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转型初期文学论争的复杂性
——以《乔厂长上任记》风波为中心

2016-04-03 06:57张慎钟义荣
关键词:蒋子龙天津日报厂长

张慎,钟义荣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学院,山西大同037009)

历史转型初期文学论争的复杂性
——以《乔厂长上任记》风波为中心

张慎,钟义荣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学院,山西大同037009)

创作于1979年4月的《乔厂长上任记》,呼应了从1978年底开始的“全国工作重心转移到现代化建设上来”的时代转型。然而,在历史转型的初期,人们对“揭批查”与“现代化”两个“时代任务”之间关系存在着认识分歧,再加上小说叙述的是1978年6月“揭批查”运动尚未结束、时代转型尚未开始时的故事,因此文艺界对蒋子龙处理“揭批查”的方式产生了争议。受“文革”遗留的种种历史身份与人事恩怨的影响,小说处理工厂人事问题的方式也引发了评价分歧。从《乔厂长上任记》评价风波,可以了解当时文学论争、文学批评的复杂性。

《乔厂长上任记》风波;《天津日报》;“揭批查”;“现代化”

1978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宣布“全国范围内的大规模的揭批林彪、‘四人帮’的群众运动已经基本完成,全党的着重点应该从1979年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既宣告了在“文革”结束之后历时两年多的“揭批查”运动的结束,又明确了历史转型的“现代化”方向。然而,在具体的历史实践过程中,人们对这一转型的理解却并不一致,形成了种种分歧。创作于1979年4月的《乔厂长上任记》所处理的恰恰是如何认识“揭批查”与“现代化”两个“时代任务”之间关系的问题。因此,发生在1979年下半年的“《乔厂长上任记》风波”,并非仅仅是一场纯然的文学事件,而是牵涉着对历史与现实、政治与社会中诸多问题的不同认识和判断。而且,在小说评价的博弈过程中,“文革”造成的种种历史身份与人事恩怨也参与其中,使得整场论争更为复杂。这里所关注的是:都有哪些因素、力量参与了、介入了这场文学博弈?这些因素和力量又体现了历史转型初期文学论争的哪些历史特点?探究这些问题,对于了解这一时期的文学论争、文学批评的复杂性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从“揭批查”到“现代化”的时代转型

粉碎“四人帮”之后,在中共中央统一领导部署之下“全国广泛开展了揭发、批判‘四人帮’,清查帮派体系的群众运动”。[1](P6)运动直到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才宣告“基本完成”。[2]1979年1月5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提出了“揭批查”扫尾工作应该坚持“批判从严,处理从宽,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和原则。在对“文革”问题的认识上,也开始提出宽容态度,认为“只要把主要问题的基本事实和主要情节讲出来了,自己在这些问题上的基本思想和基本态度如实说清楚了,对自己的错误有了认识,愿意改正,就可以了。有些事是‘四人帮’当道时由他们假借名义,由上面统一布置做的,不少同志执行了,责任不能完全归咎于这些同志,这类事情就不要再去追查了。”在处理“文革”遗留的人事纠葛时,也提出了“严格区分和正确处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的原则:对于极少数“文革”“首要分子”,“一定要彻底揭发批判,以致给以党纪国法的制裁”;而“对于大多数由于思想认识上的原因,执行错误路线和上级的错误指示,而犯了这样那样的错误的同志,包括犯了严重错误的同志,主要是加强思想教育,启发他们自觉地进行自我批评,认真总结经验教训,鼓励他们努力做好工作。要特别注意保护那些基本上对党忠诚,有能力,有干劲,有成绩,但又犯了错误,甚至犯了严重错误的同志。”社论这样处理“文革”遗留的人事问题,主要是为了“在分清是非的基础上,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和群众,共同为加速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奋发工作,贡献力量”。[3]1979年3月10日,《人民日报》再次发表题为《揭开疙瘩,增强团结》的社论,更为明确地指出,历史的“帐,只能算在林彪、‘四人帮’身上,……至于同志之间的历史旧帐,就不要去纠缠了”。[4]

