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丹 丹
(金陵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1169)
吉姆记忆书写的价值取向
秦 丹 丹
(金陵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211169)
摘要:分析了《我的安东妮亚》中吉姆对安东尼娅记忆书写的价值取向,深层次解读了吉姆始终“记忆”安东尼娅却未选择与其结合的文化和心理动因。认为吉姆不能中和其本我与自我对爱情的不同选择是小说中那份拓荒岁月的爱永远错失的真正原因。
关键词:《我的安东妮亚》;吉姆;东妮;情感剖析;记忆书写;拓荒岁月
《我的安东妮亚》是20世纪初著名美国作家薇拉·凯瑟的经典作品,被誉为作者乡土小说创作的巅峰[1]。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各种新兴文学理论的繁荣再度激发了凯瑟研究的热潮。评论家从不同角度对这部小说进行解读,解析主人公安东妮亚的成长及其影射的大地母亲形象,挖掘作者凯瑟的南方情结,探析小说的非洲音乐和叙事艺术,近年来,又兴起了生态主义和新历史主义解读。然而,在汗牛充栋的评论文章里,关注叙事者吉姆记忆书写价值取向的文章并不多见。这部小说虽以安东妮亚冠名,但自始至终都是吉姆对她的回忆,换言之,“行使记忆权的是男性,被叙述、被记忆的是女性。[2]”小说中叙述的,是吉姆笔下的安东尼娅,是“渗透着想象力和欲望的回忆”[3]中的安东尼娅。对安东妮亚这一形象的正确解读,离不开对吉姆记忆书写行为的考量。身为白人社会中的男性,吉姆在对移民女孩安东妮亚(以下简称“东妮”)进行记忆建构的过程中,遵循着怎样的价值取向?他的记忆书写是否存在遗漏、错位或扭曲之处?如果有,这部文学作品揭示了吉姆记忆模式生成中白人男性权力结构怎样的运作[4]35?
小说的五卷本分别对应男女主人公在五个不同地点所经历的不同人生阶段。卷一讲述了童年时代的吉姆和东妮在内布拉斯加州大草原上的相识和友情;卷二地点转移到黑鹰镇,少年吉姆在这儿上中学,同样长大了的东妮在镇上的富人家帮工;卷三发生地在林肯市,正在这儿读大学的吉姆已经是一位有学问有思想的青年,该卷中,小说标题人物东妮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帮工女孩莉娜。整整一卷,东妮没有露一次面。全卷主要叙述吉姆在求学时获得的心智成长,以及他与莉娜的交往;卷四开篇东妮已失去了贞操,独自回到草原抚养私生女。吉姆羞愤难当,回乡探望她;卷五叙述的是20年后吉姆重回草原,再访已为人妻的东妮,感受到她的成功和幸福。
掩卷细思,有三大疑问亟需解答:①本书中被记忆的究竟是谁?如果说是标题人物东妮,那么在第三卷中,记忆者吉姆为何安排东妮缺场?②莉娜与东妮有怎样的关联?专写莉娜的卷三究竟是否是评论家所诟病的“无关的插叙和意义不明确的材料”[5]222?③吉姆的这份记忆书写,诠释了他对东妮怎样的情愫?如果是爱,为何两人不结合?
