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旅行与话语归置:中国当代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话语批判

2016-04-04 13:20
关键词:文论后现代主义后现代

段 吉 方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州 510006)



理论旅行与话语归置:中国当代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话语批判

段吉方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州 510006)

中国当代文论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接受后现代主义理论,在近40年的理论旅行中,后现代主义在中国当代文论话语中完成了从哲学思想到社会文化再到文艺批评的理论杂糅过程,并以“介绍式”“概念式”“套用式”“运动式”等方式实现了话语归置,最终导致生硬的理论催生、明显的理论研究跨界现象、突出的理论的强制阐释等现象。作为一个非常重要的“拿来理论”,后现代主义使当代中国文论充分融入“理论的全球化”过程。但经过了理论旅行、话语应用和知识传播之后,中国的后现代主义文论话语缺乏问题方式与思想表达上的同一性,造成了思想话语空间的混乱、空疏、简单和重复,反映了当代中国文论话语建构的思想板结状态,影响了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深入当代思想文化的肌理机制。

后现代主义;中国文论;全球化语境;中国经验

“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是20世纪最重要的社会文化思潮之一,对当代西方文论发展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中国当代文论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大范围地接受西方文论,从此,各种西方文论在中国文论中开始了漫长的“理论旅行”。在这个过程中,后现代主义从不缺席,而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拿来理论”。 后现代主义使当代中国文论迅速加入了“理论的全球化”过程,当代中国文论则以“介绍式”“概念式”“套用式”“运动式”等话语归置方式迅速与后现代主义话语对接,使后现代主义顺利地在当代文学理论研究中实现话语应用和知识传播。在本文中,我使用了 “话语归置”这样一个较为中性的概念,“归置”的原意是整理、归纳、安顿,所谓“话语归置”就是后现代话语与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发展之间某种关系的重新梳理,并试图在这个层面上引入批判和反思。

一、中国当代文论在何种意义上应用“后现代主义”

后现代主义最早被引入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是在曾经引领中国当代文化界、思想界风气之先的20世纪80年代。*具体分析见拙文《“后”语境中的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载《贵州社会科学》2009年第10期。近40年过去了,世界范围内的文学理论研究发生了重大变化,按英国文化理论家特里·伊格尔顿的说法,包括后现代主义在内的理论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世界范围内的文论研究已经走向了“理论之后”。这个说法同样被中国学界广泛接受,并一度引起小范围的研究热潮。但另一方面,无论理论落潮的声音如何强大,我们始终没有丧失对理论的热忱。正像伊格尔顿所说的:“毫无疑问,新世纪终将会诞生出自己的一批精神领袖。然而眼下,我们还在利用历史。”[1]4后现代主义就是如此。西方的后现代主义研究者早就指出:“并不存在什么统一的后现代理论,甚至各种立场之间连基本的一致性也没有。”[2]2但这并不影响中国学界在各种学术问题研究中仍然广泛应用后现代话语。在相关的学术文章中,动辄冠以“后现代主义视野下的某某问题研究” “某某作品的后现代主义风格探究”“后现代主义背景下的某某写作”等等。熟悉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现状的学者都明白,这种研究因缺乏基本的问题意识早已过时。这种话语状况之所以存在,说明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中,后现代主义话语已经充分符码化、学科化了。美国后现代主义理论研究者道格拉斯·凯尔纳就曾指出,后现代主义理论追随后结构主义获得了某种“话语优先”的地位。这种“话语优先”理论发展出了一种“用符号系统及其符码和话语来分析文化和社会的话语理论”。这种话语理论“把所有的社会现象都看成是依照一定的符码和规则建立起来的符号性建构物,因而适合用指意模式(model of signification )和指意实践(signifying practices)进行语言分析”。[2]33在某种程度上,中国当代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正在实践着这样一种话语理论,这种话语理论不是以问题性研究为基础和目的,而是以某种现象、话语、观点和立场的描述性为目标。最终的结果是,无论研究对象的实际意义如何,总会在一种相对较为周严的论证中赋予其某种后现代的符码意义,以这种方式,后现代话语不是具体的研究性结论,而是某种话语阐释的符码化建构的结果。

