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勇
龙 灯
在我老家新宁的八十年代,尤其是八十年代的早中期,正月的龙灯吸引得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心情荡漾。那种舒心与畅快,岂是兴高采烈了得?老家有“水边龙舟山里灯”之说,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沿夫夷江两岸,每年端午划龙舟,而居住在山里的人家,每年正月舞龙灯,这成了我们家乡不改的习俗。
天未黑透,从远方山野传来激越人心的砣鼓声——“咚、咚、咚——咚、咚、咚——”,这是龙灯要来的明确信号。砣鼓身形巨大,正常的砣鼓要三个人才能操作:两人抬,一人打。身高体大的砣鼓具有强大的穿透能力,敲打砣鼓的声音响遍十里八乡。听到砣鼓声的小伙伴们总要打听晚上龙灯要到哪里,或者干脆循着鼓声追,舒服尽兴地看一夜龙灯。
天色渐晚,远方除砣鼓声外,就会看到星星点点的灯光,龙灯由烛光照亮。走在最前面的是牌灯,写着何处何姓的灯会,这是一盏最大最亮的灯,跟在牌灯后面的,就是花鸟虫鱼及古装仕女的“散碎”。举牌灯的是灯会长者,打“散碎”的是一些没有成年的孩子或者姑娘,青壮男子是耍龙灯的主力。一队龙灯由两组四条龙组成,一般情况下,两组四条龙灯分开活动。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总是喜欢跟在第一组龙灯后面,第一组龙灯在灯会里实力最强最好,耍灯的技术和招式也最吸引我们这些小孩子。
最高兴的是别处的龙灯到我们村子里耍。那时候,我们村子里有一个偌大的晒谷坪,这是当年生产队遗留下来的产物。到各家各户走灯完毕的龙灯在这里进行一次精彩表演。晒谷坪中央燃起猎猎篝火,烈火窜起的朗朗光亮如同白昼般照耀着整个晒谷坪。两组龙灯气势汹涌地表演他们拿手好戏:双龙抢宝、雄龙摆尾、二龙戏珠、单凤朝阳、彩云追月。在整个龙灯中,有三人技艺必须高超:一是掌宝,二是龙头,三是龙尾。龙灯好不好,全靠人掌宝,掌宝人必须拥有高超娴熟的掌宝艺术,这样龙灯才会灵动飞扬起来。龙头最重,整个龙头起码有十斤,头跟宝动,宝转头随,一个晚上舞下来,没有力气是不行的。龙尾的动作幅度最大,别人走一步二步到位的动作,龙尾要走十步八步,因此掌龙尾的人必是身手敏捷的年轻小伙,故有“龙尾舞得好,胜如有双宝”的称谓。
龙灯技艺表演完毕,接下来是打“散碎”的年轻姑娘们的“采茶歌”。她们身着古装,淡扫峨眉。采茶歌的唱腔有点类似于黄梅戏的“天仙配”。采茶歌从正月“采茶”到十二月。每月四句歌词,词中归纳总结了当月的农活。小时候,我对一年十二个月的采茶歌词熟记于胸,如今依然还记得几个月:四月采茶忙又忙,边采茶来边插秧。插得秧来茶又老,采得茶来秧又黄。五月采茶是端阳,花鼓龙船下大江。二十四位划船手,中间站起打鼓郎。在唱采茶歌时,鼓箫笛琴等乐器配乐,每唱完一个月就有一个曲子过门。唱采茶歌时有独唱也有合唱,歌者声婉清脆,年轻姑娘们舞姿招展,身段婀娜多姿。歌如鸟鸣青山,舞若仙女出世。年轻女孩们用采茶歌再现了古时生活场景,追忆着古时乡村生活片断。唱采茶歌的女孩们大多没有许配人家,也许,那时的人们通过欣赏采茶歌,为自己的儿孙晚辈物色一位秀外慧中的媳妇也未可知。
在老家的龙灯历史中,有一段非常知名的故事。张姓和喻姓代代结亲却也留下历史宿怨。清代康乾年间,我们张家的一位少年郎奉父命,骑马到外面查看田庄,返回途经喻家时看到一位年轻貌美女孩在杨柳春风中荡秋千。少年郎不由说分下马把小姑娘抱上马扬长而去,不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晚就入了洞房。等到喻家寻找到这小姑娘时已是第二天了,生米做成熟饭的喻家人也只好承认了这门亲事。于是张家人扬眉吐气,喻家人却心生不满。张喻两家都是当时豪门大族,两姓恩恩怨怨也由此难解难分。此后,两姓人通过龙灯往来明争暗斗。晚清时张姓龙灯到喻姓行灯,在龙灯最后一处程序“对答礼”上有一段精彩对白。
“动问世兄,灯出何处?”
