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辉,殷亚林
(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云南玉溪 653100)
元代名儒郝经文艺美学思想细析
章 辉,殷亚林
(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云南玉溪 653100)
在作品论(文用论)和鉴赏论上,元初名儒郝经继承了宋代理学家的文论观,提倡文为道用,高度强调诗文必须有实用的内容。同时,郝经也重视其抒发性情的功能,反对压抑人性与真情的表达,强调文艺表现真实情感和个性。在创作论上,郝经的“内游说”创造性地把“游”的概念从道家美学引回儒家美学,倡导在充实经史基础上的人格美塑造,并试图以“养说”理论来提高主体的内在修养。
文用论;情;创作论;内游;养
郝经(1223-1275年),字伯常,元初名儒,祖籍泽州陵川(今山西陵川县),生于许州临颍(今河南临颍县)。他是金末遗民,后效力于蒙古忽必烈政权。作为政治家,郝经反对“华夷之辨”,推崇四海一家,主张天下一统;作为思想家,郝经推崇理学,希望在蒙古人汉化过程中,以儒家思想来影响他们,使国家逐步走向大治。其博大包容的心胸,使得他在文艺观上同样全面、辩证,高于时人。
“诗言志”是中国传统美学的重要命题。但由于“志”这一概念本身的丰富性,文论家们在理解与取舍时侧重点不一,导致了后代审美理论衍化出“重理”和“重情”两大派别。一般说来,“重理论”认为“志”就是志向和政治抱负,因此强调作品内容的实际功用,尤其是政治教化作用,这在北宋达到一个高峰。其优点是使文艺经世致用,发挥社会性效果,但较强的功利性和目的性,常常容易忽略或扭曲对艺术自身规律的探索,把艺术变成单纯地为政治服务的工具,不利于艺术健康合理的发展。而“重情论”认为“志”就是情志、情感,强调作品自由抒发情感的功能,因而功利性较弱,能使创作上更重视个人的表达和艺术自身规律的探索。但有时亦会流于小我的狭隘视角与不切实际的幻想。郝经既重视“文为道用”,又不废“述乎人情”,显示了在作品论(文用论)上的全面和辩证。
一方面,作为元初名儒的郝经奉行儒家经国安邦之道,在文用论上也显示出强烈的用世精神,可谓宋代致用美学在元代的某种继续。
他在求学上具有高度的实用精神:“不学无用学,不读非圣书。不为忧患移,不为利欲拘。不务边幅事,不作章句儒。达必先天下之忧,穷必全一己之愚。”(《志箴》)[1](P356)在文道关系上,北宋道学家孙复(992-1057年)明确提出“文者,道之用也”(《答张洞书》,《孙明复小集》卷二),[2](P293)“斯圣人之文也……虽其目甚多,同归于道,皆谓之文也。”(《答张洞书》,《孙明复小集》卷二)[2](P294)而北宋周敦颐(1017-1073)将唐代的“文以明道”发展到“文,所以载道”(《周子通书·文辞第二十八》)。[3](P39)推崇理学的郝经也继承了宋代理学家的文论观,强调文为道用。他说:
文即道也。道非文不著,文非道不生。自有天地,即有斯文,所以为道之用,而经因之以立也。
——《原古录序》[1](P204)
甚至在书法这一艺术门类上,郝经同样强调“道”的根本地位:他认为:“今之为书也,必先熟读六经,知‘道’之所在。尚友论世,学古之人,其学问、其志节、其行义、其功烈,有诸其中矣。而后为秦篆、汉隶,玩味大篆及古文,以求皇颉本意,立笔创法,脱去凡俗,然后熟临二王正书……以正为奇,以奇为正,出入二王之间,复汉隶、秦篆、皇颉之初,书法始备也。”(《移诸生论书法书》)[1](P160)
在鉴赏论方面,郝经也同样以实用为审美标准。元中统元年(1260),郝经奉命出使南宋,却被南宋奸相贾似道长期扣留。在被囚期间,他曾编选汉至五代诗集《一王雅》。他选诗的宗旨十分明确,即要“抑扬刺美,反复讽咏,期于大一统,明王道,补缉前贤之所未及者”(《一王雅序》)。[1](P192)可见,此书完全以实用为主,所选着眼于政治教化。从“明王道”,以求有补于世事的目的出发,郝经批评当时文坛存在的“事虚文而弃实用”(《文弊解》)[1](P302)的弊端,强调诗文要“实”。他说:
天人之道,以实为用,有实则有文,未有文而无其实者也。《易》之文,实理也;《书》之文,实辞也;《诗》之文,实情也;《春秋》之文,实政也;《礼》文实法,而《乐》文实音也。故六经无虚文,三代无文人。夫惟无文人,故所以为三代;无虚文,所以为《六经》。后世莫能及也。
