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迎 如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英语语言文化学院, 广东 广州 510000)
女性主体的当代论争
卢 迎 如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英语语言文化学院, 广东 广州510000)
摘要:以女权运动与女性主义理论发展史为背景,在当代后现代视域下,探讨了“女性主体”在解构与建构,同一与多元及新主体图景等方面的论争,梳理了相关论点,并重点评介代表性理论,借此厘清女性主体的现实与文化处境。
关键词:女性主体;论争;解构与建构;同一与多元;新主体图景
主体(subject)概念从拉丁词根上有三种解释:一为事物实体(substance),即构成事物的主要部分;二为统治者的臣民;三为认知对象与学科[1]260。从希腊哲学源起,主体成为哲学与文论的重要批评概念。从哲学范畴界定,主体与客体相对,指涉实践与认知的承担者[2]867。主体即“主动的、思考的自我,行动的发起者及经验的组织者”[3]114。本文所讨论的女性主体(female subject)正是从主体的能动性、自为性、自主性,相对于客体性的哲学内涵出发。对于女性主体与女性主体身份构筑问题的追问一直贯穿女权运动与女性主义理论发展始终,其重要性在于为消解父权制度下的女性客体性厘清思路,以建构一个有别于父权文化的女性文化,同时,有助于处理好女性社区内部的主体差异性。早在1792年,玛丽·沃尔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就在《为妇女权利辩护》一书中宣扬教育与理性对建构女性主体身份的重要性。一个半世纪之后,西蒙·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女性主义圣经《第二性》中以存在主义视角阐述女性作为“他者”的生存状况,呼吁建构与男性平等的女性主体。其经典论断“女人不是天生为女人,而是后天变成的”打开女性主体的建构视域[4]295。当代后现代主义思潮下,有关女性主体的批评理论呈现百家争鸣的局面,学者们围绕解构与建构、本质主义、普遍与多元、同一与差异等问题展开论辩。本文主要评介学者们如何在解构与建构女性主体上做出努力,在同一性与差异性之间对话、协商,并提出跨越性别边界的新主体构想。
一、 解构与建构的努力
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的后现代社会,不少理论家,如安·布鲁克斯(Ann Brooks)[5]189和斯图尔特·霍尔(Stuart Hall)[6]4都认为身份被普遍视为呈碎片化、流动化样态,已无法用本质锚定。在这股思潮中,不少女性主义学者致力于解构被菲勒斯逻各斯固化的传统女性身份,重新审视、建构女性主体。凯瑟琳·贝尔(Catherine Belsey)从语言与话语角度出发,提出主体被社会意识形态建构,表征为一个“臣服的存在”(a subjected being)[7]34。茱莉亚·克里斯蒂瓦(Julia Kristeva)以语言与主体的流动性为基础,提出“过程中的主体”(subject in process)[8]351概念。贾柯琳·萝丝(Jacqueline Rose)从心理分析视角指出身份的“失败”[9]29不可避免。众多女性主义学者热衷于阐释性别身份的建构性,解构女性身份与主体的稳定性,其意图是明显的,即本质主义,不管是生理决定论还是文化决定论,都存在固化女性身份的危险,而如果女性主体呈现流动、生成、碎片化的姿态,则能逃离菲勒斯逻各斯的定位,进而逃离其逻辑对女性主体的僵化界定。这条思路的一大问题是女性主体化为一个个不断变动的位置,成为漂浮的能指,更多的是形而上学的思考,现实指导意义有待商榷,因为如果无法言说、界定女性主体,那么何来变革的主人,权益又是为谁争取?相比之下,露丝·伊里加蕾(Luce Irigaray)则把钟摆偏向本质立场。她提出女性主体建构的基础之一便是女性性征与欲望的复数性与自主性[10]24。这种身体成为女性主体不可回避之重的主张被不少人诟病有生理决定论嫌疑。但与诸多女性主义学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她弱化抗衡立场,不主张推翻父权文化,而是致力于建构一个异于男性的女性主体,强调男女两性作为平等却差异的主体和谐共存、互助发展,消解主体与客体的对立模式,提倡建立主体间性[11]57。这种差异主体的立场附带本质论倾向,但可以理解为争取实现两性平等权益的阶段性策略。值得注意的是,众多解构与建构的努力始终以生理性别、以男性为参照物的二元性别思维为基础,在此层面上讲,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性别操演理论显得更具颠覆性。
