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炜作品的诗性与人性

2016-04-03 23:27亓凤珍
山东社会科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张炜诗性人性

亓凤珍

(山东财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论张炜作品的诗性与人性

亓凤珍

(山东财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摘要]张炜自1973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逾40年,作品数量达到1600多万字,在海内外出版各种版本600多种。如此庞大的创作文本,给读者、评论者提供了多层次、多侧面、多维度解读的可能。因此,不同的读者和评论者眼里也就有了不同的张炜。本文试图回归文学创作的本质,寻找张炜作品的独特个性与品质。就张炜创作的本质来讲,可以概括为诗性与人性的结合,这是由作家的生活经历、个性特色、审美追求和思想高度决定的。

[关键词]张炜;诗性;人性;诗性与人性的结合

张炜自1973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逾40年。40多年来,他的作品数量已经达到1600多万字,在海内外出版各种著作版本600多种,一部《张炜文集》就有48卷之巨。他用自己数量众多的小说、散文、诗歌、文论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文学高原”,其中不乏像《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那样的“文学高峰”。评论其人其作的文章已有2000多万字,远远超过了其作品本身。这样巨大的创作和评论数量,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是不多见的。正如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一千个读者眼里也会有一千个不同的张炜,因为创作与接受之间的距离有时候是不可逾越的。文学作品的多义性使其内容丰富、复杂、深沉,文学形象的自我生长性进一步增加了作品的魅力,文学语言的张力又留给读者自由想象、参与创造的空间。共鸣与建构是读者的价值体现,同时也赋予作品更加丰富的内涵。作为一个评论者,我对张炜作品的认识自然是多层面、多角度的,本文拟谈其中一点,即张炜作品的诗性与人性。我以为这是其作品最为显著的特征之一。

张炜的创作一向秉承“诗”与“真”的原则。他把一切作品都当作诗来写,因为“诗是艺术之核,是本质也是目的。一个艺术家无论采取了什么创作方式,他也还是一个诗人”①张炜:《诗意》,载张炜:《散文随笔精选》,山东友谊书社1993年版,第98页。。张炜作品的“诗性”特征,首先表现为他的“审美的视角”,表现为一种立意美或精神美。他总是以审美的视角来写人物、事件、景色,这是作家对现实社会和自然的审美关照。他从不渲染血腥、暴力、色情等场面,这就使他与那些所谓“审丑”的作家划清了界限。“审丑”也是艺术表现的一种视角,是通过审丑来达到审美的目的,实现对美的肯定与捍卫。但细细考察当下的文学作品我们不难发现,许多打着“人性”、“本质”、“反思”、“揭露”旗号的作品,把展示丑、展览丑、欣赏丑作为了目的,其中似乎隐藏着创作者的某种“嗜血”的快慰,在种种赤裸裸、血淋淋、惟妙惟肖的展示中获取自我心理的某种满足,迎合某些读者的“重口味”。张炜对这些显然是不屑一顾的,他始终坚持自己的审美追求,不媚俗、不趋时,他的作品总是通过诗意的书写来浸润人的心田。“这样透过一层审美透镜的折光来反映生活是更符合艺术的特征的。”②宋遂良:《谈秋天的思索》,载宋遂良:《宋遂良文学评论选》,明天出版社1991年版,第85页。例如《古船》中,作者也用了大量的文字来表现人性的扭曲、残忍和丑恶,甚至写到了恶人们令人发指的兽性,但这些描写都带给人憎恶的力量而不是欣赏的快慰,这是因为作者以自己的视角来表现丑,把自己的思想、情感灌注到了文字里面,正面引导了读者的感受。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有论者说他是“舍弃了诗的表层操作方式而应用诗的理念去创作他的小说,从而赋予了小说一种诗的内核与本真”③胡明贵:《张炜小说意象论》,福建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了。关于张炜及其作品中体现出的审美视角,以及由此带来的“诗性”特征,论者已经多有论及,本文不再赘述。

