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清
春天一到,我就会想念老屋,想念老屋前那厚厚的绿荫里飞出的清脆的鸟鸣。
那时候,有只乌鸦把家安在老屋左前院的白杨树上。黎明未到,她便开始叫早。声音嘹亮,婉转悠长,平上去入四声俱全,特别优雅。村里人管它叫“黑老婆”,夸它能起早,勤快。乌鸦优美的鸣唱改变了我在寓言中读到的所有关于乌鸦的不良印象,感觉人类也真是“居心叵测”。
“黑老婆”的鸣叫拉开了清晨的序曲。渐渐地,一缕缕阳光如同细密的金丝穿透树叶的缝隙,各种鸟像一个个活跃的音符在这条条丝线上舞蹈歌唱。起初只是三两只麻雀,叽叽喳喳的,不一会就聚来一大群鸟儿,不知它们是否相识,都在尽情地欢唱,嘈嘈杂杂的,听不出个数来。家燕张开剪刀似的尾巴,在院中穿梭着,窝里有四五只乳燕露出漆黑的小脑袋,张着鹅黄的小嘴“恰恰”地叫着。
离开老屋后,我在一片新建的家属院里营造了自己的新居,虽然也是在乡下,对那里的鸟鸣却印象不深。到了再离开新居,搬到城里的高楼,离鸟影就更远了。
倏忽间十几年过去了,我的身体再也不能承受无休止的劳碌。于是,这个春天,我家后面的小山,就成了我经常散步的地方。
这座山不大,却是小城的倚靠。山上树林葱茏,种类繁多,高大的松柏、榆树、槐树,中等的杏树、看桃、枫树,矮棵的榆叶梅、紫丁香,还有连翘、黄栌、火炬树,更有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让整座小山绮丽多姿。
第一次走进去,正赶上杏花初绽。刚从那片粉红走出来,上行到柏树林间甬路,两声哨音似的鸟鸣从头顶滑过,一仰头,葱翠的柏树上,湛蓝的天空衬着尖尖的铁塔,鸟的翅膀就在树冠上扇着,抖着,振翼的轻响如小时候玩火柴盒,通过空气的颤动传到手指上。
一路上,鸟鸣愈加浓稠,不断有鸟影掠过,却看不清它的颜色。清晰的鸟音不绝于耳,又分不清属于哪一只鸟儿的。到了塔前的空地上,鸟儿的合唱像一片云彩将山顶覆盖了。我坐在山顶的亭子里细细聆听,随着鸟鸣的疏密变化,香味也或浓或淡地涌入肺腑,我突然感觉这鸟鸣是有香味的。果然,我闻到鸟鸣有丁香花隐隐约约的苦味,有槐花丝丝缕缕的甜味,有介于微苦和浅甜之间的枫叶味……至于是哪种鸟鸣发出的,我说不清。
渐渐地,我对鸟鸣如醉如痴。仿佛是与鸟有约,我每天都去倾听鸟儿们的盛大音乐会,心情也逐渐好起来。我发现鸟儿的鸣唱有的像古筝,有的像风笛,有的像笙啸,有的像箫吟……每一只鸟都是天才的管弦乐手。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我来到小山最高处的亭子。鸟儿们正撒欢呢,掠过草尖儿飞上树梢,再擦着树梢滑翔到草地,然后直窜到云霄里去,羽毛上闪着的金子般的晨光。亭子的斗拱飞檐上,树枝上,花蓬间,到处都是鸟儿的小巧身影,清灵,活泼,调皮的孩子似的。仔细辨别每只鸟的鸣叫,竟感受到鸟音滑过天际时留下的形状:有河水的波纹状的,起起伏伏;有彩虹的半弧形的,圆滑饱满;有月牙似的,一弯一弯的……有的鸣叫似拖着一条长长的五彩缤纷的孔雀翎,富丽堂皇;有的像晨雾笼罩的田园,有山野清趣;有的像小男孩鼓着小嘴眨着眼睛,诡异俏皮;有的似蝴蝶翩跹,轻盈妩媚;有的像溪水潺潺,溅溅有韵;有的像春日困倦的长梦,缠绵悱恻,低回缱绻;有的像一对恋爱的情侣,你应我和,喁喁不绝……
