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 理
原子的重新联合:一个政治哲学的隐喻
——阿尔都塞视域下的伊壁鸠鲁原子论
经理
摘要:阿尔都塞对“虚空”的创造性解释使伊壁鸠鲁的原子论不再是原子聚散的空间,而具备了价值、现实和理论的三种维度,从而使伊壁鸠鲁的新世界充满着吸引力。阿尔都塞以“虚空”暗示无产阶级应当在争取自由的政治实践中,占据理论的“空白”与政治实践空间。“虚空”象征着面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包围,永远存在着否定这种支配关系的现实力量,从而确立了人们追求自由的理想及其现实路径。他通过引入价值边界为无产阶级的主体性向联合主体的总体性的滑动打开了理论上的缺口,从而为无产阶级政党的政治理论提供了新的哲学基础。至少在策略方面,阿尔都塞为我们提供了睿智的启示。
关键词:阿尔都塞;伊壁鸠鲁;原子;“虚空”;“偏斜”;“边界”;政治实践
一般观点认为,自离开法国共产党之后,阿尔都塞不再关注政治实践问题,而是以哲学史为线索,介入到“偶然性”的事件研究之中,希望藉此消除苏共教科书体系在理论上引发的消极后果。然而,实际的情形正好相反,从抓住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统治的“虚空”出发,阿尔都塞愈加关注后工业时代的欧洲无产阶级与其他社会进步团体实现联合的政治实践。在晚期著作集《相遇的哲学》《论偶然的唯物论》等著作中,他以古希腊的原子论注解“偶然相遇”的唯物论,借原子的偏斜与联合隐喻创造历史的主体问题,其中,涉及“虚空”“集聚”与“边界”等范畴。马克思早在自己的博士论文中便以原子的偏斜隐喻人争取自由的否定性精神,而阿尔都塞则在此基础上强调:事件发生时,人们只有达成普遍联合才能改变世界。这就表明他的主体观已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无产阶级,而是转化为了以无产阶级为主导的“异质性”主体。解读阿尔都塞的伊壁鸠鲁研究,不仅有助于理解阿尔都塞基于“偶然相遇唯物论”视域的国家观,也可以使我们重新思考主体、社会政治结构与事件三者之间的关系。
一、“虚空”与原子的“偏斜”
在继承德谟克利特原子论的基础上,伊壁鸠鲁在解读人类历史过程中实现了与目的论传统思想的决裂。他认为,“虚空”与原子才是世界的始基,“虚空”是原子运动的前提,由于原子自身已经包含了自身运动的能力,只有在“虚空”之中,原子的运动形式才会呈现。原子是构成世界的最小元素,它无法被再分。存在物则是原子以不同集聚方式形成原子团的结果。阿尔都塞认为,伊壁鸠鲁的原子论暗示了:一方面,在世界存有之前,存在着有待赋予形式的“无”的状态;另一方面,形成世界所有的元素在世界成为“所是”之前是独立的和永恒的。这意味着“在世界形成之前,并不存在意义,既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既没有理性,也没有非理性”。①Louis Althusser, Philosophy of the Encounter, G.M.Goshgarian trans., London: Verso, 2006, p.260.伊壁鸠鲁提出了决定性的“偏斜”概念,“虚空”与偏斜状态的存在使原子能够出现“脱离”的情形。*Louis Althusser, “Du matérialism aléatoire,” Multitudes, No.2, 2005, p.186.不过,他却放弃了伊壁鸠鲁使用“偏斜”概念的理论意图,而是围绕新世界的启示,阐释了原子的“相遇”。
