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来聊聊网络文学,这个题目是我想出来的,越剧《红楼梦》里面有一句“天下掉下个林妹妹”,我们今天不谈林妹妹,谈的是“天上掉下个网络文学”。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网络文学本来是没有的,连网络都没有,更加不可能有网络文学了。那么为什么就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而且发生在我们中国。我们知道在这个地球的其他地方,是没有这么大规模的人群在写什么网络文学,也没有这么多这么大的网站在经营网络文学。互联网的东西几乎都是外国人发明的,但有两件事情是中国的原创,一个是我们都知道的“金盾工程”,俗称“功夫网”的那个东西,把国家围得铜墙铁壁一样不让麻烦的东西进来,这事儿是中国人做得最厉害。还有一个就是网络文学,这是我们原创的,仅仅十多年,做得很红火。今天我们谈的就是这个事儿。
我们先说说文学是什么东西,文学的前世今生。在很早的时候,在比孔夫子还早的时候我们就有了文学,有很多诗歌。可能也有很多人在讲故事,父亲在跟儿子女儿讲故事,但是那些故事没有流传下来。从两千多年前开始,我们已经有了不错的文学,一直流传到今天。文学有它自己的功用,所以一直没有被人们废掉。有很多东西传着传着就不见了,但文学没有,文学不断地变化着它的形式、它的载体,它始终存在着。有人问,文学干什么呢?用个不好听的说法,文学是“诲淫诲盗”。文学对一些不被见容的人和事物有兴趣,例如《茶花女》,例如《卡门》,例如《红字》。在大学的严肃气氛里面,“诲淫诲盗”是个坏词对吧?是个很不好的词。但我们如果不强调不好的一面,我觉得它就是一个对现有的伦理、道德、秩序、美感有所冒犯,对人性有所探索的那种东西。
在《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托尔斯泰写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文学写的那些故事,都是不幸的故事,不是什么好事。杀人啊,造反啊,离婚啊,或者孩子不见了,要离家出走了,要在公路上,然后有人要去吸毒,有人当了强盗,就是形形色色不好的事情,被我们文学收过来。文学收它们干什么的?文学不负责道德评判。有些人喜欢道德评判,比如《安娜·卡列尼娜》,很多年前的事情,我忘了电视还是电影进入中国,市民中一片声讨,声讨安娜。我真是没料到,因为以前看这本书的时候,大家都说是好书哦,托尔斯泰的伟大著作,等到进了中国变成电影电视,普通的老百姓都去看的时候,发现不对了。这个书怎么不教人学好?你想文学,凭什么又怎么去教人去学好?有很多我们上海的妇女,义愤填膺地吐槽,说安娜是一个不好的女人。按照所谓的好的标准,她必须是一个贤妻良母,但安娜不是,她看到沃伦斯基就跑掉了,跟他私奔了。私奔也罢,令妇女们更痛恨的,觉得道德上比安娜高尚的是,安娜连儿子都不要就跑掉了,真是天地不容!作家从来无事生非。安娜本是个高官的太太,一个贵族,富足安逸,别人求之不得,她却所有的身份都不要了。安娜的爱情,在有些人的眼里就是去做那种下贱的事儿。文学我觉得至少到这里的时候还有一个功能,它使得活得那么平庸、那么亚健康的人们有一种道德的优越感,更加热爱生活。这一个高贵的贵族妇女,文学史上这么著名的一个典型,安娜·卡列尼娜都被你看轻,被你鄙视,终于如你所愿没有好下场,我觉得变成了一个很无奈也很有趣的事情。
是不是有一个夜晚,抨击安娜的男女,忽然回想自己劳碌的一生,开始惆怅?是不是会觉得安娜为自己为爱而生而死,应该敬重?是不是会为她的死,感到一丝哀伤?
