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的手

2016-04-06 04:19王天胜
辽河 2015年8期
关键词:小五村主任桃子

王天胜

是该下一场透雨了。

这样的天气,闷,闷得有些心慌,闷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天空里燥燥的,像把所有的水分子都给挤跑了,只剩下调皮的、顽固的、不听话的气体泡泡,在四周随意地晃荡、摇摆。

一个依然很闷的下午,我在办公室正低着头看一份下发的安全文件,突然听得外面走廊里有一道长了枝杈的声音蛮横地伸了过来:

我找花生舅舅。

我找花生舅舅。

花生是我的小名,知道我叫花生名字的人,现在是少而又少了。恍惚潜藏在水底的一株水草,又像尘封多年的一段往事,现在冷不丁儿被人拎了出来,一缕暗香幽幽地升在空中。

我抬起了头,揉了揉疲乏的眼睛,双臂抬了起来,做了个扩胸的姿势,嘴里深深地呼了口气,目光对着正门。

您是花生舅舅?

一个瘦高个男子望着我,眼睛一下定住,忽然间像停止了转动似的。

我的神色大概与他相差无几。半晌过后,我欢叫着,毛桃子,毛桃子,你是毛桃子啊。

来者就是毛桃子,是我老家松树坡的,和我老家屋门对屋门。他的母亲是我们花姓人家的女儿,虽说出了五服,但一堆一块坐着,毛桃子叫我舅舅,不亲也亲了。

我赶紧去给他泡茶。他说怕烫,又不习惯喝茶水,要冷水,于是我在饮水机右边的蓝色开关下给他接了一杯冷水,递给他。

他明显苍老了,小时候的英俊潇洒在他高挑的身材上早不见了踪影,头发一半已白,脸上的皱纹沟壑般恣意蔓延。

他也在悄悄看我,却不与我的目光对视,有点旁逸斜出的味道。

舅舅,您见老了。

我说,是呀,都四十好几了,混起来真快呀。

停顿了一下,我又说,真想不到今天见到你了。

他就在右胸口袋里掏烟,手摸索了好一阵。我摇了摇手,说,现在我不抽烟了。

我本想问他很多事的,但话到嘴边都没说,只是问了他的父亲。他说他父亲成了酒麻木,每天至少要喝五遍酒,谁也管不了他。他这么说着,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我在家的时候。他的父亲在县城附近一家大煤矿上班,还当一个什么领导。每年在冬月二十几就回了家。回到家后,天天就是喝酒吃肉,喝得晕晕乎乎的。半夜里,他爸爸还在亮着大嗓门说话。我从睡梦中醒来,透过他家白亮亮的电灯光,看到堂姐在给他重新炒菜。菜是很有诱惑的东西,香味弯弯曲曲地飘过来,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翻过来,翻过去,我想床也跟我一样吧,但它不说话,它真是一头笨床呀。我说,香,香,对面飘过来的香,你闻得到吗?床还是不讲话,回应我的是吱吱嘎嘎,跟老鼠一样的响声。

毛桃子用打火机点燃了我给他的烟,他也问了我的情况之后没话了。

这种情形,我感到有些费力。我想我还是直奔主题好了,我问他,今天找我是不是有事?

这话一出口,毛桃子的眼圈就红了,他说,小五的事,小五出事了。

小五?

小五是我最小的一个孩子,才从上海回来几天,哪想到就出事了?

他说,小五这学期从上海转回来读初二,报名那天下午在学校擦玻璃,没想到玻璃掉下来,把他手筋给割断了,班主任老师带他进了医院,只给了一千块钱,学校就再不肯出钱了。医院又在催交钱,我哪里来的钱呢?他说,今年我运气不好,花生舅舅,我在家修房子,本来钱就花得差不多了,我骑摩托车去买材料,又出了车祸,把脚给撞断了。他一边说,一边把浅黑色的裤脚卷起来。我看见他的右脚杆上至少缝了十几针,蚯蚓似的蠕动着,一根根黑黑的缝线夸张地述说着当时受伤的情形。

医院停了药,叫我找校长,校长就是不理。毛桃子的声音有些大,一跳一跳的,那声音就跳在窗玻璃上,满屋子都能听出他的激动。

他眼里闪着泪花,是在学校里,又开学了,为学校扫地,学校怎么就说没有责任呢?他们再不管,我就去告他们。

我听得出毛桃子的愤怒都要窜上屋顶了,连忙劝阻,说,我来给校长打电话。我一边给他说着,劝导他不要意气用事,关键是要把事情处理好,另一面又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时间住院的?

