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对周边部族的怪诞书写及其成因

2016-04-03 07:51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山海经成因

张 乡 里

(贵州民族大学 文学院, 贵州 贵阳 550025)



《山海经》对周边部族的怪诞书写及其成因

张 乡 里

(贵州民族大学 文学院, 贵州 贵阳550025)

摘要:分析了《山海经》对周边部族怪诞书写的具体表现,认为这些怪异的形象是那个时代对周边部族认识的真实反映,其形成原因主要是看图说话造成的误解、认识水平不够导致的误会,以及原始的思维方式和对周边部族的歧视等。

关键词:《山海经》; 周边部族; 怪诞书写; 成因

《山海经》中的《海经》和《大荒经》多为介绍殊方异域的内容,因为空间距离较远,所以其中对远国地理知识的记录,并没有类似《山经》中对地形、地貌、矿产、动植、祭祀仪式等的细致描写,更多的是对异域人民怪诞的形体和习俗等进行描述。这些对异族的怪诞描写,引起了很多学者的关注,如杨义先生评价《山海经》中很多异类合体的形体说:“应该看到,怪诞也是一种力量,一种震慑人心的神秘力量。夸大缩小形体,不及合体或缺肢来得怪诞,因而那种神奇的、或神秘的心理力量往往也不及后者(也许除个别例外)。”[1]60“相互组接的异类形体相差很远,组接于一体产生极大的反差,这就在怪诞中散发着野性的趣味,以及对大善大恶的崇拜和恐惧。由此可知,中国初民的神话思维崇尚一种怪诞、野性、神秘的生命,这和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不相干,与古希腊雕刻学观念健美的人体比例中呼唤出的神性,更是迥异其趣。他们是在打破人体的正常比例和正常结构中,追求一种怪异的、杂糅着人、神、兽形体本性的野性美、犷悍美,其审美趣味带有浓郁的非文明的原始气息,甚至在神经细腻的文明人眼中是一种审‘丑’趣味。”[1]60

一、 《山海经》对周边部族怪诞书写的表现

这种充满原始审美趣味的形体,在《山海经》中主要表现为以下几方面:

1. 形体的大小和现实生活中的人比例不同——过大或者是过小

形体较大的,如《海外北经》中的博父国,“其为人大”;跂踵国,“其为人大,两足亦大”;《海外东经》的大人国,“为人大”。 另外还有长股(《海外西经》)或长脚之民、长胫之国(大荒西经),则是身体某一部位比较大。形体较小的,有为我们所熟悉的周侥国(《海外南经》),《山海经》记“其为人短小,冠带”,另外还有小人国(《大荒东经》),菌人(《大荒南经》)等。

2. 器官或肢体残缺、多余

在《山海经》中有众多的这一类形象,残缺的如《海外西经》的一臂国,“一臂一目一鼻孔”;《海内北经》的鬼国,“人面而一目”;《海外北经》的无肠国,“其为人长而无肠”,等等。多余的则有《海外南经》的三首国,“其为人一身而三首”;《海外西经》的三身国,“一首而三身”。有的则是残缺和多余的结合,如奇肱国,“一臂三目”(《海外西经》);大荒之野有人“三面一臂”(《大荒西经》)。

3. 身体形态异常

与正常人不同,这些人或“白身披发”(《海外西经》),或“人身生毛”(《海外东经》),有的甚至“皆生毛羽”(《大荒南经》);有的“为人结胸”,或者“胸有窍”(《海外南经》); 有的则是“为人一手一足,反膝,曲足居上……人足反折”(《海外北经》)。

4. 人兽组合而成的异形

如《海内南经》的氐人,“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郭璞注云:“尽胸以上人,胸以下鱼也。”《海内北经》的戎,“其为人人首三角”。《海内经》的盐长之国,“有人焉鸟首,名曰鸟氏”。黑人,“虎首鸟足”。

这些异乎寻常的形状,给阅读者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使人通过联想、拼接后,塑造出了一系列难以置信、却又充满震撼力的形象。近现代学者在研究这些异人时,有的对其形象进行分析,有的对其实际有无进行考证,有的对其塑造人物的方法感兴趣,甚至据此提出了《山海经》的“神异叙事”。那么,作为一部地理书,《山海经》中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奇形怪状的异人呢?是想象力特别发达?或是为了追求新奇?它们真的是“神异叙事”吗?

