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良玉,梁茂春
至言要旨此书中
——评金湘的《困惑与求索——一个作曲家的思考》
蔡良玉,梁茂春
[笔者按]:金湘是我们的学长,也是我们非常敬佩的一位作曲家,还是我们的知心朋友。可惜已经于2015年12月23日因病去世,享年80。在他去世一周年的时候,我们想写篇文章来纪念这位学者型的作曲家。在准备写作的过程中,翻出了这篇我们两人写的旧稿,是评论他的专著《困惑与求索——一个作曲家的思考》(上海音乐出版社2003年出版),写完之后想再修改一下,竟然一放到今天,尚未发表过。而金湘鲜明的观点,却一点也没有过时,今天仍然闪烁着灼人的光芒。我们就想用这一篇文章,来纪念我们的老朋友金湘。
金湘给我们寄来了他的新著《困惑与求索——一个作曲家的思考》,读后使我们深受震动。这是一本厚厚的近500页的、充满了惊叹号的书。作曲家在里面向读者敞开了他的心扉,直言不讳地吐露出他对艺术、对人生、对音乐的思考,写出了他创作中的困惑与求索。这些思考来自生活的磨难和体验,来自创作的实践和甘苦,来自内心深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对美的追求。书中常有警句让我们感叹:至言要旨此书中!
因此,我们迫不及待地想写一篇文章来推介这本书,希望有更多的音乐界朋友来阅读这本书,并和金湘一起思考。
金湘出生于浙南小山村一个师范学校校长的家庭,他的童年是在清贫和抗日时期艰苦的日子中度过的。11岁时,他到常州入国立音乐学院的幼年班,与那里的师生一起“自救自济,一天两餐稀粥,三人共条棉被”,在简陋的条件下学习音乐,不仅打下了坚实的“童子功”基础,更培养了坚韧不拔的性格。
解放后随幼年班到天津并入中央音乐学院少年班。毕业后到民族音乐研究所参加搜集、采访、整理中国民间音乐的工作。三年后,被保送入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不幸于1957年被错打成“右派”,毕业后被下放到新疆长达二十年。在新疆他经历了“人生的冷酷,社会的无情,肉体的劳累和精神的痛苦”,接着又有“文革”的残酷折磨,但他没有倒下,却在思考中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经受了炼狱般的锻炼。
1979年金湘获得“平反”,回到了北京。面对改革开放后扑面而来的国外各种艺术思潮和国内涌动着的青年一代音乐创作的潮流,他又通过思考抛开了失落感,迎接新的挑战。他说:“我深知,在艺术面前人人平等。人们对你的坎坷遭遇会寄于同情,但历史衡量作品的尺子,却永远是一样无情的。‘失落感'不是强者的情感……‘紧迫感'催我迅速重新起步,撵上时代干,我要抓紧一分一秒赶紧干!”因此,他“夜以继日地恢复荒疏的基本功;如饥似渴地学习当代各种新技法”,还不断写作了大量各种音乐体裁的作品。就这样,他于1987年完成了他的重要代表作——歌剧《原野》。
随后,国家的形势越来越好,歌剧《原野》不仅在国内受到了欢迎,而且在美国也得到了演出。金湘在国内外也开始成名。连续几年,他被邀请出访世界许多国家进行演出、讲学、交流、创作。有时,他在国外生活很清苦,但是他依然故我,处之泰然。他说:“我已经遇到而且也还可能不断遇到各种势力贬谪……我绝不会因这些浮沉而放弃我艺术上的追求——人生的追求!”这种倔强、执着的精神,让我们联想起贝多芬和他的名言:“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休想使我屈服!”