就是前天?

前天?

是呀,前天报名,下午就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前天可是8月31日呀。问题就有些麻烦了,他是从外地转回的学生,属于新参保的对象,保险期是从第一年9月1日至第二年8月31日止。小五的住院时间是在8月31日,也就是说他在8月31日买的保险还不能生效。怎么办呢?

我说,你等一下。本来我准备直接给松树坡初中校长打电话,突然一转念,我去找了分管松树坡初中的政工大柳老师,大柳老师那时正在忙着评选省级骨干老师的事,见我向他招手,他就出来,到了我的办公室。我说,这是我一个外侄,他的小孩在学校里出点事,你说该怎么办?

毛桃子就把情况给大柳老师讲了一下。

大柳老师和我平时关系不错,他说,这几天,几个老师为争评省骨干老师都打破脑壳了,还有个年纪一大把的女老师,为确认工龄的事,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哎呀,今年省里也搞些花架子,一项政策,大部分人都反对,领导们怎么就不调查一下呢?下面操作难呀。我说,一个月多600块,大伙能不争得红眉毛绿眼睛吗?

大柳老师发了一通牢骚后,才对毛桃子说,你先不要急,药费的事,不在坎上就在坎下,总会有个起落,有个说法。关键是保险,如果医院能报销,药钱就花不了多少。大柳老师快人快语,一下把问题实质给说了出来。他又说,你这事,放心,幸亏花老师是你舅舅,要是别人,哪个多管?大柳老师可能是把我真当作了毛桃子的舅舅,说话不避讳。他讲得唾沫横飞,现在这个世道,就是这回事,有人好办事,等下我找管保险的安老师去给医院打个招呼,学校险、校方险,还有监护人责任险,三样险加起来,你本人不会贴什么。我这就给小五的校长打个电话说说。不过,你和学校也不要闹,家长要和学校配合,才能把事情办好。

毛桃子听得直点头,说,行,我听您的。

我也劝他,说,不能横说,惹急了,事情就不好办。你关键还是想送孩子读书,不然也不会从上海把孩子带回来,要为孩子着想,他后面还要在学校里读书。

毛桃子听后,很高兴。临走之前,他要了我的电话号码,说有事好联系。

安老师管后勤保险,每年学生防疫疾控的事儿,都要与医院打交道。我们把情况对安老师讲后,他说,这事也真是,迟几个小时,保险就生效了。

他给医院的罗院长打电话,请求把小五的入院时间更改一下。罗院长说,要改系统怕有些难。安老师五十八了,他说电话里听不明白,干脆我们过医院来,院长说,行。

我和安老师进了院长办公室,他正在接电话,用手指了指沙发,意思让我们坐。罗院长接电话时像是被阳光牵引着,一脸的幸福无比,他的声音跟绸缎一样柔和。张局,考试的分数还没下来,您放心,分数下来了,我第一个告诉您。这事您放心,我们医院的工作还得多靠您指点哟。

他挂了电话,向我们手一摊,说,哎呀,医保局的张局,换了号码,还记得给我打电话,招个员工,哪里需要打电话嘛,大家心里都清楚。

安老师和我脸上也堆着笑,嘴上都说着,那是,那是,我们都懂的。

正要说明来意,罗院长又接了一个电话,这一下,声音更加柔和了,人很快就进了里间,声音很小,很小,世界好像走到另一个时空里了。

对不起,对不起,罗院长终于打完了电话,他走了出来,连连向我们道歉,说,破电话就是多。

还要跑到里面去接,安老师笑道,是哪个小美女打来的?

罗院长说,哪是美女哟,哥哥,是我家那个黄脸婆。

背后敢说黄脸婆,电话里叫的什么心肝呀、宝贝呀,医院办公室吴主任的嘴角翘了老高,哎呀,肉麻得人都晕死了。

罗院长说,有那么严重嘛,我又没叫你。

我们都笑了起来,窗台上那盆吊兰也挂着笑,在风中一摆一摆的。

安老师这时切入正题,说这事得麻烦一下罗院长,这个学生是花老师的一个外侄孙,情况有点特殊,但是确实是在学校里出的事,如果不把时间改了,费用就不好报销。

罗院长沉吟了一下,说,这事有点难,进了系统,就改不了。罗院长又问我,你能担保家长不找麻烦?我听医生说,那家长有点蛮横的。

安老师说,要说责任,学校确实有责任。不是开学了吗?所以我们来想办法。哦,对了,罗院长,这学生的病情到底怎么样?