二、 《山海经》对周边部族怪诞书写的成因

笔者认为,这些异形人是那个时代对周边部族认识的反映。而它们之所以会显得怪诞,是由于以下四方面原因造成的:

1. 看图说话造成的误解

关于《山海经》的成书,有一种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就是认为它是用来说明图画的文字。很多人认为《山海经》是由九鼎而来,是解释鼎上图案的文字。郭璞注《山海经》时,也时时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如注讙头国云:“画亦似仙人也。”[2]190而陶渊明亦有“流观山海图”的诗句。明代的杨升庵在《山海经后序》中,将这一观点表述得更为具体,他说:“《左传》曰:‘昔夏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物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入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魉,莫能逢之。’此《山海经》之所由始也。……鼎之象则取远方之图,山之奇,水之奇,草之奇,木之奇,兽之奇,说其形,著其生,别其性……九鼎之图,其传固出于终古孔甲之流也,谓之曰《山海图》,其文则谓之《山海经》。”[3]阮元、郝懿行、余嘉锡均认同这一观点,现代研究小说的学者一般也都赞成此说,如李剑国、陈文新等均认为《山海经》是依据图画而作的。

从出土文物如画像砖、帛画,以及一些原始壁画,可以知道在人类社会早期,绘画水平并不是很高。画面并不能准确地传达所绘事物的外部形态,尤其是侧面像,呈现给人的多半都是一目、一手、一足的形象。《山海经》中的那些一目、一手、一足的怪异形象,可能就是根据侧面像所作的描述。作者在描述这些图画时,没有注意它是否是侧面,而是把部分当做整体,造成了一些肢体残缺的形象。如《海外西经》的一臂国:“一臂一目一鼻孔。有黄马虎纹,一目而一手。”不仅仅是人,甚至动物都是一目一手,可见应该是据一幅侧面图而作的描述。一些形体怪异的形象也应该是由对图画的静态描述所造成的误会。如《海外北经》记柔利国:“为人一手一足,反膝,曲足居上。一云留利之国,人足反折。”柔利国人的一手一足可能是侧面像,而其“反膝” “曲足居上”“人足反折”,则不可能是人的常态。但如果图画只是通过具体动作的描绘来体现这一群体的突出特征的话,那么这个名为柔利的部落极有可能是热爱运动、擅长于瑜伽之类的人群。画图者对某一动作进行描绘以突出其某一方面的特征,却被解说者认为是形体的一般特征进行描述,于是就造成了形象的怪异及读者的迷惑不解。

2. 当时认识水平不够而导致的误会

在《山海经》中,对有些部族或国家的认识还是比较实在的,如白民国的白身披发,应该就是对白种人的描述。又如《大荒南经》记盈民之国:“於姓,黍食。又有人方食木叶。”《大荒北经》记深目国:“有人方食鱼,名曰深目之国民,昐姓,食鱼。”这些“方”字,表明这是对一个动作的描写,但这个动作代表了这个民族的习性,如“方食木叶”,可能是这个部落还处于采集野果和树叶充饥的阶段;而“方食鱼”,说的是画面上的人正在吃鱼,而“肦姓,食鱼”,则和白民国的“白民销姓,黍食”,毛民国的“依姓,食黍”一样,是对其饮食习俗的介绍。