在这样的历史转型的背景下,“文革”结束之后一直呼应中共中央“深入揭批‘四人帮’的第三战役”部署的文学创作,也开始出现新的调整。创作于1979年4月的《乔厂长上任记》,不仅乔光朴对“时间和速度”的强调呼应了1978年2月五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通过的《1976年到1985年发展国民经济十年规划纲要(草案)》、1978年“两报一刊”的元旦社论中“建设的速度问题,不是一个单纯的经济问题,而是一个尖锐的政治问题”的论述。而且在“揭批查”运动已经宣告结束,全国的工作重心转向“现代化”的1979年,蒋子龙试图在《乔厂长上任记》中表达自己对“揭批查”运动,更确切地说是对“揭批查”运动与“现代化”的关系的看法。在小说中,不论是乔厂长不计前嫌、放弃私人恩怨重用郗望北,还是处理机电厂的过去的“三套领导班子”,都体现出以是否有利于“现代化”为解决“文革”所遗留的人事问题的主要原则。蒋子龙后来直接说:“造反派中确有王洪文式的人物,也确有和‘四人帮’直接有联系的坏分子,但是这类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是受了骗……当时谁如果不参加造反队,那就像现在不参加揭批‘四人帮’一样的不得人心,受到孤立。”“如果把‘文化大革命’十年提拔的干部全部当成‘火箭’干部,当成‘双突’式的干部,一律赶走的话,将给我们国家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一律赶下台,将给生产造成很大影响,加剧新老干部之间的对立。”[5](P58-59)小说中乔光朴调整机电厂“文革”遗留的人事班子、提拔“文革”造反头头郗望北,都体现了《人民日报》社论所提倡的区别对待“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在分清是非的基础上,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和群众,共同为加速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奋发工作,贡献力量”的精神。

也正是由于小说不仅呼应了当时意识形态的调整,更表达了当时国人对“现代化”渴望、焦灼的情绪,小说在《人民文学》1979年第7期发表之后,得到了茅盾、周扬、张光年、冯牧、陈荒煤等文艺界领导的称赞,获得了“广泛的好评”。在1979年9月3日到12日间(也即在《天津日报》对其展开批判之前)《人民日报》、《文汇报》、《解放军报》、《工人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先后发表了大量积极肯定的文章。

二、小说的写作时间与故事时间

从1979年9月12日开始,《天津日报》却分别于9月12日、9月19日、10月5日、10月10日各期的“文学评论”版,连续四次发表了“争鸣”文章。为了突显四次“文学评论”板块的设计是“本着百家争鸣的方针”所展开的,四个版面都是批判性文章和肯定文章各一篇。然而,从版面分配来看,四个版面的设计都是批判性文章的版面是肯定性文章的2-3倍,报纸的倾向性便明确地显示了出来。因此,当时便有学者指出“这几版‘争鸣’文章,压轴的都是‘批判’的大作,相反的意见则不过是点缀”,“让人感不到争鸣的空气。相反,倒很象是一场有组织的‘批判’”。[6]

细致分析“严厉批判”《乔厂长上任记》的四篇文章,批判的理由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一、从小说的细节描写、人物塑造、情节处理来看,作品反对“以华国锋同志为首的党中央”开展的“揭批林彪、‘四人帮’的反革命罪行,清查与林彪、‘四人帮’篡党夺权阴谋有牵连的人和事”的“揭批查”运动。[7]二、对乔厂长“组阁”的新班子、及其“组阁”过程中处理产生于不同历史时期的“三套”干部班子的方式和结果表示不满。认为乔厂长同情、“纵容”和重用“造反派派头头”、“火箭干部”郗望北是反对“揭批查运动”的“捂盖子”行为。这就涉及到如何处理“文革”遗留的人事问题,特别是如何处理郗望北这样曾是“造反派”却又有真才实干的“文革干部”的问题。三、认为乔光朴的“改革”不仅“脱离实际”,而且在改革过程中不民主、个人专断,搞封建家长专制。因此,乔厂长既不是成功的典型形象,更不是“英雄人物”。四、小说艺术处理中,有“三突出”的痕迹、“神化”人物形象、“从路线出发”、“图解政治”等缺失。因此,小说的对“现实主义”的运用是失败的。