罗院长拨了一个电话,说,主治医生说了,右手肌腱断裂,恢复至少要几个月,有可能还要做第二次手术。

他说,不知这个学生有没有投农村合作医疗保险?罗院长直接把我们带到农合办公室,在电脑里查了与毛桃子、毛小五名字相近的所有人,但没有一点信息。我说,肯定没交,毛桃子今年春上才回来的。

罗院长叹口气,学生险没生效,农合又没交,还真不好办哪。他有些难为情,说,改动电脑数据,风险真的有点大。

他回头问我,要不然,找一个和他年龄相近的同姓的人,顶替一下也行。不过,这个要担风险,要没人举报。

他说,你看这样行不?

我考虑了一下,说,这事还得家长自己拿主意。

从医院出来,我说,他不是我至亲……这事,还真有点那个……

安老师沉吟了一下,说,既然这样,那就算了,犯不着……

回到中心学校,跟大柳老师说了,大柳老师也说,不是至亲至戚,那就不用费心思了,等结果出来,该是学校责任,就由学校负责。

大柳老师又说,这个天真是闷得慌,要是下场雨就好了。

还真是哩,下场雨多好。我接着大柳老师的话说。

因为开学事忙,我只给毛桃子打了一个电话,我说,改保险时间的事儿有点不好办,但你也不要急,总归有一个解决办法。先安心给小五治伤为重。

我听得手机里面沉寂了一阵,空空的,一点响声也没有。好一会儿,毛桃子说,那有什么法呢?他说,花生舅舅,你还是要设法呀,我家里实在是拿不出钱了。

我连忙答应,说,那是,那是,我肯定要设法的。

后来几天,我再没听见毛桃子给我打电话,心里像是一块石头悬在半空里。

毛桃子的电话还是打过来了。我正在午睡,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

花生舅舅,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我问,什么事?

我今天晚上约人,想请客,把小五保险的事办一下。我想请您作陪。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要请客?

毛桃子说在医院里,他遇见了村里的向主任,向主任来看望工作站吴书记生病的老婆,在走廊上遇见了他。主任就给他出主意,说现在的事,不送礼不请客,再好的关系也是白搭,吃了,喝了,人舒心了,事也好办了。

我说,电脑里修改数据是不行的,而且让人知晓了,上面来查,一串人都要挨处分。

毛桃子说,我把您的话给主任说了。主任说,这多大一个事,哪个来管?现在违法乱纪的事,多如牛毛,谁还顾得上这个呢?有个住院的女人,拿了一个男人的卡,还不是给报了?

我想推辞不去。有村主任作主,又何必拉我作陪呢?

但毛桃子坚持要我去,说,花生舅舅,您知道,我嘴笨,不会说,你在外面混,场面上的事经得多了,您怎么也得来一下。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他,问,在哪里?他说,村主任订的,在银都饭店。

银都,我心里咯登了一下,说,不如到美丽华农庄,那里环境好,又实惠。

毛桃子说,主任说了,请客要显示诚意,镇上的馆子数银都最好了。

我不好再推辞,说,好吧,我来。

我去得迟了点,到二楼一间包间后,一屋里烟雾弥漫,浓浓地裹得密不透风。四个人打麻将,三个人斗地主,毛桃子一人闲着无事,在麻将桌边站着看。

和大家打了个招呼后,他们的牌局就散场,开始吃晚饭。村主任不用毛桃子发话,自告奋勇担任起酒司令。他一杯一杯地劝着,把医院院长、副院长、主治医生,还有工作站的吴书记喝得二麻二麻的。这样哩,晚饭的气氛真是友好的,和谐的,融洽的,毛桃子很有些激动。喝酒真是好呀,杯子叮当一响,碰了,院长书记都成了兄弟,成了朋友;杯子叮当一 响,碰了,办公室美女主任、漂亮女医生都是好妹妹,是好朋友;杯子叮当一响,碰了,村主任说的笑话更多了,浑故事一串一串,还把毛桃子的故事都讲了出来。毛桃子哩,借着酒兴,话也多了起来,跟我说着一些他在外面的高兴事、悲伤事、好事、烂事……

饭桌上的高潮总算到了。医院办公室吴主任,别看是个女同志,可是喝酒能一个抵两个、抵三个。人人都在喊不喝了,她却像一点酒也没喝,摇着空酒瓶子,嘴里直叫,酒,酒哩?村主任哩,也不是个孬种,他是出了名的酒罐子。女人在叫酒喝,不是扫自己的面子吗?也叫着,酒,酒哩,村主任看了看四周,妈的,这些个开馆子,还怕付不起账吗?