如果说,这种符码化建构是后现代主义“话语优先”理论的结果的话,那么,在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中,导致这种符码化表征的则是后现代理论的具体应用方式。而后现代主义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应用到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中的呢?大致有“介绍式”“概念式”“套用式”以及“运动式”四种话语应用方式。第一是“介绍式”的。“介绍式”的话语应用方式大概是在后现代主义初步引入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时期明显地表现出来的,但又不仅限于这个时期。即使是今天,我们仍然可以看到某些研究成果仅仅是满足于某个后现代主义理论家的观点和思想介绍。我们不否认在后现代主义理论开始引入中国时,这种“介绍式”的话语应用方式有其理论价值和功能,特别是一些从事外国文学翻译的研究者,他们最初的理论贡献是值得肯定的。比如,最早向中国介绍后现代主义的汤永宽和董鼎山先生,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翻译家。他们对后现代主义的介绍不是一种理论式的,而是文学评析式的。这种文学评析更多的是从文学体裁和文本的角度向中国介绍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基本精神和思想风格,这种介绍是有意义的,与后现代主义的“话语优先”无关。但是后来随着后现代主义在中国被大量引进,某些“介绍式”话语就乏善可陈了。这种“介绍式”话语往往围绕某一个后现代主义理论家或理论流派的观点展开,在资料研读的基础上把某种后现代主义观念照搬进来,学界俗称“理论贩卖”;既缺乏深层观念和理论谱系的考古分析,又没有文本或作品的详细研读作为支撑,更谈不上什么批评效果。第二是“概念式”的。“概念式”的话语应用方式重在有关后现代主义相关概念、范畴的清理,特别是围绕后现代的来源、背景及其理论特征做相关的理论定义,如否定性、非中心化、破碎性、不确定性、非连续性、多元化、反权威、反基础主义、反人道主义、非理性主义、非中心化等等。这种方式做的是后现代主义的惯用语史的清理工作,这样的话语应用方式往往有失浮泛,具体性有余而问题性不足。对于中国当代文论来说,应用后现代主义不可能不涉及各种后现代主义概念、术语、范畴,但同样值得思考的是,“后现代的概念主要是概念的建构,旨在从事一定的阐释和解释工作,而非中立的描述用语”。[3]29各种理论概念应用过多而且不加辨析和学理阐释,往往造成理论研究的“夹生”。第三是“套用式”的。用后现代主义的各种概念术语来套用到具体的研究对象上,以后现代主义来涵盖 “从某些建筑风格到某些哲学观点的一切事物”。[4]1这种后现代话语应用方式重在描述分析,突出思想风格研究,但往往忽视具体现象的实际意义,是后现代主义理论滥用的最典型表现。无论对具体文学现象的后现代分析多么周严,但实际上“没有本质上就是‘后现代的’现象”。[3]28第四是“运动式”的。所谓“运动式”话语就是后现代研究的“一窝蜂”现象。纵观当代中国文论研究的基本格局,各种冠以后现代主义的研究是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中最时髦的问题之一。各种专著、学术论文、博士毕业论文、硕士毕业论文不可胜数,从而出现了后现代主义话语的极度繁荣。大家一股脑地都涌入到后现代主义研究中,但往往是对同一个研究对象,出现不同甚至是截然对立的评价。所以,表面上是后现代主义话语的繁荣,但缺乏基本的学术探讨和学术研究的一致性结论,最终是只见理论,不见文本分析的有效性,更缺乏统一的批评立场。结果造成各种冠以后现代主义的阐释研究不断出现,但真正的杰作却寥寥无几。

值得思考的是,后现代主义话语应用的这四种方式并没有因缺乏问题意识遭研究界质疑,而是在较长时期内产生了后现代主义研究的“理论景观”。但话语的时髦与繁荣却不一定意味着批评话语的有效。所谓“批评话语的有效”,指的是某种理论观念或思想观念在应用到具体批评实践时,确实能产生鞭辟入里的效果。无论是文本解读,还是深层观念和方法论的构建,或者是形成某种批评传统,理论观念的应用和批评实践之间取得了明显的平衡,实现了批评思想的创造,也就是蒂博代所说的“批评应该在这种创造中意识到自己是一种具有独创性的顽强的创造力量”。[5]要实现这一点其实是困难的,这需要批评本身是自觉的,话语应用的角度、方式以及最终呈现的效果都要恰到好处才行。这也就意味着以什么样的话语方式应用某种理论,可能就会产生什么样的批评效应。对于中国当代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研究也是如此。正是因为存在着以“介绍式”“概念式”“套用式”“运动式”等话语应用方式,后现代主义在中国当代文论研究中更多地以理论介绍、概念分析、理论套用和批评运动等形式存在,也同样是以这些话语应用方式实现与后现代主义的话语对接,出现了“理论为后现代主义文化服务,后现代主义文化也桃李相报”[6]13的现象。在这种“理论景观”中,中国当代文论从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中究竟收获了什么?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实践在哪些方面与后现代主义话语有契合之处?在接受和传播后现代主义话语的过程中,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理论、方法与观念有了哪些改变?这些问题不但被掩盖了,而且在越来越多的研究中被稀释了。在某种程度上,这四种话语应用方式也是一种“话语归置”的过程。它使当代中国文论在理论旅行和“话语的平移”[7]中自觉地降低问题性水准的要求,在符码化的指意实践中走向了后现代话语的建构,出现了越是对后现代话语应用得多,越是应用得熟练,就越是步入了后现代主义的概念化、符码化和建构性的理论圈套。经过了近40年的理论旅行与话语传播之后,这种理论话语的应用既是一种自觉的话语归置,同时也是一种方法、观念至上,问题和思想淡出的研究窘境。在这个层面上, “话语归置”不是被迫的,而是自觉的,越是自觉,就越能展现出后现代主义与中国当代文论话语关联的尴尬之处。