“虚空”既是原子运动的空间,也是原子摆脱原子团束缚的前提。在古希腊时期,朴素的唯物论哲学家们还只是停留在直观自然的状态中,简单地将人类的社会组织与自然对象的结构等同起来。这就使原子论的“虚空”含义较为接近物体占据的物理空间。为了注解“偶然相遇的唯物论”,阿尔都塞不仅使“虚空”包含了原子间联系中断的意义,也暗含了意识形态统治空白的内容。他认为,世界(无限性)产生于原子雨在绝对“虚空”直线坠落过程中产生的无限偏斜,偏斜接近于“无”,不知道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产生,只知晓会由此产生世界。*Althusser, “Du matérialism aléatoire,” pp.186-187.这就使“虚空”本身成为了偏斜产生的条件,也肯定了“虚空”先于世界的必要性:
其一,“虚空”是世界形成的条件。一方面,“原子雨”直线坠落的过程已经确认了“虚空”是原子运动的条件。如果原子坠落的下方没有空间,那么原子本身便无法运动;另一方面,如果坠落的空间是唯一的,那么原子本身便不会产生“偏斜”。因此,阿尔都塞以“偏斜”具有“不知在何时何地会发生”的属性表明:“虚空”的存在保证了原子向其他方向运动时不会受到限制,避免了原子的“单向”运动形式。从此处可以看出,阿尔都塞以“虚空”暗喻意识形态统治的“真空”。
其二,世界的无限性决定了“虚空”不灭。这里的世界并非指存在物本身,而是指人类社会。在他看来,社会形态的更迭意味着人们之间关系的改变。人类社会不会因其已具有表现自身的形式而停止改变,它会不断以不同形式来表现自身。这就表明:在被赋予形式的现实存在(世界)之外始终存在着“虚空”,其中,以特定形式存在的原子会在原子团的协同式运动过程之中转向其他方向。
其三,新旧世界之间存在着“虚空”。既然世界否定自身的形式并非前后相继的连续过程,而是处于彼此的断裂状态,那么,在旧世界与新世界之间便存在着“虚空”,新世界产生于原有意识形态统治的解体,即与原有的观念决裂。由此,新世界便成为了没有“原因”的现实存在物,它起始于“虚空”,即“无”的状态。
比较阿尔都塞与伊壁鸠鲁的“虚空”观,二者在形式上有某些相似之处:
其一,伊壁鸠鲁也从物质的永恒性说明了“虚空”存在的必要性。物体自身的变化不仅是“虚空”存在的证明,也说明了原子在“虚空”中一直处于运动状态。不过,伊壁鸠鲁在以新物体的出现阐释原子重新集聚后的状态时,并没有表明它究竟是对原有既定存在物的延续,还是对某种已被破坏的秩序(事物的死亡)的重新复归。这就暗示着原子在占据“虚空”之后,可能出现与以往不同的新物体。
其二,“虚空”位于不同原子团之间的边界。*伊壁鸠鲁、卢克莱修:《自然与快乐:伊壁鸠鲁的哲学》,包利民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75页。不同的原子团集聚形成了物体,物体包含于“虚空”之中。既然“虚空”充实于原子团形成的物体之间,那么,物体与物体之间便因自身充实于“虚空”中而得以占有相应范围,从而使物体自身具有了确定的边界。因此,物体的解体也可以被视为:在“虚空”之中,原子正处在以新的方式彼此联结的过程中,并在新的联结产生之后重新确立彼此的范围。
除了上述两种特性之外,伊壁鸠鲁还认为,在物体的内部也存在“虚空”,并且,“物体中所包含的‘虚空’越多,它就越容易被这些攻击所彻底毁坏”。*伊壁鸠鲁、卢克莱修:《自然与快乐:伊壁鸠鲁的哲学》,第75页。阿尔都塞对该特性予以了肯定。
共产主义者或自由的关系……不仅在社会主义国家,也存在于帝国主义国家之中,……帝国主义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丢失它的阵地。*Althusser, “Du matérialism aléatoire,”p.189.