服务员赶快去吧台,一下拎了三瓶来。毛桃子红红的脸变白了些,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这么多?

现在,村主任看上去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他逮着了吴主任。吴主任此时面若桃花,娇羞里含着美艳,更加弱不禁风。村主任便有些薛霸王的派头,来了个步步相逼,江山美人英雄酒啊。吴书记与王院长也在一旁起劲喊,喝、喝,吴主任对自己的酒量有充分的自信,她仰着头,说,向主任,这酒,就免了吧,现在还喝,多了。

村主任以为她怯场,哪里肯放过?

那不行,要喝,要喝,感情深,一口焖,好不容易与美女主任一起喝酒,够爷们你就把它喝了。

吴主任笑道,我可不是爷们,不过,你是爷们,你先喝。

喝,好,我先喝。村主任索性脱了外衣,雄纠纠的喊道。咕咚一响,满满一大杯酒倒进嘴里,扑通一声,整个的人就重重地倒下了地。

醉了,醉了,毛桃子用手去搬他,哎哟,怎么醉成这样了?

罗院长对吴书记说,你们这个主任喝酒还……

吴书记有点惭愧,说,哪比得上你们的吴大主任哟?人家才是女中豪杰。吴主任左手摩挲着装满白酒的杯子,说,我也不行,这不偷懒了嘛?

他们离席,吴书记叫服务员来扶村主任去楼上开个房间休息。然后,他们一行五人东歪西倒地走了出去。

毛桃子走了上前,对罗院长说,院长,您看我儿子的事?

罗院长大概也喝多了,说,你儿子的事?他说,什么你儿子的事?

毛桃子急得不行,主任没跟你说?

罗院长一拍脑袋,说,哎呀,这酒真是害人,你看嘛,我喝多了,我想起来了,就是罗小明的事是不?那是小事,我已给下面的人打了招呼,说,把户口本带来就行,不就是开个证明嘛!你放心,小事一桩,今晚让你破费,花了这么多钱,够意思。

毛桃子急得要哭了,说,哪个罗小明,是毛小五。

毛小五?罗院长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哎呀,这个向主任,我看喝酒不行,办事也不行,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对不起,我医院还有一个手术,我要回去了。

我赶忙上前,说,罗院长,就是上午我和安老师来找你那事。

罗院长哦了一声,摇手道,我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这事有风险,对不起,我犯不着为这点事挨处分。

吴书记拍了拍毛桃子的肩,说,毛桃子,现在什么事都要讲政策,不能乱来,如果人人都不按规定办事,这个国家还不乱了套?

毛桃子人一下懵了,口里不争气地说,那我今晚花了一千二百一十块钱,他说,一千二百一十块,我哪里去找?

吴书记火了,哪个叫你请客的?

不是向主任说,请了客就能办事的吗?

混蛋,你找向主任去,猪脑子,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一点没个男人样,亏你还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这事我不管,谁叫你来,你找谁去。

毛桃子第二天一大早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里他骂着村主任,说他是白眼狼,是骗子,还说跟自己是同学,纯粹他妈的不是人。

他的嗓门很大,电话也像受了感染,嗡嗡地响着,表示出强烈的不满。毛桃子至少说了三遍,说这事没完,他要找主任,问个清楚。

我劝毛桃子,算了,当时我给你讲过,院长也说过,这事有风险,他不会骗你,他当上院长也不容易,不会因为你请他吃了顿饭,就来冒着风险给你办事。尽管村主任没给你说,其实说与不说的结果是一个样,所以你不必再找主任了,你去找了倒还得罪了他,没有那个必要,吃了一次亏,以后自己警醒点,莫再上当就是了。

我说,钱嘛,以后再找回来就是,就算是花钱买次教训吧。

毛桃子见我这样说,嘴上直嘀咕,难道就这样算了,我的钱,还是找别人借的哩。

我说,毛桃子,你就是借的,哪怕是跪着向别人讨的,你也要认了,自认倒霉算了。最后我咬了咬牙,说,你到我这里来吧,我这几年送孩子读大学,每月到期都要给他寄钱,我的工资也不高,这顿饭钱我给你出了。