如果熟悉当时的历史语境的话,就可发现,在这些否定性意见中,批评小说处理机电厂的人事方式、认为小说反对“揭批查”运动等观点,事实上已经将问题上升到了政治高度。在时代转型初期,人们对新意识形态走向还有所犹疑、过去的历史教训依旧余悸未消。这种批评所提出的这些问题,显然具有极强的敏感性和威慑性。

问题还在于,小说的写作时间虽然是1979年4月,然而小说所叙述的故事时间却是1978年“又过去六个月”。而在1978年6月,国家意识形态虽然已经开始强调“经济建设和速度”问题,但“揭批查”运动并没有宣告结束,更没有提出“在分清是非的基础上,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和群众”的处理“文革”人事问题的原则。而这恰恰给《乔厂长上任记》的批判者提供了批判的理由。四篇批判性文章都是紧紧抓住小说的故事时间,认为在1978年6月“在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全国人民正在党中央的领导下,深入开展揭批查运动”,小说却批评老干部冀申“每天翻着报刊、文件提口号,搞中心,开展运动,领导生产”,这实际上是在批评“揭批查运动”;小说同情、“纵容”和重用“造反派头头”、“火箭干部”郗望北,实际上正是反对“揭批查运动”的“捂盖子”行为。[7]并由此认定:乔光朴的“改革”是对“揭批查”运动“大泼冷水,……捂盖子,压群众”。[8]

在论争发生的1979年下半年,《乔厂长上任记》的批判者都讳言小说的1979年4月这一写作时间,更讳言国家意识形态已经在1978年底宣告“揭批查”运动结束、“全国工作重心转移到现代化建设上来”的时代转型,反而都强调小说的1978年6月这一故事时间,显然是意在回避小说以是否有利于“现代化”来处理“文革”后人事问题的方式的意识形态合法性,回避小说的处理实际上是呼应了1978年底以来意识形态从“揭批查”到“现代化”的转型这一事实。这种有意的批评策略的选择,无疑体现了这些论者反对蒋子龙及其支持者以“现代化”的需要模糊处理“文革”人事恩怨的方式,而是依旧坚持以严格的“揭批查”原则来处理这些问题的态度。但是否就可以以此来认定,这些论者依旧坚持过去“鲜明地区分敌我”、“是继续革命的逻辑,延续的仍旧是‘文革’的思路”?是否可以将这些批判者与蒋子龙的分歧认定为“反映的是‘四人帮’被打倒后中国社会普遍存在的两股意识形态的分野,即继续革命和发展主义的区分”?[9]事实上还有商榷的余地。这主要是因为,这些批判文章的发表还与蒋子龙曾经是“揭批查”的对象的特殊历史身份以及“文革”中的种种私人恩怨有关。这就使得这一“风波”很难完全从纯粹的思想分歧的角度来理解。

三、“揭批查”对象与“工人作家”身份

首先来看蒋子龙特殊的历史身份。

早在1976年邓小平复出进行全面整顿期间,蒋子龙在《人民文学》复刊号上发表了以邓小平整顿为大背景、贯彻邓小平强调工业生产和经济建设思想的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其后不久,政治风云突变,全国掀起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邓小平再一次从政坛上沉寂下去,《机电局长的一天》也就成为“反动小说”受到了批判。在政治压力和《人民文学》编辑崔道怡两次到天津的“帮助”之下,蒋子龙不得不写出“与走资派斗争”的新小说《铁锨传》。[10]而且经过《人民文学》编辑、领导多次与蒋子龙、当时天津市委领导王曼恬的交涉、博弈,最终由袁水拍承当时文化部部长于会泳之意“定调”,由李希凡具体“定稿”,“写下”了题为《努力反映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斗争》的检讨文章。两篇文章同时发表于《人民文学》1976年第4期。在此期间,蒋子龙还在天津市委领导王曼恬“点名”要求下,参加了“反击右倾翻案风”话剧《红松堡》的创作组。几个月之后,“四人帮”被打倒,蒋子龙的遵命文学《铁锨传》等作品,则又被视为“帮文艺”、“反动小说”、“反党小说”受到严厉批判。由于蒋子龙在此过程中与王曼恬的关系,[11](P210-213)“在粉碎‘四人帮’之后的揭批运动中,天津有读者就这篇小说(指《铁锨传》)曾给《人民文学》编辑部和《人民日报》文艺部写来批判文稿,说他与‘四人帮’在天津的爪牙王曼恬的阴谋活动有牵连”。[12](P342)因此,直到1978年,还有作者给《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内参邮寄、发表批判蒋子龙的文章。[12](P74)到了《乔厂长上任记》所描写的1978年6月,《天津日报》还在发表批判蒋子龙“反动小说”的文章。①