——《文弊解》[1](P303)
郝经称赞《六经》之文为“实理”、“实辞”、“实情”、“实政”、“实法”、“实音”,故而“后世莫能及”,是对诗文必须有实用内容的高度重视。
但郝经在强调诗歌既应反映现实,为教化服务,重视其社会作用的同时,又不废其感物吟志的抒情功能,可谓情理并重,功利性与艺术性两不偏废。郝经重视作品抒发性情的功能,是基于情乃“本然之实”:
情也者,性之所发,本然之实理也。……情之生也,发于本然之实,而去夫人为之伪……喜怒哀乐好恶,其发见则具于情,可喜而喜,可怒而怒,可哀而哀,可乐而乐。
——《论八首·情》[1](P228-229)
他批评道学的缺点是“务乎伪而不务乎实……斩然而绝念”(《论八首·情》),[1](P229)在某种程度上压抑了人性与真情的表达,因而是“不情之学”。[1](P229)他论诗更是把情放在第一位:“《诗》者,述乎人之情者也。情由感而动,故喜怒哀乐随所感而发。”(《五经论·诗》)[1](P241)在这样的鉴赏标准下,他认为苏轼、黄庭坚以下的诗歌有辞而无情:“仅有作为之工,而无复性情。”(《与阚彦举论诗书》)[1](P166)这可谓是切中要害之论。
郝经之后,元代文论家越来越于倾向于强调作品“主情”的一面。如黄庚、戴表元、袁桷、赵文、刘将孙、祝尧、戴良、杨翮、黄溍、陈绎曾、杨维桢等。有学者指出:“显然,元人论文,具有一种意欲将文学与理学相剥离的企图,而以此来提高文学的地位,也就与宋人力图将之与理学构合以提高文学的地位的思维方向恰恰相反。”[4]元人“不再如宋人那样过分重视诗歌的言理明道以及锻炼格律的工夫,而相对地重视诗人情志的抒发。”[5](P1053)元代的这种“主情说”,无疑是明代公安派“性灵说”的先导,是古代文艺观念向近世方向前进的信号,因而成为中国美学史上重要的一环。
总之,元代的“重情论”,进一步突出了文艺在表达真实个性和情感方面的重要功能。而郝经在这一方面有开创之功。
在创作论上,郝经同样也是比较全面而辩证的。整个金代文坛在创作论上有“师心”和“师古”之争。师古派代表有周昂、赵秉文、元好问等,师心派代表有朱弁、李纯甫、李经等。应当说,两派各有得失,但从个性解放的角度来看,正如章辉所指出的,“师心”派“破除因袭古人,盲目迷信权威,对师古派束缚个性的倾向有解放作用。”[6](P53)从基本主张来看,郝经也是倾向于“师心”派的。他主张凡事不必尽师法古人,提出“今之为文者,不必求人之法以为法”(《答友人论文法书》),[1](P154)认为“三国、六朝无名家,以先秦、二汉为法,而不敢自为也。五季及今无名家,以唐、宋为法,而不敢自为也”,[1](P155-156)强调作书与写文章时应当“皆自我作”,[1](P154)体现了强烈的思想自由和创新的意识。
不过,在创作论上郝经最大的贡献还是在对“游”的开创性解读和界定上。“游”是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重要范畴,儒、道、释三家美学体系对其均有涉及。从早期提法来看,孔子有“游于艺”(《论语·述而》)[7](P76)的著名命题,而“游”更是庄子的核心概念。《庄子》一书中,“游”字出现了约百处之多。孔、庄的“游”概念虽隶属不同思想体系,但有其共同语义内涵,都是一种自在生命的自由体验。所不同的是,孔子所谓的“游”有其功利性目的,就是对于“道”与“仁德”的追求,“游”的对象是儒家六艺。而庄子的“游”没有任何功利性目的,它既可以是游览自然,所谓“(冯夷)游大川”(《庄子·大宗师》),[8](P70)“出入六合,游乎九州”(《庄子·在宥》),[8](P118)但更多的则是一种在“游于物”基础上的精神性的、超越性的、审美性的心灵遨游。庄子的后一种意义上的“游”在后世不断得到发挥,例如魏晋时期嵇康提出“俯仰自得,心游太玄”(《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其十五),[9](P16)西晋陆机提出“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文赋》),[10](P503)南朝刘勰提出“神与物游”(《文心雕龙·神思》),[11](P76)等等。
