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姝 梅重
澄潭空碧似的画面,细烟迷蒙般的情怀,是曼殊的代表作《本事诗》,便也成了他人生的喻示: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曼殊的一生处在近代中国的风雨年代。他曾为志士,为僧侣,为作家,也是伶人情种。他用三十五年的光阴,演绎了一场“奇人奇行”的戏文,终局换来西湖孤山墓茔前的一片凄清。
革命之僧
曼殊,1884年出生于日本横滨,其父在那里做英国茶行的买办,母亲是日本女子。他姓苏,名戬,字子穀,改子谷,学名玄瑛,改元瑛,小名三郎,籍贯是广东香山(今广东中山)。
1889年,玄瑛被携至故乡,入乡塾。1898年,他返回横滨,就读大同中学。这是一所华侨子弟教育机构,师生每日下课,必呼十六字口号始散:国耻未雪,民生多艰,每饭不忘,勖哉小子!在此种熏染下,本来就因身世有“难言之隐”而视日本人为寇仇的玄瑛,勃然而兴爱国之情。
1902年,玄瑛进东京早稻田大学预科。据说,玄瑛曾在东京遭遇过黑虱白虱事件:一个日本人从头发中摸出一只虱子,指责是从玄瑛身上跳过去的在当时的日本人眼中,中国人都是落后和肮脏的。对敏感、偏激的玄瑛而言,这种羞辱使他深植下作为弱国之民的痛心和感伤,也强化了他对列强的敌意。
在早稻田,玄瑛先后参加了中国的革命团体如青年会、兴中会和它们的活动。面对国家危难,山河破碎,他说:假如需要且必要,我便是当今之荆轲。
1903年,因倾心革命,玄瑛改入专为中国留学生开办的陆军预科学校东京成城学校,天天舞刀弄枪,胡服骑射。期间,他加入了拒俄义勇队及军国民教育会,立誓要血战沙场、马革裹尸还。
然而不久,玄瑛因故被迫辍学归国。他在上海担任颇具影响的《国民日报》的翻译,为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做了不少声援鼓吹工作。
同年,玄瑛之父为玄瑛订下亲事,玄瑛避而不见。数月后,他在广东惠州剃度出家,法号曼殊。可是,“性过疏庸”的他不堪为僧之苦,离寺而从此游走各地,人称曼殊上人或曼殊大师。
曼殊多来往于中国江南、日本及南洋一带,交结革命党人。虽是出家人,他仍然怀天下,念苍生,以救国为职志,因此成为名闻遐迩的“革命和尚”“兵火头陀”。曼殊视躯壳为“蔑有”,见义即赴,无算计,无保留,孙中山赞他一片率真。
文学之僧
盖棺论定,曼殊的定位应是近代作家,对新文学的启蒙起过影响与作用。他曾参加革命文学团体南社,作品有委婉的进步意义,但最终没于消极沉沦。
尚在日本求学时,玄瑛便显露出绘画与文学天才。他有时作画赠友,笔法挺秀,见者莫不称奇。学校缺美术教员,就由他兼教美术课;梁启超及各教员所编教科书,插图也大多出自他手。章炳麟让玄瑛学诗,玄瑛便躲在陋室写就诗作多篇,令章炳麟刮目其毅力与才情。
郁达夫评论曼殊创作,说“他的译诗比他自作的诗好,他的诗比他的画好,他的画比他的小说好”,大致不差。
曼殊通晓多种文字。他曾把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些名篇译介到外国,又曾把英国的拜伦、雪莱、彭斯、豪易特,德国的歌德,印度的陀露哆的作品译介到中国。作为中外文化交流的翻进来译出去者之一,其功不可没。
曼殊的译作单行本有法国嚣俄的《惨世界》(1903)和《拜轮诗选》(1909),印行之后引起轰动,影响极大。《拜轮诗选》以中国古体诗的形式翻译有《哀希腊》《去国行》等篇。他《题拜轮集》诗“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编吊拜轮。词客飘蓬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明显有自视的味道。
