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问题、反本质主义与当代文论建设

2016-04-07 13:12李自雄
关键词:文学理论文论现代性

李自雄



中国问题、反本质主义与当代文论建设

李自雄

探讨“中国问题”,是为了解决“中国问题”。无论是历史的经验教训还是身处今天的全球化时代,那种“与世隔绝”的理论态度都无异于闭目塞听而不足取,但这并不意味着忽视“中国问题”的特殊性。这也是反本质主义的理论观点需要正视和面对的问题。经过反本质主义的质疑、颠覆之后,当代中国文学理论不是也不应走向极端解构,而应立足“中国问题”,在深化现代性路向上,确立中国现代性的身份立场,进行开放而多元的本质个性化言说与中国特色的理论重建,并在国际交往对话中发出中国理论的声音、作出自己的贡献。

中国问题; 反本质主义; 现代性; 中国特色

反本质主义的理论观点及其所引发的理论探讨,从世界范围来看,它是20世纪全球哲学思想文化所面临的“共同话题”①党圣元:《本质抑或去本质、反本质——新世纪以来中国文论研究的两种思路论衡》,《文艺争鸣》2010年第1期。,而在国内学界,这一话题的引入则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并经过30多年的译介、讨论与论争,而成为全球化时代我们思考“中国问题”不容轻易绕过的重要话题。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涵盖面极其广、综合程度极其高的问题域或话语场”②党圣元:《本质抑或去本质、反本质——新世纪以来中国文论研究的两种思路论衡》,《文艺争鸣》2010年第1期。,并在所论涉范围的不断扩展与问题探讨的持续深入中,引起了广泛关注和至今未绝的讨论,并对从新时期到新世纪中国文论的发展与走向产生了不容忽视的作用。但我们也应清楚地看到,在这一话题的讨论中也存在着理论运用、理解与建设等方面的一些误区和问题而亟待作出必要的厘清与反思。下面,笔者即就此作些探讨和思考,求教于学界方家同仁,以期推进问题的研究。

我们探讨“中国问题”,是为了解决“中国问题”,正如马克思所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2页。。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理论并不构成自身的目的,而是基于解决问题的某种需要。埃德加·莫兰曾指出:“一个理论不是目的地,它只是一个可能的出发点;一个理论不是一个解决办法,它只是提供了处理问题的可能性。”④埃德加·莫兰:《复杂思想:自觉的科学》,陈一壮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70页。就此而言,理论的价值也并不能取决于或停留于一种理论的抽象意义,而在于它与现实问题相关联的有效性程度。具体到“中国问题”,无论是历史的经验教训,还是身处今天的全球化时代,那种“与世隔绝”的理论态度都无异于闭目塞听而不足取,但这并不意味着忽视“中国问题”的特殊性。对于反本质主义的理论观点,也应作如是观。

作为舶来的理论资源,反本质主义引入当代中国并被普遍应用,显然涉及到它作为一种西方理论资源与“中国问题”的关系问题。我们指出这一点,并不是要否认西方思想在改变中国方面所发生过的作用与影响。众所周知,中国近现代以来,西方思想的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从我们的思想到语言

也因此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刷新”*王伟:《反本质主义、文论重建与中国问题》,《文艺争鸣》2013年第1期。,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目前学界,对西方的理论话语,“一个习见的貌似永远正确的指责就是脱离中国经验或中国问题”*王伟:《反本质主义、文论重建与中国问题》,《文艺争鸣》2013年第1期。,但这种“貌似永远正确的指责”有其偏颇的地方。对于舶自西方的思想理论资源,包括反本质主义,缺乏事实依据与学理分析的指责显然是没有道理的。问题是,对这些理论资源的运用是否就可以忽视“中国问题”及其特殊性?到底应有怎样的一种理论态度?