帝国主义不仅要在国内维护资本主义的剥削与压迫关系,还要在全球范围内延续。共产主义者出于自己的政治立场,要在政治斗争中不断开展反对这种关系的实践活动。这不仅降低了原有帝国主义思想的社会影响力,也促使更多的人加入到反对这种关系的行列中。这就与物体内部存在“虚空”的论述实现了暗合。
从“虚空”与表现原子团形式之间关系,阿尔都塞肯定了伊壁鸠鲁的理论贡献,只不过在前者看来:“虚空是理论与实践的同时显现”,*Althusser, “Du matérialism aléatoire,” p.190.而后者只是从围绕存在物的生灭对“虚空”进行了说明。
“偏斜”是理解阿尔都塞揭示世界起源的切入点。阿尔都塞认为,“偏斜”是一种细微的摆动,没有人知道它以怎样的方式发生在何时何地,不过,正是这种偏斜才使下落的原子和附近的原子相遇,从而逐渐形成原子的集聚,进而使世界得以产生。*Althusser, Philosophy of the Encounter, p.169.在《相遇唯物论的潜流》中,他并没有点明原子的“偏斜”在什么样的前提下可以发生,这就有必要结合伊壁鸠鲁的解释反观阿尔都塞暗含于原子联结的隐喻(生产关系)和“事件”的理解,探究“偏斜”概念的深层含义。
关于原子的坠落问题,伊壁鸠鲁认为,原子间的集聚始终是世界产生的根本条件。
如果所有的运动总是构成一条长链,新的运动总是以不变的次序从老的运动中发生,如果始基也不通过偏斜而开始新的运动以打破这一命运的铁律,使原因不再无穷地跟着另一个原因,那么大地上怎么可能有其自由意志呢?*伊壁鸠鲁、卢克莱修:《自然与快乐:伊壁鸠鲁的哲学》,第98页。
在这个解释中,原子、原子的偏斜与直线下落的意义已不同于解释自然界存在物的含义。首先,原子在这里寓意已从自然界的存在物“元素”转变为个体的人。显然,伊壁鸠鲁否定了新的运动轨迹或者原子间的关系来自于既存原子团内部的可能性,而将产生新的社会关系的希望投向了原子团外部。
因而,原子“偏斜”的第一个条件是否定性的自由。相应地,当这种观点被延伸到解释现有的城邦共同体时,原子和原子团之间的关系就转变为个体与城邦秩序之间的关系。城邦就好比由多个原子化个体组成的共同体,其中,每个个体的命运都与城邦统治者密切相关。只有否定城邦整体对于个人命运的摆布,个人才会不再受“异己”的意志支配,追求自己的理想生活。而个体与城邦之间的关系也随同这种“否定”关系的生成而逐渐被瓦解,重新成为了原子化的个体。伊壁鸠鲁认为,这种状态不受制于固定的时间和地点,它的发生追随着每个人的意愿。在伊壁鸠鲁看来,幸福的生活不仅是随时随地追寻自己意志的驱使,还在于要使这种快乐成为一种永久的,或者说不会再度失去的东西。
因为整个躯体的全部物质都必须被激动起来,以便全身协调一致……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然后……传播全身和四肢。*伊壁鸠鲁、卢克莱修:《自然与快乐:伊壁鸠鲁的哲学》,第99页。
于是,原子“偏斜”的第二个条件是共同理想,即新的运动方向应当实现与其他原子间的联合。原子化的个体应当联合其他有着共同意愿的个体共同行动,使所有人的共同理想在新城邦中得以实现。
否定性的自由使人摆脱了自我的异化状态,共同理想使人与人之间发生并建立了一种新的联系。其后,随着相遇的不断进行,在共同理想的导引下,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它的周围,由此便道出新世界形成应当具备两种特性:
第一,新世界形成的时间与空间是不可预料的。在述及“偏斜”产生的条件时,条件一(否定性的自由)和条件二(共同理想)是个体能够摆脱城邦束缚的基本条件。个体追求的自由意志取决于个体对于现实的理解,当城邦的安排与个人的追求保持一致时,个体完全可以主动融入城邦的具体社会生活之中;反之,个人则会视自己的情况在接受与拒绝之间做出选择。新世界的建立并非单纯地取决于否定既存的社会政治秩序,从根本上说,它有赖于实现人与人之间联合的共同理想。
第二,新世界形成的方式是不确定的。伊壁鸠鲁将个体间的联合视为对人们共同现实追求的回应。由于人们会随着他们对现状的态度而改变自己对于自我追求的理解,这就使新城邦并不是为了某种恒常的秩序而建立。伊壁鸠鲁说道,“始基并没有运用聪明的理性有意地计划和安排自己进入到有序的位置上”。*伊壁鸠鲁、卢克莱修:《自然与快乐:伊壁鸠鲁的哲学》,第205页。这样看来,能否建立起城邦的秩序取决于人们的共同意愿。
阿尔都塞沿用了伊壁鸠鲁认定的“偏斜”产生过程和它的结果,并进行了相应论述:
首先,存在物是其所是的原因便在于相遇已经发生。*Althusser, Philosophy of the Encounter, p.192.在阿尔都塞看来,存在物就是指既存的政治国家。对于共同理想的理解,他并没有停留在认同某种愉悦的感受(伊壁鸠鲁)基础之上,而是把它视为借助意识形态工具实现特定政治目标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国家起始于共同理想的形成及其对参与者的凝聚。