一、吉姆记忆书写中东妮的建构
《我的安东妮亚》是一部文学叙述作品,同时也是白人男性吉姆对移民女孩东妮的记忆建构,在文学叙述的过程中,记忆通过选择加以建构。记忆素材的择取及呈现方式折射的正是记忆者记忆生成模式的运作机理。小说标题的成因饶有趣味,吉姆是在小说完稿之后,“在卷宗的封面上写下安东妮亚几个字。他皱着眉头想了一阵,然后,在前面又加上两个字,写成了《我的安东妮亚》。这才似乎使他感到满意了。”[6]167经过深思熟虑后补添上“我的”这一细微动作,强烈地表达出吉姆几十年来对东妮的深情依恋。毋庸置疑,吉姆是深爱安东妮亚的,他的爱在小说中呼之欲出。吉姆对东妮的爱源起于他们童年时光,延续到青年,并且鲜活地一直保存下来。小说除东妮缺位的卷三外,一、二、四、五卷分别对应东妮童年、青年、婚变,以及中年四个人生阶段。这四章(亦是东妮人生阶段)中,吉姆都态度鲜明地表白了他对东妮的崇拜和痴迷。此外,伴随这种喜爱的,不仅有他每每赢得东妮的回应后而感受到的欣喜,还有他对或虚或实“第三者”的嫉妒和怨恨。心理学上,这是一种典型的爱情嫉妒,表现为当自己亲密关系的存在和质量受到第三方威胁时,个体表现出来的一种多层面情感、行为和认知反映的集合体[7]。
童年时代的吉姆成了孤儿,在投奔祖父母的路上邂逅同样背井离乡的东妮一家人。相似的境遇,相仿的年龄,相邻的住处使两小无猜的他们很快成了好友。东妮的美丽、热情、聪慧,以及她那颗善感的心,深深地吸引着同样多情的吉姆。萌生于大草原小伙伴之间偶然的喜爱,伴随着他们的朝夕相处而日臻醇厚。“主体方面的特殊癖性和偶然的心血来潮”[8]326-332为他日后的爱情提供了成长的沃土。尽管他对东妮“保护人的态度”和“说话时那种高人一等的腔调”感到“愤愤不平”[6]193,吉姆仍深深崇拜比他大四岁的东妮。自从吉姆勇敢地打死响尾蛇之后,他成功地赢得了东妮对他的关注和顺从。“她开始对我平等相处了,除了功课外,其他的事也听从我了”[6]193,勇战响尾蛇让吉姆的恋爱心理从崇拜痴迷上升到自信和欢愉。“当恋爱获得成功(包括局部成功和整体成功),即恋爱者的目的愿望在对方身上得到确证时,主体就会产生一种狂欢愉悦、喜不自禁的感受,这便是恋爱中的美感。”[9]可好景不长,恋爱主体吉姆很快遭遇恋爱心理的第一次挫败。东妮父亲的突然弃世,使她不得不过早地肩负起养家的重担。吉姆上了乡村学堂,可是东妮在兄长安布罗希的安排下,得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更让吉姆感到愤恨的是,“安东妮亚时常向我引述他(安布罗希)的意思,她让我明白,她崇拜他,而把我只是看作一个小娃娃。”[6]247田里的重活毁了东妮的秀气,她吃饭时呵欠连天、发出很大响声、像个大男人、粗里粗气,干活时晒得一身墨黑、汗流浃背、领口敞开[6]246-247,东妮日渐粗鲁的举止让吉姆心生叹息,东妮对兄长的崇拜又令吉姆嫉妒不已,至此,童年的吉姆因对东妮的一往情深,经历了一段起起落落的情感历程。
第二卷,吉姆随祖父母搬到黑鹰镇,不久东妮也来到黑鹰镇哈林家帮工。东妮到镇上的那天,吉姆兴奋不已:“安东妮亚又近在我们身边了,多好啊!每一天,几乎每一个晚上都能看到她!”[6]265同时,他毫不掩饰对哈林的嫉妒,“我很妒忌东妮崇拜查理·哈林……她似乎把他看做王子一类的人物了。凡是查理要她做的,她都不嫌麻烦。”[6]265吉姆经常深情地凝望东妮。“安东妮亚,像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依然是她们当中最出色的”[6]304。