“此灯起于唐,盛于宋,迁至元明,至于当代。”
“此灯何来?”张家灯会长一听就不舒服,咧嘴一笑:“灯来送贺(祸)。”
喻姓族长听后大怒:“世弟略备薄礼,赠与世兄买药。”张家灯会长又一笑:“吾灯贺(祸)者,乃皇榜高中宝贵双全之贺(祸),世弟药字何解?”
喻姓族长也是灵性人,知道“世兄”一音双解有意为难。他不加思索说:“世弟此药乃稀世良药,为强身健体子孙发达之补药耳。”
此段不露声色地暗中角力成了老家龙灯文化中的极品。尽管两姓人家平分秋色,然而龙灯却依然在那时正月里鲜活地存在于故乡生活的文化舞台上,宛如辛弃疾的《青玉案》里描写的那样: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想,尽管没有辛弃疾《青玉案》描绘的宏大奢华,但故乡这种至美至情的灯会,也是当年风俗风情的写照吧。
山 歌
“对面妹妹哟——像我妻呀,摇摇摆摆哎——到哪里?哥哥等你呀——回家转咯,见了我妹哎——心欢喜……”,这是曾经婉转流畅于故乡山水之间的情歌。
地处湘桂边陲的新宁曾是山歌风行。在大家的文化意识里,广西才是山歌之乡。著名电影《刘三姐》里的刘三姐是广西山歌文化使者,刘三姐聪明灵秀机智善良,深深印刻在喜爱山歌的人们脑海里。也许是山歌文化的辐射,也许老家本来就是山歌盛行的地方,山歌在我们老家是一种喜闻乐见的文化习俗。
小时候,我听到过年长的老家人唱山歌。山歌无处不在,男男女女或多或少都会唱山歌。只要有人劳作的地方,就有山歌飘荡。几年前,我试着调查山歌这种特定的文化现象,向家乡会唱山歌的老人打听过山歌的形式和种类。老辈人跟我讲,老家山歌形式生动,种类有数十种之多。出嫁辞亲歌、丧葬散花歌、采茶四季歌、插秧丰谷歌、少年问亲歌等,再加上随机应变的其他山歌,老家的山歌真是五彩纷呈。
在我听不懂山歌的时候,正是山歌红火的时候。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队上扩建水利工程,那时是以大队为单位编组出工,大队抽调年轻力壮的男女劳动力参加此项工程建设。一个大队,姓氏五花八门。因而,这些参加工程建设的年轻人,把建设工地当成了他们展示歌喉的大舞台。异姓之间,没有嫁配的男男女女,开始了热烈高昂的情歌对唱;已婚男女,则用风趣诙谐的山歌,表现男女床第私爱,这种荤荤素素的山歌会引得工地满堂欢笑。更多的山歌则为建好工程加油鼓劲。一时之间山歌此起彼伏,挖土挑担的热烈场面和山歌对垒的争高斗低,成为建设工地的两朵奇葩。
如果说积极劳动是那时选择人才的重要方式,那么山歌出众也是历练人才的一条途径。在那个时代,宣传工作是许多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大大小小的单位都有自己的宣传队。那时选择人才的首要条件根正苗红,其次是文化素质。在建设工地中,能展开歌喉放声山歌的年轻人,根正苗红这一点是没有问题的。因此,山歌出众的年轻人必定是宣传队首选对象——山歌本身就是一种文化。想想就知道,能思维敏捷地唱好山歌,并能技压群芳打败所有的唱歌人,没有相当的文化素质和应变能力是不行的。当然,除了具有时代特色的宣传工作外,未婚男女通过山歌对唱而心仪他人的情况也不乏其人。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尽管少男少女们心有所属,而且物竞天择的他们有了天作之合的种种理由,但须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那时人们还是讲究明媒正娶,私定终身似乎不是时代的主流。