但由于当时的人们对这些远方国家不太熟悉,很多只是根据传闻或图画进行描述,于是就出现了很多不经的说法。如《大荒南经》记卵民国云:“其民皆卵生”,这在我们今天看来是荒谬可笑的,但在神话思维中,却是正常的。很多民族在解释人类起源的时候,根据日常生活中所常见的动物如鸟、蛇、鱼、龟等的卵生情况,从而判断人类最开始也是由卵生出来的,如在黎族神话中,黎族就是雷公放在山上的一颗蛋所生出来的。所以这样一种卵生的说法,应该是对该地真实生活不太了解,而对当地的神话传说的附会。再如对印度的介绍:“天毒,其人水居,偎人爱之。”(《海内经》)从这段记载来看,《山海经》对远国的记载有些还是比较准确的,说印度人慈善仁爱,确实能概括其不杀生、宽爱人的性情。但“其人水居”的说法,却会使人误以为印度人应该是如人鱼、或中国古代小说中经常出现的鲛人一般,是居住在水中的。但到了汉代,对印度的认识就变得更为明确、具体了,如《河图括地象》记:“天毒国,最大暑热,夏草木皆干死。民善没水,以避日入时暑,常入寒泉之下。”[4]相对于“其民水居”的描述,这里就给了一个更为具体和可信的说法:印度太热了,夏天时草木都会被晒干死,当地人们避暑的方式就是躲到水中,所以该地的老百姓都比较擅长没水,而且夏天多在寒泉之中。由“水居”变为“善没水”,这是对印度的认识不断深入发展的结果。再如《山海经》中有两处对臷民国的记载,《大荒南经》记:“巫臷民肦姓,食谷,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爰处。百谷所聚。”从这个记载来看,臷民国完全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如同仙境一般,人们似乎可以不劳而获,坐享其成。而《海外南经》所记的臷国则不同:“其为人黄,能操弓射蛇。”可见,臷民并不是与周围的野兽和谐相处,也并不是不劳而获;操弓射蛇,意味着他们已经开始了对自然的控制与改造,也说明他们技术比较高明,可能是以狩猎为生的民族。对同一个国家的描述,前后有矛盾冲突之处。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其原因就是对这个民族不了解。

因为不了解而随意附会的描述,给人们的理解带来了很大的困难。但由于当时的交通条件、认识能力等限制,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3. 原始思维的表现

对思维还比较落后的古人来说,他们认知世界的方式、解释各种现象的方法,往往与今人有很大的不同,他们更偏向于从具体形象或器官的不同找原因。如《海外南经》有对岐舌国的记载,郭璞注云:“其人舌皆岐,或云支舌也。”[2]194这样一种舌头分叉的情形,在现在的人类身上已经找不到任何痕迹了。那么这样的异人又是怎样想出来的呢?我们可以从另一处记载找到这样说的原因。《西山经》记黄山云:“有鸟焉,其状如鸮,青羽赤喙,人舌能言,名曰鹦鹉。”郭璞注“鹦鹉舌似小儿舌。”因为鹦鹉能够说话,于是就附会其有人舌;但由于鹦鹉形体较小,所以其舌头只是像个孩子的舌头。据此可以推测,其实岐舌国并不一定就是舌头和今天人的不一样,有分支,而更可能是发音不同。而那个时代还不能认识到发音方式等对语音的影响,只能将发音的不同归结为舌头的异样。

《山海经》中,众多人兽结合的形体,也是原始思维的体现。这些怪异荒诞的人兽合体形象,颇为引人注目。有人曾问过梁启超这个问题,梁先生则说:“汉世武梁祠堂所画古帝王,多人首蛇身,人面兽身;盖古来相传,实有证据也。《山海经》言,绝非荒谬。”[5]刘师培也曾撰《〈山海经〉不可疑》一文,认为 “《山海经》所言皆有确据,即西人动物演为人类之说也。”“西国古书多禁人兽相交,而中国古书亦多言人禽之界。”[6]两人均认为《山海经》中的这种形体是真实的。当然,在今天看来,这种情形不管是从情理还是从道德层面来说,都是荒谬和难以接受的。但在《山海经》中,类似的记载却很多,如《大荒北经》对犬戎国的记载:“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为犬戎,肉食。”“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袁珂认为,此处的白马“亦当生物之白马,而非人姓名也”[2]465。可见,在古代的传说中,人生狗或生马之类的情况也是有的。包括大禹的父亲鲧,从他的名字来看,又何尝不是一条鱼呢?这样的观念在民间故事和民间信仰中,经常能见到。民间故事中的田螺、天鹅等动物化为女性与人类通婚之说,正是这一原始风俗的遗留。