曼殊并不专门工力于诗,但他的诗更受人们的注意、称赏和风传。他的诗都是旧体,以七言绝见长,题材虽有咏怀抒情和爱情、风景,但也不甚广,内容多自伤,弥漫着对世事、对身世的无奈与感叹,所以往往幽怨凄恻。因为诗风倾向清逸,他在辛亥前后的诗坛占据一席。据柳亚子搜辑,曼殊留下诗作四十七题九十九首及断句四联,最早发表的一首,时在1903年。
1912年后,曼殊写过半文半白的恋情小说《断鸿零雁记》等六篇,故事完整,情节曲折,描写简洁,注重对主人公心理的矛盾揭示,行文清新流畅,文辞婉丽,有浓重的感伤色彩,因而风靡一时,后来被鸳鸯蝴蝶派视作先河。
云水之僧
曼殊为僧,可以从章炳麟反复宣传的“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之道德”的理论中找到来源和依据。曼殊不能忘情于人世,过着半僧半俗的生活,自觉不自觉地耸动世俗。
曼殊交友宏阔,激荡起当年历史风云的人物他大都相识相熟;黄兴、宋教仁、陶成章、邹容、廖仲恺、章士钊、于右任,而最知己者莫过于章炳麟、陈独秀、刘季平(刘三)、枊亚子、冯自由、陈去病等人。但他未能追逐气象,反因家道中落,性格又有些怪诞偏执,长期嗜酒暴食,佯狂玩世。
曼殊发生过好多场轰轰烈烈的恋情。世间乐道他与青楼女子的往来,其中对曼殊的生活、情感以及创作产生过较多影响的是花雪南。据说,当时秋瑾也十分赏识花雪南,曾赠七绝两首,以“雪南可人”四字嵌入句中。曼殊与花雪南情意缠绵,未尝稍衰。然而,两人照例不能终其事。罗建业说,曼殊又为何不捡一个公然“抚之有室”呢?大约曼殊的意思是,“与其结为百事可哀的夫妻,招尤招怨,倒不如各归四海,反留得后时的回味了”。
为了逃避爱情,曼殊发愿要去佛的故乡印度、一饮恒河之水,可是途经锡兰,因对华裔女子佩珊情不自禁,自感六根不净,结果半途而废,悄然回国。
曼殊漫游过多处名地,对西湖最为钟情,经常来游览小住。曼殊曾在灵隐寺挂单,后在《断鸿零雁记》中借写了那里的清绝景色。他也喜爱白云庵的疏淡、韬光庵的奥僻,留下诗篇。而曼殊寄住最多的地方应数得尽湖水湖烟的凤林寺。在那里,他拼命抽烟吃糖,画了不少西湖风景画,有古寺闲僧般萧瑟孤僻的意味,可惜不曾听说有留存下来的;在此之余,他常到寺旁陶社走走,到寺前苏小坟头徘徊,至于说什么、写什么,都未见记载。
1918年5月2日,曼殊在上海积病而卒,留下一偈:“一切有情,都无挂碍。”陈独秀、柳亚子、陈去病以及汪精卫等出资(一说孙中山也有出资),将他葬到杭州,在与西泠隔水相望的孤山北麓。诸宗元撰书了塔铭。
情种之僧
曼殊似没有特别表露过他的埋骨西湖的情怀。
人说,一部民国史,半部在浙江,西湖云水故多辛亥魂魄,曼殊为其一乎?隔年,柳亚子来相吊,写诗《西湖谒曼殊墓有作》,云:“孤山一塔汝长眠。怜我蓬瀛往复旋。红叶樱花都负了,白苹桂子故依然。逋亡东海思前度,凭吊西泠又此缘。安得华严能涌现,一龛香火礼狂禅。”
明人张岱《西湖梦忆》曾相较鉴湖、湘湖,说西湖多些秦楼楚馆的脂粉色,曼殊得其一乎?后来,刘大白也来相吊,作《访苏曼殊墓》,说得绝好:“残阳影里吊诗魂,塔表摩挲有阙文。谁遣名僧伴名妓,西泠桥畔两苏坟。”
20世纪50年代,曼殊之塔坍去。1965年,曼殊与秋瑾以及辛亥诸志士的墓一并从孤山迁往湖西里鸡笼山。
中国的墓葬本是一种文化,而西湖孤山的墓葬,当是其中的精华。杭州人对历史名人的长眠处,应该记得清清楚楚:当年,曼殊上人下葬之日正是弘一法师出家之时,两人相识无联系瓜葛,但曼殊的影响远远大于弘一。再说,如今的西泠桥畔,鉴湖女侠的忠骨已迁回原地,曾被平去的南朝艺伎的坟冢也恢复如初,只有曼殊,何以一小小的圆柱标志他曾经的归宿?不过,他的遗骸如今安在,又何必多问!此举也许正合他一生之无羁吧。
人说种种:曼殊是诗僧、画僧、情僧、革命僧,但我以为只须以“情僧”之称便足以神传,因为他的诗画和他参与的革命,都是他“情”的产物。
春上樱花绚丽,而时日无多。曼殊他“踏过樱花第几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