历史的教训值得记取,闭关自守不是出路,我们要充分学习、借鉴世界各地的优秀理论成果,但这显然也不是不加辨别地接受盲从。我们都知道,近现代以来,中国是在“别求新声于异邦”*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8页。中开始探寻借用西方理论解决“中国问题”的方案的,但实际结果并不如我们想像的那样。从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寻求到20世纪80年代的新启蒙,都无不说明那种认为所有外来文化包括西方理论普遍有效的看法只是一种理论“幻影”,根本无济于“中国问题”的解决,甚至会适得其反。

从现在的全球化角度看,也显然存在一个如何看待“中国问题”与“全球问题”的关系问题。对这一关系问题,我们不否认“全球问题”相对于“中国问题”所具有的某种普遍性意义。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在今天的全球化时代,“思想与理论市场”形色各异,并彼此影响与渗透*王伟:《反本质主义、文论重建与中国问题》,《文艺争鸣》2013年第1期。。显然,中国也不能置身其外,“无法逃脱全球版图的‘魔掌’”*王伟:《何谓文艺学论争的“中国问题”》,《文艺争鸣》2012年第7期。。正是从这个层面来说,西方先期走向现代的国家遇到过的环境、人性与文化等问题,也构成了“中国问题的重要组成板块”*王伟:《中国问题、文论旅行与原创焦虑》,《南昌航空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而需要我们对其“有哪些可供借鉴的良好经验及应避开的陷阱等”*王伟:《何谓文艺学论争的“中国问题”》,《文艺争鸣》2012年第7期。能有足够的预见,并进行充分的理论借鉴与参考。当然,我们也不能以此忽视“中国问题”相对于“全球问题”的特殊性。我们必须要明确的是,全球化并不意味着一个无视差异的单一世界的产生(这是一种将全球化等同于同质化的理论误区)。无论我们的理论运用如何强调“全球问题”对于“中国问题”的普遍意义,也无法否定它要面对“中国问题”的特殊性。所以,我们并不否认所谓理论的“一般性的价值”*王伟:《中国问题、文论旅行与原创焦虑》,《南昌航空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任何理论只要能够有利于“中国问题”的解决,都是可以借鉴与运用的。但对这种理论借鉴与运用,我们也要清楚地看到,其理论语境已经发生了变化,需正确面对“中国问题”及其特殊性。例如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实践在中国的有效运用,并不能为域外理论包括西方理论,解答和解决“中国问题”的普遍有效提供某种依据;相反,它在中国正反两方面的实践得失,有力证明了任何理论尽管具有不容否定的“一般性的价值”,但如果以此否定或者无视它所要面临的“中国问题”的特殊性,都不会有益于“中国问题”的认识与解决。具体到反本质主义的理论观点来说,它在当代中国的文论实践也必然面对这样的问题。

在当代中国,反本质主义文论反对那种非历史的、僵化的、形而上的本质主义思维。这样一种本质主义思维方式需要摈弃,我们不能“痴迷于冶炼出形而上的理论铁律或纯粹的绝对程式”*王伟:《中国问题、文论旅行与原创焦虑》,《南昌航空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这种对本质主义思维弊端的拒斥显然有其合理性。当代中国文论存在的“各种关于‘文学本质’的元叙事或宏大叙事为特征的、非历史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对文学理论的自我反思和创新能力造成巨大伤害,并使之不能根据具体的文学活动及语境变化进行理论更新*陶东风:《大学文艺学的学科反思》,《文学评论》2001年第5期。,而这最终导致它失去了回应现实具体的文学现象及其实践活动的理论应答与阐释能力,成了某种缺乏现实经验与感受的“隔靴搔痒”。

正是在此意义上,反本质主义文论强调,我们的问题研究要摆脱本质主义的僵化思维,即“那种形而上的理论化迷思”*王伟:《中国问题、文论旅行与原创焦虑》,《南昌航空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从而立足“活生生的现实存在”及“现实感受”*王伟:《何谓文艺学论争的“中国问题”》,《文艺争鸣》2012年第7期。,重建和加强与之应有的紧密联系及程度。这无疑是值得肯定的,同时要注意的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在反本质主义之途走向另一种极端,并偏离它所要面临的“中国问题”。