这是哪里话?毛桃子说,花生舅舅,我虽说没钱,但道理我还是懂的,这饭钱不能由你出,你如果有余钱,先借给我点也行。

我说,你到中心学校来一下吧。

没过多久,毛桃子来了。我找大柳老师借了五百块,加上自己身上的,给他两千块。这两千块,我还是掂量了好久才给的,没办法,我手头也只能拿出这些了。

我把钱给毛桃子,毛桃子先说不要,用左手来挡,右手却又忍不住伸了过来。接了钱,他连声说,这实在不好意思了。昨晚吃的饭钱我还是找人借的两分的高利贷呢。

不谈这个了,你先拿去还了人家的钱,你后面有钱了,就还我,没有,我也不急。

我没说让他不还的事儿,毕竟我自己也是一个拿死工资的人,老婆又没职业。这年头,老师的职业说起光亮,实质上灰尘蒙了好厚好厚。

毛桃子的表情看上去很感动,他说,花生舅舅,客套的话我说不来,我今年冬天给你打个土猪来。

冬天还有几个月。我想起来了,毛桃子的父亲是个打猎高手,平日里喜欢扛着火枪去山上打鸟儿,什么山猹、麻雀、竹鸡之类的,用一根尼龙绳将它们串起,然后挑在枪尖上,扛着,胜利的果实把一路渲染得十分壮观。

听说给我送土猪,当下,我脸上有点不高兴,说,毛桃子,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要你的土猪干啥?

毛桃子脸红了,说,花生舅舅,如果我冬天不给你搞一腿,我不是人。毛桃子发誓,生怕我不相信似的。

毛桃子总是许给别人土猪肉,而许的愿又总是落空,时间长了,人们都知道他说的话等于水泡泡,没有用,给别人送土猪肉也成了一个笑话。

下了班,我买了苹果、香蕉、饼干和一箱纯牛奶,到医院看望小五。说实话,尽管我十多年没回过老家,但故土情结永远也不会改变。我对老家松树坡的人和事都从骨子里产生一种亲切和爱意。

来到小五床边。小五右手打着石膏,左手正摆弄着一部手机,整个的人像虾子一样躬着。

我热情地问道,你是小五吧?

小五有点腼腆,有点脸红,是花生舅公吧?我笑着说,你认得我?

小五说,猜的。

我点头说,是的,我以前就住在你们家对面那屋哩,小五的眼里充满了光,然而很快又熄灭了。

我问他爸呢?小五嘴一翘,还不是打牌去了?

我一惊,打牌去了?

你不知道?小五像个大人一样数落着他爸,真是一天不打牌,心里像猫抓一样。打牌能当饭吃?能当衣穿?儿子在医院里病了,饿了,也不管不顾,只管自己麻将过瘾,家里又没得钱用,这老子一点不像老子,真让人瞧不起。

小五的话,让我震惊。我不由得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小五,这个才从上海转回来的学生,头发有些黄、乱,穿一件T恤,手上拿着手机,嘴里跟水一样流出不满的话语,说几句,又埋下头,像是扎进深水里。

我说,小五,这可不对,你爸爸喜欢着你哩,为了你的事,到处跑,他怎么会去打麻将呢?再说,你们家今年修房子要用钱,你父亲脚被撞断了,也要花钱,现在你又住院,又要花钱,他肯定是去想办法了。

屁,你信他?你现在就去水杉树边走一下,看看有没有毛桃子的影子?

这小孩,竟然直呼父亲的小名,我有点不高兴了。我拿眼睛剜了一眼小五,说,小五,你也读初二了,不小了,怎么起码的礼貌也不懂呢?你爸为你跑上跑下,你就直呼他的名字?

小五头也不抬,我没骂他,算好的。我本来不想读了,是他要我回来。现在好了,回来就倒霉。他说,读书有什么好?我们院子上的谭风,读了大学,还不是跟我哥一样进厂,工资还没得我哥高哩。我可不想读什么大学,家里也供不起。就是供得起,还要背个十多万的债,后来又找不到工作。这样做,我傻呀。

我愕然,想不到小五十四五岁的心思,竟变得这样稠密。前不久,网上一篇报道,说河南一个女生考上了大学,父亲却不愿意供,说是捡垃圾也比上大学强。现在的小孩子呀!