二、后现代主义与中国当代文论话语的关联

英国文化学者史蒂文·康纳曾分析了后现代主义话语在西方得以确定并迅速传播的学科内部制约因素。在他看来,“后现代主义”这一术语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已经出现,大概在70年代成型。它是不同文化领域、不同学科发展的内在原因,包括某些跨学科发展的动因才使学术界逐渐认可并推行这一概念的。史蒂文·康纳提出了两个重要的观点:“一是每个学科提供了在各自文化实践中越来越多的后现代主义存在的证据;第二,实际上更为重要的是,每个学科越来越多地利用其他学科的发现和定义。”[6]12这其实是另一种后现代主义的“话语归置”。也就是说,对于“后现代主义”这一概念,是多个学科、多种文化领域共同提供存在证据、相互使用并实现概念上的“立体观测”的结果。其最终的表现就是后现代主义并非为哪一个学科、哪一个研究领域所独有,而是多个学科、多种文化领域共同将理论话语并置应用到“后现代主义”这个概念上来。这一点,也是后现代主义与中国当代文论话语关联的主要形式。因为在具体的概念使用及其理论传播中,中国当代文论也是处于对“后现代主义”概念的多学科“立体观测”过程中的。后现代主义在中国当代文论中被广泛应用,也并非是文论研究一家认同和单独推行的结果,仍然是一种跨学科、多种文化领域共同催生的结果。

中国当代文化界和思想界如何“共同催生”乃至实现后现代主义的“立体观测”呢?后现代主义在中国当代的话语应用不仅在文论界,而是涉及了多个学术领域。最主要的有三个学术领域,分别是社会文化领域、哲学思想研究领域和文论批评领域。这三个领域的后现代主义研究多有交叉重复,在后现代主义话语应用上“相互提供存在证据”,最终实现概念使用上的“立体观测”。社会文化领域是最早引入后现代主义话语的,后现代主义理论进入中国最早的著作,如杰姆逊的《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丹尼尔·贝尔的《资本主义文化矛盾》,其实都是针对西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分析和文化研究的,其中虽然涉及文学和艺术研究,却不是其最主要的对象。中国学界接受他们的著作也先是从资本主义的社会文化研究层面有所吸收,反过来再影响文学和艺术包括文论研究的,这也让中国当代的后现代主义文论研究总脱不开社会文化分析方法论的影子。哲学思想研究领域对后现代主义话语接受是最热情的,杰姆逊、利奥塔、福柯、德勒兹、德里达、波德里亚、哈贝马斯等人,往往被冠以哲学家的称号。他们的思想中哲学研究占了很大的比重,即使是他们强调的文化批判,往往也与反基础主义、反本质主义、反宏大叙事等哲学基本问题联系起来,这也构成了后现代主义在中国当代文论话语应用中主要的哲学基础和问题形式。与社会文化领域和哲学思想领域相比较,文论批评领域中的后现代主义话语应用是后发的。这主要也是因为后现代主义中的文论批评往往都是建于后现代主义哲学研究与后现代主义文化理论研究的基础之上的。尽管从后现代主义的理论谱系而言,后现代主义的文学研究起源较早,但在中国,文艺批评领域的后现代主义研究则“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即使是写过典型的后现代批评之作《乔伊斯、贝克特和后现代想象》的美国文学批评家哈桑,在中国的名声远没有德里达、福柯、杰姆逊、利奥塔、哈贝马斯响亮,更不用说后现代主义文学批评的肇始者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诗人C. 奥尔森、I. 豪、H. 列文了,他们早已是被文论批评界遗忘的角色。