因此,论争的问题就不仅仅是在《乔厂长上任记》的1978年6月这一故事时间中,“揭批查”运动并没有宣告结束,而且小说的作者蒋子龙在1978年6月还仍然是“揭批查”批判的对象。

正是由于蒋子龙这一特殊的历史身份,他在小说中对“文革”以来的人事处理的思考,必然带有自己在“揭批查”运动中被批判、被审查遭遇的切实体验。而蒋子龙的这些思考,也由于其历史身份的特殊性而显得特别“敏感”。在四篇批判文章中,批判者对作品中乔厂长反对“揭批查”运动、“捂盖子”的批判,也大都直指作者:“作品从始到终缺乏对林彪、‘四人帮’的深仇大恨,反倒充满了对‘揭批查’运动的不满和低毁”,“作者把他的作品中唯一造反派起家、上升到副厂长地位、对揭批查有着严重抵触情绪的人,描写成时代英雄,这不能不说是对现实的歪曲。”[13]显然是认为蒋子龙在小说中表达了对“揭批查”的不满。甚至认为《人民日报》1979年9月3日发表的重新肯定《机电局长的一天》的文章是“与事实根本不符的毫无原则的评说,不能不使人哑然失笑!评论者的态度不能被认为是严肃的。对事实真象和我们的观点将另文论及。”[7]这种暧昧地点出“事实真象”行文方式,事实上也都暗暗指向了蒋子龙的“文革”行为。

有意思的是,在《天津日报》的批判文章大都指向蒋子龙的历史身份的时候,《文艺报》等《乔厂长上任记》的肯定者,则开始重提蒋子龙“工人业余作者”的身份。“《文艺报》编辑部对《乔厂长上任记》是肯定和赞赏的,对青年工人作者蒋子龙是持保护态度的。”1979年10月6日,冯牧召开《文艺报》编辑部会议,指定要发表“一篇论述改革题材和改革人物的评论”。1979年10月10日,陈荒煤领导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学评论》编辑部和《工人日报》联合召开座谈会,讨论《乔厂长上任记》。在会上冯牧、陈荒煤等人都重新提及蒋子龙的“工人业余作者”身份,并对其在天津所遭受的批判“表示气愤”。陈荒煤说:“文艺界有许多争论,是极左思潮的延续。经过历次运动后,工人作家还剩下几个?为什么产生了工人作家,又遭到如此命运呢?应该写文章指出,《天津日报》的几篇文章,是打着百家争鸣的幌子打棍子。如果承认是争鸣,那就要允许反批评。”[12](P342-346)

可见,蒋子龙的历史身份问题也是《乔厂长上任记》引发“风波”的重要原因。当批判者的批判直指蒋子龙“揭批查”对象的历史身份之时,冯牧、陈荒煤等支持者又提出了蒋子龙“工人业余作者”的身份。而这一身份,也是《人民文学》编辑部向蒋子龙组稿的理由之一,在当时无疑具有重要的政治合法性,从而成为支持者肯定其创作合法性的重要“砝码”。