文学是干什么的?以前我们中国,曾是诗的国度,我们知道诗写得好曾经可以做官,所谓的小说原本不入流,是后来发达起来的。山野中鸡零狗碎的故事,随着市民社会的发达,后来就慢慢变成了小说。有了小说以后,随着印刷术的完善,可以刻板印刷了,有人开始卖书,小说到达很多人,印很多。喜欢看书的人只要有钱,可以买。到最后,现代印刷术进来了,机器飞快地印刷,当然就更好了。现在我们所有的纸书就依托于印刷术,然后就可以流传。在以前,很早的时候,读到一本书是非常不容易的。像老子,据说以前是管理图书的人,那么他可以学富五车,读到很多书,但其他一般的人看书是看不到的。文字刻在鼎上碑上,看到的人多一点。即便到很后来,我们知道,宁波有一个著名的藏书楼天一阁,到天一阁里去看书,那时候也需要很大很大的面子,才能在阁里找本书给你看看。以前看书不容易,阅读也不普及,读书人要想做官才会去找那些书,留下一个尊贵的词称作“阅历”。那时的畅销书是“四书”“五经”,圣人之作,一般的百姓不喜欢看。那些要教训他的书,让他吃饭走路睡觉家里死人都不自在的书,你想有什么好看的。而且有些书可能他也看不懂,儒家法家道家等等的书,“存天理灭人欲”的书,看了可能会不高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些昏话,真的听信可能就没命了。索性佛经,半通不通的哪里读得懂,由着和尚像于丹老师那样天花乱坠一解释,倒也能背上两段。
但小说出来以后就不一样了,我们现在可考的,比较热闹的小说,在中国现在还有得卖有得印,像《三言二拍》这样的书,像《聊斋志异》有鬼故事的,或有游历的那种书,百姓爱看。在西方有《十日谈》这样的书,一群人在一起,每天相互讲故事,十个有趣的故事。最早的小说形态就这么来的,就是有些人他喜欢听故事,有些好事者就把见闻写下来,或者把说书人说的故事、戏里演的故事写下来,然后流传下去。变成了后来我们看到的像《水浒》、《三国》、《三侠五义》这样的名著。这些章回小说跟后来的西方模板的小说很不相同,中国式样的旧小说停止在写英雄,哪怕是下滑到《九尾龟》里的那种嫖界英雄。小说继承“诗言志”道统,做成文以载道。即便明明告诉你一个诲淫诲盗的故事,最后必须忏悔两句,或者说一段坏人绝无好下场的训诫。从这点说,它还不如《西厢记》、《牡丹亭》那样的好戏。当然,也有例外,如伟大的《红楼梦》,它是非英雄的,以人为本的,更是诲淫诲盗并践踏主流价值观的,尽管表面上用的似乎是忏悔录的口吻。
这些事情从阅读来讲,印刷术先做了一个事儿,使得阅读推广。以前,你的书别人看不到,现在印刷了都看到,但是写书呢?写书的人还是很少,因为还没有把书写的生产力解放出来。自从有了兴妖作怪的网络,这个事情就开始发生变化了。
我们现在知道,大概是在1995年的时候,互联网在中国对公众开放了。越山跨海,真正的放眼世界。平常人拿个身份证就可以去开户,就可以有一个ID,送你一个email邮箱。在大陆之前,在世界的北美,在中国的台湾,那儿比我们先有网络。因为网络是跟硬件相关的,你要有硬件才可能上网。他们比我们发达,所以他们是先行者。
中文的网络文学,回忆起来,应该提到的最早的,在中国大陆有巨大影响的作品是一个年轻的台湾人写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作者痞子蔡。他写的是个爱情故事,很活泼,很伤感,轻舞飞扬,传遍整个中文网络。网络文学宁有种乎,很多人就开始了模仿的写作,或者说被激发了写作灵感。在这之前,其实还有一个更有意思的人,这个人叫图雅。图雅是个在北美留学的学生,据说1950年代生于北京,他在网上是隐姓埋名的,不求光宗耀祖。他写了一些当年他在北京的事儿,哥们儿在一起的趣事,有一点后来王朔的风格,小人小事自得其乐自尊自爱。这些短文在网上流传很广,他写早了,当然基本上只能在北美的留学生中流传。这个人成了大家喜欢看,喜欢起哄起兴的一个人。在最早的那些海外通讯组里面,他的作品十分走俏,速度就像今天在微博在微信上的流传。这个人的出现极有意思,我觉得他代表了网络文学本初的一种精神,就是有趣主义,非功利主义。我称作赤子之心。这可能也是《诗经》之前的精神。图雅跑到网上不是为了名利,连他到底是谁也不求别人知道。他只是自己痞性发作涂抹了一些文字,看到你们喜欢看,他走了。后来大陆出版人把他的作品收起来了,变成了一本书,《图雅的涂鸦》。在书的最后呼吁他出来领稿费,他没有出来。我觉得这非常有象征意义,这个人这个事变成网络文学的一个传奇,一个可供回顾和定位的坐标。好的起初的文学可能就跟《诗经》里的诗歌一样,谁写的,你不知道。凑巧被孔夫子编进了《诗经》,你就读到了关关雎鸠啊,蒹葭苍苍啊,你小和尚念经一样读到了,但是你不知道作者。
