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全功
(浙江大学,浙江杭州)
翻译修辞学:多维研究与系统构建
冯全功
(浙江大学,浙江杭州)
修辞与翻译本质上都是一种言语交际行为,两者结合的研究源远流长。作为两门亲缘性很强的学科,修辞学与翻译学的互动催生出了翻译修辞学这一“分支学科”,已引起了部分学者的初步思考。本文从翻译修辞学的八大维度,即技巧维度、认知维度、美学维度、诗学维度、哲学维度、文化维度、伦理维度与交际维度,介绍了各个维度中的具体论题、研究潜力以及各维度之间的相互关系,旨在为翻译修辞学的系统构建勾勒出一个论题系统,为学界进一步研究提供参考。除了论题系统,翻译修辞学的系统构建还需理清其学科归属、研究对象、研究意义、研究原则与研究方法等,本文对之亦有所简介。
翻译修辞学;论题系统;八大维度;系统构建
翻译学一直游走于众多学科之间,学科间性是翻译研究的基本属性。所谓学科间性是指不同学科之间知识资源相互利用、相互借鉴、相互指涉、相互渗透的关系。翻译学虽已成立,但还比较幼小,很多方面还不成熟,故现阶段主要是“受体”学科,理论建构往往基于其它“供体”学科的知识资源。换言之,翻译学和其它学科主要是一种“供体-受体”的关系,这种关系以翻译学为立足点,引进其它相关学科的理论资源,对之进行变通、顺应、融合,以建立相对自治的翻译研究理论体系为最终目的(李运兴,2010:284)。许多翻译学“分支学科”先后涌现,如翻译哲学、翻译美学、翻译心理学、翻译社会学、翻译生态学等。这些“分支学科”的出现为翻译研究的健康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翻译学与语言学的亲缘关系最强,修辞学是语言学的分支学科,修辞与翻译也有很多契合点,如语言性、交际性、目的性、对话性、受众性等。翻译与修辞相结合的研究源远流长,中外莫不如此,如古罗马西塞罗有关“解释员”与“演说家”的翻译方式,中国佛经翻译史上的文质之争等,但深入系统的研究并不多见。杨莉藜(2001)最先提出“翻译修辞学”的设想,论述了翻译修辞学的基本问题,如翻译修辞学的性质、对象、意义与研究方针,翻译的修辞标准与翻译中修辞资源的描述等,开创了翻译修辞学研究的先河,后被作为专门词条收录到方梦之主编的《译学词典》中。冯全功(2012a)简要探讨了翻译修辞学的一些重要论题,如炼字、修辞格、文体风格与女性修辞的翻译,翻译批评与论辩修辞、修辞能力与翻译教学等,并展望了翻译修辞学的发展前景。张光明(2012)从认知视角探讨修辞与翻译,如翻译修辞主体论/文本论、辞格学与翻译、文化修辞学与翻译、认知语义学/语用学与翻译、翻译修辞批评等,但大多泛泛而谈,或不甚切合主题。陈小慰(2013)从西方“新修辞”视角对翻译理论与翻译实践进行了再认识,强调受众意识与译文话语的修辞力量,是从西方修辞学研究翻译的一部力作。陈小慰是从西方修辞学视角研究翻译的知名学者,已发表了系列论文。潘文国(2012)基于中国文章修辞提出的“文章学翻译学”,提倡充分利用中国理论话语资源与“用写文章的态度来对待翻译”,也属于翻译修辞学的范围。杨士焯(2012)借鉴写作学的模式(感知、运思、表述)尝试构建“翻译写作学”,并从中西翻译理论话语对之进行验证说明,自成一家之言。中国古典修辞学主要是研究写作表达的,但修辞并不限于写作与表达,还包括演讲与理解等,尤其是考虑到整合中西修辞资源时。由此观之,翻译修辞学比翻译写作学或文章学翻译学的涵盖面要更加宽广,广义修辞学视域下的翻译修辞学更是如此。刘亚猛(2014)基于西方修辞提出“修辞是翻译思想的观念母体,而翻译则是一种特殊的修辞实践”,“译者是从异己语言文化发掘出说服手段的修辞者”等深刻命题,值得译界深入思考。从广义而言,叙事学或文体学视角下的翻译研究也是翻译修辞学的有机组成部分。广义修辞观认为人是一种修辞的动物,哪里有语言,哪里就有修辞。翻译主要是一种语言交际活动,本质上也是一种修辞行为。如是而观,翻译修辞学的范围就更加宽广,但其中的论题也有典型与边缘之分,前者如修辞格的翻译、翻译中的得体性,后者如文化负载词的翻译、读者的接受效果等。
