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1948年报刊中的陈云裳①

2016-04-04 03:05南京艺术学院影视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秦 翼 (南京艺术学院 影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

1937—1948年报刊中的陈云裳①

秦 翼 (南京艺术学院 影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

1937至1948年上海、香港等地报刊中关于陈云裳的持续报道,与电影共同造就了乱世中迅速走红的女明星,直至使其成为战时“完美女性”。而陈云裳的隐退和战后形象破产,则部分显示了“沦陷”期间电影人的斗争智慧和战后观众对“附逆”影人的心态。陈云裳报刊形象的塑造也体现了该时期电影公司对女明星公众形象塑造较为成熟的经营策略。

陈云裳;民国报刊;女明星

2016年6月29日,陈云裳女士于香港家中安静长眠。这一消息并没有引起广泛的影响,只在少数影迷与专业研究者中引发一片惋惜。故去的陈云裳被称为民国时期的“最后一位影后”、“中国最神秘的影星”、“中国的原节子”……而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陈云裳曾是红透世界华人圈的女影星,不到二十岁时就因主演《木兰从军》(1939),成为中国最有票房号召力的红星,此后五年间主演了二十余部电影。1943年,她急流勇退,在一片叹息声中嫁为人妇。抗战胜利后,她因参加过日伪摄影厂而卷入政治纷争中,不得不避走香港。五十年代,陈云裳曾一度复出,在香港参演了三部影片,虽仍有拥趸,已远不复三、四十年代的盛景。陈云裳就此永远告别影坛,远离了大众的视线。

上世纪二十年代起,张织云、阮玲玉、胡蝶、王汉伦等多数出生于1910年前后的女演员构成了中国第一代女明星。而陈云裳与同时代的周璇、黎莉莉、陈燕燕、袁美云等显然组成了活跃于三十年代末至四十年代的中国第二代女影星群体。她们不再局限于塑造柔弱的中国传统女性形象,更具现代气息,所以更受青年学生和城市知识分子的欢迎,以至银幕之外的日常生活也都成为报章热议的话题。该时期的电影公司也具备较为成熟完备的演员包装方案,除电影作品外,报刊成为重要的明星宣传阵地。

就陈云裳而言,无论在银幕上的光影中还是在银幕下的报章文字,她所呈现的都是一个极为立体鲜活的身影。而陈云裳在第二代女星中又极为独特,如罗明佑所说,陈云裳是“偏安”的产物[1],是抗战特殊局势下被奇特造就出的女明星。作为众多历史女英雄的银幕形象塑造者、报刊媒体打造的抗战中健康自立新女性的代言人,她的走红,承载了太多“孤岛”“沦陷”中国人复杂的期冀。而她在抗战胜利后媒体形象破产,也包含着公众对于抗战中畸形现象的反思与反省。

笔者曾就陈云裳银幕形象的整体策划做过专门论述[2]。相对于电影影像的缺失,留存较为丰富的报刊史料为我们目前研究此十余年间陈云裳的媒体形象提供了较为可靠的资料来源。针对目前关于陈云裳的研究多有谬误、臆造、曲解,且流于事件的陈述,本文欲就1937年至1948年间报刊中的300余则陈云裳相关报道,解析造就明星过程中报刊媒体形象的作用,并以此管窥该时期女明星银幕内外的生存状况。

一、乱世心态捧出的“南国影后”(1937—1939)

在香港最初出演的几部粤语片中,“素社”歌舞演员陈云裳只是小配角,但她青春少艾、充满活力,已初露光芒。后在苏怡导演的进步影片《新青年》(1936)中饰演“一天真未泯之村姑”[3],正式踏入香港电影界,也“博得一鸣惊人之好评”,“成为南中国第一流之女星矣”[3]。在之后的短短几年中,她由女配角渐渐擢升为“女一号”,出演了《大义灭亲》(1938)、《血肉长城》(1938)等众多影片。当时正值多难之秋,陈云裳富有青春朝气,且在爱国影片中扮演富有正义感的少女角色,故很能吸引观众的喜爱。

