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兰
小人物的困境:戴着镣铐舞蹈
——评电影《白日焰火》
刘 兰
《白日焰火》2014年在柏林国际电影节抱得“双熊”归,斩获最佳影片金熊奖及最佳男演员银熊奖,爆得大名,并靠“出口转内销”,在国内声名鹊起,收获不菲票房。
然而,这是一部在许多观众看来“不好看,也看不懂”的电影。这样一部气氛沉闷、布景阴暗、风格粗粝、情绪压抑的电影,为何能够获得国际评委们的垂青,让普通观众费解、困惑。
我们常说,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白日焰火》也是一部“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电影。观众完全可以从自身的角度做各式各样的解读,把它看成警匪片、爱情片、悬疑片。由于影片较多的符号化叙述(如床单上的瓢虫、居委会走廊里的马)以及剧情的跳跃性和模糊化处理,更增添了这部影片的神秘感,为观众的解读带来更多的想象空间。
在此,笔者从小人物的命运走向这个角度来解读这部影片,展现小人物在强大的现实面前所遭遇的生存困境以及他们在困境中的挣扎、彷徨与突围。
影片故事横跨五个年头,从1999年夏天到2004年冬天。夏天一晃而过,只是故事的一个序幕,发展、高潮及尾声都置于冬天。昏暗苍茫的天空、漫天飞舞的雪花、坚硬冰冷的路面、了无生机的树木,这些给人以压抑感的元素构成了影片里的人物安身立命的时空背景。
在这种时空背景下,各色人物陆续登场,有警察、洗衣工、干洗店老板、洗煤厂工人等。这些人无一例外,演绎的都是典型的“小人物”形象,生活在社会金字塔的底层,生命如同一叶扁舟,随风逐浪。
影片的主人公张自力,是一个基层警察。在陈设简单、逼仄的宾馆房间里,与前妻对坐在床上默默地玩牌,随后是“说好最后一次”的床第之欢。当前妻在车站决绝地交出离婚证时,他死死抓住女人的手。然而“曾经沧海难为水”,不管有多么的苦痛,终究要跟亮丽的过去诀别。列车徐徐启动、前行、消失在视野中,遗下满脸懊恼、茫然、被挫败感笼罩的男人,孤零零地坐在沙堆之上。
情感上的挫败仅仅是开始,随后一个突如其来的案件将彻底扭转张自力和其他小人物的命运,如同倒下的多米诺骨牌。煤厂惊现杀人碎尸案,警察怀疑是柳氏兄弟所为,抓捕虽遭遇反抗但还算顺利,但危险却若迅雷不及掩耳般袭来,一把手枪,砰砰几声,死的死、伤的伤,人物的命运也随之急剧改变。作为幸存者,张自力受伤住院,被调离警局,委身做了一名保安,染上了酒瘾,变得颓废、潦倒,人生迅速滑落。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小人物命运的脆弱性甚至荒诞性。柳氏兄弟原本与杀人碎尸案没有丝毫关联,仅仅是一两个巧合——“案发期间向十几个煤厂运过煤、两兄弟前两天突然不干了”,就成为警察重点怀疑和极力抓捕的对象。而抓捕现场的粗暴执法,让柳氏兄弟丧失了自我辩护的机会,沦为“沉默的大多数”,而后者情急之下走向极端,生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另一个场景也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警察到居委会调查走访时,阴暗的楼道里突然出现一匹马,而主人则“好几天找不到了”。这让人不得不感叹命运的无常,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生命就陨落了!小人物的命运如此脆弱,存在很大的不可预知性。一个不经意的事件就可能打乱生活原有的节奏,让人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影片末尾,吴志贞和梁志军曾经住过的屋子,搬来一对小夫妻,妻子挺着大肚子,一个新的生命即将呱呱坠地,开始尘世之旅,然而一帮不速之客突然闯进来,打破了原本祥和温馨的场面——警察带着犯罪嫌疑人指认现场,五年前杀人、分尸、抛尸的场景再次浮现。夫妻两人端坐在床上,听着发生在自己家里的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呆若木鸡,茫然无助。这个恐怖的突发事件对他们往后的生命轨迹会造成什么影响,我们不得而知,但蝴蝶效应告诉我们,“亚马逊雨林一只蝴蝶翅膀偶尔振动,也许就会在地球的另一端引起一场龙卷风”。
反抗,还是不反抗?这是一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白日焰火》中的小人物在冰冷残酷的现实面前,并没有一味地接受命运的摆布,而是通过自己的方式做着这样或那样的反抗。尽管这种反抗未必成功,甚至带来毁灭,但像白日焰火一样也曾燃烧、释放,也曾给世界带来声响。“天空中没有留下飞翔的翅膀,但我已经飞过”,人们需要这种存在感。
影片的另一主人公吴志贞,瘦削柔弱,眼神忧郁,沉默寡言,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在一个干洗店做洗衣工。生活按部就班,日子平淡如水。然而命运的轨迹被一件皮氅所改变——因为洗衣时不小心弄破了一件皮氅,皮氅的主人则趁机开出两万八的“天价罚单”,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以此挟持吴志贞献身,“一次还不够”,竟闯到家里欲施暴行,吴志贞反抗,失手杀了施暴者。梁志军为保护爱人鬼使神差想出替身的办法,分尸、抛尸,偷梁换柱,骗过了警察,但却把自己变成了“活死人”,暗无天日。从此,夫妻俩貌合神离,渐行渐远,形同陌路。