我上网是在1997年,一上网就逛来逛去,到处去看。国境线没了,真好。哦,有一些人在海外写东西呢。大陆当时,多数人是没有网的,因为上网代价很大。1992年我买一台286电脑加上二手的打印机就花了两年的工资。你想一种机器要两年的工资去买,怎么可能普及?最初上网也很贵,有个“猫”在那里叫着,握手信号,然后上去了。论分钟收费,舍不得在线看文章,都是匆匆存了下线看。好比竹简时代。因为网速太慢了,你只能用文字,两个比特等于一个汉字,尚能有效率地传送。那时候,打开照片很慢。如果你正巧打开一个不太健康的网站,先看到两只脚,下来下来,到膝盖这里,五毛钱就没有了。现在不同了,带宽猛增,图片之外,连传送视频都飞快,文字在网上的中心地位被动摇。今天有些人也会去拍一些视频送上网跟大家分享。等到将来,我们的表达是否还一定要依靠文字,我们不知道。
今天我们的网络作家在那里拚命地写作,一天更新一万字,日产两万比特,甚至比两万还多,连续十年,惊天动地,又一次天雨粟鬼夜哭!这种速度是人类文字生产史上从来没有的。可见当网络作家也是一项年轻人的功课。这种文学苦力的工作,老头子做不下来。不仅是那些大神在写,这么多的人加入了,未必写那么多,但各尽所能,都要开花。我常在网上看着玩,开始的时候是在论坛上,后来在一些博客里,写作也可能在长微博里面,有人在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你不知道他们是谁,他讲这个故事没名没利。文章下面有的人设置打赏,有的就根本没有打赏,他就是讲个故事给你听。要是每天写一点,他们都变成了有作品的人,变成了一个有故事的人,变成作者。这样就跟以前的格局不一样了,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或者它发生了什么变化?
所谓的文学艺术都比较势利。学文学的人都知道纯文学,一看通俗文学就会鄙视人家。年轻人可能都看过《哈利·波特》,有再多的读者去读它,卖得再多,发诺贝尔奖的人是不会朝它看的。会说它们是另外一个生态,它们是火星人,我们就不看了。也有些读者很喜欢的作家,比如村上春树,他每年都在陪跑。可能以诺贝尔奖的标准来看,他过于通俗了。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分野呢?
文学一直在变化,起初是率性的诗歌,然后变成了有格律的诗,变成词和元曲,变成后来某些戏剧,到最后变成了小说,变成现在的没有格律的现代诗,变成流行歌曲。它一直在变化,那么这些变化哪里来的呢?在文学和艺术中,我们特别受不了重复,把你看烦看厌,还反复送给你看。人类就不是一种安分守己的动物,不满现状,如果满足了,现在还在树上呢。人类生存环境变了,文字的载体变了,思想观念变了,文学形式到一定的时候必然会变化。你事先不知道它朝哪里变,但它要变化这是确定无疑的。所有的纯文学,它在寻找什么是人,寻找人类的精神,在寻找文字的更好的更多样的表现方式。它在没有人拓荒的土地上往前走。我们给纯文学很高的尊敬,因它开拓了文学的疆域,深化对人的认知。
还有更多的文学作品,比如网络文学中最显赫的类型文学,就说盗墓,当第一篇《盗墓笔记》或《鬼吹灯》出来的时候,你觉得很好,到十篇出来的时候,你觉得还可以,到第五十篇一百篇一万篇盗墓以类型小说的方式出来的时候,你会被它逼疯了,忍无可忍。作家把大千世界变成了窄小的条索,变成单调的振动,不求拓展而只在消费文学的审美疆域,乃至土地板结。这样的减法对于文学艺术来说是不好的,没前途的。哪怕身在伊甸园,文学艺术必须走出去,必须突破,去找一些不为常人接受的东西,然后给它们添上新的因素,使它变成一个新事物。
以前的读者是没有发言权的,我是作者,你是读者,这个界线很分明。我写好了你看,你可以不看,不买我的书,但是你拿我没办法。据说我是你心灵的工程师。即便你觉得我不好,你也只能和你爹说说,和你几个朋友说说,说不响亮也说不远。但是后来变天了,网络文学就太不一样了。在写作的过程中,作者和读者照面了。我跟上海的骷髅精灵、血红这些大神讲,你们太惨了,一边写一边被读者痛骂。