即便如此,陈云裳仍然只能算是“南国小星”,因为早期粤语片由于语言的局限,只能被粤港一带及东南亚广东籍华人观众接受。陈云裳在以上海为电影生产基地的民国电影界看来仍是陌生的。

此时的陈云裳曝光率很低,在粤港报章中的形象也只是一位摩登的小红星,比较受人注目的是她的青春活力和略带西洋化的外貌与做派。如有刊物称其为“野猫”[4],说她个性好动,喜欢骑着脚踏车驰骋于马路,并将其与上海影星王人美相提并论;另有刊物则称其为“西班牙姑娘”[5],言其有异域情调,穿西装尤其漂亮。在这些报道中也有一些不知真假的绯闻炒作,如与广东军界要人陈维周之子的婚事等[6]。总体来说,陈云裳此时在报刊中的形象并没有有意识的整体策划,全凭写手即兴写作,虽无太多负面消息,却也无甚亮点,符合其初出茅庐的“南国小星”身份。

改变发生在1938年,陈云裳幸运地被“电影大王”张善琨选中,出演新片《木兰从军》。张善琨利用“孤岛”观众的特殊心理及战时沪港两地消息少通的状况,用报刊媒体迅速炒热了这个为其“孤岛”电影大业罗织的新面孔。新面孔虽好,在如此缺乏人气与作品的条件下,凭空炒热一位小明星也是十分困难的。此前陈云裳虽然在上海地区的《时代电影》等刊物上登过小照[7],却很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其粤语作品也没有在上海上映过。张善琨为人熟知的一个手段是编造陈云裳即将受邀好莱坞拍片的新闻话题。这则消息目前能搜寻到的最早版本是刊登于1938年10月18日,《申报》香港版的一则题为《本港影星陈云裳赴美说》的消息。重要的是,除不知真假的米高梅公司力邀陈云裳赴美拍片外,该消息还强调,陈云裳居然置优厚待遇于不顾,向美国公司提出要“先拍制一部同情中国被侵略伸张世界公理取材之影片”,且“不愿取薪金”,米高梅方面对此则“须待考虑”。这样一来,陈云裳立时被塑造为一个在国难中深明大义、深切关爱祖国的女演员。而报道中对陈云裳与“新华”即将进行的合作只字未提,直至同年11月27日,上海《申报》上《陈云裳将由港来沪》[8]的一则消息,才解密了此前炒作的真正意图。此外,这则消息还将陈云裳称为“南国唯一红影星”,利用上海观众对香港电影界的无知,极力将陈云裳吹捧为“如初日芙蓉,艳逸无俦”,且英语流利的世界性电影人才,新华方面则是极力邀请,才约得佳人赴美前,来上海拍摄一二部国片。以国人当时对于黄柳霜等在美华裔电影人的高昂兴趣推断,这番炒作应当是起到相当作用的。

在一片炒作声中,沪上大小报刊纷纷开始刊登“南国影星”陈云裳的玉照,当然也有些许或出于清醒或别有用意的声音。如笔名“惜人”的一位作者指出“给陈云裳帮闲,比广州陷落还重要”,“可叹也哉”[9],斥责国难当头的这番无聊炒作,实际是让人醉生梦死于娱乐的手段。而上海的《娱乐杂志》则登出“本刊特稿”,指出陈云裳“演技不如李绮年,姿容远逊陈白燕”,并罗列了好莱坞请陈云裳拍戏的四个“无法解决的疑点”,“是真是假自己明白”[10]。

尽管如此,陈云裳受追捧的热度依然不减。笔者找到当时《申报》某一版面,或许可以从中一窥公众的心态。1938年12月24日,星期六,西方圣诞节前,陈云裳抵沪前一日,张善琨再次为其造势,在舞厅中派送陈云裳彩色硬卡照片,并于《申报》刊登广告。而该版正文也大幅报道节日前上海各大娱乐场所爆满的状况,令人很难将上海正处“孤岛”的时局与之联系到一起。该报还不忘在一片纸醉金迷描摹的缝隙里插了一句“寄语舞客:救国不应跳舞,跳舞勿忘救国”[11]的大字标语。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状况,十分生动地呈现出“孤岛”相当一部分民众的心理,即在国家危难和个人生死的极端状况下反而极力追求享乐、希图醉生梦死的反常心态。而张善琨正是迎合了这种“孤岛”心态,乘势造就了陈云裳的走红,经其一番炒作,加上《木兰从军》天时地利人和的热映,陈云裳成功跻身新华当家花旦之列,一跃成为最具票房号召力的华语电影圈主流女红星,完成了其从“南国小星”到“南国影后”的蜕变。