我语塞了。想着现实,找不到反驳小五的话,医院里没装空调,一只老掉牙的长柄吊扇在空中呼啦呼啦地转着圈,风里裹着热气,很闷。

病室里其他几人听着小五的话,并不插话,只是看着我,我有些不舒服。这小五,我得教训教训他,人还小,就变成这样,再大些,会成啥样子呢?我说,不管怎么说,这个年头,多读点书比少读点书好,做人有礼貌比没礼貌好。

小五没有反驳,也不理我,只管低着头玩他的手机。我呆在那里显得没劲,嘱咐了他几句,我就出了医院,脑子却不由自主地走向水杉树去。

一群人吵吵嚷嚷,好似推拥着一个人似的,正往我这边来。我停了脚步,看见那个被拥在中间的人,头发被一个人揪着,另外一些人吆喝着,不给钱,把他手给剁了。对,把他的手剁了。

这声音听得我都有点发颤,好似看到一只血淋淋的手正从那人身体上剥离出来。

有人朝那被押着的人踢了几脚,说,你龟儿子还想跑,刀河可不是你松树坡,你狗日的跑了,老子把你那躺在医院的儿子给剁了,父债子还。

别,别,你们找我好了,钱,我会还上,我去借,我有一个舅舅,在镇中心学校上班。

正是毛桃子的声音,尖而细,夹着一丝无奈,一丝可怜与一丝无助。毛桃子被人拎着,像是一条断了脊梁的狗,只有出气的份,没有吸气的份,一伙人朝着中心学校方向走去。

我叹了口气,掉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窜去。

再次见到毛桃子的时候,是在国庆假期间。我回到松树坡走人户,我的一个堂侄结婚。老家越走越近,沿路的山在秋阳的照射下,愈发显得生机勃勃。

在堂哥家,我遇见了毛桃子,他正站在一伙打麻将的人旁边。他看得起劲儿,我走到桌边,他也没看见我,大概是他太专心了。我本是想与他打声招呼的,那晚的事始终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心上,但见他头也不抬,我也就打消了与他交谈的念头。堂哥家窄小,一屋子的人,不打照面是不可能的。毛桃子终于和我面对面的相见了,但是他的眼睛很快地低下来,像是不认识我似的,头也低着,两只脚像是打鼓似地跳着走开了。我喊道,毛桃子,毛桃子,可是,他不理,仍旧匆匆地逃着。

我出门问堂哥,说,毛桃子怎么啦?见了我的面,也不跟我说话,像是得罪他似的?

这话你说对了,堂哥和我说话时,他看着左右没有人,说,有些话我本不该对你说,这毛桃子,到处败成你,说你的那些话,耳朵里装不得,我也不跟你说。他就是个小人,你莫跟他一般见识。人嘛,到了他这个田地,也说不起来硬话,可是,再怎么的,骨头不能弯,理儿不能曲吧?这毛桃子,压根儿就是一个烂桃子。

堂哥的话,让我心里空落落的。毛桃子是个啥人,肯定他说了我很多坏话,说我六亲不认,说我迂腐,说我不中用等等,我都能想到。如果我给毛桃子把事办成了,那他有可能会说我一两句好话,但我没能给他办成事,他自然要说我的坏话,何况,他去参赌,被人教训,我又不去救急,他的怨恨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吃过中饭,我要回刀河。带着一腔郁闷,我坐在公汽上,看着车窗外的田野,早先来的那种田野之美荡然无存,田野里剩下的稻草,地里黄黄的苞谷杆,在风中嗖嗖地响着,秋风起,秋意凉呀。

车上,遇见了回刀河去的表姐。她在镇政府上班,她是个百事通,更是个话口袋。见了我,说,你莫跟毛桃子一样见识,有些话不跟你说还好些。表姐把打开的话瓶子盖上,拧紧,让我自己去发挥着,猜测着。不过,没一会儿,她就忍不住了,自己拧开了话瓶盖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小五的事,让我好长一段时间没得话说。

小五在第五天就让医院给催着办了出院手续,说是在家休养就可以了。表姐说,毛桃子到教育局去告学校,校长烦透了。

我心里很沉,喉咙管里像是被什么卡住了,过了好久,我问道,小五,现在呢?

表姐叹了口气,哎,去上海了。

我心里一愣,去上海了?

是呀,出院第二天,他悄悄跑去上海打工去了。表姐说,只是小五的手,好像还有点问题,没得力气,听他娘讲,还要动次手术才行。

我扭头望着窗外,一只受伤的小鸟颤颤地,一上一下,在空空如也的稻田里艰难前行,我似乎看到小五那只肌腱断裂的小手,在风中无力的垂着,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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