然而,梁志军却偏执地固守着这份早已名存实亡的爱情,为此不择手段,为此践踏生命。对梁志军为占有自己而建造的“囚笼”,吴志贞是抗拒的,“想逃,逃不掉”。虽然前后处的两个对象都被梁志军残忍杀害,但她依然没有放弃,内心一直渴望一份灵肉合一的爱情,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这也是她反抗的原动力。溜冰场的亲吻、出租车里的偎依、电影院的亲昵以及警车里的开导、安慰,一幕幕温馨的场景,让吴志贞内心的坚冰渐渐融化,燃起激情的火花。这也促成她最终残忍地背叛梁志军,决绝地抛弃过往的生活,满怀希望和期待地走入另一个男人张自力的世界。
经历爱情失意、事业受挫,染上酗酒的毛病,摩托车被路人劫走,在厂里被训斥,连五大三粗的女人都看不起,人生跌落低谷,彷徨茫然。张自力又何尝不想从命运的漩涡中挣脱呢?王队和张自力不经意的一场对话,将他的心态暴露无遗。王队笑着调侃:“你还想赢得人生啊?”张自力一本正经到:“至少可以输得慢一点吧!”正当他百无聊赖、不知所措时,恰巧遇到了曾经警察局的队友,无意中重新卷入当年的碎尸案。对于张自力来说,这是一根救命稻草,如其所说“想找点事干,要不然也活得太失败了!”在他的内心深处,正是当年的碎尸案让自己的人生如抛物线般滑落,他对此耿耿于怀。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他要重新找回自己,找回尊严,完成自我救赎。
无疑,张自力接近吴志贞的初衷,是充当卧底,为破案寻求线索。然而,一来二往,他开始有了不自主的举动,比如心急火燎地跑去给吴志贞买药水,如一头暴怒的公牛一般赶跑来干洗店洗衣服的小青年,然后站在门口偷偷望着吴志贞,诡秘地笑。曾经感情失意的男人,在此刻重新找回了一种爱的感觉,吴志贞的柔弱反倒激发男人的保护欲,而她的冷艳又增添了一种神秘气息,让男人欲罢不能。
抽丝剥茧,张自力逐步接近案件的真相,然而他同时也慢慢陷入了另一种困境——如果吴志贞是凶手,他该如何抉择?是隐瞒真相抱得美人归,还是争取立功扭转人生?在与吴志贞吃完早点后,张自力踌躇满腹,低头踱着步,在干洗店门口佝偻着身子,抽着烟,张望着,思忖着。终于下定决心,决绝地选择了背叛。
一个尘封五年的案件由此告破。他立了头功,满以为从困境中突围了。然而,当吴志贞被警察带离时,他却佝偻着身子,面色凝重,情绪焦躁,在高架路下找不到方向;在庆功酒宴上,他自嘲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笑得张扬、做作,但依然难掩内心的苦涩和无奈。
小人物在困境中的挣扎与突围,彰显了生命的力量,但具有很大的局限性——生存的困境是永恒的,无物之阵无处不在,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命运的囚笼。影片中,有很多场景都隐喻着这种状态。
夜幕下的溜冰场。雪花飞舞,灯光闪耀,人头攒动。人们穿着溜冰鞋高速前行,前方似乎永远有路,其实只是绕着跑道做同心圆运动,从起点回到原点。吴志贞故意从人群中分离出来,自顾自地向前滑着,似乎要独自寻找一条只属于自己的道路,然而愈是向前,夜色愈是稠密,犹如走向一个不可预知、吉凶难测的未来。张自力踉踉跄跄地在后头跟着,突然一个疾行将吴志贞扑倒在地。满以为躲在这个阴暗的角落,无人察觉,却不曾王队早已盯上他们,冲他们大声吼道:“你俩滑哪去,冰鞋还没还呢!”一语惊醒梦中人。生命中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人重新拖回到某种预定的轨道上,犹如树影拖得再长,也无法离开树根。另外,影片中冰雪遮盖的玻璃窗也是一种隐喻,较好地衬托了片中人物的状态——总有一种无形之物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无情地隔开,欲寻出路却不得。
张自力在破案后重新回到久违的舞厅。嘴里叼着烟,微闭着眼。突然和着背景音乐,旁若无人,手舞足蹈。长达一分钟的舞蹈镜头,是整部影片出彩之处,恰如其分地表现了人物的心理状态。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碎尸案发生的这五年,他的人生直线坠落,内心苦痛无处言说,如今案子告破,荡涤心中块垒,长久压抑的情绪得以宣泄;自己成为案子告破首功之人,得到领导、同事敬仰,重新赢得人生,人生得意须尽欢。然而,舞蹈看似自由轻盈,实则带着镣铐,隐隐有负重感。背景音乐《向往》也烘托着人物的心理——如释重负的背后,是迷茫、虚空、失落,现实依然残酷,唯有进入梦乡,“梦乡,因为那里面有你,所以我才向往”。他为了“让人生输得慢一点”,出卖了一个把心交给自己的女人,由此遭遇了人生的另一种失败。往后的路在哪里,他已无法辨清,只能闭着眼在原地打转,天旋地转,近乎癫狂,似梦非梦,似醒非醒。
在吴志贞指认完现场被带离的一刻,张自力站在高高的屋顶,肆无忌惮地燃放焰火。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使然呢?诚然,白日焰火夜总会是吴志贞人生滑落的起点,释放焰火是向不堪回首的过去告别;四溅的火花犹如要摧毁人间不公的秩序,内心反抗的情绪得到宣泄;另外,张自力燃放焰火是向吴志贞再次表明爱意。由此看来,张自力看似已然从困境中突围,实则陷入另一种新的困境,情感和良知的困境。他注定要背负着十字架前行。
刘 兰:上饶县文化馆
责任编辑:范干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