二、“覆巢”下的完美新女性(1939—1943)

种种迹象表明,张善琨在力邀陈云裳来沪拍摄《木兰从军》之初,对这位南国小星能否大红大紫并没有十足把握,仅约定拍摄“一部古装,一部时装”,片酬也极低[12]。但张善琨依然十分有魄力地大手笔宣传这位南国演员,这十分符合张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一贯经营理念。陈云裳因《木兰从军》一炮而红后,又依约拍摄时装大片《云裳仙子》,与前片相比却大为逊色[13],不过这并不影响《木》片为其带来的巨大声誉。其后陈云裳因与香港公司的旧约未清,又返港拍摄粤语片。在认识到了沪港两地影业的巨大差距后,陈云裳逐渐将事业重心转移到了上海,并于1940年与“新华”姊妹公司“华成”签订了为期四年的合约[14]。此后在陈云裳跟随张善琨辗转新华、华成、中联等公司期间,其银幕形象一直都得到了十分悉心地经营,特别是《费贞娥刺虎》(1939)、《秦良玉》(1940)、《苏武牧羊》(1940)等正义爱国的历史形象,十分投合战时观众对于备受蹂躏的中国被拯救的期盼。而《家》(1941)《良宵花弄月》(1943)等片中摩登的现代女性,更是符合战时对独立而有担当的新时代女性的要求。

经由这些度身定制的影片,陈云裳进一步被打造成乱世红星。在1940年《青青电影》的票选中,陈云裳力压群芳,成为如假包换的“电影皇后”。陈云裳这一时期在报刊文字中所呈现的形象较之初成名前后显然更具整体性、策略性。她被媒体描绘为能歌善舞,爱好现代体育运动,骑马驾车乃至开飞机样样在行的时尚女性。作为前后两代影后,不止一篇文章中将陈云裳与胡蝶做比较,认为时代已经不同了,胡蝶式的少奶奶银幕形象已有些过时[15],而陈云裳则“活泼流动”[16],更有少女的魅力。陈云裳被视为“二十世纪的典型姑娘”[17],即便是对其迅速走红颇有微词的报刊也对其好学上进大加赞扬,认为堪为新女性表率。

但是在战乱中,红极一时的陈云裳并不能躲避多事之秋的种种风浪。第一部影片《木兰从军》即因歌词问题在大后方重庆引发焚片事件,成为著名的电影政治事件,这在众多著述中已被论及。除此之外,陈云裳还遭受过数次十分严重的危机。