国外虽未出现强调翻译修辞学系统构建的论著,但很多观点也颇为新颖、深刻,如D. Robinson (2006:133-193) 基于修辞学家K. Burke的戏剧理论以具体的修辞格命名并论述翻译的基本形式,如转喻、提喻、隐喻、讽喻等;A. Chesterman(2012:23-26)把修辞视为八大翻译模因之一,从此也可窥探出修辞在西方翻译史中的地位;J. Boase-Beier(2011)主要从认知文体学视角研究翻译,如译者的选择、翻译中的象似性、相关性与思维风格等,也可归入翻译修辞学的范围;M. Williams(2004)从论辩修辞(argumentation rhetoric)论述了翻译质量评估的问题,颇有说服力;P. France(2005)论述了译者与演讲者的相似关系,如都在主题与听读者之间进行协商,寻找切合情景的修辞等,被誉为“真正认真审视二者关系(修辞与翻译,笔者注)的一个空谷足音”(刘亚猛,2014:2)。总之,翻译学与修辞学的亲缘关系很强,国内外虽也不乏两者结合的研究,但大多视角比较单一,视野不够开阔,论题也不够系统,未能充分考虑到结合中西修辞资源,还有待进一步跨学科(多维)构建翻译修辞学,以为翻译学的健康发展贡献力量。
翻译修辞学旨在借鉴中外修辞学的各种理论资源,如广义修辞学的三大功能层面(修辞技巧、修辞诗学与修辞哲学)、修辞认知、喻化思维、修辞能力、修辞原型、同一修辞、论辩修辞等,同时结合其它相关学科,如美学、哲学、文体学、叙事学、语义学、语用学、文艺学、心理学、传播学,扩大翻译研究的理论视野,而不仅仅是为了指导翻译实践。翻译修辞学不仅研究翻译中的修辞技巧、叙事话语、文体风格等语言资源,而且也注重探索翻译主体的心理运作、认知语境、修辞行为、精神建构等。这就决定了对翻译修辞学进行多维跨学科研究的必要性,如技巧维度、认知维度、哲学维度、文化维度等。
2.1 技巧维度
修辞格是传统修辞学的核心内容,技巧维度也是翻译修辞学的重要内容,主要表现在炼字与修辞格的翻译上。炼字是中国古典修辞学的重要话题,在文学创作中多有应用,尤其是古典诗词。可研究的论题如:中西炼字说的异同考辨及其在翻译文本中的表现;文学创作中的炼字说对文学翻译的启示;翻译炼字的修辞格属性与艺术化效应;翻译中寻常词语陌生化的修辞效果与应用潜力;作家改稿中炼字与译者改稿中炼字的比附研究。当然,从文学翻译中的炼字还可引发出句子的锤炼、篇章的锤炼(尤其是编译实践)等。修辞格的翻译虽然历来探讨很多,但研究空间依然很大。可研究的论题如:某一修辞格翻译策略的系统研究,如比喻、双关、引用等;原文修辞格的再现与转化;译文修辞格的添加与删减;文学翻译中不同修辞格之间的相互转换;文学翻译中修辞格的语篇建构功能等。霍克思 (D. Hawkes)英译《红楼梦》中增添了很多原文本身没有的修辞格,如头韵、比喻、用典等,这就为修辞格的再现(或转化)与增删研究提供了广阔空间。《红楼梦》中的大多双关(尤其是人名双关、如三春双关、林/雪双关)具有语篇建构功能,在暗示人物命运,建构故事情节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可研究译者是否再现了双关的语篇建构功能。再如,莫言的《红高粱》充分利用了拟人修辞格(作者泛灵论思想的典型表现),使小说中的红高粱成为“活生生”的灵物,会“痛哭”、会“呐喊助威”、会“向苍天呼吁”等,可研究译者是否充分再现了红高粱的拟人属性及其语篇建构功能。修辞格的翻译研究贵在有具体的文本依托,使之从技巧层面上升到策略层面或诗学层面。