对于反本质主义的理论观点,有论者指出,可作“反-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两种解读,认为“它们都反对那种一成不变的僵化本质,但在此后又在文学本质上出现了分歧:因为前者之中就包含了数量可观的一部分学者,他们反对一元本质,但主张应该有多元本质;而后者则认为根本没有什么本质。可以看出,前者在反对本质主义之旅中打起了退堂鼓,实际上又重新回到了本质主义的老路上”*王伟:《反本质主义、文论重建与中国问题》,《文艺争鸣》2013年第1期。。上述这种看法是从语法结构上对反本质主义作出界定,并进行了所谓“反-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的区分。不难看出,这种界定与区分,就其作为限定性的修饰语与所限定的中心语之间的关系来看,一种是反“本质主义”的反本质主义,另一种则是“反本质”的反本质主义。二者都是反本质主义的,但差异也显而易见,前者是反对“本质主义”的,而并不是否定本质及其言说;后者反对的则不仅是“本质主义”,而且认为“根本没有什么本质”,即将“本质”也一并反掉了,更谈不上什么本质言说。由是可知,上述这种反本质主义在其构成解读及其理论逻辑中,它所主张的也就是一种根本否定、取消本质及其言说的反本质主义,而重新步入了不可避免的理论误区。其实,反本质主义可“分为‘反本质主义’与‘反本质的主义’两种”,建构主义属于“反本质主义”,它反对本质主义,而不同于那种“认为本质根本不存在”而“彻底否定”其言说的“反本质的主义”,它并非根本反对本质的存在,而是反对“作为非建构的实体的本质”,“坚持本质只作为建构物而存在”,而“同时也可以是一种关于本质的言说”*陶东风:《文学理论:建构主义还是本质主义?——兼答支宇、吴炫、张旭春先生》,《文艺争鸣》2009年第7期。。在这种与“反本质的主义”的区分和厘定中,论者对反本质主义的建构特性作出了必要的揭橥。这种揭橥的理论价值与意义在于:反本质主义反对的是“作为非建构的实体的本质”,而并不是“认为本质根本不存在”,也不反对“关于本质的言说”;相反,坚持本质是一种建构的存在,并是可以进行言说的。那种将反本质主义作出“反-本质主义”和“反本质-主义”区分的作法,旨在否定“反-本质主义”,认为它在“反对本质主义之旅中打起了退堂鼓”,是不够彻底的,也是不可取的;认同“反本质-主义”,就是上文所说的那种“反本质的主义”。具体到对文学的认识和理解,即认为根本就没有什么文学本质,也不用什么本质言说。这样一种反本质主义“彻底”倒是“彻底”,但显然是在反本质主义的途中走向了极端解构的另一个误区,并与上文所指出的反本质主义的建构特性相去甚远。这作为“中国问题”,更需要注意其不容忽视的特殊性。

反本质主义进入当代中国文论界,对中国文论研究领域所形成的冲击是巨大的,特别是它对当代中国文论本质主义僵化思维的破除和消解,无疑有利于新的理论空间和话语场域的生成与拓展。同时不能不引起重视的是,这种反本质主义已在理论语境发生了变化,我们要面对的是与特定语境相联系的“中国问题”。就此而言,当代中国文论需要反本质主义,对本质主义思维弊端进行解构,但显然有其限度,并要立足“中国问题”作出分析判断。*李自雄:《关于反本质主义的三个问题——兼答王伟博士》,《文艺争鸣》2013年第5期。这样来重新审视反本质主义在中国的理论实践就不难发现,这种理论实践所针对和批判的对象与其理论一样多是从西方移入,而与中国的现实语境存在疏离。反本质主义颠覆的诸如主体、真理这样一些被视为本质表征的对象,在亟需现代性反思与深入的中国语境中还未形成事实上的权威,这些都尚需致力于建构,而不是走向反本质主义的极端解构。现代意义上的文学理论及其自主化建设在中国还任重而道远,这也使其面临不同于西方的双重困境,并构成在当代中国语境认识与理解反本质主义及其理论限度的现实依据。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上述那种极端化的反本质主义,在走向根本否定文学本质及其言说的同时,亦背离了当代中国的具体语境及文学文论现实。可以说,立足当代中国语境及问题,对“当下中国具体文化实践中的生长性力量”*乔焕江:《文学:从“是什么”到“怎么样”》,《文艺争鸣》2009年第3期。作出准确把握,而不能与这一语境及问题相偏离,构成了我们“判断当下文学现实和提出文学本质问题的关键”*乔焕江:《文学:从“是什么”到“怎么样”》,《文艺争鸣》2009年第3期。。非此,就只能是简单地追随西方话语,这“既不能与中国现实完全对称,也实际上偏离了对文学本体的建构路径”*乔焕江:《文学:从“是什么”到“怎么样”》,《文艺争鸣》2009年第3期。,而与我们的理论建设背道而驰了。