张炜作品的“诗性”特征,更突出地表现为“诗意的表达”,这使他的作品呈现出与众不同的风貌,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一个无法忽视的重要存在。所谓“诗意的表达”,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一是指他的作品中流淌着或涌动着的韵律感。故事的跌宕起伏、时空的纵横交错、语言的流畅跳跃,都有着诗一样的节奏和韵律。二是指他的作品中独特的意境。注重意象的设置,讲究意境的空灵蕴藉,使其作品走出了泥实的窠臼,具有了诗的意境,具有了诗性的品质。三是指他的作品的抒情性。注重感情的抒发,相对减弱小说的故事性,也是张炜作品诗意表达的一个显著特征。

张炜作品的语言,阅读起来既平滑顺畅,又起伏跳荡,具有很强的节奏感和爆发力,像海面的波浪,有着诗一样迷人的气韵。他的语言之所以有这样的表达效果,得益于他对语言的讲究。张炜曾一再阐述过他的语言观:“纸上的文字也不是看上去那么随意,它们虽然不是唐诗汉赋,可也需要大致的节奏——不必那么严格和明显,但总是有的,是藏在其中的。”*张炜:《小说坊八讲》,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1页。“我们强调语言的声韵和节奏,其实也是最基本的要求。……那些同音字,如果要连用就得慎重。还有平仄,这些都会影响阅读。这些虽然不会像格律诗一样严格,但道理是差不多的……要紧的是要有这方面的自觉,而不是无视它的存在,不是将其当成多余的牵挂。这也是中国语文的应有之义。”*张炜:《小说坊八讲》,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2页。他认为小说的语言虽然不必像唐诗汉赋一样严格讲究格律,但也是必须注意到节奏韵律甚至平仄的。

另外,他的语言还讲究“势”和动感,这让人觉得很新鲜。“当代小说语言,每个分句其实都有一个‘起势’——这差不多等于‘离地’那一刻的姿态。想象中它们起势不同,与水平面构成了不同的角度。……如果每一个分句在起势上都有些角度的变化,那么由它连接起来的语言就加大了动感,起伏跳跃,语言也就活泼起来了。”*张炜.《小说坊八讲》,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3页。像《海边的风》中很普通的一段文字,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朴素平实的表象后面蕴含着节奏、平仄、角度起伏的语言之美。

①这是个美丽的夏天,②大海的面容以及气味都好得很。③老筋头本来可以随心所欲地驾船出海,④毫不费力地搞来几条好鱼。⑤可他懒得动。海上干净得很,没有一点帆影。好像所有人都忌讳着什么。老筋头光着身子往海里走,跟谁赌气似的,一步一步往海里走。他跟海混得熟透了,怎样做都行,差不多敢在里面睡一觉。他站着游、坐着游,还能顽皮地一头一头往前扎。

这段文字共有16个分句,分句与分句之间衔接呼应、起伏有致。如①分句是上扬起势,是弦上飞出的箭,给人等待的悬念:噢,这个夏天怎么美丽?②分句是平稳前行后再下滑的角度,给人解释和答案:“大海的面容以及气味都好得很”——仿佛尘埃落定。③分句再次上扬,“本来可以”,那随后又怎样变化了呢?④分句仿佛在高处继续行进,“毫不费力”承接“随心所欲”。⑤分句迅疾下降,“但”字落势很足,引出“懒得动”,落地干净利索,如中的之矢。语句的这种起势与角度的变化,体现了作者良好的语感、乐感、节奏感,体现了他的语言艺术修养,同时也体现出作者良好的思维品质,这是顺畅和谐的心理节奏的外化。