在一些原始民族中,这种观念也比较流行,形成了我们所熟知的图腾崇拜。图腾,是北美印第安语totem的音译,意为“他的祖先”“他的标记”。这些图腾多是动物,或者是半人半兽的形象。列维·布留尔曾对人与兽之间由血缘关系发展为图腾崇拜这一过程作了描述:“……不发达民族中间的一个十分普遍的信仰,即相信人和动物之间,或者更准确地说,一定集团的人们和某些特定的动物之间存在着密切的亲族关系。这些信仰常常在神话中表现出来。”[7]。在人类学家所收集的资料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类似的情形,如列维·斯特劳斯在《嫉妒的制陶女》中所特别关注的南美洲,“每个部落都相信自己是某种动物的后代,至今仍保持着这种动物的某些特点”。“过去的创造物同出一源,同属一种,无动物和植物之分,无人类与动物之分。”[8]了解了原始民族中的这种观念,人们就更容易接受庄子所说的“一以己为牛,一以己为马”,也更能理解他的“一万物”之说,因为这些都是原始思维中万物同源、万物齐一思想的体现。这种信仰在中国古代是较为常见的,众多少数民族的名称,其偏旁都是动物,有时候人们甚至会明言自己是动物种,如《北史·党项传》记“党项羌者,三苗之后也。其种有宕昌、白狼,皆自称猕猴种”[9],即此类。

在《山海经》中人兽或人鸟合体的情况,所体现的应该是人类社会发展到比较高级的阶段之后所抽象出来的图腾,是图腾观念的产物。如《海外西经》中的轩辕之国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其国人“人面蛇身,尾交首上”,这应该是对一个画面的描绘。“尾交首上”,不可能是一种永恒的状态,较有可能是当地的图腾。人们所非常熟悉的伏羲、女娲就是这种样子,袁珂先生在注中说:“古天神多人面蛇身,举其著者,如伏羲、女娲、共工、相柳、窫窳、贰负等是矣;或龙身人头:如雷神、烛龙、鼓等是矣,亦人面蛇身之同型也。此言轩辕国人人面蛇身,固是神子之态,推而言之,古传黄帝或亦当作此形貌也。”[2]221这种人面蛇身是我们图腾的一种。而东部地区主要是鸟图腾,所以《山海经》中的那些人身鸟首的形象可能是这一部分部族的图腾。

4. 对周边民族歧视造成的丑化

“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民族精神。民族精神有着高度抽象的哲学品格,是这一民族在长期的形成过程中历史文化、生活习俗、宗教信仰的凝练和升华,是这一民族区别于其他民族的显著标志”[10],不同的民族精神也就形成了“自我”和“非我”的区别。叶舒宪先生在《山海经的文化寻踪——“想象地理学”与东西文化碰撞》一书中说:“想象地理学最大的特点是把自己国土外的地方的情形加以怪化甚至丑化,尽力加强自我和非我(或文化他者)的差异或区别。一般说,这种差异跟距离成正比:距离越远,了解越少,自然‘差别’越大,‘怪异越多’。”“从这种党同伐异的天性上看,人类中种族之间的彼此敌视和歧视也就顺理成章了。人们在接受相似性的同时,必然会排拒相异性。于是,丑化、兽化、妖魔化异族之人的现象自古屡见不鲜。人类学家报告说,从某些未开化民族的古代文献和绘画艺术中,可以找到种族歧视的许多实例。”[11]而《山海经》一书对远国异民的描写,有相当一部分都体现了这种从唯我独尊的立场出发,对周边部族进行丑化的心态。