“在浪漫型的爱情里……每个男子或女子都觉得他或她所爱的那个对象是世界上最美,最高尚,找不到第二人的人。”[8]333同时,爱情又是有排他性的,当东妮与多诺万出入成双入对时,吉姆十分不悦。惧怕爱情失败,吉姆努力找机会与东妮亲近,趁拉里当班外出,吉姆送东妮回去并要求与她吻别。虽然遭到拒绝,但吉姆很满足,因为东妮告诉他她为他感到骄傲,而他应该有所作为。爱人的回应和嘱托让吉姆很知足,“她那热情的甜甜的脸儿,她那亲切的臂膀,还有她那颗忠实的心;她,呵,她依然是我的安东妮亚!”[6]310现实的亲吻没能如愿,欲望便延伸到梦中。在他多次重复做的一个美梦里,他渴望美梦中走近他、亲吻他的是东妮——虽然从来不曾有过。第三章中,当听到东妮还在和拉里打得火热时,吉姆直言表示“我以前不喜欢拉里,永远也不会喜欢”[6]338,并且打算回黑鹰镇一趟,“关照一下安东妮亚”[6]338。
不幸的是,吉姆的计划尚未成行,第四卷开始,东妮已遭婚变,生下了孩子。此时的吉姆即将入读哈佛法学院深造,东妮的不幸对他打击很大,“我努力不去想安东妮亚。我对她失望已极。我不能原谅她竟成为别人怜悯的对象”[6]357,他极度失望,努力不去想她。然而,东妮放大娃娃照片、昂然面对人生的态度触动了吉姆,他特意赶着马车回乡看她。生活的磨砺和体悟、历经苦难后的沉淀,让他们成熟了很多。正如吉姆所回忆的,“我们就像古老民歌里唱的那些人一样默默地相会,如果不是流着泪。”[6]370遭受了婚变的东妮又黑又瘦,但在吉姆眼里,“她的面容的庄重中有一种新的力量……她依然健康和热情”[6]371。在东妮婚变之后、吉姆远行求学前夕的相见中,吉姆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爱的倾诉:“我真希望有你做我的情人,或是妻子,或是母亲、姐姐——只要是女人能成为男人的什么都行。你的想法成为我思想的一部分;你影响了我的爱憎,我的趣味,在我不知不觉中影响了我千百次。你实在是我的一部分。”[6]371吉姆这段肺腑之言,抒发的正是黑格尔在界定爱情本质时提到的“丰富的,高尚优美的心灵”[8]332:当恋爱的“主体把自己抛舍给另一个性别不同的个体,把自己的独立的意识和个别孤立的自为存在放弃掉,感到自己只有在对方的意识里才能获得对自己的认识”[8]。时过境迁,他们再也不能重返少年。带着深深的不舍和诚挚的许诺,吉姆踏上了归途。
岁月漫漶,第五卷展开时已过20年。20年里,吉姆时时惦记着东妮的消息,也给她寄过她欧洲故乡的照片,知道她结了婚,知道她生活很艰难,然而,吉姆一直没有回去,原因仍是源自爱:“我不愿意发现她已经老了,身体衰弱了;我真的害怕是这样。”[6]373然而,在莉娜的鼓励下,他兑现了20年前的诺言,令人欣慰的是,此次回乡是一次温馨的访旧探友之旅。东妮虽青春已逝,韶华不再,但吉姆对她的爱依旧深沉而缱绻。“安东妮亚则不管失去多少什么……她仍然具有一种能点燃想象力的东西,仍然能以一个颜色或手势使人惊得停止呼吸片刻……她心上一切强有力的东西来自她那曾经那么不疲倦地提供丰富感情的身体”[6]379-390。吉姆记忆书写中的东妮,是几十年来他深情依恋的一个爱情投射物。他对东妮的爱是纯洁的、排他的、偏爱的、牢固的,当然其萌生也具有偶然性。这一萌芽于童年时光的爱,绵延到两人青年、中年依然真诚而炽热,历经沧桑而不褪色。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吉姆为何始终未选择与东妮结合?更令人费解的是,作为被记忆的主体东妮,又因何从这份关于她的记忆书写中缺位了整整一卷?