张炜的每一部作品都注重意境的创造,从“芦清河”时期清纯唯美的意境,到“古船”时期浑厚博大的意境,再到“万松浦”时期具有浓郁思辨色彩的深邃意境,都颇具匠心,他将自然、人物、情感、思想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空灵、蕴藉的意境。“小说的故事,人物,语言和思想,一切都服务于一种意境、综合形成着一种氛围。一些深邃难言的东西蕴含其中,只交给读者的领悟力。小说的吸引力、生动性,也都在营造的意境之中存在。”*张炜:《小说:区别与判断》,《山东文学》2000年第1期。意象是意境的重要组成部分,张炜非常擅长设置和使用意象。长篇小说《家族》,使用了很多特征鲜明、充满灵性又非常典型的意象,如奔腾的枣红马、高大的玉兰树、盛开的洋槐花等等,那匹枣红马是一个传奇的象征,是一种精神的指引,是一个自由灵魂的飞腾;曲府那几株婷婷的“玉兰树”,树干高大挺拔,花朵洁白无瑕,它见证过爱与纯洁,也见证过血雨腥风,它是纯洁与忠贞,也是美丽与坚韧;那平原上盛开的成片成片的洋槐花,如火如荼,美丽动人,它是那片平原喷吐出的热情,它是未被践踏的自然之美的象征,也是甜美的回忆、凝固的乡情。这些意象又都与特定的环境、人物、事件结合,形成了一种朦胧含蓄、灵动自如、空灵澄澈的意境。张炜特别看重小说的意象、意境,因为他赋予小说更深刻的内涵、动人的诗性。

张炜非常强调作品的抒情性。他认为作家的创作绝不是单纯地讲故事,这是作家与曲艺家的不同,他必须要抒情,必须要有诗性,否则作家就没有什么非得存在的必要了。他说:

好的小说故事都是非常抒情的,是诗性的。没有抒情性的干故事都是非文学的写法,如本质上属于曲艺范畴的言情或演义中的故事,文学作品中的故事与曲艺中的故事是有区别的,尽管这种区别很微妙……现在谈小说故事的人多了,这是好的,但很可惜,他们很少分析这两种不同的故事。它们的本质区别或重要区别,其实好的小说家都是最会讲故事的人。而一般的故事,一般的讲法,是没有什么魅力的。讲点大路故事,一般的人都会,因而也就不用作家来讲了。民间说书的人,他们最会讲曲折的故事,但他们的故事有套路,缺乏诗性,所以还不是小说家作家手中的故事。作家的故事不仅曲折有趣,主要是有意象,能抒情。作家写出的故事具有强大的挥发功能,而且意味深长,极为特别,留有巨大的品咂余地。*张炜:《〈蘑菇七种〉及其他》,载张炜:《蘑菇七种》,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70-171页。

大段大段的抒情文字,是张炜小说非常独特的一个现象。对此,评论者多有关注,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些抒情文字,究其实质,就是一种散文诗,它的功能类似于中国古典小说中的“有诗为证”,或者阐明作品主旨,或者表达作者思想情感,或者塑造人物形象,或者暗示人物命运,或者推动情节发展。张炜小说中的这种散文诗,都跟作者的思想感情及作品中人物的思想感情息息相关,不借此抒情,将有不吐不快的感觉和遗憾。我们来看长篇小说《家族》中的几段:

我离你这么遥远,就像远视晨星,尚未走近,它就溶解在天际了。我心中有一个花团锦簇的摇篮,我就在它美妙的悠荡中长大了。你准备娇惯我一生。可是你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先自离去。你教会了我的爱,谁又来教会我的仇恨?

从此我一个人往前走,这无数的高山无边的荒漠,不知被血泪染过了多少遍。绿色的植物、金色的地衣,都依赖了默默的吮吸。它们遮掩着、装扮着,你面对它们常要激动地流下什么。它们安慰了人类,安慰了所有的生灵。它们身上流动的到底是什么?它们日日夜夜吸吮着、吞食着,从地脉深处探出根系寻找。千百年的故事粘稠坚韧,沉淀在地层深处,需要一棵千年古树的长长根须才抓得住,它会让这棵古树枝叶繁茂。

绿色结出各种各样的果实,它用苦涩或甘甜包裹了一万年的悲伤。坚果、浆果,你砸开硬硬的果壳,直接咬破果皮,咀嚼吮吸品尝,会感到它包裹起的深层的隐秘。一切原来都难以消失,它会化为异形异物生出,挂上枝头。

……

从此我懂得了把自己交给什么。这种真实的教导比起那些使人热血沸腾的彻夜长谈来,不知要高明多少倍。我懂得了,记住了,并且永远也不会改变了。*张炜:《家族》,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43-146页。