我们并不反对西方理论包括上述反本质主义理论观点的引入,但要充分注意到这些理论所面临的“中国问题”及特殊性而不能没有分辨。这种“拿来”而没有分辨的做法,常常会造成“外来理论在解释中国文化问题时似乎普遍有效”*周宪:《文化研究:为何并如何?》,《文艺研究》2007年第6期。的虚假幻象。而事实上,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当代西方理论也是有缺陷的,存在着“轻视和脱离文学实践”及其具体“语境”的“强制移植”与“强制阐释”的问题*张江:《强制阐释论》,《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具体到当代中国及其文学文论实际,我们就要在理论“拿来”的时候对“中国问题”的特殊性及其理论的适用界限与有效限度具有足够清醒的认识,否则就只能是一种无视“中国问题”及特殊性的“强制移植”与“强制阐释”。其中难免会有圆凿方枘之处,而最终无益于“中国问题”的解决。这也正是反本质主义在中国的文论实践所出现的问题。

我们对“中国问题”的研究思考,既是为了对当代中国的现实及文学文论问题作出有效的理论回应与有力阐释,也是基于一种理论建设的需要。经过反本质主义的质疑、颠覆,当代中国文论的未来走向和理论建设是我们不能回避的问题,当然我们并不否认反本质主义在当代中国的意义。反本质主义对中国文论研究领域长期存在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及弊端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批判与解构,给学界带来一种巨大冲击,并极大地促进了我们研究范式与思维方式的反思和改变。目前,学界在“批判僵化、极端和教条主义的本质主义这一点上”已达成共识,但其中有些观点则“过了合理的‘度’而走向极端”,如有人认为“文学不存在单一、固定的本质而提出‘本质悬置’乃至本质研究取消论”*朱立元:《后现代主义文论是如何进入中国和发生影响的?》,《文艺理论研究》2014年第4期。。这样一种极端的反本质主义,根本否定文学本质及其言说,在理论建设方面表现出来的问题是十分明显的,对此我们应引起足够的重视。

这种极端的反本质主义虽然主张进行所谓“关系主义”的理论重建,但我们知道,这种“关系主义”的理论重建*南帆:《文学理论新读本》,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文学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主要是以西方理论,尤其是当代西方理论作为资料来源,对文学理论知识进行一种资料式的罗列、展示与编排。它以当代西方理论的某些关键词为先在的理论依据与问题框架来进行相关文献资料的组织和填充,而这则会导致理论重建不是从具体的文学现象与实践出发,而是从先在的理论预设出发,搜罗合意的相关文献资料加以裁剪和拼贴,最终结果是文学理论遭到致命的解构,而沦为一种平面化堆积的知识碎片。没有也未能植根当代中国的具体语境及文学实践活动,不能生发出任何新的理论命题,并进行某种新的理论概括与文学本质界说。所以,我们的理论重建尽管不能没有文献资料,相关理论的借鉴和吸收也不可或缺,但显然不能仅仅停留于某种文献的资料式罗列、展示与编排。

这种极端的反本质主义,因其在理论建设方面存在一些问题与缺失,所以在理论的创造、深化方面并没有获得什么实质性的推进和拓展,更“无法完成‘破’中有‘立’的理论革新任务”*张婷婷:《文艺学本体论的建构与解构》,《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6年第4期。,从而导致理论构建的无能为力。针对这种理论构建的无能为力,有学者认为文学理论研究不应走向反本质主义的彻底解构,并止步于这样一种解构,进而发出这样的质疑:我们能否在“反本质主义”的思想语境下,破除“独断‘本质’”及话语霸权而“创造出各式各样暂时的、具体的、谦和的文学‘本质’和‘真理’”*支宇:《“反本质主义”文艺学是否可能?——评一种新锐的文艺学话语》,《文艺理论研究》2006年第6期。?这样的看法和质疑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对当代中国文论的建设而言,显然,解构并不是目的,而是为新的理论构建铺平道路。经过反本质主义的解构,我们的文论研究到底路在何方?我们应作出怎样的理论构建呢?