巴特勒否认主体“具有某种稳定的存在,先于它与之周旋的那个文化领域”,即性别主体是“变幻无常的”文化建构产物,受话语规约,在语词和行为的反复表演中生成[12]186-187。巴特勒否认本质主义,强调话语与实践对身体的风格化作用下生成的性别身份,认为性别是一种表达与表演,背后没有本体,主体产生于性别化的过程中,且主体的形成是暂时的,随着变化的话语与实践而变化。依照该逻辑,就女性身份而言,不同的历史、文化语境强加一套指涉女性的符码,女性身份只是通过身体表演符码的效果,女性主体生成于女性化的过程。此外,既然不存在一个性别本体,那么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之间可能产生断裂,女性主体不一定形成于生理上的女性身体,这颠覆了男女二元主体的传统思维,使酷儿(Queer)作为一种新的主体进入批评视野。所以,如果说波伏娃及受其思维影响的学者论证的是女人如何被社会建构为女人,那么,巴特勒的思路则是被建构出来的女人是一种表演效果,背后的主体不一定是生理性别上的女人。当然,如何看待深受强制异性恋规约的酷儿主体与传统异性恋下的女性主体之间异同的诉求与复杂的权力关系,如何形成有效的政治联盟以争取权益仍然是学界需要进一步讨论的问题。同许多持反本质主义立场的学者一样,对巴特勒而言,“解构身份并不是解构政治,相反地,它证实了身份所表达的那些框架本身是政治性的”,因此,她视身份的消解为建构新的主体性和政治形态提供了契机[12]193。但过分强调身份是话语实践、重复表演的产物,不免陷入文化决定论的藩篱,主体如何体现能动性?对此,巴特勒的回答是主体的能动性体现在于“受到管控的重复过程中”,寻找“发生变异的可能性”,挑战、改写规约,生成变化[12]189。即在戏仿、引用、表演中存在偏离规约的空间,主体并非完全被动,在被话语与实践建构的同时,主体也可能反抗、解构自我,生成变异,生成新主体。当然,必须警惕夸大主体能动性的误读,因为性别主体的建构是在重复规范中进行,具有历史维度,而不是每天打开衣柜换上不同的装束就形成不同的性别主体[13]659。巴特勒的主体论虽然极具颠覆性,但也有不少学者批评其只关注性别,忽视种族、阶级与性别的交互作用,而这正是有关女性主体的另一当代论争[14]92。
二、 多元与同一的协商
后现代思潮为女性主体的解构与重构提供了契机,但新的问题是:如何应对女性社区内部的主体复数性?如何在差异、多元的复数主体中建构普遍、同一的女性集体身份,在女性社区层面表达广泛的政治、文化诉求,争取普遍权益?如何在个体与集体、多元与同一之间进行有效协商?帕翠亚·沃(Patricia Waugh)支持建构论,但认为应当以更谨慎的态度结合女性主义与后现代主义,规避孤立的主体,倡导“通过联系建构”集体身份[15]13。相比帕翠亚·沃折中的态度,凯特·索普(Kate Soper)则批评后现代“过度的特殊主义”立场对“同一”和“共同事业”的消解[16]364。支持女性集体主体建构的出发点在于形成有力的政治、文化联盟,推动女性主义运动共同事业,为无法言说的女性发声。然而,第三世界、有色人种女性则反对被代言,反对单一主体,批判所谓普遍姐妹情谊、统一的女性主体主张带有白人精英女性主义与殖民色彩,使处于边缘、弱势地位的女性主体之特殊性被同一性遮蔽,其差异的诉求被同一消音。该立场早在佳亚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和贝尔·胡克斯(Bell Hooks)著作中有所论述。
钱德拉·塔尔佩德·莫汉蒂(Chandra Talpade Mohanty)从文本策略的“解释功能”和“政治效果”出发,直指西方女性主义学术界的霸权与殖民姿态[17]336。她总结第一世界女性主义的三种常见批评模式:一是无视差异,建构所谓普遍的女性主体;二是以令人不悦的方式证明该单一主体的有效性;三是建构一个“平庸的第三世界女性”主体,与自主、能动的第一世界女性主体形成鲜明对比[17]337。第三个模式尤为重要,它说明女性主义对于第三世界女性主体的批评发展态势,即从遮蔽到显现,但又陷入殖民逻辑。莫汉蒂围绕缠足、割礼、殉夫等第一世界女性主义学界热衷探讨的话题,分析第三世界女性在此类文本策略中作为受害者、“特殊”主体的边缘地位以及被建构为“无知、贫困、未开化、传统、家庭倾向、被害”的刻板形象[17]337。可见,如果女性社区内部不能有效协商普遍主体与多元主体之间复杂的权力关系,则很可能在解构菲勒斯逻各斯之前便已建构另一个白人精英女性逻各斯,违背女权运动实现全世界妇女普遍解放与平等的初衷。另一方面,过分强调种族、阶级、地域的主张又不免落入本质论泥潭。显然,女性社区内部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应该允许差异的主体发出不同声音,尊重并借鉴彼此的独特视野。此外,当诉求无法统一甚至产生冲突时,或许只能期待处于相对优势地位的女性主体本着跨越种族与阶级疆界的姐妹情谊,做出妥协与让步,扶持相对弱势的女性主体并以平等对话的姿态真正尊重对方的差异,警惕帝国主义、西方中心思维,关注发达国家与不发达国家之间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长期不平等,从诸如教育、劳动就业、医疗卫生、法律援助等切实问题对第三世界姐妹施以援手,因为只有当掌握更多资源与优势的个体与群体承担起更大的责任时,才有可能更有力地推动共同事业的发展,这才是真正的同一与团结。
三、 新主体的图景
20世纪以来,随着电子、医学,尤其是生殖现代技术的发展,涌现出在现代科学技术框架下对女性主体的新一轮讨论,其中,唐娜· 哈拉维(Donna Haraway)的“赛博格”(cyborg)[18]399学说尤具代表性。作为“后性别时代的生物”[18]399,赛博格以有机与无机拼贴的混杂体存在,模糊、跨越生理、民族、地域、阶级等自然与非自然边界,其出现消解了固化的、一成不变的本体概念,有利于建构一个“多元的、没有清楚边界的、相互冲突的、非本质的主体概念”[19]12。赛博格的先锋性在于:其一,赛博格超越了两性结合生殖的范畴,铸就一个“后性别世界”,挑战伊甸园异性恋古老婚恋模式、有机家庭模式、俄狄浦斯和克拉克情节对性别身份认同与主体塑造的作用[18]399。其二,赛博格打破生物身体与非生物身体的界限。当人类身体被芯片、晶体等各种非生物体植入,变成机器化的身体时,动摇了以自然身体作为主体建构的物质基础,最简单的例子是变性手术。医学技术对生理性别的干预再次证明后现代社会中性别主体的建构性与流动性。其三,以混杂性为标志的赛博格消解二元对立、话语中心与等级秩序,隐喻碎片化、流动、多元、差异的新主体。