四、领导层的思想分歧与私人矛盾

《乔厂长上任记》风波体现出的思想分歧,主要是在当时的文艺领导层。

据徐庆全考证,面对《天津日报》的批判,“陈荒煤、冯牧等人一方面以座谈会的形式力挺,另一方面通过中宣部副部长朱穆之出面与天津市委打招呼,终止《天津日报》的批判”。主持发起这场批判的天津市委书记刘刚“对于来自中宣部的指示只好执行,但内心并不服气”,于1979年12月25日写了致朱穆之并转胡耀邦、周扬的信,再次指出“这个小说有严重的政治错误”,有反对“揭批查”运动的倾向。并抱怨说“对于陈荒煤同志这种只准谈好,不准说有错误的看法,我不能理解,不知为了什么?不知要把文艺引导到什么方向?在作风上用行政的方法号召出击等等也觉得不大合适。”最后请示“是否能给天津日报一点民主权利,准许其批评这篇小说的缺点和错误?实际上也是给文艺评论一点争鸣的权利,如可以,请示知。”“12月28日,胡耀邦在信上写道:周扬同志什么时候回来?这个问题需要议一议。刘刚同志的看法我也不很赞同。”1980年1月12日,周扬将信转给陈荒煤和冯牧,要求他们“研究提出意见告我”。1月23日,陈荒煤致信周扬,将研究结果告知。陈荒煤的信中除了坚持认为“一定要说它反对‘揭批查’,给帮派头头翻案,是政治错误,是说不通的”之外,还谈及“《乔》事涉及文艺界派别争论,也涉及到刘刚与市委宣传部白桦同志之间的矛盾,不只是对此小说有分歧的问题。”[14](P375-387)

可见,即使在天津市委与陈荒煤、冯牧等领导层之间存在的意识形态理解分歧中,也纠缠着刘刚与白桦等不同文艺派别之间的矛盾、批评发起者的私人恩怨。这种矛盾分歧使得所谓的“天津方面”也并非铁板一块。在《天津日报》对《乔厂长上任记》展开批判之后,天津的《新港》杂志则召开了该小说的座谈会,并在第10、11、12期接连发表肯定该小说的评论文章和“来稿摘登”,俨然与《天津日报》形成了“两军对垒”的阵势。同样,发表在《新港》上的这些肯定性评论,大都强调了蒋子龙是“我市工人业余作者”的身份,以加强其创作的意识形态合法性。《天津日报》的批判平息下来之后,在1979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评奖前后,《乔厂长上任记》风波再起。“一股风从天津吹过来,说这篇小说带有‘抄袭之嫌’!”由于没有具体检举,不便正式调查,《人民文学》“编辑部具体负责评选事宜的副主编葛洛,便向天津文学界的有关领导侧面打探”,后来得到回复说,“天津这里传言很多,怀疑成风……但又提不出真凭实据来……有些人的目的,是想把蒋某人搞臭,把支持他的作品的人也搞得灰溜溜的。”并说“有些传言,不可轻信”。[15](P549-551)1980年3月25日,评选结果揭晓,《乔厂长上任记》榜上有名。据说“大约这种活动,又触及天津方面对此小说敏感的神经”,天津方面又给新任中宣部部长王任重“奏上了一本”。王任重在1980年4月23日的回复中,表达了对小说基本肯定的包容态度,认为“对于‘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派头头,只要不是搞打砸抢有罪行,不是十年一贯制的,则不应追究。从郗望北的工作表现来看,这个人是有能力的,工作是积极负责的。”显然体现出与《人民日报》社论《揭批查运动要善始善终》相同的处理历史遗留问题的方式与态度。然而,天津方面还没有罢休,1980年6月,“《文艺报》编辑部又接到了来自天津的有关蒋子龙的一封告状信。《文艺报》编辑部只好派人到天津去调查。”[15](P388-389)

从《乔厂长上任记》的曲折遭遇以及“风波”的复杂历程来看,历史转型时期对意识形态的不同理解和认同、特定历史时期造成的私人恩怨纠缠于整场博弈过程之中,都是引发论争的重要因素。因此很难单纯地从思想观念分歧的角度来认识论争双方的思想立场。而这,恰恰体现了历史转型初期文学论争、文学批评的复杂性。还应注意到的是,在“《乔厂长上任记》风波”中,蒋子龙的批评者与支持者都曾以“打招呼”、“上书”的方式试图寻求“政治裁决”的手段解决论争。这一现象也体现出,在“文革”结束之后,文学批评与政治密切关系的“传统”依旧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在论争双方对历史、政治认识存在分歧,难以达成一致的情况下,各方都试图寻求“中央”、“领导”的支持。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随着1980年《乔厂长上任记》获得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风波”似乎尘埃落定。对其不满的意见虽依然存在,却已少见于批评文章。然而几年之后,批评界开始反思“改革文学”的“模式化”、“形象塑造的危机”,《乔厂长上任记》的批判者曾经提到的乔光朴的不民主、个人专断、搞封建家长专制等问题,以及小说艺术手法的概念化、模式化问题,再次被提出来加以批评。②当然,事隔多年之后,文学批评的机制、形态已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文学批评、文学论争渐渐走上了思想批评、艺术批评正常化的轨道。因此,这种“再批评”事实上是试图在“现代意识”、“现代观念”的参照之下,推动“改革文学”在思想上、艺术上走向深入。

