺高的蒿草,透出一种无人打理的破败气息。父亲以前为人处事都严谨有致,清晨洒扫庭院,白天勤力稼穑,黄昏关门闭户。但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尤其是德亮也离开村子外出打工,他似乎开始对生活持一种放任自流的态度。洗漱一番,东边的天色已经见亮。

父亲说,你去睡吧,睡好了咱们有事情说。

这句话不说便罢,一说出来,就像有个悬念勾着魂,让德亮睡意全无。什么事,你说吧?德亮说。父亲说,你先睡。德亮固执地说,到底什么事?你说吧!父亲怔了怔,说,前天村里开了会,为补偿款扯皮,吴从会、吴从云等都要求分钱。德亮说,修路占的我们家的田地,他们凭什么分钱?父亲说,我也是这样说的,但他们说土地是村集体的,上次土地调整分配给我们耕种,并不归我们所有。现在修路占了土地,补偿款应该集体平分。

陈德奎怎么说?德亮问。

吵吵嚷嚷的,陈德奎没表态。父亲说,村里还是吴从良说了算,吴从良是支书。

3

昏昏沉沉地睡到傍晚,德亮从床上起来,吃了父亲温在锅里的几样菜,闷罐肉,泥鳅焖大蒜,韭菜炒鸡蛋,还有自家腌的辣椒酱。德亮吃得飞快,家乡的食物让胃很温暖,额头直冒汗。他重新洗了一回澡,想去寨河水库边看一看。

故乡的村庄比他记忆中的要破败许多。只有三四户人家新盖了小洋楼,外墙刷成白色,在灰暗的村庄里非常显眼。大部分房子破旧不堪,年久失修。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了,剩下老人和孩子留守在家里。年轻人结婚买房,都去县城的新区买,最差也要在镇上买。有的全家搬离,房子其实已经废弃了,只剩下断壁残垣。几口小池塘无人清理淤泥,慢慢地被生活垃圾填平了。乡村终究要慢慢消亡的。或许,等现在这一代活着的老人故去以后,乡村就无法接续与传承了。

通往观鸟台的路从村旁穿过,水泥浇筑的路面已经修好了一半,另一半正在堆土,一台橙色的挖掘机垂下铲斗停在一旁。

在靠近水库大坝的地方,德亮看到自己家的田地全被占用了。如果不是靠旁边的水渠作为参照物,他都分辨不出了。他家的田地一半作路基,另一半被水泥硬化成了停车场。可能提前知道土地将要被征用,这一季稻谷父亲没有播种。登上新修的石板台阶,他看到水库堤坝上原来的几棵粗壮的银杏树被砍掉了,地面上露出一排枯树桩。水库岸边像平空生出一座大型船坞,水泥、砂子满地,预制板、钢筋码在一旁,各种废木料堆得乱七八糟,船坞中间耸起一座橄榄形的水泥框架,已建至第四层。旁边竖着一张规划示意图,一片绿波荡漾的水面,观鸟台像一艘巨大的帆船,停泊在水库边上。从示意图上看观鸟台其实是一座酒店,共分六层,一二层宴席包厢,三四层酒店客房,第五层为娱乐中心,第六层则是观鸟台。但现在整个船坞都停工了。

水库的水位比德亮离开家时低许多,更没法和规划示意图上的水位相比。德亮从没看到过的,原本在水面之下的乱石、浅滩,现在裸露了出来,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的狼藉。他并没听说这两年家乡有旱情,但水库的蓄水量却损耗了一大半。在一处被劈开取土的山坡上,他看到了一丛盛开着红色花朵的秋杜鹃。这些杜鹃花春天已经开过一次,也可能只在家乡这块地方,秋天它们再盛开一次。德亮长期在上海街头混日子,对大自然的认识变得迟钝和麻木了,他忽然发现这些故乡大自然的野花具有非同寻常的美。

但是,德亮总觉得看到的一切比他想象中的缺少了点什么。他左右转了几圈,放眼远眺,终于明白,鸟,白鹭鸟。他没有看到一只白鹭鸟。以前还没有靠近水库,就能听到白鹭鸟喧嚣的巢鸣,现在四周如此安静。

这水库是我的,走开!冷不丁有人冲德亮喊道。

是一个老妇,她蓬头垢面,瘦骨伶仃,穿着一件灰黄色的旧大衣。可能是一直自言自语的原因,她的嘴角泛出一些白沫。德亮问,您是谁?

这水库是我的,走开!老妇走过来将德亮往堤坝下面推。

是德亮吧?堤坝下的水泥路上有人问话。

德亮往下一看,是吴从会、吴从云兄弟俩,正在捣鼓停在路边的那台挖掘机。

是啊。德亮为了避开老妇,只得沿着台阶走下来。

蹲在地上的吴从会直起腰冲老妇喊了一句,要死啊,疯婆子!