这段抒情的原文足足有三页半长,发自肺腑的强烈情感,抒发得酣畅淋漓、深沉悲凉、奔突激荡,即使不依附于整部小说而独立成章,也是相当出色的一篇优美散文诗。在叙事的宏大语境中,每到情不自已之处,他就敞开心扉纵情吟唱,除了诗,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语言可以更好地抒发他的情愫了。每当读着这样的文字,都会使人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冲击,它好似亿万年的火山喷发出的炽热岩浆,又好似一个年轻强壮的生命胸中滚涌出的激情。

那么,张炜作品的诗性源自何处呢?我以为首先是来自大自然的馈赠,来自于他透明的童心。其次得益于他的深厚学养及地域文化的浸润。对于学养及地域文化的影响,此文暂不展开,日后将有专文论及。下面专门谈一谈第一个方面的问题。

称张炜是“自然之子”,一点也不夸张。因为特殊的家庭出身与孤独的童年生活,张炜自幼就生活在远离人群的僻静海边树林里,长期与自然界中的动植物为伴,感受着大地的呼吸和脉搏,倾听着草木虫鱼的悲哀与欢乐。他熟悉小动物们的眼神,也仿佛听得懂它们的语言;他能够感受到植物们的情绪,也似乎能理解它们的心事;他听得到芦清河的呜咽,也听得到大海的叹息。他和自然中的一切是朋友。张炜的一篇小说《他们》,是对100多种小动物的描写和介绍,不用“它们”而用“他们”做题目,说明作者完全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同类,他们都是自然母亲的孩子。作为自然之子的张炜,从神秘的大自然中得到了最原始的启迪和馈赠,得到了让心灵和文字飞翔的灵感。而这恰恰是其诗性创作的源泉。他在《午夜来獾》中讲述过一个故事,在书院围墙圈起一片松林之后,每到午夜就会有一只动物翻墙而来,然后又在黎明前悄然离去。大家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明白,是一只獾,它夜夜翻墙是来看它曾经生活过的、现在却被围墙围住的“家园”,真使人黯然伤神。这只獾深深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让他更加理解故土、理解自然、理解生命,给了他创作的灵感,增加了他诉说的激情和诗情。

大自然馈赠给所有人的礼物原本是相同的,然而只有赤子之心才更容易感受并获取这份宝贵的赐予,因为只有刚从自然的母体上剥离下来不久的赤子,与自然对话的能力才最强盛,途径才最畅通。每一个人都曾经拥有过童心,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或者当初就不曾去爱惜它、呵护它,或者在后来的岁月里渐渐丢弃了、被污染了。但张炜不同,他是一个拥有透明童心并竭尽全力去保持它的“赤子”。他说:“童年是人与神的结合部。人要自觉不自觉地在这个结合部上徘徊,寻觅。但总有一些外力使人离开这里,离开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失败的作品就是没有感觉的作品。对人性的苦难,对一切的一切的敏感,都出自它。我想,写作也无非是与丧失童年的力量做斗争,这也是人生斗争之一种。”*张炜:《诗性的源流》,文汇出版社2006年版,第236页。这就使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他的小说《童眸》了,作品中两条线索并行,时空交织在一起,一条是主人公沈小荒童年的生活记忆,一条是已经成为一个机关单位团支部书记的沈小荒现实中的故事。他在内心深处怀恋着童年,一直与庸俗的“成熟”或曰“社会化”作斗争,无私地关爱着单纯固执、爱画画的杨阳,审视、抗拒着这个喧嚣的世界,跟杨阳一起艰难地守护着宝贵的童真。故事的结尾,沈小荒饱含深情地对杨阳说:“我准备给你讲讲我的童年,讲讲我的童年生活和童年的朋友……童年的朋友是什么?是田野,是树林和小河,是质朴和忠诚!……我要跟你讲我的童年的故事。我想你会画我们的芦清河,画我们的大海滩……”*张炜:《童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91页。极为难得的是,张炜4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童心一直贯穿始终。他怀着感激和敬畏来聆听和接受这来自大自然的神秘启示,然后在心弦上震颤成动人的诗篇。