对文学本质问题的探究与思考,就如在一切知识问题上基于人类的某种理解冲动而发生的意义追问一样,在很大程度上是源自对文学意义的追问,并成为一个我们不容回避的问题。而这样一种追问,需要我们建立与确立这样一个认知前提,即我们要对某一事物作出了解与认识,就避免不了对这一事物的某种本质界定,如果没有这样一种界定,就“无法确立其‘不同’”*吴炫:《当前文艺学论争中的若干理论问题》,《文学评论》2008年第4期。。具体到文学的认识与理解亦是这样,也需要对文学作出某种本质界定;否则,就无从确定文学与他者的“不同”,就会带来认知的混乱与误区。尽管这样一种认识与理解不可能是一劳永逸的(这也是反本质主义所批判的),但还是需要我们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与认知范围内作出必要的理论回答。特别是上述那种反本质主义的极端解构思潮,它在否定文学本质及其言说的同时,也带来了对文学概念自身的解构与合法性危机,而迫切需要进行重新的理论界定与意义界说。另外,就文学理论的学科属性来看,文学理论作为一种理论学科,不能没有其应有的理论品格;对文学本质进行言说与揭示,也是由这样一种理论品格所决定的。任何一种理论研究及其言说都是有所指涉的,并总要揭示点什么。这种揭示显然是基于一种深层认知模式,用我们耳熟能详的那句话来讲,也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从相反的角度来说,我们对事物的认知与理解需要,也只有在理性认识的层面才能不断深入。对一个具体对象,我们只有具备了一定的理性认识,才能更为有效地理解这一对象,“借助于关于它的本质性把握”*徐岱:《美学新概念:21世纪的人文思考》,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年,第303页。也就成为必然。在这个意义上,与“透过现象看本质”逆向而行的,应是“借助本质看现象”,并由此构成我们审美理解的认知轨迹。这样一种认知轨迹,显然是以某种本质揭示和把握为前在认知结构的,非此,审美理解便无从发生与深入。况且,人的存在也需要通过自我确认。具体到文学,很明显,它也有不同的时代特质及具体要求,并表现为不同样态的诠释。但无论有着怎样的不同特质与样态差异,这样一种诠释,终究还得经由一种意义与本质的重新言说得以实现和确认。否则,走向自我意义的迷失与虚无也就在所难免。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我们认为,上述那种极端的反本质主义所引发的虚无主义隐忧是值得警惕的,对文学需要给予一定历史条件的意义与本质言说。

经过反本质主义的质疑与颠覆,我们认为,当代中国文学理论不是也不应走向极端解构,而亦应立足“中国问题”,在深化现代性的路向上进行一种开放而多元的本质个性化言说及中国特色的理论重建。而这种理论重建主张,同样是建立在“中国问题”的基础之上的。在全球化时代,如何更为有效地深化现代性并避免文化身份认同引发的焦虑,仍是中国发展及其文化建设所必须面对的问题。这也是当代中国文论亟需解决的问题,并显然具有作为“中国问题”的特殊性。这一重建思路与主张,具体而言,实质上又包含两个方面的相关问题需要进一步的探讨:一是现代性的深化问题,二是在这一过程中的文化身份认同问题。