金湘日以继夜地写作,连续谱写出了一个又一个新的作品,如民族交响组歌《诗经五首》《古诗词歌曲集》《艺术歌曲集》交响狂想曲《天问》《第一弦乐四重奏》《冥——笛子与民族交响乐队》《瑟——琵琶与民族交响乐队》……他拼命地写,其写作的用心不是简单用“刻苦”“勤奋”几个字所能反映的。他是“以自己的全部生命在准备一部作品”,是“在创作的痛苦与欢乐中,用生命去同时间赛跑!”①我们文中所引述的金湘的话,全部引自金湘:《困惑与求索——一个作曲家的思考》一书中,上海音乐出版社2003年出版。下同。
人们都说“文如其人”,金湘的这本书就像他的音乐一样充满了激情。其字里行间流露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1985年他在与《中国文化报》特约记者吕丁的谈话中说:“中国当代音乐家的历史任务就是要通过自己的奋斗,建立起新的、当代的华夏(包括大陆、港台以及在世界各地的华人)音乐文化。”②《东西方音乐交流与华夏新音乐文化的建设——与〈中国文化报〉特约记者吕丁的谈话》。载金湘:《困惑与求索——一个作曲家的思考》,上海音乐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83页。这是他的理想和誓言,是他克服困难、坚持独立人格、抵制不良影响的座右铭,也是他化解矛盾团结同仁的良方。
金湘认为:“如果我们少一点闭关自守,少一点急功近利,少一点迎合照搬,多想想在我们肩上担负着建立一代华夏音乐文化的历史重任,多想想在我们眼前已经失去了太多宝贵的时间,那么,我们这一代中国的作曲家也许能更紧密地团结、更紧迫地奋斗,从而能更早地迎来中国音乐文化全面复兴的高潮!”金湘所指出的“闭关自守”“急功近利”和“迎合照搬”等,都是指陈当时中国音乐实际存在的问题,他迫切地希望能够改变这种状况。他说:“我想,每个作曲家……都应该有一个总的战略目标:即,为建立民族的、时代的音乐文化而奋斗。”
“民族的、时代的音乐文化”,“当代的华夏音乐文化”,这就是金湘的梦,是他的理想,这个理想远大而具体。金湘是在把他的理想放在世界多元音乐文化的视野中来思考的。他说:“观念必须明确,即:1,要承认,在作曲和表演专业技术上,……西方远远超过东方;2,要认识到,由于哲学思想、美学观念等多方面的差异,东方大大有别于西方。……在这里,有的只是差异,而并无高低。3,要肯定,……不少领域,东方优于西方。”他还强调:“上述三点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观念,只有完整掌握并指导自己,才能自由游弋于当今世界多元音乐文化的海洋中!”
在探索音乐创作的民族特性方面,金湘是下过一番苦功的。除了亲自收集、学习民间音乐以外,他还从多方面研究和思索,并根据自己的体会做了一定理论总结和归纳。比如,他认为东方美学的传统在音乐创作中体现为“空、虚、散、含、离”五个方面。1993年5月,金湘和梁茂春同时应邀参加了在美国波士顿举行的“第二届国际中国音乐研讨会”(Second Internationnal Conference on Chinese Music),金湘在这次研讨会上发表了《空、虚、散、含、离——东方美学传统在音乐创作中的体现与运用》这篇重要的文章,受到会场内外的普遍重视。金湘认为,对于中国的音乐美学传统,“我们不仅要研究它、学习它、继承它,更要在东西方音乐文化生机勃勃的交流中,对其消化、融合、发扬、更新!这正是历史给予我们这一代作曲家的光荣使命。”
金湘是一位对民族管弦乐创作十分重视的作曲家,他有丰富的创作实践成果,早在1963年就谱写过热瓦普与新疆民族乐队的《青年协奏曲》;1987年创作了民族交响音画《塔克拉玛干掠影》;1989年谱写过民族管弦乐音诗《红楼浮想》;九十年代又创作了为笛子与民族交响乐队的《冥》,为二胡与民族交响乐队的《索》,为中胡与民族交响乐队的《花季》等具有广泛影响的作品。而他对民族管弦乐队创作的深入思考,则有许多令人信服的想法。例如,对于广有争议的“民族乐队交响化”问题,金湘就多次发表过一针见血的言论,他说过:当沸腾火热的现实生活“反映到作曲家的头脑里汇成了作曲家心中涌动的交响性乐思。当作曲家的目光选中了民族乐队作为这种乐思的载体时,民族乐队交响化就不是谁允许与否的问题,而是势在必行了。”③金湘:《民族乐队交响化刍议——在“1998全国当代民乐创作理论研讨会”上的发言》。载金湘《困惑与求索——一个作曲家的思考》,上海音乐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205页。金湘的话痛快而直接,他认为这个问题不是讨论的问题,直接实践就是了,正如他说的:“结论不言而喻,民族乐队肯定能交响化。”
至于具体到如何处理“民族乐队交响化”这个问题,他认为重要的是处理好作品中的“虚与实”“空与满”“散与死板”“分离与抱团”“常规演奏与特性演奏”的关系。他的这些观点都是经过创作实践后提出来的真知灼见,很值得注意。