注释:

①1978年,《天津日报》发表了三篇批判蒋子龙“反党小说”的相关文章。白春生:《一把反革命的大铁锨——批判宣扬反革命政治纲领的反党小说〈铁锨传〉》,《天津日报》,1978年2月12日;杨士刚:《苍蝇虽死细菌犹在——反动小说〈不平常的日月〉》,《天津日报》,1978年5月8日;杜哲:《欣赏奇文析疑义——评中篇小说〈不平常的日月〉》,《天津日报》,1978年6月19日。

②相关文章如吴亮:《变革者面临的新任务》,《上海文学》,1981年第2期,第75-79页;张志忠:《奋战在经济改革的战线上》,《当代文艺思潮》,1983年第4期;阎真:《超越观念——评第一阶段改革题材小说的艺术缺陷》,《当代文艺思潮》,1986年第5期;李新宇:《改革者形象塑造的危机》,《当代文艺思潮》,1986年第6期。

[1]李德生等.1976:中华人民共和国日史[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

[2]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N].人民日报,1978-12-24(01).

[3]揭批查运动要善始善终[N].人民日报,1979-01-05(01).

[4]揭开疙瘩,增强团结[N].人民日报,1979-03-10(01).

[5]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的生活账[A].不惑文谈[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

[6]杨洪立.争鸣与批判[J].读书,1980(02):50-51.

[7]召珂.评小说《乔厂长上任记》[N].天津日报,1979-09-12(03).

[8]宋乃谦,滑富强.乔厂长能领导工人实现四化吗?——评小说《乔厂长上任记》[N].天津日报,1979-09-19(03).

[9]徐勇.“改革”意识形态的起源及其困境——对《乔厂长上任记》争论的考察[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06):123-133.

[10]涂光群.我和《乔厂长上任记》及其它[J].长城,2012(03):156-163.

[11]吴俊.环绕文学的政治博弈——《机电局长的一天》风波始末[A].向着无穷之远[C].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

[12]刘锡诚.在文坛边缘上——编辑手记[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13]王昌定.让争鸣的空气更浓一些——也谈《乔厂长上任记》[N].天津日报,1979-10-10(03).

[14]徐庆全.《乔厂长上任记》风波及其背后——从两封未刊信说起[A].名家书札与文坛风云[C].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

[15]崔道怡.方苹果[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The Complexity of the Literary Controversy in the Early Stage of Historical Transformation——Taking the Argument aboutDirector Joe Took Officeas the Object

ZHANG Shen,ZHONG Yi-rong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Shanxi Datong University,Datong Shanxi,037009)

Jang Zilong's novelDirector Joe Took Office,which was Created in April 1979,echoed the ideological transformation that the focus of national work has shifted to the“modernization”since the end of 1978.However,Because of the different understanding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national ideology,and the story's time of novel was June 1978,when the movement of exposing,criticizing and checking the remnants of the Gang of Four had not finished,there had been a controversy about the novel's narration of the national movement.Moreover,because of the various historical identities and personal grudges,which were caused by the“Cultural Revolution”,the adjustment of the Factory personnel in the novel,also triggered heated controversy.To analyse the factors and power in the Comments ofDirector Joe Took Office,can help us clearly understand the complexity of the transformation of literature and criticism.

the argument ofDirector Joe Took Office;Tianjin Daily;the movement of exposing,criticizing and checking the remnants of the Gang of Four;modernization

I207.425;I247.5

A

1674-0882(2016)05-0061-05

2016-05-08

山西大同大学青年基金项目(2011Q22)

张慎(1983-),男,山西浑源人,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钟义荣(1981-),女,山西阳高人,硕士,助教,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责任编辑 裴兴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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