吴从云笑着说,珍嫂,现在疯了。

哦。德亮吃惊地回头看了看老妇,她口里仍然念念有词,这水库是我的,这水库是我的……

几年没见珍嫂,竟然落得这样……德亮喃喃地说。

吴从云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夜里。德亮说。

在上海是吧?你们有能力的,出去都发财啦!吴从云叹道。

德亮说,混口饭吃而已,在家里能混下去,才是能人。

准备什么时候走?吴从云从兜里掏出一支烟递给他。

德亮摆摆手,说,不吸烟,呆几天就走,不是通知让领补偿款嘛!

吴从会一直蹲在地上,拆卸挖掘机履带链条上的一根钢轴。他嘴里叼着半截烟头,忽然冒出一句,德亮,补偿款你可不能独吞!

德亮眉头一皱,说,补偿给我们家的,咋叫独吞呢!

吴从会吐出嘴里的烟头,说,补偿款补的是土地的钱,土地是村集体的,村民人人有份。

德亮像被噎了一下,停顿片刻,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把土地通过流转形式,卖给开发商,建成了小产权房,你们都可以来分钱。但现在是县里在水库修建观鸟台,为了连通观鸟台,又修了这条路,把我们家耕地占了。这是全县的公共事业,谁都挡不住。不是我们家主动把土地卖给了谁,我们是被动的,是不情愿的。县里给我们的补偿款,与你们何干呢?

吴从云拍了拍德亮的肩膀,说,德亮,我们不是跟你家作对,县里只对被占用土地的几户赔偿。算起来一共有九户,你们每户分十多万,多的将近二十万。但全村的土地却损失了几十亩。下次土地调整,全村可以耕种的土地,平均到每户都减少了对不?

德亮不吭声。

所以我们要求你们九户人家,把赔偿款拿出来,全村人共同平分,是完全有道理的。

德亮想了想,说,上次土地调整说是三十年不变,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半,还剩十多年。政府占用我们家两亩六分地,赔十二万,是补偿我们家从此以后失去土地的损失。

如果你们把这个钱平分了,今后十几年我们无土地可耕种的损失从何弥补呢?

但是,如果不拿出来分,坐享其成,对其他人公平吗?吴从云反问道。

德亮说,不管怎么说,赔偿款是我们家的私事,与外人无关。

吴从会脸色一沉,说,陈德亮,补偿款如果不拿出来平分,下次土地调整,就不再分土地给你们。

德亮听了立刻头皮发炸,说,观鸟台是永久的,这些被占土地的永久收益难道只值这十二万块钱?显然补偿款是指这个土地承包期的价值,凭什么下次土地调整不分给我们?

吴从会斜着眼睛看了看他,脸上一副鄙薄的神情,晃了晃尖瘦的脑袋瓜说,反正吴寨村永远没你的土地了!

德亮讥讽道,你吴从会说话算老几?

吴从会扔下手里的工具,站起来说,算老几?话音未落,他猛地朝德亮脑门打了一拳。

德亮猝不及防,被打了右眼角处。他跳起来,朝吴从会腿上踢了一脚。但他的胳膊被吴从云拖住了,一脚踢空。吴从云说,怎么都狗脸生毛,说翻脸就翻脸了,算了,算了,乡里乡亲的,这都是干嘛!

老妇见二人打架,从地拾起半截枯树枝来驱赶他们,口里大喊,这水库是我的!走开!

这时从村部驶出一辆别克轿车,长鸣着喇叭开过来,靠得近了,德亮认出是村主任陈德奎。

这是干嘛呢?德奎摇下车窗问道。

吴从云讪笑道,这俩人,为补偿款在那儿扯淡!

大雁在天上还没射下来,你们先争着怎么做着吃!德奎说。他冲德亮瞪了一眼,上来。

德亮气鼓鼓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德奎一边开车一边说,吴从会是个渣子,你跟他斗什么斗。才回来就跟这样的人打架,好看吗?