二、吉姆记忆书写中东妮的缺位
记忆是对往事的建构[10],更是对往事有选择地重塑。无论在个人或是集体层面,记忆都具有让我们形成对自我(身份)的意识功能。在这一过程中,记忆主体不断审视、反思自我[11]。吉姆给小说命名时加上的“我的”二字,既书写了这份爱的排他性,同时也暗示身为男性白人的他对移民女孩东妮的记忆书写是具有主观色彩的。吉姆关于东妮的记忆书写,讲述的必然是吉姆眼中的东妮的故事。从话语霸权角度解读,我们永远也未能读到安东尼娅自己的故事,所谓的她的故事、她的对话,甚至她的记忆,都经过了吉姆记忆、想象及欲望的删选[12]。那么,吉姆在进行记忆书写时,究竟做了哪些删选呢?聚焦东妮缺位的第三卷,解读该卷中吉姆的心智成长,对比莉娜与东妮这两个女性形象,可以得知,该卷中莉娜的登场与东妮的缺位正诠释了吉姆的记忆模式生成中白人男性权力结构的运作。
小说第三卷——莉娜的个性、莉娜的生活,以及吉姆与她的往来——看似是“无关的插叙”[5]222,其实描绘的正是青春期的吉姆心中理想女性的形象;而第三卷中东妮的“缺位”,正是记忆者吉姆在记忆书写时有意回避了一段他未曾涉足、也不忍回顾的历史。回溯一下小说的情节安排,第一卷是吉姆和东妮两人在大草原上的童年经历,第二卷是两人在黑鹰镇的少年时光,第三卷中,他们正值情窦初开的年龄。吉姆在林肯市读大学,源自古老诗歌里的“新的召唤”和“新的体验”[6]333-334把他引入“观念的天地……其他的一切暂时消失,过去的一切仿佛不曾存在过。”[6]330;而此时的东妮,则继续着她在黑鹰镇上的生活——当管家、赴舞会、谈恋爱。可以推断,读者希望读到、但吉姆却有意错过的第三卷内容是东妮与拉里的恋爱及最终被骗,以致失去贞操。这段历史,是吉姆的人生与东妮的人生没有交集的一段历史,更是深爱着东妮的吉姆不愿回顾的一段历史。正如莉娜所叙述的,东妮还在和拉里谈爱,而且“打得更火热了”[6]337。那么,恋爱中的东妮是怎样迷失了自己的判断力,是怎样天真而狂热地膜拜拉里,又是怎样固执地“听不得一句人家反对他的话”[6]337,这是远在林肯市的吉姆无法知道,也是他不愿去知道的。这正符合吉姆的性格特征:每当他遭到打击、遭受重创时,他的第一选择不是去解决,而是逃避。幼年的他,与东妮的哥哥因马颈圈一事大打出手时,气得“一句话也不想说”[6]249;少年的他,为了保护东妮,被打得五劳七伤。东妮在门外抽泣,可是吉姆“请祖母要她走开”[6]327;当他得知东妮被弃,“努力不去想安东妮亚”[6]357;就连他自己也承认,他20年来都没有兑现承诺的原因,“也许是懦弱使我很长时间没有去……我总是拖延着,推到下一次旅行再说。”[6]373避开正视东妮的“堕落”史,而是选择让时间的推移慢慢揭开伤疤。这既契合记忆者吉姆的性格特征,也契合他们的人生在这一阶段没有交集的客观事实。
此外,第三卷在吉姆成长过程中具有重要作用,它是吉姆获得思想顿悟、达到心智成熟的重要时期。这一卷中,吉姆不再是上一卷黑鹰镇上那个常瞒着祖父母溜出去跳舞的轻狂少年,也不再是琢磨女孩子胜过琢磨课本的浮华少年了,虽然莉娜的造访让他“突然感觉到了那样一些姑娘们和维吉尔的诗之间的关系”[6]339,但是他还是能“坐定下来”[6]339,静守一方斗室,埋头读书;他不再是上一卷中那个只愿意接触欢乐的华尔兹和竖琴音乐的大男孩,他已经在维吉尔诗歌的熏陶下培养了欣赏悲剧的品味,《茶花女》幕布落下后,他为女主角的不幸深深叹息,“这种精神,只有在那一晚上通过一个年老体衰的女演员,越过那么久远的年代和好几种语言,才使我深刻地感受到了。”[6]344吸引他的,不再是女孩儿们苗条的身材和秀丽的面孔,他已能读懂那个“已经老了,容貌也毁了,体格上僵硬得古怪”[6]342的女演员的内心世界;更重要的,吉姆具有了足够的自律,在“爱上了莉娜”,开始“吊儿郎当”[6]351的时候,能够坚定地选择离开莉娜,到哈佛念完课程。显而易见,这是吉姆获得心智飞越的一段时光,令人费解的是,这段重要的时光中为什么东妮——小说标题人物、被记忆的主体——竟然会缺位?更难解的是,吉姆把这段时光看做一段幸福时光,正如他所说,“我将永远把这段精神觉醒的日子作为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日来回顾”[6]330。这又将如何解释他对东妮的感情?