其次,“相遇”存在于存在物之中,它们是各种原因的结果,至少有两个,但随后便利用平行的效果或一般扩散而不断激增。*Althusser, Philosophy of the Encounter,p.193.阿尔都塞虽然认可“相遇”发生于国家内部,也认可“相遇”的形成需要否定性的自由和共同理想,但是,“相遇”的发生不再是简单地从“是”或“否”的政治态度分歧演化而来的结果,而是视为各种原因的综合结果。由于引入了“事件”,他把“相遇”的形势,视为可能在相同时间内不同空间的快速扩展或短时间内的迅速激增。这就使人们认同共同理想的过程,转变为借助意识形态机器来接受它的导引,从而使他的“相遇”概念暗含了政治实践内容。
最后,每个相遇都是偶然的,不仅在它的起源上,在它的效果上也是如此。*Althusser, Philosophy of the Encounter, p.193.在事件发生过程中,既存在人们对现有政治秩序否定的情形,也存在着人们接受共同理想的导引参与政治实践的情形。阿尔都塞认为事件能否真正起作用在于事件发生时的当下状态,即是否存在有利于事件形势进展的“虚空”,即国家意识形态机器处于瘫痪状态。因此,反对统治阶级的斗争的现实基础仅仅是当下所具有的某种政治情形。
二、原子间的集聚与大众间的联合
通过将伊壁鸠鲁的“虚空”与“偏斜”概念引入“创世”理论之中,阿尔都塞已经从抽象的观念上完成了解释世界形成的理论准备。不过,当“偏斜”发生之后,如何使原子化的个人行为转变为与国家现有生产关系决裂的政治实践活动?由于政治实践活动本身就是政治理论的具体体现,政治理论干预政治系统运行的意图不仅满足于瘫痪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还在于利用政治理论斗争的舆论扩散效应去促使更多的人加入到政治实践活动之中。
在陈述“偏斜”产生条件时,阿尔都塞反复强调,它是在人们不知不觉的状态下,不知在何时何地便会发生。接着,他又以举例方式解释了帝国主义国家内部围绕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而产生的两种趋势的斗争,即维护与反对它的斗争。把“虚空”的产生条件引入到上述理论线索,我们不难发现,他意在暗示只有在事件发生的时候,原子的“偏斜”才能无限地发生下去并形成新的原子集聚。当原子在直线坠落过程中产生“偏斜”之后,原子摆脱了原子团的束缚,在“虚空”的各个方向上实现了符合自身意志的运动。从原子的单独活动到原子间的集聚,阿尔都塞从原子集聚(联合)过程存在的两种情况,即部分集聚与整体集聚论述了各自产生的结果:原有社会形态的有限调整与新的社会形态的产生。相应地,联合则包括“暂时的”与“永久的”情形。
在原子间的联合与其结果的关系上,阿尔都塞认为:“随着偏斜状态的发生,原有的坠落状态被打破,原子与附近的原子不断相遇而彼此联合在一起,从而形成一堆原子聚集的情况,这就是世界的开端”。*Althusser, Philosophy of the Encounter, p.169.从这段论述来看,他对相遇之后的结果极为重视,原子相遇后要形成原子的聚集状态,并且这种聚集会成为世界的开始。这是因为:
首先,事件的发生打破了原子的原有状态。阿尔都塞在陈述原子间相遇肯定会发生的同时,暗含了“事件”可以引发“相遇”的内涵。当事件来临之时,原子在先前原子团之中被赋予的属性便因为原子与原子团之间的分离而归于消失。
其次,事件的发生使分离的原子重新得到联合。事件对于原子的影响具有双重性:一方面,它促使原子摆脱了原有的原子团,破坏了既存原子团内部的联结关系,从而出现了“虚空”;另一方面,在破坏既存原子团结构的同时,它也给予了游离出的原子以重新联合在一起的机遇,使它们能够被新的原子团的形式赋予其自身并不具备的功能,这是原子与原子之间能够以新的形式彼此协同运动的关键。使用“不断”一词修饰“相遇”的表现形式应当能够体现出他对原子团整体运动形式的理解,即它要与旧的原子团之间实现断裂。据此可以判断,从创世的角度看,原子脱离的运动方式是必要的。
最后,事件成为了新世界的开端。由于“相遇”不断发生,所有原子最终形成一个原子团,成为了新世界的开始,在此之前,虽然也存在着原子团,但是它还不能满足创世的条件,仅仅是有限的联合。这就使原子团的运动不能仅满足于有限的分离,还要彻底瓦解原有联系,使所有的原子以新的形式加以表现。因此,事件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新世界的起始。
这就不难理解他为何如此区分“相遇”的状态究竟是短暂的还是持续的。他又说道:
世界诞生于因偏斜而产生的相遇,不过,相遇本身必须持续进行……它才能成为所有现实性、必然性、意义和理性的基础,但是相遇本身也可能不持续,那便没有世界。*Althusser, Philosophy of the Encounter, p.169.