德亮右眼角挨了一拳,瞬间热血上涌,如果不是被吴从云拉着,他还想好好跟他干一仗的。姓吴的太欺侮人了吧?德亮说。

德奎掏出烟来点燃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说,观鸟台夏天一开工,白鹭受到惊吓,四处乱飞。等工程建到一半,白鹭全飞走了。县里原计划将这里设为全市摄影创作基地,并且举办一次全国摄影大赛,现在全都搁浅了……

车开到村口,德奎说,晚上我们一块去镇上吃饭吧,请你洗脚。

德亮笑笑说,算了,我准备到我姐姐家看看。

那行,补偿款的事别往心里去,一时半会儿恐怕定不了。德奎说,工程搞个半茬子,而且决定建观鸟台的县长也调走了。吴从云和吴从会兄弟俩的这台挖掘机一直在工地推土方,现在工程款都没领到一分钱,更别说村里的耕地补偿款了,全是没谱的事……

4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德亮悄悄起床,他要步行抄近路到镇上去,赶最早的一趟班车回上海。眼角的瘀青已经淡了,基本看不出来。他跟父亲说在观鸟台工地摔了一跤。收拾提包时,他听到村西边有人高喊,有人偷鱼啦,都起来捉贼啊!听声音像是吴从云的叫喊声。村西的大鱼塘现在由他承包的。父亲正在将两块腌肉和一包芝麻糖往德亮提包里塞,听到村外的声响,他扛起铁锹就要出门。德亮拉住他,说,偷别人家的鱼,不关咱们的事,你年纪大了,以后这些事还是少管些吧!父亲瞪着眼睛说,肯定跟上次偷狗贼是一伙的,先毒了狗,没有狗叫了,接着好来偷鱼,下次还不知道要偷什么!说完拉开门冲了出去。

德亮背着提包,走出村口,月光下起了一些雾,塘埂上已经有了一些人,手电筒的光亮四处乱射。塘埂拐角处有一堆鳙鱼、白鲢在蹦跶,看样子从鱼塘里捞起来还没顾得上运走。吴从云挥着手电筒大喊,三个人,朝北跑啦,朝北跑啦!

德亮没有看到父亲,他大约跟随人追了出去。他迟疑了一下,悄悄地沿着水塘边的小路朝镇上走去,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父亲跑去捉贼,却忽视了与他的告别。当然就算告别,也没什么话好说。告别是个太过优雅的词,他们父子之间难以适应。忽然,一个黑影忽然拦住了他,冲他喊道,这水库是我的,这水库是我的。

珍嫂—德亮低声说。

这水库是我的,走开!珍嫂喊道。

德亮想起年少时的往事,珍嫂刚嫁到村里来,对他很关照,想起珍嫂被淹死的孩子,人祸大于天灾,心里针刺一般地疼。虽然他前天刚挨了珍嫂的丈夫吴从会一拳头,但他觉得吴从会是二性球,与珍嫂无关。

珍嫂,回去吧!德亮说,别掉水塘里了。珍嫂警惕地看了他几眼,像是明白了点什么,慢慢地转过身去,走回到雾气缭绕的村庄里。

德亮这次回来,原计划的补偿款没有领成,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他的老婆、孩子都在上海,他们比自己对这个故乡的村庄还要陌生。德亮以前和妻子在家里种地时,扣除农资和人工成本,一季水稻一季小麦,全年累死累活地干,只能赚三四千元。妻子说我们要出去,到大城市去,就算捡破烂,就算睡大街,也应该比在家里种地强。而现在,他们再想种地也没有可能了,他们家已经没有土地了。他是个农民,失去了土地,他觉得整个人生都被否定了。德亮问父亲,如果下次土地调整,真的不再分给我们家土地,我们还坚持要领那十二万元的补偿款吗?他以为父亲会算一笔账,现在机械费、人工费涨得厉害,种二亩多地,不赔钱就不错了,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赚到十二万元。

但父亲没有提到钱,而是忧心忡忡地反问道,没有土地,我们还是这个村庄的人吗?

德亮脑际一阵轰轰响,他觉得这个问题空前残酷,他无法回答。是啊,他还算吴寨村的人吗?不仅是他,还有他的儿子呢?还有儿子的儿子,以后还是这个村庄的人吗?

他不知道。他觉得这个问题太过遥远,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时间的界限。

当走出浓雾弥漫的村庄,到达寨河桥时,德亮感到身边的一切好像都安静了下来。他又想起吴从会淹死的儿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回过头,看了看远处雾气中的村庄,一切都是模糊、含混的。那些终究会消逝的村庄,他想默默地说声再见,雾气里却闪出穿着灰黄色旧大衣的珍嫂,冲他念叨着,这水库是我的……德亮挥了挥手,鼻腔有点发酸。他背着提包,大步走出河岸边枫杨树的阴影,沿着小路朝镇上走去。他潜意识里认为,跨过寨河桥,就算走出了故土。他觉得自己跟回来时一样,像个幽灵,悄悄地潜出了故乡的村庄。这几天经历的事情充满了沮丧和忧伤,他全都想忘掉,一点也不带到上海。但他忍不住去想那些白鹭鸟,不知它们什么时候会重新飞回来,在水库边盘旋、筑巢、觅食、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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