《山海经》在描绘众多边远之民时,对他们的称呼其偏旁往往是兽、虫或者是鸟。如狄、貊、犬封国(郭璞注称其为“狗国”)、蜮、蟜等。而对一些少数民族的称呼诸如猃狁、鸠民、獠民、猡猡等,都是如此。而根据汉字的造字方式,这些形旁往往代表了其属性。在《说文解字》中,许慎说:“南方蛮闽从虫,北方狄从犬,东方貉从豸,西方羌从羊。”[12]476这种从某,往往就意味着这一部族与某种动物的血缘关系,如 “狄,北狄也。本犬种。”[12]476而闽、蜀、蛮这些从“虫”的字,段玉裁认为:“说从虫之所由,以其蛇种也。”[12]673都明确地指出他们与作为偏旁的动物之间的血缘关系。将其他民族视为禽虫野兽,正是一种出于党同伐异的狭隘而对他人的丑化、兽化。利玛窦曾说:“中国人把所有的外国人都看做没有知识的野蛮人,并且就用这样的词句来称呼他们。……如果他们偶尔在他们的著述中有提到外国人的地方,他们也会把他们当作好像毋庸置疑地和森林与原野里的野兽差不多。甚至他们表示外国人这个词的书面语汇也和用于野兽的一样,他们难得给外国人一个比他们加之于野兽的更尊贵的名称。”[13]可见,对周边部族的歧视,在后世就演变为对周边国家的歧视了。

在《山海经》中,可以看到这种由于距离较远,语言、服饰、饮食等不同,所带来的陌生、疏离,甚至是丑化。如《海内北经》记蟜云:“其为人虎文,胫有。在穷奇东。一曰,状如人。”郝懿行注云:“《说文》(十三)云:‘蟜,虫也。’非此。《广韵》‘蟜’字注引此经云:‘野人身有兽文。’与今本小异。”[2]313蟜本义是一种虫,但《山海经》以虫的名字来称呼一类人。用“其状如人”来描述他们,可见是不把他们当人看的,只是把他们看作形状与人很相似的动物。虎文应该是纹身,但由于不了解,而误认为这些花纹是人身体上自生的。在后世一些对少数民族地区的记载中,还有认为纹身是人自身生长的说法,如《乐资九州要记》云:“交夷嶲之西夷,人身青而有文,如龙鳞,生于臂胫之间。将婚,会于路,歌谣相感,合以为夫妇焉。”[14]139认为这种像龙鳞一样的纹身,是生于臂胫之间的,这和《山海经》中对蟜的记载——“为人虎文”是一样的。