在阿尔都塞看来,只有持续的相遇才能使原子之间丧失原有的结构,无限相遇的最后表现就是所有的原子重新堆积在一起,使原子间的联系彻底放弃寻求复制以往关联的可能性。当原子间的“相遇”达成上述结果时,新的关系才能赋予原子的集聚以新的样态。这些样态在他看来就是“事后”依靠国家法赋予原子间以必然性的联合和对原子相遇过程本身的反思性解释。与之相比,短暂的“相遇”虽然也能对既存原子团的空间分布产生一定的破坏作用,但是,由于在活动的时间和范围上是有限的,这就使它无法在既存的原子团结构之外被赋予全新的关系,而只是在客观上以分离活动本身使既存原子团的总体形式发生扭曲。当“相遇”终止的时候,分离出的原子便会重新为既存的原子团所吸纳,并不能从根本上动摇原有联系,更不可能形成新世界。
当然,阿尔都塞使用原子和“相遇”的理论元素暗指政治实践活动的目标还是过于抽象。如果把上述指代移植到现代资本主义国家无产阶级的两种斗争形式,即推翻国家统治机器的革命的政治实践和反抗资本主义的工人运动,那么,这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一再强调原子间集聚的必要性。阿尔都塞为政治实践创造性地引入了“事件”要素,这就使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斗争转变为被统治阶级与统治阶级的斗争,而斗争的策略也从实现无产阶级意识的总体性转变为实现被统治阶级的总体性联合。
在阿尔都塞看来,所谓实践法则、斗争形式都是在事实完成之后以反思形式通过理论表达出的,它们并非如物理学研究的对象一样在各个时间点上都表现为规律性的运动形式,只是基于具体实践环境的理论表达。因此,当事件发生的时候,谁也不会知道世界将会是怎样的,也无法通过其所是的样子来调整自己的实践活动。未来的开放性便在于:只有原子化的个体在实践过程中实现广泛联合才能为自己开辟出新的历史。而永久性联合是阿尔都塞寄望于政治实践主体能够在它的政治实践活动中取得成功的形式。从原子“偏斜”过程引发的迅速集聚效应来看,只有在事件发生过程中,实践主体及时以共同理想(新意识形态)凝聚游离于结构之外的原子化个体,事件才会成为创造世界的开端。阿尔都塞坚持认为,人类的历史活动只能存在于具体人的实践之中,它不是由先验主体或是理念外化来实现的,但是,具体的人又是一种有限的存在物,他的实践活动对周围的活动影响十分有限,因此只能依靠新的意识形态询唤个体,使他们从感性现实活动的主体转变为创造历史的政治实践主体。他讲道:
显然,相遇本身并没有创造世界现实的任何存在物,而仅仅是堆积的原子……没有偏斜和相遇,不会有任何存在物,仅有抽象的元素……甚至我们可以说原子的存在是由于“无”……*Althusser, Philosophy of the Encounter, p.169.