虽然后现代主义在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中分别涉及社会文化、哲学思想和文艺批评三个主要领域,但中国当代文论界对后现代主义从一开始就体现了整体接受的特征。这一方面是由于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本身的复杂性,后现代主义整体上包含了多种理论视域及其思想内涵,难以具体细分各个领域的理论内涵与特点;另一方面还与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并没有细致消化后现代主义理论内部具体的理论内容与差异相关。所以,就文学理论批评而言,后现代主义与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话语关联既体现在整体观念、思维方式、理论方法上,还体现在文学形式、文体特征及文本叙事等其他层面上。我们基本上是把后现代主义当作一种整体的混搭风格加以使用。后现代主义就好比一个概念的、方法的、理论应用的大筐,中国当代文学与理论研究的各种问题都可以装在里面;它还像是一个符码化的标志,各种接近它的整体风格的作品都可以贴上后现代主义的标签。这种整体接受的现象现在看来对中国当代文论研究具有明显的理论弊端,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生硬的理论催生。在对后现代主义话语的整体接受中,更多的是后现代主义理论的标签化,什么内容的研究都可以往后现代主义上靠。实质上仅仅是打着各种理论旗号,对具体的文学文体特征和形式技巧等打上后现代主义研究的印记,最终起到“理论催生”的作用。催生出的是后现代主义理论旅行中的各种有关后现代主义的话题和话语,造成各种后现代主义理论的滥用。其次是理论研究跨界现象明显。特别是文学理论批评中,各种问题、各种理论思潮都可以在文学理论批评中加以展现,文学理论的泛化、文学理论研究边界的泛化、消费文化、大众文化、日常生活美学都可以与后现代主义扯上关系。理论跨界的一个不好后果就是学理性的丧失,造成真正围绕具体文学理论批评与后现代主义学理研究的作品不多,精品更少。最后是理论的“强制阐释”特征突出。“强制阐释”是当前我们反思西方文论有效性最重要的理论观念,特别是近两年来在中国当代文论研究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相关研究和讨论可见张江:《当代西方文论若干问题辨识——兼及中国文论重建》,《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5期;《强制阐释论》,《文学评论》,2014 年第6 期(《文艺争鸣》2014 年第12期转载);《 关于“强制阐释”的概念解说》,《文艺研究》2015年第1期。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对后现代主义同样存在“强制阐释”,或者说是“强制阐释的阐释”。某些后现代主义理论已经具有强制阐释的意味,而当我们将后现代主义话语应用到某些问题研究之中,就造成了这样一种效果:不是文本本身具有后现代主义思想特征,或者说某位作家是后现代主义的风格,

而在我们在文学文本研究中强制说成他或她是后现代主义的。这种文论研究不但脱离了中国的现实语境,而且造成了思想话语空间的混乱、空疏、简单和重复;不但忽略了真正的后现代主义的问题研究,而且使后现代主义研究本身也成了中国当代文论界的一大问题,造成一种颓败而且强横的逻辑循环,形成一种思想的板结状态和一种“理论腔”。目前,这种“理论腔”或说“理论主义”是影响中国当代文论深入中国文学现实肌理的一大因素。它导致了后现代主义与中国当代文论研究之间一种糟糕的“互相创生”。具体表现为一方面是各种后现代主义文论和批评研究著述、文章铺天盖地;另一方面是对问题的回避和搁置,从而产生更严重的问题危机,然后再以这种问题危机为研究对象,从后现代主义那里寻求答案。可以说,这个层面的后现代主义话语仅仅是一种话语归置的结果,是各个学科、各种研究领域不约而同地在学科内部将后现代主义的概念推演出来,然后以自身学科研究内容为后现代主义概念提供存在证据。在这种语境下,后现代主义在中国理论界和思想界是 “长征以来最激进的事物”,[4]9但却未必是最值得研究的事物。由于后现代主义话语应用与中国文论研究的具体问题之间还存在着一定的固有缺陷,中国文论界在后现代主义研究上具有明显的理论冒进姿态,所以才有了从西方“进口减肥可乐的同时一起进口德里达”[4]139的尴尬现实。

三、我们有过“后现代话语”吗?