其一是因陈云裳在沪港两地电影界的不同定位引发的麻烦。陈云裳在其“南国小星”的香港时期,虽然饰演过不少健康正义的角色,却也避免不了参与一些题材暧昧的影片。如《申报》香港版1939年 1月曾刊登过一部名为《春情烈火》的影片广告,宣传词中充满“热血达沸点,春情奈不住,肉迷脂粉诱,青年当心处”等词语。根据影片上映时间及《申报》相关消息[18]推断,应当是陈云裳赴上海拍摄《木兰从军》之前的作品。陈云裳在上海走红后回到香港,“各大公司也莫不拼命设法邀请陈云裳演片”[19]。这些粤语片的水准仍然维持在陈云裳“南国小星”时期,与其“影后”身份十分不相称。其中沪上报刊明确指出“剧情即邪僻而技术又拙陋”的《流氓小姐》一片,新华因惧怕该片在上海公映影响陈云裳的良好形象,“毅然决定以相当的代价,购得《流氓小姐》在上海方面的公映权”[20]。此外,1939年6月下旬,香港《大公报》连续数日在头版头条刊登陈云裳的一则声明,原因是香港某公司借陈云裳主演的名义宣传其新片《裸国风光》。根据声明中的陈述,该片原名《蛮方野遇》,是陈云裳“承友人介绍”客串的影片,在拍摄时已发现影片与剧本内容不符而中断出演,事后却被片方利用[21]。可以肯定的是,鱼龙混杂的香港电影界,不止一家公司看中了陈云裳的迅速走红,并不顾其形象大肆利用。从这几个事件的及时应对来看,上海方面在尽职地维护了声誉鹊起的陈云裳。此外,1940年愚人节,粤港传媒甚至炮制了“陈云裳堕胎而死”[22]的无聊玩笑,令陈云裳的形象大大受损。对此,新华宣传部长龚之方第二天就作出回应,斥责这则无聊的消息,力破谣言,迅速平息了这场风波[22]。不过,从这一系列事件中我们论断,陈云裳虽在新华的一手打造下树立了其在上海公众视野中的健康“影后”形象,但于香港电影界,却仍未彻底摆脱她的小明星定位,是随时可以被用以开无聊玩笑的人物。这与香港电影演员的整体地位、沪港两地电影事业定位有关,但根本上,是由于陈云裳在香港的演艺事业缺乏一个如上海公司那样严密谨慎的整体发展策略。对此,《申报》上文十分中肯地指出:“她两次回香港,都在巨大的包银下‘赶戏’,这多少使港沪两地的观众对陈云裳发生了两种不同的印象。”没有了新华的幕后保护,陈云裳在品流复杂的香港电影界必然受挫。

第二场风波较之前两者更具毁灭性。陈云裳走红后,私生活时时为媒体深度曝光,却鲜少绯闻,在公众心目中一直是一位洁身自好的女明星。1941年,沪上发生轰动一时的美乐药房小开徐达泉弑兄案,当时报上风传徐达泉是因欲天价迎娶陈云裳不得,而丧心病狂地杀了亲哥哥。对此,《影迷周报》进行了绘声绘色的大幅报道[23-25]。更有甚者,该刊站在传统中国伦理道德的立场,对陈云裳进行尖刻的指责,认为“间接的说,等于陈云裳杀了徐颂尧”,“要是电影界再多造就几个陈云裳出来,那末人命案还不知要产生多少呢”[26]。这种极度负面的桃色消息经由各大小报刊纷纷扬扬的炒作后,使得陈云裳一度“在港惊慌”,不敢回上海了[27]。眼看陈云裳如火如荼的演艺事业就此毁于一旦,其时张善琨领导下的“国联”,又一次施展了出神入化的“危机公关”,最后,这场闹剧以“该陈云裳乃百乐门同名舞女”一说得到化解。虽然《影迷周报》对此仍耿耿于怀,认为一个普通舞女绝不可能值百万身价[28],但是热爱陈云裳的影迷们似乎只是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同时“国联”公司也迅速安排陈云裳返沪拍摄新片。至年末陈云裳回上海时,舆论已经基本站到了陈云裳一边[29]。

其余如被传与香港女明星李绮年、紫罗兰及上海张善琨旗下众女星不和,被日本人利用做亲日宣传等名誉危机,陈云裳背后经验丰富、手段老辣的策划团队始终能一一将其化解。我们发现,陈云裳所遭遇的一系列危机及其化解,一方面与张善琨旗下的公司日常为其打造的一贯良好的媒体形象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另一方面则与战时民众的微妙心态有关。在祖国遭遇侵略,“孤岛”最终沦陷,前途未卜,希望缥缈的情形下,人们十分愿意相信一些美好的人与事,甚至寄托以民族国家和个人生存的希望。而陈云裳一面在银幕上演绎着救国救民的女英雄,一面在媒体中塑造独立自主的新女性样板,确实鼓舞人心。观众并不希望承载着如此复杂希冀的形象被轻易瓦解的。在电影公司的极力营造与战时观众的希求下,陈云裳成为“覆巢”之下的完美女性,日渐登顶事业巅峰。

三、智慧的退场与斗争策略(1943—1944)