以前还没有这样。中国很早的一个网络文学网站叫“榕树下”,这个网站的创始人叫朱威廉,他也就是今天韩寒等人开的饭店的老板之一。1997年他做榕树下时,网络文学不是今天这样的。榕树下的员工中比较有名的像宁财神,有人知道宁财神么?你们喜欢他是因为《武林外传》,你们不知道他崇拜王朔,还写网上的小说,什么《你丫有种别跑》,写夫妻打架。还有现在仍在写作的安妮宝贝,她是许多人的偶像。还有后来成了书商改名为路金波的李寻欢。榕树下的颁奖会是文学青年的嘉年华。当年的网络写手还没被读者逼着一天更新一万字,哪怕是后来天涯社区上的作者也没有,读者倒是会在帖子下面求着他,叫他快出来,别太监了。当时的网文“太监率”很高,写着写着下面没有了。平地起了风雷,看上去蒸蒸日上的网络文学地震了。榕树下网站在2002年初的时候转手卖给了贝塔斯曼公司,一伙人就地解散。转手以后它开始走下坡路,不再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这网站今天还在,属于阅文集团。我这辈子当过两个网站的艺术总监,榕树下和九久读书人的CAO。没做成什么大事,是一个目击者。
21世纪初网络泡沫破灭,原先的网络经营模式破产,榕树下头寸吃紧难以为继。你跟网民商量,网友们你们行行好,每月一人给一块钱行不行?没有人愿意给你钱,一片骂声。骗子,你们已经拿我们的文章挣了那么多钱,居然还要问我们要一块钱!你就觉得很寒心,打发叫花子也要一块钱呢。没有人愿意。说你们要收钱,我们就走人。他们不相信这么有人气的网站会死掉。但网站靠什么活着呢?它烧的钱哪里来?它养了那么多员工,它买了服务器租了宽带,它借了办公室,它哪里来的收入?那时网络文学并没有什么市场,广告很少,仅有的广告也不值钱,根本养不活一个网站的人。所以好些网站在那个时候挂了。朱威廉创业失败。网络文学变成了麻烦的事儿。
但是,说也奇怪。这个网站和那些公司坏掉了,不等于网络文学也坏掉了。火种还在,那么多的写手依然愿意写作,越来越多的人上网要求阅读。写了发到哪里去?网络文学的“集中营”没了,可能发到网易去了,可能在天涯,或者分散在无数网络空间中。在2003年的时候,上海有一个后起的网站加速了,是吴文辉他们做的,叫“起点中文网”。起点网想出一个伟大的思路,能够把那些“刁民”的钱收过来。网民放刁,我更刁,不交钱我不给你看,你别以为我做不出来。先给你看一点,给你看三分之一,五分之一,你看着觉得好看,那个大侠不知道怎么样了,那姑娘不知道嫁没嫁给谁,有悬念,你觉得很好看,那好,你就付钱吧。榕树下一出事,网民看见不是恐吓,自己喜欢的网站真的会死。起点网从惨淡经营开始,从千字两分钱、三分钱做起,终于实现收费阅读。一个网站就这样做起来了,经过盛大公司的阶段,做到今天那么大,成了恐龙。中文网络文学成了大现象。起点网发明了一个完善的经营模式,作者、读者和网站的利益被兼顾,可持续发展。以前所谓的纯洁的精神是没有了,老子讲的赤子之心雪藏了。原来欢天喜地写给你白看,这个事儿没了,从自娱娱人变成职业化的写作,商业化的运营。与此同时,产生一些“职业读者”,像追美剧英剧那样追网文,认偶像。他们因为付钱了,不客气地使用消费者权利,训儿子一样教训作者了。作者不敢顶嘴。
今天有很多网络作家,用一种职业的态度在线写作。一个作者,每天要你写一万字,至少五千字,你还要上班,自然很累,你坚持不长。我今年退休了,退休前是上海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专业作家是有工资的。网络作家没有工资,他们封自己为职业作家,在家坚持写作,自生自灭。作者和读者的关系发生变化。以前文章好不好,读者是没有办法插嘴的,只能用脚投票。现在面对面了,读者对作者有了自己的影响力,写作如同表演,很有现场感。以前我们不唱不跳不写字画画,不许垄断,现在我们来了!这是一个革命性的变化。