第三卷中的主角莉娜和东妮背景相似,都是东欧穷苦移民的女儿,都和吉姆一起在内布拉斯加州大草原长大,都对生养她们的家怀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意识。父亲去世后,好学的东妮做出了弃学这一痛苦的选择,因为孤儿寡母的她们“百事都艰难”[6]256,她必须像男子汉那样干活、“帮忙把这块土地变成一个好农场”[6]245;莉娜的宏伟计划——让妈妈搬出她住了多年的草根泥的旧房子——是她们家男子汉一世也做不了的事[6]321。她积聚了一点钱,就决定给妈妈盖房子,“不要等到太老了没法享受”,并且还要给母亲置办家具和地毯,好让她整个冬天都有盼头[6]337。这些移民女孩们的自立自强,令同样在拓荒环境中长大的白人吉姆与她们——而不是白人女孩——感情格外地亲密。他们对草原生活有共同的记忆,对成长于斯的西部乡土承担着一份共同的文化记忆。这是一种凝聚性的结构,把过去的重要事件和对它们的回忆以某一形式固定和保存下来,并不断使其重现以获得现实意义;同时,这一凝聚性结构中又包含了对所有成员都具有约束力的共同的价值体系和行为准则,而这些又是从对往事的重现和阐释中剥离出来的[13]。当遭遇小镇居民的偏见时,吉姆本能地捍卫她们,直言不讳地表示城里人很愚蠢;当帮工姑娘们劳动致富了,吉姆欢呼“我的乡里姑娘有出头之日”[6]295了;多年后回顾在黑鹰镇生活的那段岁月,吉姆深情地描述道,她们每一个人都“具有的一些不平常的、富有魅力的地方”、她们“富于决断”“行动自由自在”“觉醒得早、并具有敏锐的观察力”[6]293,吉姆对这些在移民初期艰苦年代长大的女孩们,是赞许而喜爱的。自然而然,爱着东妮的吉姆,是不会排斥莉娜的,因为她们有诸多相似的背景和品质。然而,与“一身晒得墨黑”[6]247的东妮不同,莉娜是白皙的,“她的手膀和腿,尽管不断地在太阳下暴晒,却保持着奇迹似的白皙”[6]271;就气质而言,东妮热情似火,但田里的重活让她变得“粗里粗气”[6]246;而莉娜则是温厚的、即便是她衣衫褴褛地在野外放牛时,她依然保持着“温柔的声音和文雅大方的风度”[6]272;在性格层面,小说第二卷有一段吉姆分别与东妮和莉娜跳舞的详细对比,正反映了两人迥异的性格特质:“和莉娜跳《家,甜蜜的家》就像随着潮水起伏。她跳每一种舞都像跳华尔兹舞——就是那种仿佛在无法避免的命定的轮回中又回到某一点来的华尔兹。”[6]309然而与东妮共舞时,“每一次你都在开始一个新的探险……她是那么有弹性和变化多端,总是插进新的步法和滑动。她教我违背和绕过严格的音乐拍子跳舞。”[6]309莉娜的舞步像潮水:平稳而生生不息;东妮的舞步却像探险:新奇而繁复多样。不同的舞步彰显的是两人不同的性格特征,不同的性格也带给两人不同的命运轨迹:莉娜稳中求进,一生平淡却快乐;而东妮则追求浪漫和新意,一生波折坎坷;在婚姻观念上,两人虽然同样来自弟妹众多的贫困家庭,但两人对婚姻的观念却有很大的差异:东妮与拉里打得火热、很快便开始谈婚论嫁;而莉娜是信奉独身主义的,“我不想嫁尼克,什么人也不嫁……结了婚的生活我看得多了,我才不稀罕。”[6]269在吉姆“精神觉醒”的第三卷中,莉娜也在快速成长,她的婚姻观更坚定,“我不想要一个丈夫。男人做做朋友倒不错,可是你一旦嫁给了他们,他们就变成脾气古怪的老阿爹了,甚至态度野蛮。他们告诉你什么是贤惠,什么是愚蠢的,要你一天到晚守在家里。”[6]353诚然,莉娜是懒散的,但是她对那个社会男人的认知却是深刻的。正如蒂娜对莉娜做的评论:“她随随便便,可是她头脑冷静。”[6]359。从一定意义上说,在那个男权至上的社会里,是独身主义很好地保护了莉娜的青春和美丽。“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她一点也不显得老”[6]359。总之,莉娜的白皙、优雅、稳重、独身主义,以及她不老的青春与东妮恰成对照,莉娜承继了东妮美好的一面,又补缺了吉姆眼中东妮的缺憾,恰似一个更完美的东妮,这个在“精神觉醒”卷中走近吉姆的莉娜,更完美地契合他心中的理想女性形象。