1943年,陈云裳与“中比镭锭医院”院长、医学博士汤于翰结婚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为“今年的银国第一件大事”[30],再度成为上海大小报纸炒作的重大新闻。陈云裳的急流勇退引得影迷叹息声一片,沪上报纸开始酸溜溜地以“汤婆子”相称,甚至登出漫画,假借大学生之口戏谑道:“真气人,陈云裳会嫁给四只眼的汤于翰。唉!我得自杀了。”[31]

陈云裳在电影事业的巅峰时期选择结婚息影,虽然引发影迷一片扼腕,但婚姻无论在中国的传统、现代观念中都将之视为女性正途。同时陈云裳这次的选择是顶着“医学博士”、“医院院长”头衔的职业男性,与之前的“富二代”大相径庭。著名西医代表的不仅是有学问、有能力,在乱世更是十分吃香的赚钱行当。从当时及数年后汤于翰、陈云裳落难时的众多报刊消息中,我们不难推断,这位沪上名医不仅掌握着十分尖端的癌症电化疗技术,而且也掌握着为数不少的名人贵胄“客源”,经营着名利双收的锦绣事业。虽然小报对于汤博士的身型外貌都有些许讽刺,但这却恰好做了陈云裳不重外表而重内涵的注脚。无怪当时有刊物专门做了一篇十分严肃的论文[32],盛赞陈云裳这种不拜金、不贪慕虚荣的选择,视为当代女性表率。此时也正是陈云裳与张善琨四年合约期满之时。在经历了数年沪港两地疾风险浪的电影圈历练后,陈云裳对于现实命运的选择,也是她真正具备一代“影后”应有的成熟眼光与气度。

不管在这个退场风波中承担怎样的角色,张善琨最终利用这个消息做了一场很好的生意。影后结婚的商业“噱头”被充分加以利用,“中联”乘势再度为陈云裳度身定制一部“告别”之作《良宵花弄月》,片中陈云裳一人分饰姐姐和妹妹两个角色,演绎了贤良淑德、安于家室的典型传统女性和能歌善舞、摩登时尚的现代女性两种风格,既歌舞又煽情,陈云裳的个人表演也十分出彩。这部影片宣传声势持久而浩大,并于4月底上映[33],用来弥补影后告别的空白最合适不过。陈云裳“自传”也适时出现,于1943年4月在《青年日报》连载。陈云裳婚礼前,她在沪期间拍摄的多部影片,都一一得以重见天日,在8月10日婚礼当天的《申报》上,“陈云裳女士举行结婚典礼,今天下列各院特选映女士精心作品以留纪念”的影院广告十分醒目,上海各大影院如新光、沪光、国泰、美琪等都纷纷上映陈云裳旧片,而事实上,这样的旧片巡礼在婚礼之前的相当长一段时期盛况不衰。

8月10日,陈云裳与汤于翰在法国总会举行婚礼,被上海各大报章与“影后胡蝶于归潘氏有声”[34]相提并论,数万影迷的聚集使得法国总会周围的马路全部拥堵,以致婚礼不得不缩短时间匆匆完成[35]。婚后陈云裳息影,但观众对其婚姻生活好奇不减,报刊中关于陈云裳的种种报道有增无减,从专访、“狗仔队”跟拍到凭空臆测,甚至竟然出现了洞房花烛夜新房里对于新郎的访谈[36],连篇累牍,真假难辨。不过,在一众报道中,陈云裳都被塑造为婚后安于家庭、预备相夫教子、又不失新时代女性天真率性的良好形象。因为嫁给了救死扶伤的医生,陈云裳也频频在慈善筹款活动中现身[37],进而亲身到医院照顾病人,又多了一重“天使”化身,陈云裳现实生活中为人妻的面貌在报章的渲染和观众读者的猜想中变得更加完美起来。