从上述论断来看,原子脱离原有的运动状态之后,便会因“偏斜”发生而在“虚空”中相遇、联合。如果没有这种联合,那么原子只能停留在孤立的状态,无法联合为原子团。从存在物的生灭来理解原子团的形成与消散,这种观点与伊壁鸠鲁的论述一致。问题在于,如果原子“偏斜”的真正意图是为了在“虚空”中寻找到自身位置,那么,它只能和其他原子结成原子团。一旦这种原子团形成,它就要利用自己的优势在“虚空”中吸纳更多处于孤立状态的原子,并使它们加入其中。因为原子团的存在已经意味着它们彼此联合的方式是永久性的。由此,能够将所有原子联合起来的形式或者联系应当是原子间某种共同的东西,即共同理想。
接着,阿尔都塞又谈及了“共同理想”的一般特征:“秩序的形式和由原子堆积而产生的存在的形式,作为他们所是,……结构的首要性超过了它的元素,最终……一种必须称作加入元素的互补和密切联系,它们准备好连锁碰撞(collide-interlock),为了使这种相遇固定下来(take hold),换言之,具有形式,最后产生形式,即新形式”。*Althusser, Philosophy of the Encounter, p.191.由此可以看出:
首先,共同理想的实现取决于具体境遇。原子团占据“虚空”的表现形式取决于存在于联结原子间的形式。在阿尔都塞看来,这种形式与具体境遇密不可分,这就否定了原子之间可以随意采用不同形式来表现自身的可能性,而是必须要考虑实现共同运动形式之前原子或原子团的各自处境。
其次,共同理想的阶段目标是开放性的。既然新的原子团与原子联合时,要考虑原子原有的运动轨迹,那么,新的原子团内部结构已经受到这种秩序调整的影响。现在的问题是,如果继续任由这种情况发生,新的原子团的内部结构很有可能在吸收其他原子的同时趋向失序。若该现象发生,那么,原子最初的联合便不具备任何意义。此时,新的意识形态处于支配性的核心,这种地位取决于维系原有结构(秩序)的各种因素的综合性力量,在维系新的结构方面,它们构成了矛盾的过度性支配。这种观点就为新的意识形态引入了开放性内容,即具体的阶段性目标是由实际境遇所决定,它可以调整自身的表现形式,以吸引更多的原子进入。
再次,共同理想的价值追求是不变的。在原子团的表现形式发生调整之后,新的原子团的最终目的还是要在所有原子之间实现新的形式,赋予它们以新的结构。在阿尔都塞看来,这种新的结构就是连锁碰撞,也就是说一旦结成便不可被改变,也不能使原子因原子团内部自身秩序的调整而脱离原子团,否则“相遇”便无法持续下去。因此,这里应当是暗示共同理想的价值追求。原子团的总体稳定性只能建立在维系原子团总体性的价值维度上。
最后,共同理想是形成共同体的前提。阿尔都塞认为:“一旦它们已经如此固定下来或连锁碰撞,原子堆就会进入它们开创所是的领域:组成存在物,可分配的,可区别化的存在物,赋予它们这样或那样的属性(具体取决于时间和地点)”。*Althusser, Philosophy of the Encounter, p.192.一旦持续的“相遇”最终使所有原子脱离原有结构并在新的价值基础上实现统一,便具备了创世的条件。可见,共同理想在新原子团形成过程中发挥着关键作用。
三、新旧世界之间的边界
在接受墨西哥哲学家费尔南达纳瓦罗(FERNANDA NAVARRO)的访谈时,阿尔都塞曾谈及,“他坚持存在着另外一种唯物论传统的观点,它尚未被哲学史所承认。这以德谟克利特、伊壁鸠鲁、马基雅维利……马克思……等人为代表,他们捍卫着共同的哲学范畴,即虚空、有限(limit),边界(margin),中心的缺失,从中心向边缘的转移(或相反)和自由”。*Althusser, Philosophy of the Encounter,p.261.通过前文分析,“虚空”、有限和自由的意义已经被相继阐明,其他几个哲学范畴还需要进一步梳理。
尽管伊壁鸠鲁与阿尔都塞都是从“虚空”的表现形式入手来分析城邦或国家的存灭问题,但是,由于两者的哲学路径不同,“虚空”在他们各自揭示其表现形式时所使用的内涵并不相同。其中,前者是从城邦的有序与失序现象来理解“虚空”的表现形式,相应地,它们就被理解为人们是否遵守城邦政制;后者则是从意识形态的控制是否存在来诠释“虚空”,而人们所拥有的知识与现实之间是否一致则是意识形态的具体体现。由此,“虚空”的存在一方面意味着相对于实践而言两者的差异永远存在,另一方面则体现了去意识形态化的要求。由于这种差异的存在,国家的存灭就转变为意识形态结构的生成或消亡。通过这种概念转换,虽然在表现“虚空”的社会现象上,阿尔都塞依然以原子团的成型来说明国家的存在需要占据空间,但是,鉴于它已不再是简单的政治联系,原子团的空间存在形式实际上是特定话语体系的支配范围。从这个意义上,他使用圆圈来描述国家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存在形式。他认为,在哲学史上,第一个明确谈及圆圈的人是黑格尔。他把圆圈的形成视为意识自身及其现实化的过程,它被称作绝对精神。但是,黑格尔的精神圆圈是缺少绝对界限(la limite absolue)的圆圈。这种历史观已经预设了人类历史的目的、终点。*Althusser, “Du matérialism aléatoire,” p.190.