那个吉姆做了很多次,而且总是一模一样的梦——莉娜手拿镰刀、赤着双脚,穿过割了麦子的田走过来意欲吻他——正影射了吉姆潜意识里对完美爱情的渴望:梦中出现的莉娜,是他潜意识(“本我”)里爱的对象。而紧接下来一句话,“我老是盼望这样的美梦中出现的是安东妮亚,可是从来不曾有过”[6]311则是梦醒后在理智主导下的希冀:伴随着意识的回归,吉姆意识到自己十几年来深爱的对象是东妮。这就是他为什么“老是盼望”梦中出现是东妮,可现实的“盼望”并没有被他的潜意识所接纳,藏匿于他潜意识中的,是一个美化了的“东妮”——这就是莉娜。这个反复再现的梦境和一再重温的梦醒时分的心愿,正反应了吉姆始终未能中和其本我与自我的不同爱情选择物这一事实。与东妮共同经历的美好情怀是难以释怀的,“我们不可能真正超越过去,它早已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进入我们的血液中”[14]但是,过去已然远逝,我们体验到的永远都是现在。只有当我们在故事和记忆中去直面它的时候,历史和过去才会凸显出来,并真正具有意义,否则它就是空洞的、抽象的[4]248。因此,用整整一卷去追忆美化了的“东妮”,既回避了东妮与拉里恋爱这段吉姆不愿沉恨细思的历史,同时具象化了青春期吉姆的爱情理念。
三、建构与缺位张力场中吉姆的价值取向
再次回顾一下小说的缘起:已届中年的吉姆和“我”在穿越美国中西部的火车上邂逅,车窗外酷似家乡风貌的景物引发他们对童年生活的追忆,他们的谈话不断回到一位中心人物——两人很久以前熟悉的一位波西米亚姑娘身上。为了“消磨时光”[6]166,吉姆用“卷宗”[6]166匆匆记录下了关于东妮的回忆——一份“没有一定的体裁格局”的“关于安东妮亚的东西”[6]166。从小说成因来看,东妮不能被称为一个客观展示的小说人物(character),而只能被称为主观记忆中的一个形象(figure);从吉姆的记忆书写背景来看,这份草草完工的文本正诠释了他对东妮的感情。作为吉姆记忆行为中的一个形象,东妮是没有自主话语权的。不止一次地,吉姆对东妮所使用的语言表示指责和不悦:“很讨厌她对我说话时那种高人一等的腔调”[6]193、“谁知道你叽叽呱呱讲些什么”[6]195、“东妮除了谈物价,谈她能提多重、挑多远外什么也不谈了”[6]247;相反,对白人富家女孩哈林的健谈与机敏,吉姆却是称赞有加,“她和哈林先生总是在傍晚时一同走路回家,边走边谈着有关运谷物的车子和牲口的事,像两个男子汉一样”[6]261。在吉姆的记忆文本中,东妮的声音是被压抑的、被监控的,我们能听到的东妮的声音都是吉姆能记忆起、或者愿记忆起的言语。可以说,东妮在小说中存在的全部意义不是言说(speak),不是行动(act),而仅仅是意味(mean)——一个对怀旧的吉姆来说意味着“乡村、周围的环境、我们童年时代的全部冒险活动”[6]166的形象,一个经过了吉姆价值取舍之后再呈现给读者的边缘化移民女孩。
记忆者吉姆在呈现东妮这一形象时,无法摆脱罗曼蒂克气质与执业律师思维的双向影响,浪漫化的缱绻情思与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共同左右着他的记忆书写行为:一方面,他对东妮是有感情的,他的爱具有纯洁性、排他性、偏爱性、牢固性,以及萌生的偶然性。但另一方面他又冷静地知道,东妮(以及莉娜,蒂尼等帮工女孩)始终只是白人社会里被边缘化的移民。他高高在上的白人、男人身份,决定了他的性别观念和种族观念,东妮的移民身份,东妮的粗犷和黝黑,以及东妮对婚姻的态度,令他踌躇不决,不愿坦然接纳在他眼中不够完美的东妮。白人男权社会的清规戒律被吉姆一一内化,不知不觉毒害了原本纯真甜美的爱情。吉姆梦见的是莉娜,但梦醒时分却抑制不住地渴盼那梦中女孩是东妮,他的潜意识与意识的投射物是割裂的,他的理智与情感是不统一的,最终只能“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东妮被拉里抛弃、与库扎克成婚,在生养他们的大草原上孕育了繁盛的一个大家庭,而远赴他乡、在纽约执业的吉姆永远失去了与她生命交汇的机会。