伊格尔顿在他的一篇文章中谈到中国的后现代主义研究时说:“在天安门的一端一幅毛泽东的巨幅画像仍然面无表情地朝下凝视,而在其对面,标有麦当劳字样的弓形建筑则十分耀眼地扫过夜空。”[8]后来在他的《后现代主义的幻象》中又说:“也许对最新流行的无论什么东西抱有一点怀疑态度总是可取的:今天激动人心的真理是明天陈腐的教条。”[4]2伊格尔顿关于后现代主义的说法恐怕早已被人遗忘,人们现在只记得他不断推出关于“后理论”“文化与上帝之死”等新的观点。实际上,伊格尔顿是西方严肃批评后现代主义的理论家。就伊格尔顿此言而论,也不乏合理之处。无论后现代主义的概念如何多变,内容如何丰富,但作为一个理论概念,不可避免地与它产生的思想传统与文化语境有密切的关系。这就意味着在我们使用或者研究所谓“后现代主义”的时候,头脑中、笔头下一定要牢记这样一个前提,即作为一个文化概念和理论概念的“后现代主义”不是凭空产生或人为制造的,在这个概念的背后及其理论内部,具有复杂的政治、经济、意识形态、文化与社会心理方面的内容做铺垫,做支撑;在它的背后,是一片复杂的“概念丛林”和难以厘清的“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我们使用或研究它时,不一定能够完全还原或考虑这些内容,但一定不要轻易下判断或贴标签,脱离上述铺垫与支撑的后现代话语其实是不存在的。

美国学者埃尔伯特·鲍尔格曼强调,对于后现代主义,“我们必须大胆走到大千世界,发现它的界标,审视它的特点”。[9]5但对于大多数书斋型学者来说,这样谈何容易,大部分的研究仍然是隔空喊话。但鲍尔格曼的话仍然具有很大的启发性,它让我们想到,发生在1996年春夏之交的“索卡尔事件”其实已经让西方后现代研究在西方学界开始逐渐衰退。但为什么在中国文论界,经过了几十年的理论发展,各种后现代主义研究仍然层出不穷?有的研究者曾经不无严肃地说,在中国文论界,15年乃至更长时间不参加学术会议,再出来听听会议发言,仍然不会感到跟不上形势。后现代主义研究就是如此,不妨试验一下,拿一篇15年前研究詹姆逊、波德里亚、福柯的文章参加时下的学术研讨,恐怕仍然会收获赞许的目光。这体现出中国学界在话语研究上的超长时期的延续性。这其实是一种话语更新与理论发展不利的表现。就后现代主义研究来说,更是如此。

西方学者在各种研究后现代主义的著作中,具有以下几方面的特点:首先,往往不是从后现代主义开始讲起,而是历数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等这些概念的源流,把克尔凯郭尔、马克思、尼采这些理论家的思想梳理一遍,然后过渡到波德里亚、利奥塔、詹姆逊等理论家的身上,先做漫长的概念的谱系学研究,再提出后现代主义的概念,展开具体研究。这种研究的特点是学理性强,往往从表面看来在很大的篇幅之后才涉及主要内容,但是学理性和知识性的奠基是融合在问题分析过程之中的。其次,重视语境分析和作品分析,虽然是后现代主义的理论研究,但仍然把概念的文化语境剖析清楚,引出具体案例。比如,杰姆逊的后现代主义研究就引述很多电影甚至建筑、绘画作品。最后,引经据典的论证较少,个人的观点较为明显。典型的如美国学者埃尔伯特·鲍尔格曼的《跨越后现代主义的分界线》,这本书的内容简单易懂,是一本普通的西方后现代主义研究著作,但他的方法对后现代主义研究有启发。他提出,要跨越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分界线,那么,怎么看到从现代地平线上升起的后现代主义的分界线呢?就好比后现代主义是一片峰峦叠嶂的山脉,我们不能对它进行一平方英尺、一平方英尺的细致考察,而必须仔细查看山的主要峰峦与溪流,然后选择其中一些山峰、河流当作我们路程的标志,最后对这些标志进行分组分类,描绘一条“围绕着经济与文化、劳动与闲暇、科学与技术,以及历史与哲学之间的曲折迂回的路径”。[9]5然后他从现代主义这一概念兴起的漫长历史讲起,对“Modern”这个词做了拉丁文的词源学考察,分析了“现代”这个词在中世纪的变化,认为中世纪是现代主义的分界线,现代主义源于中世纪的地方色彩。查理曼大帝把三种因素融合在一起: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的文化和学问、德意志传统的封建秩序以及基督教的精神信仰。在理论上的表现则是现实主义、普遍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出现。接着,他辨析了后现代主义对现实主义、普遍主义和个人主义的批评,说明后现代主义是如何在对这三种理论的批评中呈现出来的,然后再展开他的这部书的内容的具体研究。