不过,黑格尔最大的问题在于他忽略了边界。它并非仅指在人类历史活动中个人的身体是有限的,还在于:“所有二元宗教曾表现的多余的苦难和声音都是在善(bien)与恶(mal)的价值对立之下的”。这种价值体现在人们的语言、风俗、习惯等话语之中。它以话语的形式在社会成员之间流动,建立了一种无形边界,在它的影响之下,人的性质可以很容易地被重建。*Althusser, “Du matérialism aléatoire,” pp.190,192.从国家存在的历史来看,就不能说它们在前后之间存在着价值观的因果联系。因为新的国家的产生便意味着对原有价值观的否定,意味着争取自身自由实现的群体必须以国家作为载体,以同化其他社会成员为前提,使他们的价值在塑造他人的过程中得到承认。尽管以意识形态的方式实现“同化”或“承认”不失为使现有社会成员认同现有价值体系的最好方式,然而,只要这种价值还存在着普遍利益与特殊利益的矛盾,存在着“善”与“恶”的区分,就会有人为争取自由的实现,从否定既存的价值入手,建立(制造)新的国家(圆圈)。因此,话语边界确立的目的就是限制或者消除这种否定自身的影响存在。
通过引入价值的对立,阿尔都塞在原子论的语境中解释了他的国家观,即非连续的、断裂的封闭圆圈。但是,相对于政治实践而言,边界又意味着什么呢?显然,既然边界存在始终要以“虚空”为前提,那么,边界在“虚空”之中确立的范围便是有限的。这种有限性就成为了政治实践活动的出发点,它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边界在确立自身范围的同时暴露了否定自身的弱点。从意识形态的一般特点来看,知识与现实之间的一致是它的基本维度,而两者之间的“同一”关系则构成了表现国家存在的“事实”。但是,国家的形成不仅在于确立某种事实,还在于以事实作为某种特定价值的体现,从而实现两者的统一。由于价值的引入,这就使被统治阶级能够从两个维度找到既存国家的弱点:第一个维度来自于知识与价值之间的联结。统治阶级为了维护现有的政治秩序必然在知识之间作出价值区分,并围绕这种价值形成维护这种秩序的内容;第二个维度来自于现实与价值之间的联结。当具体的实践活动与特定价值体系结合之后,它们便被划分为“好的”与“坏的”。这就使政治斗争能够在它的理论和实践方面找到各自的立足点。
其二,边界的范围可以被改变。由于意识形态的具体内容被构建在特定的价值基础之上,它不可避免地存在着理论与实践的盲点,这就使表述它的话语体系只能建立在有限的现实基础之上,从而限制了它的适用范围。在阿尔都塞看来,一旦无产阶级政党能够以唯物论的哲学武器占领这些“空缺”,它就可以利用这些建立在实践基础之上的话语,清除意识形态的论点对人们实践活动的影响。
从意识形态话语流动的有效途径入手,阿尔都塞以价值为基点找到了事实与价值两者间的统一,在国家维持自身存在过程中是如何确立统治范围的:一方面,它建立在知识与价值的联结的基础上,以话语形式在国家意识形态机器中发挥着规范效果;另一方面,它建立在现实与价值的联结的基础上,以实践规范的形式为国家暴力机关或法律体系所维护。既然边界的一边是国家政治统治的影响范围,那么边界的另一边便是被统治阶级挣脱统治枷锁的“虚空”。不过,在边界的内部也存在着“虚空”,并且边界内部的“虚空”与边界外部的“虚空”实际上是一致的。他举例说,马克思曾说道,无产阶级阵营就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内部。众所周知,资本家为了攫取更多的商品利润,在再生产过程中不断追加资本的投入,使他的生产规模不断扩大,从而客观上扩大了无产阶级的规模。从资本主义社会的价值体系来看,无论其如何以自由、博爱等价值观粉饰自身,资产阶级的价值立场始终是从维护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前提出发,强调生产的利润优先性,这就迫使无产阶级不得不从自身的实际需要出发而否定这种价值观,实现自身的价值追求。以此来看,无产阶级确实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找到了立足点。然而,若要实现自身解放,无产阶级只有使自身周围的环境处于“虚空”的状态之中,与其他人或者组织之间实现联合,才可以从资产阶级统治的意识形态控制中逃脱出来。从而为新世界的诞生创造积极的条件。正如阿尔都塞所言:“全部的哲学的、意识形态的和政治的问题就是以意识形态的方式使不可胜数的大众运动聚合起来,为了实现和平与自由”。*Althusser, “Du matérialism aléatoire,”p.192.这种观点在伊壁鸠鲁那里显然是不存在的,因为他还无法从哲学上把握人们能够为普遍意志所引领,从事创造新世界的活动。
四、结论