而在简单的影后婚嫁息影事件背后,我们站在历史研究的立场,更愿意拨开迷雾去探究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复杂的历史政治原因。事实上,陈云裳的突然结婚息影很可能是一个无奈却又充满智慧的选择。早在“孤岛”时期,陈云裳就不断被日本人利用做亲日宣传,虽经电影公司出面澄清[38-39],却可从中窥见出侵略者对于这位上海头号女星的注目。上海“沦陷”后,陈云裳因与张善琨的合同而进入“中联”,完全落入日本侵略者的控制范围。虽然其后“中联”并未大肆开摄所谓“国策”片,陈云裳却不得不参加了战后饱受争议的《万世流芳》(1943)等影片的拍摄,甚至坊间也一度传出她被迫为日军演出的传闻。《万世流芳》上映后,“中联”被迫改组,陈云裳此时的退出,躲开了加入比“中联”更受严格控制的“华影”,也躲开了由此可能引发的一系列问题。考虑到上述原因,关于陈云裳婚讯的媒体报道也显现出与一般明星婚恋消息微妙的不同,即直接传出婚讯,直接宣布婚后息影,并由媒体以爆炸性消息的方式广泛传播,造成无法更改既定的事实。而在陈云裳婚后,电影公司似乎一直让陈云裳保持着一定的曝光频率,陈云裳婚后接受上海几家刊物访谈时也表示“不排除重上银幕”[40-41]。不久陈云裳即告怀孕[42],并在次年11月生下一女[43],复出计划就此无限期搁浅。但同时从另一则报道中我们则得知,陈云裳婚后竟是和电影界“完全不相往返”,彻底隔绝了[44]。这些互相参差的消息令人不由猜度,陈云裳婚后的媒体曝光和所谓复出计划是否是应对日本侵略者威胁的一种策略。傅葆石先生曾指出,沦陷时期的上海电影界充满了各种风险与战略[45],存在需要我们今天微妙洞察的众多细节。作为第一号女星陈云裳的智慧退场,或许为“沦陷”影人复杂的政治斗争及其中智慧的媒体策略提供了又一个佐证。

四、战后媒体形象破产(1945—1948)

1944年,《影剧》杂志曾在连续两页上分别刊登了当时尚在走红的陈云裳与丈夫汤于翰亲笔撰写的两篇文章,分别名为《一失足成千古恨》[46]、《庸医误人》[47],十分吸引读者的眼球。这两篇不过是谈女演员和医生道德自律的文章却在一年之后、即日本战败后成了陈云裳、汤于翰境遇的写照,可谓一语成谶。这一时期也成为了陈云裳生命中最为黯淡的时光,沉重的打击接二连三地向她袭来。先是因参加过日伪电影制片厂的影片拍摄,被列入“附逆影人”名单,遭到国民党方面“高检处”传讯[48-49]。紧接着,汤于翰忽然被人控诉医疗事故——一位天津赴上海就医的妇人疑因其治疗不当而死亡[50]。雪上加霜的是,汤于翰又被爆料是汪精卫之妻陈璧君及汉奸褚民谊的义子,一时之间,“汉奸”、“附逆”、“杀人庸医”之类的头衔纷纷加到陈云裳夫妇的头上,以致他们不得不避走他乡,远离舆论的漩涡。

事实上,包括陈云裳在内的“中联”、“华影”影人的“附逆”罪名,最后多数不了了之[51]。同时,有趣的是,此时国内大小报章对于陈云裳夫妇离沪之后行踪之谜的探究,似乎要远远高于对其政治立场、民族立场的真正追问。在陈云裳夫妇于香港公开亮相之前,各种揣测、小道消息层出不穷。或称陈云裳与夫汤于翰“匿迹北平”,或说陈云裳已沦落为交际花、酒吧服务员、卖汤团[52-58],甚至称她已应共产党方面赴港特派员之邀投奔延安[59]。与此同时,陈云裳走红的经历也被演绎成了桩桩肉体交易事件[60-62]。在种种传奇演义之下,陈云裳的真正面貌也渐次模糊,仿佛之前大家一致认定可爱、活泼、充满正能量的女明星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善于伪装、工于心计并且手段下作的蛇蝎美人。有趣的是,几乎所有报刊在尖酸刻薄、造谣生事之余,都乐于在一旁刊登陈云裳的玉照,照片中影后依旧巧笑倩兮,与走红时一般无二的美好。直至1948年后期国内战局动荡,媒体对陈云裳的集体“围攻”才逐渐减弱。