历史是主体与事实间相互作用的连续不断的过程,是现在与过去间永无止境的问答交谈[15]。物换星移,时过境迁,吉姆对东妮的爱也在岁月的风尘中渐渐升华。20年后重逢时,吉姆是一个婚姻名存实亡、膝下凄凉、生活失落的中年男人,而饱尝人世沧桑的东妮却收获了一个幸福热闹的大家庭。虽然东妮韶华不再,但吉姆发现自己依然不能抑制对东妮的爱,他情不自禁地两次对东妮的孩子们倾诉:“我们大家都非常爱你的阿妈。”“我曾一度深深地爱上了你们的母亲,我知道世上再找不到像她这样的人。”吉姆对东妮的爱,经历了时空、情感、审美的距离之后,在此得到了升华。“她是生命的一个丰富的矿藏,就如那太古民族的奠基人一般。”[6]390对东妮由衷的钦佩与赞赏,让吉姆收获了前行的力量和信心。
四、结语
剖析吉姆记忆书写中东妮的建构与缺位,笔者发现,记忆者吉姆在进行记忆书写行为时是遵循一定价值取向维度的。一方面,他毫不讳言对东妮的喜爱之情。任凭时光悠悠、物换星移,处于任何人生境遇中的东妮对吉姆来说都具有品不尽的魅力。然而,生性软弱的他无力逾越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成规观念,作为一个白人男性,他更青睐莉娜所补缺的、东妮没有的那些品质。因此,在同一本记忆书写中,出现了记忆主体的建构与缺位共存这一张力场。身处张力场中的吉姆未能中和其本我与自我的不同爱情选择物,他只能选择让这份拓荒岁月的爱永远地错失在岁月的风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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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立坤】
Value Orientation in Jim’s Memory Writing
Qin Dandan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Jinling Institute of Technology,Nanjing 211169,China)
Abstract:The value orientation of Jim’s memory writing of ntonia in My ntonia is analyzed.It anatomizes the cultural and psychological reasons why Jim fails to make a proposal to ntonia.However,It considers that,unable to reconcile the different love projection of his id and ego is the true cause that Jim missed the love in the pioneering age forever.
Key words:My ntonia;Jim;ntonia;anatomy of affections;memory writing;the pioneering age
收稿日期:2015-12-02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资助项目(15YJC752026)。
作者简介:秦丹丹(1983-),女,安徽岳西人,金陵科技学院讲师。
文章编号:2095-5464(2016)03-0359-06
中图分类号:I 106.4
文献标志码: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