“人性”是张炜作品极其突出、备受关注的又一特点。40多年来,他的作品始终坚持着一个方向,那就是深入挖掘人性中的坚韧、善良,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以大地般的悲悯,与其中的生命同歌共泣。对于张炜作品的这种“人性”特征,以往的评论者也都注意到了,并把它概括为“道德感”,有很多褒扬也不乏批评,褒者赞美张炜是“社会的良心”*刘宏伟:《正义原则与“道德狂人”———张炜长篇小说述评之一》,《枣庄师专学报》1997年第2期。、“大地的守夜人”*张新颖:《大地守夜人——论张炜》,载张炜:《致不孝之子》,山东友谊出版社1997年版,第320页。,贬者失望地认为“坚守精神家园的张炜的道德理想在现实社会中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张炜所奏响的只能是一曲日渐远去的传统的挽歌,只能是一份文化乡愁的抒发和表达”。*张炜:《苦恼》,载《张炜文集》第五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19页。

我个人认为,把张炜作品中的“人性”概括为“道德感”过于简单化。道德与人性有时是契合的,有时又是疏离的。因为道德受时代和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较大,而人性则是永恒的。我认为张炜作品之所以被评论者(甚至他自己)认为具有“道德感”,是因为他的作品具有很强的时代感,尤其是他早期的作品,这种时代特征更为明显。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仅仅是在为当代“道德”立言。如果一定要把这种人性称作“道德感”,那它也是更贴近于哲学意义上的“道德法则”。他笔下的文字表现出的是对人性的强烈追求、执着呼唤、深广忧虑。他的作品对人性的探索达到了一个作家很难企及的深度和广度。

张炜作品的人性书写,首先表现为对真善美的弘扬、对假丑恶的批判。这一特点一直贯穿于张炜的创作过程中,在他的早期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像《海边的雪》中的老渔民金豹,性情暴躁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他一生饱受苦难,含辛茹苦地盖起了自己的海边小屋,为了拯救暴风雪之夜迷途于茫茫大海上的两个年轻人,竟毫不犹豫地点燃了自己栖身的鱼铺子,连积蓄了几十年准备盖一座房子的钱也在匆忙中化为灰烬。

善良或许是人的天性。经历过童年苦难的张炜格外珍惜来自他人的善意、关心与温暖。因为在苦难的战栗和挣扎中,人是多么的无助,哪怕别人一个善意的眼神都是对痛苦心灵的莫大安慰,如同甘霖,这是在温暖环境中长大的人不太容易体会到的。也正是因为这种珍惜,他会本能地对人性的恶保持一种高度的警惕与抗拒。因此,他对善的热切渴望和对恶的深切憎恶,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了。他说:“我自己缺点和弱点很多,却对人性、社会、人与人的关系、自然环境、道德状况,要求很高,甚至还有点苛刻。对黑暗的东西不能容忍。我在许多时候是忧虑和不满的,有时竟然非常愤怒。情绪激烈时,表达上常常是冲动的。同时也深深地热爱着一些事物,对自然,对友谊,对各种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柔情。因为童年的艰辛,我特别不会忘记并且一直感激着来自他人的善意和帮助。”*张炜:《太多的不安与喜悦》,载张炜:《纵情演说的野心》,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27-328页。

张炜作品的人性书写,也突出地表现为对历史和人类行为的反思。如果说,对真善美的弘扬,对假丑恶的批判,体现出张炜作为一个仁者的道德追求和人性基准,那么对历史过错的批判和人类行为的反思,则体现出一个思想者的觉悟和人性高度。因为历史是由人创造的,一切历史事件,都是人的欲望的达成、人类行为的结果。每一个历史错误,都包含着人性的荒谬与悲剧,对历史的批判也必然包含着对人性的反思。

创作于1986年的《古船》是张炜的代表作之一,已经充分表现了他的这种反思与批判。张炜借助隋抱朴这一形象,对历史、对苦难、对人性进行了全面反思,并不遗余力地拨开历史的尘埃,挑开已经愈合的伤疤,让它鲜血淋漓地展现出本来的面目,不苟且,不掩饰,只为了未来。“谁为这血腥的历史买单?谁为这历史的血腥买单?”隋抱朴深深地质问苍天,答案当然只有一个,那就是人类自己,人类如果不自救、不自赎,将永劫不复!其实,一切苦难的历史,一切历史的苦难,都是由人造成的,那么所有的反省和批判,归根结底都是对人、对人性的反思和批判。