对于西方学界来说,后现代主义话语应用不是目的,在鲍尔格曼的《跨越后现代主义的分界线》中,他主要是想探究后现代主义是如何在超越现代主义的过程中体现出某种文化和思想上的跨越,这种跨越在经济、文化中有何影响。可以说,这本身是一个宏大叙事的研究,但他在使用后现代主义的时候,或者说进行后现代主义研究的时候,并没有将后现代主义直接加以应用,而是先做较为系统的概念谱系学和问题性整理,当然这种整理跟他的研究内容有关。这与中国当代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话语应用完全不同。在中国当代文论中,后现代主义在每个人的手上,几乎都是一个不用做概念整理的东西,是一种自明的概念,直接拿来用就是了,即使是所使用的后现代主义概念与所谈论的问题非常有学理辨析和概念谱系整理之必要。在这种语境下,后现代主义话语在中国基本上缺乏概念与问题方式上的同一性,仍然处于一种理论旅行和阐释比较的状态。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首先,从话语形态上看,中国当代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话语其实更多的是一种整体思潮接受的结果,是一种理论的“大概念”而不是“小零钱”。中国当代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研究仍然着眼于后现代主义的整体精神和风格,至于是谁的后现代,何种后现代思想,尚缺乏明确指征。在这种后现代话语应用中,往往没有明确的批评立场,有些文章尽管具有批判性,但批判性与保守性同时存在。其次,从话语表达方式来看,中国当代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话语好像没有一个明确的指向,更缺少一贯的批评风格,经常形成关注焦点、热点的跟风式批评,垄断话题的圈地式批评,热衷名词命名的泡沫式批评等,结果造成一种浮躁的批评现状。最后,世纪之交,伴随着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兴起,当代中国文论中的文化情结和文化心态是复杂的。一方面,西方文化和西方文论的强势登陆,不排除有艳羡趋同的心态,好像不谈谈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就不是学术前沿;另一方面,就后现代主义而言,仍然有巨大的文化心理落差,其中交织着认同与疏离、兴奋与犹豫、无奈与抗争以及最终仍然是迷茫和困惑。最终导致当代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话语是一种非常矛盾和暧昧的东西,也是一种不进行价值判断的平面话语。不管后现代主义是方法还是思想,是中学还是西学,反正大家都在用。这种话语使用的特点造成了中国当代后现代主义研究的一个明显的先天不足,使中国当代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研究成了一个前现代语境中的“现代性”事件,在一个社会和文化远没有进入到后现代的语境中,理论层面上的后现代思维比西方还要后现代。同时,文化上中心与边缘的问题更严重,市场经济与价值转换的节奏更快,文化观念转型与道德伦理建设任务更深重等人类社会发展的现代性问题又不断突出。而这个时候,在理论的层面上运用各种后现代主义理论话语,实际上是一种文化和思想断层的表现。这种断层既来源于文化与社会发展的历时/共时的矛盾,也来自于自我/他者的纠葛。在一个社会的现代性发展中,不可能不受到外来文化思潮的影响,但如果一受影响就全然失却本土文化和思想资源的立足之地,甚至以“拿来”为主,主动顺应,这就陷入到了思想传承上的“拿来主义”窠臼之中,理论话语的应用自然也是以“拿来”为主。在这种情况下,话语归置的过程其实也就是一种自然的理论认同过程,无论是哪一种理论话语其实都不是自己的。

四、后现代主义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一方面,西方文论中的后现代主义具有明显的社会语境特征,与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西方社会文化现实,特别是1968年的“五月风暴”事件有密切的关系,具有明显的“拥抱微观政治学”[2]31的文化理论色彩,它更多地把“注意力转向了诸如女性主义、生态学团体及同性恋组织等政治运动”,[2]31伊格尔顿称之为“保持激进政治生机勃勃的一种方式”。[1]45另一方面,后现代主义基本承续了后结构主义的理论方法,“赞同后结构主义对现代理论的批判”。[2]33微观政治学、后结构主义的理论方法、符号和符码化的话语理论、符号学建构等特点,使后现代主义话语更趋向于一种指意模式(mode of signification)和指意实践(signifying practices)。简言之,后现代主义理论与方法其实是指向理论的“外在”现实,它自身的理论建构成分不多。但这种理论确实是一种西方社会和文化的产物,与20世纪60年代西方激进政治现实的发展演变又有密切的关系,再加上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确实发展到了一种社会现实中的权力和不同意识形态霸权力量相互抗衡的状况,正好需要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话语理论起作用。这是后现代主义在西方产生的语境,也意味着后现代主义是一种地道的“西学话语”,它的背景、方法以及批判应用的场域都是作为一种“西方”的方法存在的。