针对从八十年代后期开始在中国崛起的“新潮音乐”及其引发的十多年来未间断的讨论和争论,金湘对“新潮音乐”的态度始终既比较冷静,又常热情。这仍然是因为他不断学习不断思考的缘故。他写过许多评论新潮作曲家的作品的文章,这些文章按陈怡的话说,“既有观点鲜明、入木三分的专业分析,又有精炼、犀利的文笔”。④陈怡的话转引自金湘:《谈谈陈怡》一文。载金湘《困惑与求索——一个作曲家的思考》,上海音乐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249页。
对于“新潮音乐”这一批青年作曲家,金湘是怀着尊重与宽容的心态来理解他们,认认真真地向他们学习,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分析他们的作品,了解他们的思路。他对青年作曲家如陈其钢、谭盾、何训田、周龙、叶小钢、陈怡、秦文琛等人,都做过深入的了解,写过评论文章。他说:“了解他们的人生经历,熟悉他们的美学追求,分析他们的主要作品,不仅是理论界、评论界应做的事,而且对我们每一个音乐人也有极大的益处。”⑤金湘:《〈蝶恋花〉开,香飘中外铿锵〈五行〉,声透古今——陈其钢其人其乐纵横谈》。载金湘:《困惑与求索——一个作曲家的思考》,上海音乐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241页。他又说:“我就是从一次次对这一代当年的‘新潮'、如今已成长为优秀的作曲家们的评述中学习到不少我所欠缺的东西。”正是由于有这种谦逊、好学的精神和严肃慎密的思考,才使得他能从历史的、文化的视野中认识“新潮”现象的本质,又能对其中一些作曲家的创作做出中肯的分析和评述。像对谭盾这样争议较多的代表人物,金湘真诚地说:“谭盾作品中最有价值的应是蕴藏其间的巨大开创性与惊人的冲破力。”这句话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谭盾创作的意义。他把周龙的音乐创作形象地比喻为是“摒弃了‘表皮移植',选择了‘基因转换'。”从而充分肯定了周龙在作品中“不仅要抓住传统根本、深入骨髓,还要去创造新的‘神韵'。”⑥金湘:《〈迭响〉的“叠想”——周龙创作浅议》。载金湘:《困惑与求索——一个作曲家的思考》,上海音乐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244页。对像陈其钢他们这样在国外学习并继续发展的作曲家,金湘充分理解他们那种“走出现代和对西方现代的叛逆的艰难”,“既要顶住西方‘现代'的傲慢与偏见这强大压力,还要不怕被东方‘民粹'视为异端”的情况下取得的成绩给予了热情的支持和肯定,赞扬他们可贵的“觉醒意识”。
金湘的热情更体现在他对新潮作曲家作品的缺点的关注和坦诚的批评。他很早就敏锐地指出他们普遍存在的不足,如掌握传统的功底不深;运用新技法的目的性不够明确;对所谓“超前”的看法有偏颇等等。他指出作曲家的“超前”应该包括两个方面:思想的超前与技法的超前。其中思想的超前主要指代表了社会进步前进的方向,技法的超前指在前人创造的技法基础上有所突破、创新。他强调两者互为因果的关系,并且不能模糊其层次,不能忘记或不愿承认音乐的社会作用和作曲家的社会责任。他中肯地说:“孤立地夸大技法的作用,一头钻在技法堆里,势必形成技法大堆砌。要知道,一旦完全为技法而技法,把音乐作品变成‘时装展览',作品也就失去了生命力了。”⑦金湘:《浅议新潮——在中央音乐学院学报编辑部召开的创作问题座谈会上的书面发言》。载金湘:《困惑与求索——一个作曲家的思考》,上海音乐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19页。
金湘对待“新潮音乐”的态度是始终一贯的,这就是:“热情地肯定其应该肯定的,坦率而又诚恳地指出其某些不足,通过讨论(甚至是争论)求得共同的进步。”他希望大家能够为发展中国的现代音乐,为建立中国当代的民族乐派的共同理想和目标一起大步向前走。
歌剧《原野》是金湘最优秀的代表作。这部作品在反映人性与反人性之间的尖锐矛盾中,通过比较成熟的完美的音乐技巧烘托气氛、刻画内心、反映强烈的戏剧冲突等方面,成功地体现了歌剧的主题,给人以心灵的震撼。凡是听过它的人,无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从金湘的书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是通过严肃认真的思考,用尽心血创作这部歌剧的。他的思考首先是对曹禺名作话剧《原野》深刻内容的理解。他在总结这部歌剧的创作时写道:“长期停滞的封建社会,几乎扼杀了人类一切美好的情感。扼杀——反扼杀;扭曲——反扭曲;人性的呼唤,野性的反抗,构成了强烈的戏剧性,巨大的悲剧性。打破那长期桎梏灵与肉的封建传统文化,建立真正的现代型文化,是觉醒了的中国艺术家的历史责任。它不仅需要我们,而且从我们上一代鲁迅、郭沫若等大师起就已经开始了,甚至还要继续几代人去为之奋斗。