在《家族》中,张炜则将这种反思和批判进一步深入人性和历史的深处。这部小说演绎着两个家族(北部平原上的曲府与南部山区的宁家)四代人的悲剧。从曲府老爷、曲予到曲;从宁周义、宁吉到宁珂,最后落脚到第四代人——曲和宁珂的儿子宁伽,他们个性不同、经历不同、信仰不同,悲剧的命运却那么相似,一切的根源皆因人性。人们常说,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历史上的政治团体或政党,不论持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论和主张,都是由人来完成的。同一政治团体的人,可以有共同的政治信念和追求,但人的本性却是复杂的,也很难因团体主张而改变本性。有些时候可以将本性遮掩、隐蔽起来,但无法改变。新的历史舞台上往往演绎着旧有的悲剧,这真的需要我们警惕和反思。“不同的时代总有那么一些命运相似的人:挑战者与被挑战者,天生的胜利者与天生的失败者,不可侵犯者与固执的质疑者……”*张炜:《家族》,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521页。如果人性不改变,即使一个政治团体胜利了又能怎样呢?常常只是意味着社会格局的又一次洗牌、利益的又一次分配、施暴者与被施暴者的又一次角色互换而已。这不由得让人想到中国历史上一次又一次的农民起义。《家族》的结尾处,当曲带着母亲闵葵即将离开曲府逃亡荒原时,内心不禁涌起了这样的喟叹:“爸爸,你知道吗?我和妈妈天一亮就要离开,离开就再也不回了。我们家以全部的热情、生命和鲜血投入的这份事业成功了,胜利了;但我们家却失败了。这是真的吗?真的,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张炜:《家族》,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533页。在这里,历史的荒谬与矛盾、人性的复杂与可悲,给我们的撞击是强大而无情的。

张炜作品的人性的书写不仅指向人类社会,还扩展到动物、植物等一切生物乃至整个自然界。从他的早期作品到近期作品,无不体现出他对自然的挚爱、对生命的敬畏,这表现出了张炜作为一个大地守护者的坚定勇敢,也体现出了其人性的宽度。在他笔下,大海滩、芦清河、葡萄园、玉米地、天空原野、远河远山,无不让他魂牵梦绕;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花草树木、数不清楚的鸟雀虫兽,他都如数家珍,并赋予他们灵性。自然是他心中至高无上的母亲,他在一篇篇作品中不厌其烦地诉说着对大自然的赞美和迷恋。张炜说:“我们热爱自然,保护自然,不是因为害怕报复,更不是为了有效地索取,而仅仅因为她是万物之母,她的无可比拟的美、她的神秘动人,还有——我们只是她的一粒微小的分子……”*张炜:《午夜来獾》,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页。

于是,在张炜的作品中我们常常会发现一个关于乡村和城市的主题,那就是对城市的厌恶与逃离,对乡村的眷恋与回归。从发表于1985年的《童眸》,到《古船》、《黄沙》、《请挽救艺术家》、《沙岛纪行》,再到《九月寓言》、《我的田园》、《远山远河》、《外省书》、《能不忆蜀葵》,直到《你在高原·西郊》等,张炜小说中这个主题似乎在不断重复,这种“城市”意象与“山水田园”意象的对立存在越来越显著。不少评论者认识到这一点,并归结为这是张炜“对城市文明的拒绝,对乡村文明的呼唤”,其实这是一个真正的误读。“这里很容易出现一种不加仔细思索的‘误读’,似乎是张炜明显地提供了一个现代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对立的模式,在价值取向上表现出田园主义的历史反动。这一许多人都耳熟能详的说法套在张炜身上过于牵强。”*张新颖:《大地守夜人——论张炜》,载张炜:《致不孝之子》,山东友谊出版社1997年版,第327页。这种误读的根源是没有看到张炜思想的内核或者说实质——他赞美的不是乡村,是大自然;他摒弃的也不是城市,是人的异化,是文明对自然的悖离。因此,他的目的并不是歌颂乡村,不是对田园主义的歌颂,更不是对历史文明进程的阻挡,一切皆起因于对自然的敬畏与挚爱,他之所以反复描摹乡村、山水田园的质朴、美好,是因为它们最贴近自然,是自然的载体;他之所以每每写到城市的喧嚣、嘈杂、丑陋、虚伪,是因为城市化的进程中,文明悖离了自然。他担忧,这样的文明能走多远。他认为,不管是文学家还是哲学家,他的使命之一就是在历史的潮流中站定,不但要找到自我,还要坚决地捍卫自然。