作为“西方”方法的后现代主义其实是一种边缘突进的思想策略,是一种符码化非常强的理论话语。其本身缺乏明确固定的内涵,“通常被笼统地归并到一起的各种‘后现代’理论与后现代立场——它们彼此之间经常是冲突的——之间的差异,足以令人震惊。在那些接受了‘后现代’或被归属为‘后现代’的理论中,对‘后现代’概念的纷乱使用以及理论上的薄弱,也同样使人震惊”。[2]2后现代主义就是一种考虑问题的方式,是一种思想的原形式。这种思想原形式具有某种哲学传统方面的来源与依据,所以才有了各个国家各个流派的后现代主义。但有时也是一种知识分子话语,是“80年代的一时狂热或一种副现象,是知识分子在面对60年代乌托邦希望之破灭、面对他们在新的媒体和技术社会中可能会被淘汰出局以及面对他们在80年代期间的绝望的、犬儒式的处境时,所表现出的无力感和异化感”。[2]378作为“方法”的西方后现代主义就不一样了,这种理解把后现代主义仍然作为一种实在的理论加以接受,这种应用方式过滤掉了后现代主义的符码化色彩以及知识分子话语,抽象和保留了它在理论话语层面的内容,这让后现代主义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一种“理论”,让后现代主义的“方法”作为一种普遍性观念被接受。但问题是,这种作为“西方”方法与作为“方法”的西方在中国当代文论话语中被极大地混淆了。而这在某种程度上,恰恰成了中国当代文论话语中的后现代主义的接受特点。这种接受特点让中国知识界在接受后现代主义的时候,既缺乏那种思想原形式的理论创构,同时又缺少“接地气”的批评呼应。这种理论应用的现实状况使中国当代文论话语中的后现代主义研究长期以来停留在理论阐释和重复介绍的层面,缺乏确定的批评观念和深入的批评实践剖析。在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中,所谓的后现代批评其实仅仅是某些后现代主义理论概念的一般应用,如反崇高、反宏大叙事、解构、平面化等,而在面对具体的文学作品分析时,缺少一种稳定的后现代主义文学观念。究竟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这些概念的?文学文本中是否真正表达出了后现代主义的思想蕴含?以及批评阐述是否尊重文本基本的叙事?这些问题往往被忽视或搁置,这样就使批评阐述成了一种理论概念在文本中的自明存在,同时也使后现代主义话语成了一种普遍性的过度阐释对象,成了艾柯所说的“神秘主义符指论”。[10]47

在这种情形下,我们不禁要问,后现代主义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是一种过度阐释的“神秘主义符指论”的批评样本,还是一种批评话语材料的实验性文字?美国学者大卫·格里芬曾对中国学者说:“中国可以了解西方国家所做的事情,避免现代化所带来的破坏性影响。这样做的话,中国实际上是‘后现代化’了。”[11]这提示我们注意两个问题:一是我们如何面对“西方国家所做的事情”(包括后现代主义);二是我们如何面对中国问题与中国经验,而问题最终的症结在于,包括后现代主义研究在内,中国当代文论研究一直都在努力追求“现代化”,努力融入一种理论上的全球化。我们一直以为我们的文论研究不够“现代”,所以,当后现代主义理论被引入中国当代文论之时,中国当代文论研究界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始寻找它与中国文学的“相似性”,而根本没有思量如何避免“现代化”的弊端,更来不及思考什么中国问题与中国经验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后现代主义在中国当代文论话语中不仅仅是一个学院派批评的问题,而且是一个现实社会中正在经历着的文化问题和思想问题,面临着“中国经验”和“中国问题”的严肃考量。