赛博格以革命的姿态对中心、本质、疆界发起挑战,其颠覆性令学者激动:“一切依托于性别、种族等的划分都变得不再根本,能够用来代替它们进行阐述的概念,只有赛博格——不但包括白人妇女、有色妇女,也包括女性化男人”[20]232。反对的声音则认为这是一个空想主体,缺乏现实意义,比如苏姗·波多(Susan Bordo)就批评哈拉维消解女性身体的物质存在是乌托邦层面的构想,因为现实中个体总会被贴上标签“男性”或“女性”甚至其他标签,不存在“中立的性别”[21]152。相对赛博格的隐喻与图景,波多显然更关注现实层面,但其批评再次投射女性主义理论内部关于身体之于性别主体轻重的意义之争。尽管科学技术的发展的确可能极大地改变人体生理构造,甚至带来无性生殖的人类繁衍模式,但是,无论人体如何被机器组装,自其诞生之日起,便因独特的生理特征被贴上性别标签。社会性别的建构性不言自明,而生理性别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被改写、被接受,在多大的群体中实现,需要跨越多长的历史维度与复杂的技术、伦理障碍,或许哈拉维也无法给出确切回答。这些问题都使赛博格的激进停留在形而上层面。此外,赛博格生发的语境是后现代发达世界,带有西方中心思维[22]67。对于经济与科学技术相对落后的国家与地区,对于现实生活中仍旧面临教育、就业等诸多问题的女性而言,赛博格在多大层面上具有普世与现实意义,还只是一个技术空想,这依旧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尽管赛博格带有乌托邦色彩,但是在日新月异的信息技术、碎片化时代,哈拉维的观察为女性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构筑新主体提供了一个崭新的思考视角,即科学技术对人类性别主体的已有与潜在影响。
四、 结语
女性社区内部因为种族、阶级、地域、文化背景等差异,面对同一个问题时往往表现出纷繁、有时甚至是针锋相对的政治立场、主张与诉求,在女性主体问题上亦是如此,在解构与建构间往复,难以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与统一立场。毫无疑问,女性主体问题始终是女权运动与批评的焦点之一,因为如果没有主体,没有厘清主体存在的姿态,那么,便无从谈及运动与批评的主人,无从谈及如何发挥能动性,无从确保运动的受益者。同时,女性主体概念的厘清有助于女性建立有关自己在客观世界中的地位、作用、价值的主体自觉意识[23]122。在后现代语境下,当代女性主义学者质疑逻各斯,采取开放、多元、动态的视角审视女性主体,解构铁板一块、一成不变的女性主体,致力于建构流动、碎片化、多元、甚至无性别的主体。论争的意义不在于得出确切结论,实际上,由于女性社区内部情况复杂,难以达成一致结论。但是,论争更大的意义在于使女性主体更清晰地认清其现实与文化处境,这始终是一切改革的基本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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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洋】
Contemporary Disputes over Female Subject
LuYingru
(Faculty of English Language and Culture,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zhou 510000, China)
Abstract:Taking the feminist movement and the development history of feminism theory as background, the disputes over construction and deconstruction, unity and diversity and the prospect of new subjects of female subject in the post modern era are discussed, and the representative viewpoints are evaluated, for the purpose of clarifying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situation of female subject.
Key words:female subject; disputes; deconstruction and construction; unity and diversity; new subject prospect
中图分类号::C 913.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5464(2016)01-0134-04
作者简介:卢迎如(1988-),女,广东汕头人,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博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0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