最经典的变化从“超女”开始,李宇春、张靓颖等人起来了,你们有人喜欢她们的歌吗?当时有很多人非常喜欢她们的歌,喜欢她们的人,当作偶像追捧。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这些人不是你们专家推出来的。评奖经常会由一伙专家来评,就像我当《萌芽》新概念作文的评委,我们每年过年以前要集中,有很多教授、作家、杂志社的老总,我们在一起看终审的稿子,给稿子打分,按照分数的高低决定谁得奖,谁不得奖。这就是专家的标准。也有靠网民打分的大赛,网上谁都可投票的点击率是最不靠谱的,有可能作弊的。我们在政治上尚未做到,文学艺术领域先做了。李宇春是不是唱得比卡拉斯好没关系,人们投她的票,你们再攻击李宇春我就是要投她的票。一个手机号只能投几张票,就搜罗兄弟姐妹爸爸妈妈的手机,出几块钱,高高兴兴去给她投票,非要把她挺起来!所以这些明星是真的有人气的明星,热气腾腾,是被那么多无名的痴迷粉丝捧出来的明星,是“我们的明星”,也是邻家小妹,而不是专家找来的陌生人。在网上跟粉丝是最说不清道理的,人家把所有的热血青春倾泻在这个上面去。人家喜欢一个人,你又何必去捣乱。如果你轻浮地说不中听的话,会有一群人奔过来打你的,要你住口,就像工蜂誓死保卫蜂王一样。
标准变了,以前是一首诗歌传下去作者就很满足,现在不是,现在你需要很多很多粉丝。网络文学的大神如唐家三少、当年明月粉丝多到可以敌国。一个学校里出来的专业人才,以前的文化消费中他不需要讨好那么多人,假如他是个画家,只要有一个人喜欢,总是买他的画,他就成了。现在我们进入了一个印刷品复制品的时代,需要很多人来共同付费欣赏。大神们既是得益于这个时代,也失意于这个时代。过去很可能发表不了,现在发表非常容易,但必须每天辛勤耕作。所有的东西都贬值了,复制品可方便廉价地无限再造,能值多少钱?网络文学所有作品的市场价总和,可能不如梵高的一张《向日葵》。在这个复制品的时代,商业时代,作品的读者,花钱的群众有更多的发言权。评判之权、生死予夺之权下移到大众手里。
网络文学的主流是通俗文学,它最热门的是类型小说。回到讲故事的传统。它的好处是大大拓展了文学的覆盖面。但坏处是将大河似的文学做细做窄了,做成模式了。
这个世界,你是不知道它走向的。有人想要修改生物基因,他再科学再有能耐,却哪里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就比如人类的进化,猿的世界各安其位,听大王号令,在大自然里讨生活,伊甸园里多好啊。有个别猿不安分,喜欢跑下树来玩,像我有天看的录像,一只狗在学人走路。就是那种二流子猿,从树上爬下来用两条腿走,所有正派的猴子都要教训它打它,把它赶出去。我们没有想过,如果那个时候就可以改基因,那么学走路的那只猿就被修理了,猿类永远不可能进化成人类。大王哪会知道,这群猿最辉煌的前途就在那些个二流子小子的身上。上帝的方向就是开放所有的方向,走你。上帝的法宝生物多样性要是被偷换成人类急功近利的正确方向,再无惊喜的可能。人类并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上帝也不告诉你,要用生命用时间来摸索。活一颗精子,死了亿万。走出一条路,会走无数的死路。
艺术也是一样,米罗的画早两百年能叫艺术吗?看过一个话剧,剧中人买来一幅画,画面一片白,几个男人开始不安。是不是死路,要走过才知道。在艺术面前,以前种种的规则戒律都是可疑的。前辈大师将风景区都占据了,新的风景要等你发现。所有有创造性的人都是捣蛋鬼,不安于现状,别出心裁。不安于现状才去搞艺术,不然你临摹就可以了。总有一群人愿意去做创造性的事。在艺术中,我们可以永生。创造的能力,就是上帝的能力,永生的能力。
说起德国法国的国王,我们大约只能说出几个,什么威廉二世、路易十四。那些为人类做出重大贡献的人都未必能记住,你知道谁发明抽水马桶吗?这很不公平。我们记住许多德国法国美国俄国的作家画家音乐家,我们记住的一半人名就是这些跟自己生活毫无关系的人。人是贪玩的吧,艺术中的达芬奇啊毕加索啊帕瓦罗蒂啊列侬啊,有趣的捣蛋的天才容易被记住,让我们微笑。
可说的还有许多,时间差不多了,就这样吧。谢谢同学们!
(此文为陈村于2015年11月25日在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礼堂的演讲,陈村对演讲记录稿做了增删和订正。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