先看第一个方面的问题,即现代性的深化问题。在全球化的现代性进程中,讨论现代性的深化、正确认识和理解现代性与后现代主义的关系,是不容回避的问题,也是首先需要解答的问题。可以说,反本质主义作为后现代主义的思想圭臬,为我们认识和理解这一问题提供了一把钥匙。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后现代主义的“核心精神是解构,对本质主义的解构”*王伟:《“后现代主义无助于解决中国问题”吗——与张旭鹏先生商榷》,《学术界》2013年第3期。,也就是反本质主义的观点。而这引发的论争是世界范围的,特别是20世纪后半期,“后现代主义批判现代主义和现代性的核心问题之一就是本质主义”,其“反对‘在场的形而上学’,反对认为事物、文本具有单一、固定不变的本质、因而以寻求这唯一本质为目的的思维方式,也就是反对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朱立元:《后现代主义文论是如何进入中国和发生影响的?》,《文艺理论研究》2014年第4期。。作为后现代主义的核心精神,反本质主义在颠覆、解构现代性进程所出现的本质主义思维弊端及其话语霸权的同时,也在与现代性不可割裂的关联性中为现代性的深化提供了有益的酵素。现在越来越多的学者,包括西方一些后现代思想理论家都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典型的如大卫·雷·格里芬提出的建设性的后现代思想。这对中国这样现代性“后发”的国家,其意义显得尤为重要。格里芬指出,现代概念的无数“进步因素”并没因其“消极方面”被抛弃,西方建设性后现代思想要保留这一概念的“精华”并克服其“消极”影响,由此,“中国可以通过了解西方世界所做的错事,避免现代化带来的破坏性影响。这样做的话,中国实际上是‘后现代化了’”*大卫·雷·格里芬编:《后现代科学》,马季方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第16页。。有论者也曾援引格里芬的这段话并指出,后现代主义“要破除现代主义带来危害的那些思维方式”,批判“霸权的、一元的本质主义”,崇尚“反霸权的、多元的反本质主义作风”,但“并不表明现代性的彻底终结”。相反,“‘后’意味着回首、修正、改进、补充”,它不是要抛弃现代性,而是“对现代性进行完善,查缺补漏”*王伟:《“后现代主义无助于解决中国问题”吗——与张旭鹏先生商榷》,《学术界》2013年第3期。。在这里,这种看法将后现代及其反本质主义视为有利于现代性深化的因素,避免了把后现代主义与现代性割裂开来理解的误区,并认为后现代主义并非“无助于中国问题的解决”*王伟:《“后现代主义无助于解决中国问题”吗——与张旭鹏先生商榷》,《学术界》2013年第3期。,这无疑有其合理性。同时,我们也不难看出,其后现代主义话语下的现代性旨归。需要注意的是,这种现代性的旨归及其深化并不意味着文化身份的失落,否则就难免陷入盲目移植西方话语的窠臼。

这显然还关系到另一个方面的相关问题,即文化身份的认同问题。我们知道,中国文论的建设发展和现代性进程一直存在着“身份认同”的危机与焦虑。诚然,狭隘的民族自尊及其民族主义情绪是要不得的*王伟:《中国问题、文论旅行与原创焦虑》,《南昌航空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我们应理性客观地对待外来文化及理论。近现代以来,西学东渐,西方理论的进入与传播,给中国社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在文学领域,西方理论的影响也是有迹可循,从新文化运动在“文学革命”的旗帜下对陈腐的封建文学的清算到新文学“为人生”与“为艺术”的论争,及至“革命文学”的勃兴,文论在左翼方面的力量日趋走强,直至陷入“极左”陷阱难以为继,并构成西方文论20 世纪80 年代在中国“波澜再起”而与“五四”启蒙思潮“遥相呼应”的理论背景,而“如此的历史契机给中国文论打上了浓重的西方色调”*王伟:《中国问题、文论旅行与原创焦虑》,《南昌航空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我们当代的文论话语与体系,也显然是受到了西方理论的“学科化”、“范畴化”和“体系化”影响,在广泛吸纳其理论资源的基础上形成起来的。这是客观的事实,但我们必须看到这一事实的另外一面。近现代以来的中国文论,有对西方理论及文论资源的引进,也有对过去各种僵化文学观念及思维模式的破除。当然,这两个方面在很多时候并不是分离的,往往是引“西”破“旧”,无论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文学与文论观点的消长,还是从新时期到新世纪的理论观点更迭,都无不体现了这一点。在这种引“西”破“旧”的过程中,更多见的是盲目照搬照抄,表现出生吞活剥、食洋不化的倾向,自身的理论建构存在明显不足。可以说,这么多年理论的引进已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在有效借鉴这些理论的前提下进行我们自身的理论构建。例如新时期以来那些颇有影响的诸如文学主体论、审美意识形态论与新理性文学精神论等理论命题和理论成果,仍存在很多争议;作为当代中国反本质主义理论成果之一的所谓“关系主义”的理论重建*参见南帆:《文学理论新读本》、《文学理论》中的相关论述。,也主要是以西方理论,特别是当代西方理论为理论资源,并以其中的一些“关键词”确定问题框架,作为其结构“主脑”,来对文学理论知识进行文献资料式的编排与阐释,组织相关的文学理论知识和文献材料,而不是也未能从当代中国具体的文学现象和实践活动出发,提出任何新的文学理论知识与文学新说。总的来说,当代中国文学理论真正具有自身特点的理论创新成果还乏善可陈。何以如此?这显然与一直以来我们对异质文论,尤其西方文论的盲目模仿和照搬移植是分不开的。在当代中国文论界,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盲目模仿西方文论范本而忽视中国文论传统的偏向”,至今“仍在持续”,包括1990年代初以来各种西方思潮的流行,都“不同程度地染上了‘食洋不化’的症候”*王一川:《百年中国现代文论的反思与建构》,《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第1期。。这样一种对西方文论的盲目模仿和照搬移植,也就造成了文论研究对外来理论的“依附性”与“眼睛向外的思维惰性”*顾祖钊:《中国文论家:该换一种“活法”了》,《文艺争鸣》2013年第1期。,极大地消弭了其理论的创新意识及其动力。