2.2 认知维度
隐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技巧,同时又是一种认知手段与思维方式,认知维度探讨最多的莫过于隐喻的翻译。但隐喻中死喻的翻译在译界鲜有论及,如不妨以《红楼梦》诸多英译本为例,研究中外译者对汉语死喻的敏感性,即对汉语死喻中固化意象的再现或转化或删减,如“命根”、“掌上明珠”、“蜂拥而上”、“鱼贯入朝”、“萍踪浪迹”等。早期国外译者(如E. C. M. Bowra, H. B. Joly等)是否对汉语中的死喻更加敏感,更倾向于再现死喻中的意象,背后的原因是什么,跨文化移植的效果如何?死喻翻译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论题,尤其是国内外译者的对比研究。中外对翻译(译者)有很多形象的比喻,如“媒婆”、“仆人”、“竞赛”、“征服”、“美而不忠的女人”等,这些隐喻是否折射出译者地位的历时变化,是否与翻译伦理密切相关,对翻译批评与译学建设是否有所启示?译界对此也有初步思考,如谭载喜(2006)、边立红(2010)等。修辞认知是一种诗性的、反逻辑的、审美化的认知方式,是针对概念认知提出的一个概念,对文学翻译也颇有启示。概念认知与修辞认知在一定条件(语境)下可相互转化,如“绿灯”、“绿色蔬菜”等,既可实指,又可喻指。文学翻译中也存在着同样的转化现象。如从“绿色~~”(如绿色食品、绿色批评)也可引发出“绿色翻译”的概念,特指无污染、可重复利用与可持续存在的优秀译文(冯全功 张慧玉,2014)。关于修辞认知与(文学)翻译的研究,初步成果有邱文生(2012)、冯全功(2013)等,可继续深入研究的话题包括:修辞认知转换模式研究(如修辞认知转换为概念认知、修辞认知还原为修辞认知、概念认知转换为修辞认知等),转换动因研究(语言、文化、诗学、个体),功能与效果(强化、等化或弱化了原文的文学性)研究等。记忆是西方古典演讲修辞“五艺”说中的内容,在口译研究中的应用已比较成熟,但在笔译中似乎很少涉及。译者记忆与互文翻译就是一个很好的论题。所谓互文翻译就是充分利用前译以及其它相关文学作品与文献等互文资源,力争产生精品译文的翻译理念(冯全功,2015b),这与译者的记忆(尤其是长期记忆)是分不开的。其它如关联理论与译者创造性叛逆的修辞解读、文学翻译中的象似性原则等也是翻译修辞学认知维度的重要论题。
2.3 美学维度
修辞与美学也密不可分,修辞学有时也被称为美辞学。修辞论转向是中国现当代美学的第三次转向,具有内容形式化、体验模型化、语言历史化与理论批评化四大特征(王一川,2009:62-65)。叙事学与文体学视角下的文学翻译研究大多具有上述四个特征,属于修辞论美学与文学翻译的联姻,如申丹的《文学文体学与小说翻译》等。和谐美学是周来祥基于中国古典美学建构的相对自足的美学体系,对翻译研究颇有启示。冯全功(2010)基于周来祥的和谐美学提出过“和谐翻译”的概念,从文本之间的和谐、主体之间的和谐与文化之间的和谐三大方面对之进行阐述。该文比较宏观,和谐翻译微观层面上的修辞运作、修辞原则与修辞表现还有待研究,也就是说如何才能从修辞层面保证原文与译文之间的和谐关系以及译本本身的和谐还有待进一步研究。