有一种最奇妙的鸟,它把长长的叫声一节一节地割断,又像串珍珠似地一个一个地串起来,使整串鸣声如玉珠在大瓷碗里蹦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均匀圆润,悦耳清心,比叮叮咚咚的山泉还细腻,婉转。
这段日子,我被鸟音陶醉得忘乎所以。这个黄昏,我又独自来到小山的亭子间静坐,闭目养神。在千万个鸟音中,我居然看到了鸟鸣的颜色:薄嫩清脆的是桃花的粉艳,尖细高挑的是杜鹃的水红,平滑朗润的是梨花的洁白,碎碎叨叨不绝如缕的是丁香的红紫,叽叽喳喳清浅短促的是春柳的鹅黄,嘤嘤有韵娇嫩欲滴的是色彩华美的锦缎,绵软柔和如梦似幻的是月亮的橘黄,细密有致温婉如玉的是湖水的青碧,婉转悠扬绕梁三日的是天空的湛蓝……这只鸟刚画上一道红,那只鸟又涂上一道白,另一只鸟再抹上一道紫……无数只鸟儿鸣唱着将各种色彩以飞翔的姿态填进天宇、林间,落日的天空被装点得姹紫嫣红,祥云缭绕。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瑰丽的天空,这也许就是鸟儿用歌唱为人类营造的天堂吧?我为这种发现幸福不已!
想起一位诗人的话:“闭上眼,就打开了心灵的窗口;蒙住耳,就听到了心灵的声音;歙住鼻,就闻到了心灵的香味。”这就是佛说的放下吧?把功名利禄放下,把追寻的目光投向高远的天空,走进厚重的大地,看看花开花落,听听鸟的歌唱,才是打开心门的唯一出路吧?
又是一个早晨,云层挺厚,远方传来隐隐的雷声。我仍然去后山散步,鸟们儿依旧欢唱着,声音丝毫不比往常逊色。它们的身影频繁地出现路面上,花草上,半空中,有些忙碌。它们也许知道暴风雨要来了,在忙着储备食物吧?在这个阴沉沉的早晨,我看到了喜鹊、斑鸠、燕子,还有长尾鸟的身影,它们一边忙着觅食,一边高声地鸣唱着或长或短的曲子,没有恐惧,没有惊慌,那么安然,那么陶醉,像是在预演一场盛大的音乐会。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糊饽——饽,糊饽——饽”,一重一轻,两短一长,含蓄,绵厚,像是美声。我们管这种鸟叫“糊饽饽”,母亲讲这鸟是由一个小团圆媳妇变的,故事很凄惨,不说也罢。
我原以为这样的天气,鸟的鸣唱应该是低沉的,忧戚的;或者是焦躁不安的——因为一场暴风雨也许会把鸟巢淋湿,它们的鸟雏会因为得不到充足的食物而饿死……可是,我又多虑了,鸟儿们用它们处变不惊、华光璀璨的歌唱告诉我:人啊,少操份儿心吧!
我曾经想解读鸟儿们为什么鸣唱,它们整天不辞劳碌地飞奔,育幼养雏,辛苦吗?此时突然开悟:吾非鸟儿,焉知鸟之乐?
从乡村走进日夜憧憬的城里,是件开心的事!可我却因为难见鸟影稀听鸟鸣心有所失。整天置身于人声鼎沸的人流中,在复杂的人际网里,我躲躲闪闪,像徘徊在戏楼的二进院中,光听见里面鼓乐锵锵,胡琴笙笛,钟鼓钹锣,刀枪剑戟,想进没有门票,想出大门又关着。每当这时,我愈加怀念老屋,那如诗如画般的鸟鸣像新画的山水在眼前洇开。
就在感受到鸟鸣的诸多好处后,我走在上班的路上也能捕捉鸟语了。只要我仰望蓝天碧树,不管走在城里的哪条路上,一切喧嚣自会渐渐退去,无边的鸟儿的天籁之音声声盈耳,鸟鸣的形状,鸟鸣的颜色不断地呈现在眼前。原来,鸟儿每天都在歌唱着,和山上的鸟以及老屋的鸟一样有着动听的歌喉,只是我们把它们忘记了罢了。
能随时随地倾听鸟儿的歌唱,人生何其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