正是从这一高度,俯瞰历史,揭示人生,我找到了《原野》的真谛。”因此,在谱写音乐时,金湘“试图用压抑在底层的(社会的底层、历史的底层、心灵的底层)纯真的人性之美、野性之美,与被扭曲的外象(阴霾的原野,怪诞的幻觉,丑恶的心灵)的怪异之美造成巨大反差,选择吸取古今中外一切作曲技法,在对比中寻求美、表现美、达到美。”⑧以上引自金湘:《总谱之外的音符——歌剧〈原野〉创作小记》。载金湘:《困惑与求索——一个作曲家的思考》,上海音乐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89—90页。金湘在被错划为右派的二十年间,就对人性问题有了铭心刻骨的体验。他切身感受到了人性的各个侧面:真、善、美、假、丑、恶……这段生活,是锻炼和形成金湘的人生观和艺术观的最坚实的基础。
关于歌剧《原野》的音乐风格问题,金湘也思考了追求创新与作曲家坐标的选择诸多问题。他认定:“不顾当代人民的欣赏要求,一味追求所谓的‘超前意识'固然不行,迎合群众落后的欣赏习惯也同样不行!……应当把坐标定在‘让当代观众跳一下才能摘到这个桃子'的水准上。”正是由于有了这些深入的思考——人生的、美学的、理论的——才使《原野》这部歌剧得以在深层次上揭示了其内涵,在艺术上能在吸收和借鉴西方现代技法的同时,又充分体现了中国的民族的神韵,因而受到了国内外观众的欢迎、承认和肯定。歌剧《原野》成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部标志性的作品。它是金湘真正的成名作。
金湘满腔热情地写道:“毫无疑义,背向着历史,面对着世界,当代有志气的中国音乐家有责任在歌剧——这广阔的领域里开拓自己的未来!”⑨这一段中的引文,参看金湘:《繁荣发展中国歌剧之我见》。同上书,第32、35页。《原野》的巨大成功,也促使金湘继续在歌剧创作方面做着不倦的探索。
“一切真正有作为的作曲家,首先应是一个思想家。”金湘在此书中多次如是说。正因为他深入思考了,才会产生众多的“困惑”,才会去不断地“求索”;也是因为有了思考,才孕育出了他的独立人格。正如他说的:“真正有出息的作曲家,应该坚决排除妨碍自己严肃‘求索'的各种羁绊,把功名利禄看得淡些、再淡些!”有了思考,才明确了他堂堂正正的人生追求:“努力写出自己心中最好的作品;把作品交还给人民,交给历史!”金湘强调了作曲家保持独立人格的重要性,他告戒作曲家们:“不要惟得奖是图,惟‘钦指'是从!作曲家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独立人格,还谈什么不断求索?!又怎能写出真正好的作品?!”⑩参看金湘:《作曲家的求索》。载金湘:《困惑与求索——一个作曲家的思考》,上海音乐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156页。
金湘反复强调作曲家应有的历史担当,他说:“一个当代的作曲家,他考虑的应是如何对全人类作出贡献,他应该根植于自己的民族,同时又面向世界;他应该自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历史使命:用自己的作品去讴歌人类的真善美,去感召人们为人类的进步而奋斗!”①金湘:《我的音乐创作历程》。同上,第302页。
我们感到:金湘的这本书深刻反映了一个时代——它是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年间一位作曲家的真实的思考和探索,是他对自己作品的剖析和对同时代其他作曲家作品的评论。向人们展现了中国音乐在艰难中奋起的全过程。
金湘的这本书提供给我们许多信息,他诚实地向读者全部打开了他的胸怀。从书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无穷的困惑和上下的求索。无论是音乐界的专家、学者、表演艺术家,还是热爱音乐的朋友、乃至攻读作曲或其它专业的未来音乐家,都能够从中得到深刻的启示。它告诉我们,应该怎样做人——一个大写的人;它给我们讲述了一个中国的当代作曲家是如何为着一个光辉的理想而奋斗不息的故事。
如果有人要研究或了解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年中国音乐的发展之路,就不可回避金湘的这本书。
2016-11-16
J605
A
1008-2530(2016)04-0076-05
蔡良玉(1940-),女,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研究员(北京,100029);
梁茂春(1940-),男,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厦门大学艺术研究所研究员(北京,10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