等到我们成为合格的放牛郎时,我们也像啼鸣的公鸡一样学习哼唧山歌。因为只是模仿,所以山歌五花八门。但最开心的是跟邻村的异姓放牛郎放牛女们对歌。我们隔山唱歌,歌声缭绕。同放牛郎们对歌,最有意思的是把他们唱成自己的儿子。而跟放牛女们对歌可就丰富多彩了,大家竭尽所能“调戏调戏”自己心仪且标致的小姑娘们。唱赢小姑娘们,自己“妻妾成群”,然后忘乎所以地排列着那些“妻妾”们。对歌战斗结束后,我们也会把艰苦“作战”得来的“战利品”们分点给自己的小伙伴们。
那时候,同是放牛郎放牛女的我们不是同班同学就是或高或低的学姐师妹。最生动的就是那种男女“心有灵犀”的山歌对唱。上学时两人“私交”很好——类似于现在的早恋。小伙伴们洞察这点秘密后,他们就会“成人之美”。小伙伴们点着小姑娘的名字唱山歌,对方的男孩们自然要保护本姓的女孩不受“欺负”。这种山歌对唱最佳境界是,男孩子兴高采烈地在旁边“嘻嘻”,而女孩子却羞红了脸,“幸福美满”地在对面山上呆呆地听着对方的山歌“祝福”,也许,她真还在盘算着哪天成了“他”的新娘。等我文化水平到了知晓男女有别的时候才知道,女孩有别男孩的地方,她们的心灵和身体确实比男孩早慧——男孩唱了就忘了,女孩却记在心上。
时过二十多年后,那些唱山歌的小伙伴们,不管是本家还是异姓,都天南地北身各一方在外谋生。而当年那些豆蔻年华的女孩们,也不知成为了谁家的新娘。即使少年时代心有所许,也只是通过山歌留下少年时代情窦初开的浪漫回忆。总之,孩提山歌对唱的少男少女们,能“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似乎没有。甚至,当我回到阔别二十余年的故乡时,不是亲戚或嫁配于亲友的少年“同学歌友”,大多已经淡出了自己的记忆。
如今,山歌的吟唱已经远行于生活之外,山歌已没有滋养它生长的肥沃土壤。作为一种文化,它如江南农村老宅,没有留住生长于斯的孩子,当最后一位老人离去后就锁上了,成了一段尘封的历史记忆。然而,让我高兴的是,最后一次听山歌大约在2000年左右。我从千里之外的异地回乡休假,途径一个叫林家湾的地方,有一位中年妇女在土里锄草,她独自一人自娱自乐地边干活边唱歌:“风吹棕叶呀——两边分啊,锄地刨草嗯——日黄昏啦。唱声山歌哟——添把力呐,歌声响遍咯——新宁城……”。这是一种久违的声音,熟悉的调子和清晰的歌词,出现在山水之间,悠悠山歌渲染了那个灵动黄昏,也温暖了我寻找山歌文化的心灵。
渔 鼓
还记得渔鼓么?那个坐在树荫底下,一人一鼓一板就可以开打开唱的渔鼓。
这是一个在我童年留下深刻记忆的文化艺术表现形式,也是我古典文学启蒙教育的先导。在我听过的渔鼓中,有一个叫《方卿中状元》的故事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方家出身名门,出身于豪世之家。小时候,方卿与同是名门的亲姑表姐定了终身。一晃十几年时光过去了,正当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方家遭受了官司。一时之间,方家从名门望族成了破败之家。在方家遭到灭顶之灾时,方母交给方卿五百两银子,让他立即逃走投奔姑父。一是完婚,完成父母夙愿;二者依靠姑父,以图卷土重来。可惜的是,方卿在前往姑父家里途中遭遇强盗打劫,万幸捡回一条性命。到达姑母家时,正值姑母生日,家里宾客盈门。方卿报名进去,姑母听说是外侄兼女婿来为自己贺寿,那是何其高兴。