张炜何以有这样的反思力?这自然可以简单地归结为他思想的深刻。但事实上,我们不妨从他的个性修养上去寻找根源。天生的气质和后天的成长环境,使他自幼孤独,并养成了一种内敛、敏感的性格特质。从心理学上分析,这种性格的人极易进行对内的探索和对外的质疑,也就是自我剖析和冷静观察。历史上不乏这样的典型人物,庄子、鲁迅都是这样的典型。这与性格活泼开朗的人十分不同,后者更容易在人际交往中得到快感和成就。张伟所形成的这种对内探索、对外质疑(即自我剖析、冷静观察)的性格习惯,对他的思辨力、判断力的形成起到了极大的作用。这使他在任何事物、任何社会现象、任何潮流面前,都能冷静思索判断,绝不盲从。面对一个社会现象或潮流,他都会站住,思考这个潮流的问题,只有被说服了,才会跟上,但一般的说服不了他。众所周知,他的作品从没有跟过风,也不曾属于任何一个流派。他还说:“在潮流面前一定要努力寻找个体,因为个体是最容易被潮流淹没的。”正是这种冷静不盲从、任何时候都能独立思考的个性及修养,使张炜能够对人性进行持续深入的探索,对社会不断进行反思和质疑,并从当前的潮流一直上溯到过去的历史。

诗性与人性是统一的,是一体两面。诗性与人性在张炜先生的作品中高度融合,这是新时期的其他作家很难达到的。文学作品如果仅仅偏重于诗性,那么往往走上为艺术而艺术的模式;如果仅仅注重人性的弘扬、道德的言说与阐释,那么作品就会成为政治宣传或道德说教的工具,远离了艺术的本质。在张炜的作品中,诗性与人性结合紧密、相得益彰、相辅相成。从本质上看,诗性本身就是人性美的一种表现;从表达上来看,其人性的书写是借助诗性的表达来完成的,“文学是生命的诗意想象”*张炜:《午夜来獾》,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32页。。从他们的相互关系上看,人性是诗性的出发点,欠缺了人性的作品就难以有真正的诗性;诗性是人性的最高境界,是生命的终极追求,因为人的最高理想就是“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因此无论如何,他们是统一的、互为表里的,是一体两面。只不过很多创作者并没有意识到,而张炜却抓住了这个真谛。

张炜作品的诗性与人性之所以是统一的,还因为它们都源于一个共同的母体——自然。如果把自然比作他最钟爱的芦清河,那么人性就是芦清河的汤汤流水,诗性就是水上扬起的浪花,它们共生共存。从前文的分析中我们已经看到了他与大自然的密切关系,大自然对他诗性的启迪、人性的涵养。这种影响均出自他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

40多年来,张炜的创作从来没停止过创新,但分明又在坚守,坚守的正是这种一以贯之的诗性与人性,这无疑是他作品的灵魂。从“芦清河”、“大海边”一直到“高原”,他始终沿着一条诗性之路走来;从纯净的“声音”、清澈的“童眸”一直到沉重的“家族”,他在走向人性的完整,走向生命的深处。读张炜作品,我深深感到,文学是哲学,文学是美学,文学是诗学,但归根结底文学就是文学,因为所有的哲学、美学、诗学终究都是人学。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是不死的,只要有人类存在,它就将与人类一起永存。

(责任编辑:佘克)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1-0149-06

作者简介:亓凤珍(1966—),山东财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北京大学访问学者,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儒家文化。

收稿日期:2015-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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