阿尔都塞对“虚空”的创造性解释使伊壁鸠鲁的原子论不再是原子聚散的空间,而使它具备了价值、现实和理论的三种维度,从而使伊壁鸠鲁的新世界充满着对人们的吸引力。他以“虚空”暗示了无产阶级应当在争取自由的政治实践中,占据理论的“空白”与政治实践空间,从反面映衬了无产阶级群体的存在及其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必然否定,象征着面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包围,永远存在着否定这种支配关系的现实力量,确立了人们追求自由的理想及其现实路径。由于阿尔都塞在理论中引入了“边界”概念,这为无产阶级的主体性向联合主体的总体性的滑动打开了理论缺口,为西欧无产阶级政党的政治理论提供了新的哲学基础。这表明:阿尔都塞不仅是列宁主义的继承者,还要结合自己对于毛泽东哲学的解读,使之对于意识形态的认识聚焦于依靠矛盾的复杂性建立广泛的统一战线,而夺取国家政权。不过,阿尔都塞以原子论说明其理论虽然增加了易读性,却出现了两个问题。其一,既然与无产阶级联合的主体是异质性的,那么应当如何避免联合的失败。这一点,他未做更多的说明。其二,由于广泛联合的存在,这就使政治实践的未来具有了不确定性,甚至可能出现与无产阶级政党追求不一致的地方。不过,至少在策略方面,阿尔都塞的确为我们提供了许多富有启示的思考。
(责任编辑:曹玉华)
作者简介:经理,天津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天津300387)
中图分类号:B565.5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16)04-0060-09
Reunion of Deflected Atoms: A Metaphor in Political Philosophy——A Study of Epicurus' Atomism in Althusser
Jing Li
Abstract:With the aid of the Epicurean world-system,Althusser's creative interpretation of the “void” makes the Epicurean atomism no longer the space in which the atoms assemble and part but gives it a triple-dimension of value,reality,and theory. For this reason, the new Epicurean world is deeply attractive. By the conception of “void”,Althusser wants to show that the proletariat should occupy the theoretical “gap” and politico-practical space in their political practice aiming at liberation. “Void” means that,confronting the ideological encirclement of capitalism,there will always be actual forces which negate this dominating relation and open up ways leading to the real liberation. He makes the passage from the proletarian subjectivity to the totality of the uniting subjects possible by introducing the idea of value-limit and lays anew the foundation of the political theory of the western European proletarian parties in the 20th century. Althusser,at least with respect to the strategy,has given us a strong inspiration.
Key words:Althusser, Epicurus, void, margin, political practice
§外国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