陈云裳所遭受的媒体围攻并非个案,参与过战时上海电影拍摄的李丽华、王丹凤、陈燕燕等女影星,几乎无一例外获此“礼遇”。与战时观众不太切合现实的将爱国强国的情愫寄托于女明星的银幕与媒体形象一样,战后痛切地欲控诉侵略者恶行的沦陷区大众再一次将情绪投射于女明星,这是对战时情绪的反拨,当然也明显矫枉过正。这种成者王侯败者寇,甚至是棒打落水狗的媒体态度对一位女明星来说多数是不公正的。同时,抗战期间的确积极投身战斗、身在前线与后方的斗士,似乎也不满于沦陷影人们的“投诚”行为,极力主张严惩陈云裳等“附逆”分子,却忽略了抗战时期的上海影坛十分可贵地未被日军大肆利用的事实,以及本文中所提及的复杂斗争。

四十年代末,定居香港的陈云裳重返影坛,在赴港谋求东山再起的张善琨公司出品的电影中出镜,除《月儿弯弯照九州》(1952)外,其余两部都是客串性质,其后她便告别银幕,成为一个渐渐被人遗忘的旧时代影星,一直与已成为著名医学专家的丈夫汤于翰居于香港。2000年,陈云裳在香港电影资料馆接受朱顺慈女士访谈,畅谈自己的人生经历及与电影生涯,访谈留有近两小时录音[63],惜乎笔者不熟谙粤语,只能听懂大概。2001年,陈云裳八十岁之际,新华出版社出版《一代影后陈云裳》纪念画册,回顾了其人生的精彩段落。此外,2012年,杨凡撰写文章,其中有一段对陈云裳的访谈[64],文章配发其近照,耄耋影后依然时尚高贵,这也是其生前在公众媒体的最后一次露面。本文中的多数情节,均未出现这些个人与公众的回忆中。

女明星作为一种特殊的女性职业,担负着远高于其他职业女性的社会责任、伦理导向作用。无论是在陈云裳的时代还是当前,道德评价标准十分严格的中国民众对女明星的态度,不仅仅关乎其演艺表现,而更多地与她由媒体塑造的公众形象有关,而媒体形象的背后,又投射了丰富复杂的公众心理。陈云裳在十余年间的际遇,不啻为研究女明星一个特殊案例,对当下的电影界亦不无启示。

[1]罗明佑.中国电影与广东精神[J].中国电影(重庆),1941(2).

[2]秦翼.从《木兰从军》看张善琨对陈云裳的包装策划[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版),2008(4).

[3]影探.苏怡再用陈云裳[N].天文台,1937(25).

[4]脂粉访员.野猫陈云裳[N].天文台,1937(57).

[5]作者未详.关于陈云裳的几件事[N].银花集,1938(9).

[6]银角.陈云裳已订鹣鲽盟[N].申报,1939-01-03.

[7]汪羊.南国影人近若何[J].时代电影,1937(2).

[8]银笛.陈云裳将由港来沪[N].申报,1938-11-27.

[9]惜人.为陈云裳帮闲,比广州陷落还重要[J].影舞新闻,1938年5卷7期.

[10]作者未详.好莱坞请陈云裳拍戏的真相[J].娱乐杂志, 1938年3卷4期.

[11]舞民.圣诞节期中上海舞场的新阵容[N].申报,1938-12-24.

[12]作者未详.一周剪闻[J].闲书,1938年1卷3期.

[13]承骸.陈云裳再度来沪的行动[J].华文大阪每日,1939(3).

[14]佚名.华成与陈云裳续订四年合同[J].电影生活,1940(2).

[15]燕尾生.娱乐圈[N].现世报,1939(51).

[16]惠.梅兰芳口中的胡蝶与陈云裳[N].现世报,1940(99).

[17]作者未详.陈云裳是二十世纪的典型姑娘[J].银色,1940(7).

[18]银笛.陈云裳翩然莅孤岛[N].申报,1939-12-26.

[19]闵夫.陈云裳返港之日热烈欢迎,三月内不会返上海[J].影迷周报,1940(1).

[20]慕仙.陈云裳与流氓小姐的秘密[J].康乐世界,1939年1卷4期.

[21]作者未详.陈云裳启事[N].大公报,1939-06-25.

[22]华.陈云裳“谣传”始末[N].申报,1940-04-30.