她向宾客女眷们介绍她娘家的无限风光——女婿兼侄子出身的时候,送礼的人排满了南京城——当她看到衣着褴褛的侄子时,立即改变了面孔,她已不再认识自己娘家的亲侄子了,她让侄子在下人桌上吃饭。倒是姑父厚道,饭后问寒问暖地关心方卿。接下来是姑母悔婚,表姐坚决不肯,她认为自己已许方家,她生是方家人,死是方家鬼。姑母以各种手段逼迫侄子退婚,最后姑母以五两银子补偿了悔婚的婚约。走投无路的方公子只能栖身破庙,寒窗苦读,希望考取功名。一为父母报仇雪恨;二是报答表姐不负之心。皇天不负有心人,方卿考取了状元,他报了仇,雪了恨,并如愿迎娶了表姐。
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概要。用渔鼓表现出来,没有一天时间是不能唱完的。我们所听的渔鼓中,都是惩恶扬善好人好报的故事。这是一种教育后生子弟的方法之一。其实在老家口耳相传的故事中,真的有一例嫌穷爱富的史实。明末清初老家有一户人家,女儿所嫁人家家境贫困,娘家人非常瞧不起,形同家败后的方卿际遇。后来,女儿家儿子考上进士,并在剿灭三藩中立下大功,当朝皇帝赏穿黄袍马褂,成了当地的富庶人家。可就在这时,娘家破败,讨米逃荒到女儿家。女儿回想当年娘家人的德操品行,非常生气。她看到娘家人站在队尾,她要下人从队前开始施舍,到娘家人那里刚好施舍完毕;第二天娘家人站在队前,她就从队尾开始施舍,到队前又没有了;第三天娘家人队前队尾都站人,她就从中间开始,到了队前队尾也没有了。这个故事是我后来听说的,但方氏渔鼓是否根据这个故事改编而来,我们不得而知。但两个故事仿佛一对双同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那时打渔鼓在祝寿或去世时使用最多。祝寿渔鼓为留客,白喜渔鼓为守丧。用现在的话说,为了热闹——宛如现在请乐队唱戏。能唱渔鼓的大多数是当地的文化人,有的甚至是读过多年老书的人。他们通晓韵律,熟悉台词,唱腔既灵活又规范。听老人们说,五十年代时渔鼓非常流行,那时社会风气良好,物质生活相对充裕,人们追求文化生活的积极性也比较高。流行于乡里山村的渔鼓表现形式简单适用,“打唱齐全”的渔鼓为世人所爱。
在我们懂事时,渔鼓如动物冬眠般没了踪迹。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渔鼓作为一种文化形式活跃于山野乡村。可惜的是,这种活跃只经历了短短几年。一是渔鼓艺人或老或病,二是后学乏人,三是电影成了乡村红白喜事的主流文化。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我伯祖母去世,有一位当年常为她打渔鼓的老艺人在她丧期里打了一段渔鼓。这时我已经能够听懂渔鼓中的故事情节,可惜的是,他只打了一段便停了。那种余音绕梁和意犹未尽的滋味,至今依然盈绕心头。那时,我猛然觉得这是一种非常大众的文化现象,深深扎根于老百姓心里,理应得到传承和发展。然而,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渔鼓失去了它原有生机,它已经渐行渐远。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它会成为一段历史,一段永远消失的乡村文化历史,成为古老乡村的永远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