“江山之助”是一个传统创论命题,意在指出游历自然景色对激发创作的重要性。刘勰云:“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江山之助乎!”[11](P130)此后“江山之助”得到越来越多的肯定。唐代宰相张说在被贬往南方后,诗写得更好,“人谓得江山助云。”[12](P3481)而唐代张彦远认为隋代画家董伯仁创作的缺憾在就在于“但地处平原,阙江山之助。”[13](P204)宋代人在论到文学创作时,也有这种“江山助奇”说,认为司马迁的《史记》之所以写得那么好,是因为他历览了名山大川:“昔人谓汉太史迁之文,所以奇,所以深,所以雄雅健绝、超丽疏越者,非区区于文字之间而已也。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南浮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嶷,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过梁、楚;西使巴、蜀,略邛笮、昆明,还于河、洛。能尽天下之大观,以助其气,然后吐而为辞,笔而为书。故尔欲学迁之文,先学其游可也。”[1](P463)
郝经认为这种说法是不对的:“余谓不然。果如是,则迁之为迁亦下矣。”[1](P463)他认为,司马迁的山水之游仅仅是一种“求助于外”的方式,所得甚小,所失甚大:“勤于足迹之余,会于观览之末,激其志而益其气,仅发于文辞,而不能成事业,则其游也外,而所得者小也。其游也外,故其得也小;其得也小,故其失也大。”[1](P463)他强调,不应停留于物理角度的“外游”,并由此明确提出了与之相对的“内游”说:
曷亦内游乎?身不离于衽席之上,而游于六合之外;生乎千古之下,而游于千古之上;岂区区于足迹之余、观览之末者所能也?持心御气,明正精一。游于内而不滞于内,应于外而不逐于外。常止而行,常动而静,常诚而不妄,常和而不悖。如止水,众止不能易;如明镜,众形不能逃;如平衡之权,轻重在我。无偏无倚,无污无滞,无桡无荡,每寓于物而游焉。
——《内游》[1](P464)
显然,这是一种内在精神领域的遨游,那么其指向的具体对象是什么呢?郝经文中言及的乃是“经史”,“经”就是河图洛书、周诰商盘、禹谟舜典,以及文武周公、孔孟荀扬等的著述,“史”就是反映历代国家兴废的史家记录。这样看来,郝经的“内游”似乎无非就是一般意义上的求知于文史哲著作而已,但其实不止如此。郝经接着说:
既游矣,既得矣。而后洗心斋戒,退藏于密,视其当可者,时时而出之……蕴而为德行,行而为事业,固不以文辞而已也。如是,则吾之卓尔之道、浩然之气,嶡乎与天地一,固不待于江山之助也。
——《内游》[1](P465)
即是说,“内游”后得到的不仅仅是一些知识而已,更有一种主体精神上的提升和转化。“洗心斋戒,退藏于密,视其当可者,时时而出之。”这就是将精神遨游的超越性体验贮存在主体之中,为将来的创作做准备。因此,“内游”后得到的是“卓尔之道、浩然之气”,故而“内游”是创作主体内在品质的修炼工夫,绝不等同于一般的心理认识活动。
“浩然之气”的提法最早见于《孟子·公孙丑上》。在孟子那里,它是指一种由道德与正义所累积形成的刚正宏大的理想人格,对后世儒家美学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所以,作为元代大儒的郝经,其“内游”说无疑是秉承了此脉,注重以儒家经史典籍来充实创作主体的内心修养,培育出一种儒家理想人格,以此提高作品的精神面貌。在他看来,这是足履山川的“外游”所不能做到的:“嶞山乔岳,高则高矣,于吾道何有?长江、大河,盛则盛矣,于吾气何有?故曰:欲游乎外者,必游乎内。”[1](P465)因此,他在文末反驳前人的观点,认为司马迁的成功不仅在于外游之广,更应归功于“内游”:“噫!以史迁之才,果未游于内邪?盍亦称之者过矣!”[1](P465)
那么,如何能使自己“内游”,形成“浩然正气”呢?郝经的方法是“养”,并列举了“养”的具体方式:
人皆可以为大也……有其大,必养以充其大……古之大圣大贤,莫不有以养之者……至大至刚,养而无害,浩然塞于天地间,此孟子之所以养其气也……必明义理以养其性,寡嗜欲以养其心,御奔荡以养其情,致中和以养其气,节饮食以养其体,尽孝友以养其本,执坚刚以养其节,括正大以养其度,撤壅蔽以养其智,别邪正以养其习,慎细微以养其行。
——《养说》[1](P299-300)