现代性是我们需要的,民族文化身份也不能丢。现代性最早出现于西方,但并不意味着它仅仅就是西方的。对此,布鲁斯·罗宾斯曾结合“现代性”一词的形态变化与表达方式作过考察分析。以布鲁斯·罗宾斯的观点,“现代性”最初是以单数形式(modernity)出现的,并使西方社会表现出与众不同的特征。值得注意的是,在新的表达与用法中,“现代性”呈现出了复数形式(modernities),并同时用来指那些非西方社会。在这一变化中,“现代性”一词降低了其特指性,却保持了其吸引力。这一变化显示出,在以不同的方式表达现代性的时候,非西方社会的某些因素也会具有其积极意义的方面及特质,并表现为一种基于本土选择的“可选择的现代性”*高文强:《文化研究与现代性国际高层学术论坛述评》,《文学评论》2006年第5期。。可以说,现代性最初在西方出现,但随着全球化版图中现代性进程的不断推进及深化,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国家的现代性都必然面临一个本土化选择的过程,即根据自身文化传统与实际需要进行一种有选择、创造性的现代性重塑,从而赋予它不同的民族文化内涵、身份及特性,并使之呈现出多样性的特征。中国的现代性也是如此。中国的现代性进程及其深化,同样不是文化身份的丧失,相反,应是这种文化身份在现代性进程中的重塑,一种中国现代性的身份立场与不同特质。退而言之,全球化发展到现在,即便是那些西方国家的现代性,也已经发生了某种程度的重塑与变异,不复是那么纯粹意义上的“西方”了。可以说,当今的现代性具有了更多多元兼容的品质,是为一种不同民族及其文化互动重塑的生成产物,并在多样现代性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一种多元共生的民族文化关系新样态*参见吴晓都在2006年10月10日至11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主办的“文学与民族意识”国际研讨会上的发言:《跨文化:民族文化的多样共生》。。这也使各民族自身的文化传统和身份认同更加突出并不容忽视。

中国文论的建设发展与现代性进程也存在着同样的问题。针对当代中国文论研究的“无根性”危机,一些学者提出通过“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进行与时俱进的理论创新,以确立我们民族的身份立场,并重建中国文化与文论的应有自信,进而在世界交流与对话中发出中国理论的声音。这为我们在深化现代性的路向上,确立中国现代性的身份立场进行文学本质的个性化言说与中国特色的理论重建提供了富有启示的思路。在这方面,王一川撰写的《文学理论》是比较成功的理论尝试与代表性成果。

对王一川的这一理论成果,有人认为,其“感兴修辞论”以“兴辞”为核心,致力于将古典诗学的“感兴”范畴在现代文学理论框架中进行“重新安放”,以凸显出“新的角色和意义”及“鲜明的中国风格与学术个性”。但这种观点却对其从中国古代文学中概括出的理论的有效性持怀疑的态度*王伟:《反本质主义、文论重建与中国问题》,《文艺争鸣》2013年第1期。,并且把中国传统文学文论资源拒绝到了现代转化的门外。这显然涉及到一个现代性进程中的文化身份与理论创新问题。没错,“理论创新是为了具有独特性,这也是中国文论得以走向世界的筹码”*王伟:《“中国文论”走向世界的几个问题辨析》,《学术评论》2014年第3期。,而同时也不能把中国特色的文学理论简单理解为古代思想中的若干范畴,文学与文学理论始终处于“历史的不断发展”*代迅:《中国文论:一个理论上的虚构》,《探索与争鸣》2013年第2期。,而必然会发生与时俱进的变化。进行“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并不意味着食古不化,而是基于当代中国的现实语境及需要,将中国古代文论中具有现代合理成分与现代价值的理论资源进行有效转化,从而为当代中国文论的与时俱进及创新发展提供养分。就如王一川所说的那样,对中国古代文论的丰富理论资源,不能“完全照搬”,而“只能以现代中国的新需要去重新激活它们”,使它们在当代焕发出新的生命活力,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悉心洞察现代中国人在新的历史时期的心灵动向和情感需求,为其不断开辟出新的精神空间”,并“为建构中国文明的现代性新传统而添砖加瓦”*王一川:《百年中国现代文论的反思与建构》,《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第1期。。他的“感兴修辞论”的文学本质界定,正是从当代中国的现实文化及文学语境与需要,即中国现代性体验下的生存处境和现实需求出发,在西方与中国传统的冲突和认同中,在一种中国现代性的身份立场与独特体验中,揭示文学审美的现代特性,是对中国传统文论资源与范畴进行现代转化的有益探索和尝试,体现出了独特鲜明的中国风格及学术个性。这充分表明,进行这种文学本质的个性化言说及中国特色的理论重建,并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仅仅是停留于纸面的设想抑或空想,而是具有一定的切实可行性。