[23]作者未详.陈云裳造成徐达泉杀兄[J].影迷周报,1941(1).

[24]贾茜.陈云裳与徐达泉相识:远在陈云裳第二次返沪时[J].影迷周报,1941(6).

[25]烈子.徐达泉砍兄案:陈云裳身价一百万造成[J].影迷周报,1941(6).

[26]作者未详.小感[J].影迷周报,1941(6).

[27]作者未详.徐达泉一百万事发出后:陈云裳在港惊慌[N].影迷周报,1941(6).

[28]雅.有传与砍兄案有关者:为百乐门舞女陈云裳[J].影迷周报,1941(6).

[29]星.陈云裳返沪[N].申报,1941-11-27.

[30]作者未详.婚之谜:陈云裳汤于翰宣布真相[J].影剧,1943(1).

[31]作者未详.漫画世界[J].太平,1943年2卷11期.

[32]静波.一代影后出嫁到女子结婚[J].永安月刊,1943(52).

[33]清水晶.上海租界映画私史[J].新潮社,1995:附录.

[34]作者未详.影后下嫁•万人争看陈云裳![J].影剧,1943(3).

[35]作者未详.万人空巷!争看陈云裳![J].华影周刊,1943(9).

[36]作者未详.洞房花烛夜访汤于翰[J].影剧,1943(3).

[37]夏侯.访陈云裳[J].上海影坛,1943年1卷2期.

[38]作者未详.日人无中生有。诬蔑陈云裳[N].大公报,1940-02-27.

[39]作者未详.陈云裳否认制迎汪唱片[N].大公报,1940-02-28.

[40]陈维.陈云裳的婚后生活[J].新影坛,1943年2卷1期.

[41]管有灵.蜜月之后,访陈云裳[J].影剧界,1943年创刊号.

[42]作者未详.陈云裳结婚未久,已经有怀孕的消息传出[J].影剧,1943(4).

[43]作者未详.陈云裳破产大事记[J].上海影坛,1944年2卷2期.

[44]红薇.陈云裳分娩[J].青青电影,1944年复刊第2期.

[45]傅葆石.双城故事:中国早期电影的文化政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61.

[46]陈云裳.一失足成千古恨[J].影剧,1944(13).

[47]汤于翰.庸医误人[J].影剧,1944(13).

[48]作者未详.高院三次传影人陈云裳等十三名[N].申报,1946-12-01.

[49]作者未详.高检处三讯影人陈云裳等十三名[N].申报,1946-12-10.

[50]作者未详.陈云裳祸不单行[N].新上海(周报),1946(46).

[51]秦翼.战后上海附逆影人的检举和清算[J].当代电影,2016(1).

[52]紫虹.陈云裳和外子匿迹北平[N].星光,1946(6).

[53]玲玲.陈云裳夫妇安居北平[N].黑白周报,1946(2).

[54]作者未详.陈云裳出走秘记:与外子汤于翰等在平工作[N].扬子江,1946年1卷2期.

[55]海光.陈云裳沈阳开影院[N].扬子江,1946年1卷6期.

[56]阿梅.陈云裳沦为吧姑娘[N].海晶,1946(12).

[57]叶长空.陈云裳香港获情郎[N].海涛,1948-08-15.

[58]闻道.陈云裳香港卖汤团[N].新上海,1947(96).

[59]作者未详.陈云裳赴延安?[N].中外春秋,1947(13).

[60]小水手.陈云裳:船上结姻缘[N].周播,1946(6).

[61]路德曼.张善琨陈云裳一夜风流[N].上海特写,1946(6).

[62]陈云裳、严春堂一笔风流暗门[N].沪光,1946(1).

[63]香港电影资料馆.口述历史访问:陈云裳[M].2000-07-15.

[64]杨凡.上海1940[EB/OL].http://www.douban.com/ note/220418198/.

(责任编辑:王晓俊)

J909;J912

A

1008-9667(2016)04-0122-06

2015-10-12

秦 翼(1978— ),女,江苏无锡人,文学博士,南京艺术学院电影电视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影视艺术史论。

①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学项目(编号:11YJC760063)、江苏省高校人文社科项目(编号:2012SJD760017)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