总之,“游”作为一种非功利的审美性体验,主要来自道家(尤其是庄子)美学。而郝经创造性地把“游”的概念引回儒家美学,倡导在充实儒家经史典籍基础上的人格美塑造,以之提高主体创作的内在修养。他的《内游》、《养说》二篇均发挥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14](P51)的论点,强调主体精神的自我涵养,《养说》尤以圣人之“养”为参照,详细提出了“养”的方方面面,显示了鲜明的儒家立场,为文艺美学的创作论(乃至于作家论)提供了新鲜的血液。
支宇认为,郝经“以道济儒,继承了儒家学说中‘游于艺’的观念,并将之发扬光大……‘内游’范畴的提出……以及以‘内游’来整合审美功利性与非功利性的企图,在中国美学史上都有很重要的意义。”[15]这样的评价应说是非常恰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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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Intense Analysis on Hao Jing'sAesthetics Ideas
ZHANG Hui,YIN Ya-lin
(School of Humanities,Yuxi Normal University,Yuxi Yunnan,653100)
On work theory (Literary function theory)and appreciation theory,Hao Jing,who is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Yuan Dynasty,carries forward the literary theory of the Neo Confucianism of the Song Dynasty.He advocates that literature should serve the politics,and highly stresses that literary works should have practical contents.At the same time,he also pays attention to the lyric function of literature.He is against the suppression of human nature and the true feelings,and emphasizes that true feelings and personality should be expressed.On creation theory,Hao Jing's “Inner Tour Theory”creatively let the concept“You”goes back from Confucianism aesthetics to Taoism aesthetics.He advocates shaping the beauty of personality at the on the basis of absorbing classics and history knowledge,and tries to improve the inner cultivation of the subject by his“Nourishment Theory”.
literary function theory;true feelings;creation theory;inner tour;nourishment
I05
A
1674-0882(2016)01-0050-04
2015-10-05
章 辉(1975-),男,江苏南京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美学;
殷亚林(1973-),男,江苏盐城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责任编辑 裴兴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