距离美学对文学翻译也有很大的解释力,尤其是译者的“创造性叛逆”。原文与优秀的译文之间往往是一种“隔而不隔”的关系,“隔”便是距离,距离产生美。正如郑海凌(2005:150)所言,“真正艺术化的美的译作,都是陌生的、奇特的,与原作之间有一定距离的,因而从形式上看似乎是不很忠实的”。霍克思英译的《红楼梦》中便有很多类似的审美“距离”,不管是形式上还是语义上(如对小说中诗歌的翻译及其所采取的灵活押韵策略),很大程度上提高了霍译作为独立文本的价值。文学翻译中的形貌修辞(包括字体变化、排列方式、标点符号等)一般是为了提高译文的视觉效果与认知凸显度,很多亦具有美学意义,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还形式于生命”的翻译美学命题。模糊美学中的模糊修辞在文学创作中多有应用,译者若能再现原文的模糊修辞,可使译文具有与原文相似的蕴含格局与解读空间。除了再现原文的模糊美之外,还可研究模糊美与精确美之间的相互转化,如译者对比喻中相似点的处理(显与隐)及其审美效果等。
2.4 诗学维度
翻译修辞学的技巧维度主要涉及语言的片段,诗学维度则主要涉及整个文本的建构,两者之间在一定条件下可相互转化。《红高粱》中的红高粱,集中体现了作者的泛灵论思想,从技巧维度而言,作者对红高粱的艺术化处理是一种拟人修辞格,从诗学维度而言,便是一种象征,与人物形象的塑造与故事情节的建构密切相关。《红高粱》的译文是否具有同样的艺术效果呢?《红楼梦》书名中的三个修辞原型(红、红楼与梦)同样具有语篇建构功能,与小说的三重主题说(生命之美的挽歌、贵族家庭的挽歌与尘世人生的挽歌)具有很强的对应关系,翻译要体现出书名中的三个修辞原型及其在小说中的具体表现,所以书名也不妨译为 Red Mansion Dream(冯全功,2012b)。语言情绪也是广义修辞学的一个重要论题(谭学纯,2008:18-40)。《红楼梦》中处处渲染着一种“悲散”的语言情绪,如“盛筵必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等,具有很强的心理感染力,可研究译者是否再现了这种语言情绪及其对应的修辞表现。译者风格研究是对文本整体而言的,可归在诗学维度,既可结合原文研究译者的风格(是否再现),也可独立研究译者的风格(是否具有自己的个性)。如葛浩文是否再现了莫言小说繁复的语言风格,是否有“瘦身”现象,有无自己的翻译个性?翻译策略研究也属于诗学维度,可从具体的翻译现象归纳出译者的翻译策略,如霍译《红楼梦》中的诗歌翻译的押韵策略便可归纳为“据意寻韵”、“因韵设意”与“改情创韵”(冯全功,2015a),其它如霍译的整合补偿策略、形貌修辞策略、文化杂合策略、散体向诗体转换策略、体例更易策略等。霍译的这些创造性特征很大程度上说明了翻译个性的活跃存在。
2.5 哲学维度
修辞哲学既可指修辞话语的哲学内容又可指修辞本身的哲学维度,翻译修辞学的哲学维度同样如此。前者与作者(话语发出者)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等密切相关,体现了人的精神构建,如《红楼梦》中的女性修辞、对立修辞、俗语修辞等。贾宝玉的女性修辞具有明显的“女儿崇拜”特征,《红楼梦》各家译文是否体现了这种倾向,对“女儿”的具体措辞有何差异 (girl,woman, female) 等?《红楼梦》中的对立修辞(如真假、有无、好了、阴阳)具有很强的辩证性,但作者也有一定的取舍倾向,译文是否体现了作者的偏好(如强调无、了等)?