在中国当代文论话语中,后现代主义研究究竟有何意义和价值?这样的问题值得重新思考。在西方文化语境和思想范式中,后现代主义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思考问题的思维形式,可以说它并不具备问题性的阐释任务,这是与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文化理论的发展相关的。特别是西方文论发展到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理论阶段,那种问题性的理论研究已经被解构式的和身体性的理论研究所取代,“结构主义、解释学等等令人头晕的抽象理论,已让位于更可感知的后现代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的现实”。[1]52这是西方资本主义进入到后形而上学阶段以及后冷战时代的结果。但在中国当代文论研究的现实中,却不一定具备这样的理论语境。生硬的理论跨越只能产生越来越多的构建理性主义,而忽视了具体经验分析。当代中国文论不需要太多的构建理性主义理论,需要的是那种问题式和实践性的理论研究和文论话语。所谓问题式和实践性的理论研究,其实就是要以类似后现代主义以及所谓的“后现代主义问题”为批判标靶,提出具体的文学批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中国当代文论话语中的后现代主义研究仍然停留在知识论和方法崇拜的层面上,仍然受到某种理论主义的思维禁锢和构建理性主义思维惰性的制约,而缺乏面向问题、面向现象与实在的批评阐释。在中国当代文论中,后现代主义传播影响仍然较为广泛,后现代主义在中国文论界仍然不算过时,但恰恰是这种不算过时的理论更应该让我们警惕。我们仍然还是需要盘点一下,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是否真的有过后现代话语,还是一种后现代主义理论的“再叙事”。经过了几十年的理论热潮之后,中国文学理论界还在谈后现代主义,在这个过程中,确实是存在良莠不齐、泥沙俱下的状况,这种状况影响了批评阐释的品质,更影响中国后现代主义研究的效力。为此,我们或许还可以从艾柯那里得到启发,他在《诠释与过度诠释》中说,我们可以借助于波普尔的“证伪”原则来避免批评阐释中的“神秘主义符指论”的过度蔓延,那就是“如果没有什么规则可以帮助我们断定哪些诠释是‘好’的诠释,至少有某个规则可以帮助我们断定什么诠释是‘不好’的诠释”。[10]49确实,当我们难以衡量哪种后现代主义研究是“好”的时候,我们只能首先断定哪种研究是“不好”的了。

[1] [英]特里·伊格尔顿. 理论之后[M]. 商正,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2] [美]道格拉斯·凯尔纳,[美]斯蒂文·贝斯特. 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M]. 张志斌,译.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3] [美]斯蒂芬·贝斯特,[美]道格拉斯·科尔纳. 后现代转向[M]. 陈刚,译.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

[4] [英]特里·伊格尔顿. 后现代主义的幻象[M]. 华明,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0.

[5] [法]蒂博代. 六说文学批评[M]. 赵坚,译. 北京:三联书店,2002: 197.

[6] [英]史蒂文·康纳. 后现代主义文化——当代理论导引[M]. 严忠志,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7] 盛宁. 人文困惑与反思: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的批判[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1.

[8] [英]特里·伊格尔顿. 后现代主义的矛盾性[J]. 国外文学,1996(2):3-6.

[9] [美]埃尔伯特·鲍尔格曼. 跨越后现代主义的分界线[M]. 孟庆时,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10] [意大利]安贝托·艾柯,[美]理查德·罗蒂,[美]乔纳森·卡勒,[法]克里斯蒂娜·布鲁克-罗斯. 诠释与过度诠释[M]. 王宇根,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11] [美]大卫·雷·格里芬. 后现代精神[M]. 王成兵,译.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20.

(责任编辑:魏琼)

Theoretical Travel and Discourse Collocation: Postmodernist Discourse Criticism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ry Theories

DUAN Ji-fang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SouthChinaNormalUniversity,Guangzhou510006,China)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ry theories began to embrace postmodernism in the 1980s. For almost 40 years of theoretical travel, postmodernism has mixed and mingled with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ry theories ranging from philosophical ideas to social culture to literary criticism with such channels as “theory introduction”, “concept analysis”, “mechanical application” and “criticism campaign” to realize discourse collocation. Consequently, this leads to rigid new theories, obvious interdisciplinary theoretical research, and protruding obligatory theoretical interpretation. As an important “borrowed theory”, postmodernism has made Chinese literary theories fully merged into “theoretical globalization”. However, following the theoretical travel, discourse application and knowledge transmission, Chinese postmodernist literary theories are beset with the lack of homogeneity between forms of problems and expression of thoughts, causing chaotic, shallow, simplified and repetitive discourse space in expressing thought, reflecting a hardened state of thought in the construction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ry theories and constraining the depth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ry theories in criticizing the texture and mechanism of contemporary thought and culture.

postmodernism; Chinese literary theories; the context of globalization; Chinese experience

10.3969/j.issn 1007-6522.2016.05.006

2016-05-09

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2015年度项目(GD15CZW02);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57批面上资助项目(2015M570579);2015年广州市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课题(15Y19)

段吉方(1975-),男,辽宁建平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I206.7

A

1007-6522(2016)05-006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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