对于这样一种文学本质的个性化言说及中国特色的理论重建,我们期盼能有更“多元”、更富有实效的理论成果出现。当然,并不是说要试图重新建立一种能够包罗文学所有本质(事实上也是不可能的)的多层本质观,最终走向过去的那种 “统于一”与“一元独尊”话语霸权,而是在多元发展的开放空间和富有个性的构建格局中呈现出各自的理论魅力,为当代中国文论的创新发展注入不竭的新鲜活力。具体到中国特色的理论建设,即是“以现代自主的和民族的文论建设为基点”*王一川:《百年中国现代文论的反思与建构》,《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第1期。,确立中国现代性的身份立场,在多个维度构建既具我们民族文化身份,又能适应世界文明发展的现代理论形态,并参与到“理论重构的国际大合唱,做出自己的贡献”*顾祖钊:《中国文论家:该换一种“活法”了》,《文艺争鸣》2013年第1期。。

总之,我们探讨“中国问题”,是为了解决“中国问题”。无论是历史的经验教训还是身处今天的全球化时代,那种“与世隔绝”的理论态度都无异于闭目塞听而不足取,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忽视“中国问题”的特殊性。这是反本质主义的理论观点需要正视和面对的问题。经过后现代反本质主义的质疑、颠覆之后,当代中国文学理论不是也不应走向极端解构,而亦应立足“中国问题”,在深化现代性的路向上,确立中国现代性的身份立场,进行开放而多元的本质个性化言说与中国特色的理论重建。放眼世界,当代中国及其文化地位正发生着历史性的变化,并对我们的理论研究及建设提出了新的时代要求,赋予了新的历史使命。崛起的中国需要人文学者的在场,“随着中国的经济发展、国力增强,中国话语建设逐渐成为一个学界关注焦点。建立大国的学术,要有大的气象,要在世界上发出自己的声音”*高建平:《从当下实践出发建立文学研究的中国话语》,《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4期。。对于文学理论研究来说,亦是如此。我们需要秉持应有的学术担当和定力,参与到具体的学术实践与理论建设中来,作出自己的不懈努力,在世界交往与对话中发出我们自己的声音,从而开辟新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研究的新境。

[责任编辑:以沫]

China Issues, Anti-essentialism and Reconstruction of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y

LI Zi-xiong

(College of Culture and Communication, Shandong University at Weihai, Weihai 264209, P.R.China)

To explore “China issues” is to solve “China issues”. The isolated theoretical pattern is out of touch with reality and inadvisable in the past history experience and present age of globalization, but it doesn’t mean that we can neglect the particularity of “China issues”. Anti-essentialism also encounters the same problem. After the query and subversion of anti-essentialism,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should not go to the extreme of deconstruction, but to be base upon “China issues” to put into an open and pluralistic re-statement of literature essence individually and theoretical reconstruction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 on the trend of developing modernity from China’s position and identity, and devote theoretical innovative achievement with both apparent national characteristic and international vision for the reconstruction of world’s literary theories to develop a new realm for the research of literary theory in the new century.

China Issues; Anti-essentialism; Modernity; China’s Characteristics

2016-02-26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问题视域中的新世纪文学理论研究”(15BZW011)。

李自雄,山东大学威海校区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威海 264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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