《山海经》中还有祙、鬼国。我们常说死生异路,这就意味着鬼魅和人是异类。但《山海经》中,却用这些词来指称某些人,十分鲜明地表现出了这种排斥异己的态度。如《海内北经》的祙,“其为物人身黑首纵目”。郭璞注云:“祙即魅也。”郝懿行据汉碑也考证出,祙即鬼魅[2]314。此处言祙“人身”,明言其是人形,但却说他们“其为物”如何,表明他们是与人不同的物,视其为异类的心态非常明显。在《海内北经》中还有对鬼国的记载:“鬼国在贰负之尸北,为物人面而一目。一曰贰负神在其东,为物人面蛇身。”袁珂据《伊尹四方令》“正西鬼亲”、《魏志·东夷传》“女王国北有鬼国”等,提出“则传说中此国之所在非一也。”[2]311可见,《山海经》等书中有很多鬼国,而根据记载,这些鬼国有的是眼睛与普通人不同:有的是纵目,有的是一目;有的则是形体不同——人面蛇身。但在后世的文献资料中,鬼国的神秘色彩在逐渐淡化。如《乐资九州要记》云:“又有穿鼻,儋耳种。瘴气有声,着人人死,着木木折。号曰鬼巢。”[14]139对鬼巢的称呼,与祙、鬼国等相似。但这里的“鬼”不再包含对人的非议,而更多的是源于该地有瘴气,非常危险,故称其地为“鬼巢”。 在《顾野王舆地志》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这样的记载:“虔州上洛山,多木客,乃鬼类也。形似人,语亦如人。遥见分明,近则隐藏,能斫杉枋聚于高峻之上。与人交市,以木易人刀斧。交关者,前置木枋下,却走避之。木客寻来取物,下枋与人。随物多少,甚信直而不欺。有死者,亦哭泣殡葬。尝有山人行遇其葬日,出酒食以设人。山中有石墨可书。”[14]191此处的木客明明是人,有人形、人语,并与人交易,有自己的风俗,但却被以鬼类视之。这也是对不了解的陌生人的丑化,表现出对异己的鄙视和排斥,但已经没有《山海经》中的神秘了。而最为后世所熟悉的是“鬼方”,这个词与鬼国等词一样,指的是某一原始部落或国家。在张锳纂修的《兴义府志》中有:“殷高宗三十二祀,伐鬼方,三年克之。”注云:“按:郡地于殷时为鬼方国,高宗武丁于三十二年伐鬼方,克之。”[15]明言现在的兴义地区就是殷代的鬼方。可见,《山海经》中所谓鬼国,与今天称外国人为“洋鬼子”一样,都是出于一种对文化异己的排斥、鄙视和丑化。

再如,人们非常熟悉的西王母,在《山海经》中有多处对她的描述,如《西山经》记玉山云:“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海内北经》记:“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大荒西经》记昆仑之丘:“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在这三条相对比较详细的记载中,西王母是一个人形、兽形、神性的混合体:她是人形的,“其状如人”,且像人一样戴首饰,凭几而坐或站的形象也是人的样子;而豹尾、虎齿、善啸,就完全是一个凶猛的野兽了;“司天之厉及五残”,则说明她负责一定的神职。据学者考证,西王母应该是现实生活中的某个处于母权社会的部落。在《竹书纪年》中有多条关于西王母的记录:舜“九年,西王母来朝”;周穆王“十七年,王西征,至昆仑丘,见西王母。其年,西王母来朝,宾于昭宫”[16]。从舜到周穆王,在这么长的时间中,西王母曾与中国发生了两次比较亲密的接触,一是来朝,一是互访,可见西王母应该是臣服于中国的周边部族,不是某一个人,而应该是位置处于西方、处于母权社会、以女性为王的国家。而后世之所以对这个地方那么感兴趣,就是因为他们与我们的领导者不同。这种不同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兴趣,以至于有越来越多的传说与附会,都加到了西王母的头上。但这种不同也导致了对这个民族的丑化,于是西王母就有了那种充满野性美的外形。

综上所述,《山海经》中对周边部族的描绘,是那个时代的人们对远方殊域认识的反映。只不过受到当时的认识能力、思维水平、丑化周边民族的心态等因素的影响,这些异族的形象充满了怪诞的色彩。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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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竹书纪年[M]. 沈约,注. 洪颐煊,校. 北京:中华书局, 1985:6.

【责任编辑王立坤】

Weird Description of Surrounding Tribes in The Classic of Mountains and Seas and Causes

ZhangXiangl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Guizhou Minzu University, Guiyang 550025, China)

Abstract:The weird description of surrounding tribes in The Classic of Mountains and Seas is analyzed. These strange images are the true reflection of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surrounding tribes in that era. The main reasons of its formation are misunderstanding caused by picture talk and insufficient level of awareness, the original thinking mode and the discrimination against neighboring tribes, and so on.

Key words:The Classic of Mountains and Seas; the surrounding tribes; weird description; cause

中图分类号:I 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5464(2016)02-0255-05

作者简介:张乡里(1980-),女,安徽宿州人,贵州民族大学副教授。

收稿日期:201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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