小说中的俗语修辞(如“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成事在人,谋事在天”等)不仅要再现出俗语的哲理内容,还要注意俗语本身的俗语性,如韵律优美、形式对称、语言简洁、思想深刻(冯全功,2014)。论辩修辞是产生共识真理与人文知识的重要途径,文学翻译批评中的论辩修辞亦然,其有利于消除分歧,达成共识,为文学翻译批评提供一个有效的操作路线,尤其是后设批评(冯全功,2012c)。K. Burke 的同一修辞也具有很强的哲学意味,所谓“同一”(identification) 指共享某种本质 (consubstantiality),这对任何生活方式也许都是必需的(Burke, 1969:21)。不管是劝说还是同一,人在其中都起着主导作用,语言符号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同一修辞更加强调沟通、交流与合作。这就启发译者要采取各种翻译策略,充分利用各种语言资源,与原作者、译文读者以及其他翻译参与者达致同一,促进翻译中人际关系的和谐。同一修辞对和谐翻译亦不无启示,包括微观的文本语言层面以及宏观的主体文化层面。I. A. Richards的修辞哲学主要研究词语如何在话语中发生作用,研究误解及其纠正方法的(温科学,2006:126)。这种修辞(意义)哲学对如何解释与避免翻译中的误解、误读以及误译问题不无启示,亦值得深入探索。
2.6 文化维度
思维方式是文化的重要内容,中西思维方式存在很大的差异,这在汉英语言中亦有所体现。中国人重模糊,西方人重精确,这是否与汉语的意合与英语的形合构成对应关系,在翻译中有何修辞表现?中国人重意向性,西方人重对象性,这是否与汉语的人称与英语的物称构成对应关系,在翻译中有何修辞表现?中国人重求同性,西方人重求异性,这是否与汉语的重复与英语的替换构成对应关系,在翻译中有何修辞表现?另外,中英话语组织遵循不同的规律,如时间先后率、空间大小率、心理重轻率、事理因果率(潘文国,2010L:258-273),汉语相对固定,英语相对灵活,这在翻译中又有何修辞表现,是否需要进行逻辑重组,效果又是如何?这些有关思维方式的差异及其在翻译中的修辞表现都是翻译修辞学文化维度的重要论题,有利于把翻译中的语言对比提升到思维文化的高度。原文读者与译文读者在阅读原文与译文时具有不同的文化视野,这就构成了两者之间的文化语境视差,如何有效减小或消除这种文化语境视差是译者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如采取各种形式的翻译补偿,采取深度翻译(thick translation),或直接进行归化处理等。如果翻译直接用英语写作的有关中国的文学作品,如林语堂的Moment in Peking,谭恩美的The Joy Luck Club等,是否也存在与深度翻译相反的“瘦身翻译”(thin translation) 现象呢,即删掉了原文中针对汉语读者而言冗余的语言文化信息?汉语中的称谓修辞(如古汉语中的谦称与敬称、家族成员之间的称呼)具有明显的中国文化元素,这在翻译中又该如何处理?很多颜色话语(红、黄)、动物话语(龙、狗)、植物话语(梅竹、水仙)等,在中西文化语境中有不同的联想或象征意义,又该如何通过翻译达到跨文化交流的目的?所有这些论题都可归结为面对异域文化译者应该如何进行修辞处理的问题。文化因素是最复杂的,最深层的,这也是翻译界出现文化转向至今不衰的重要原因。然而,不管文化多么重要,在翻译中,它都要通过语言(修辞)来表现,都可对其进行语言或修辞分析,这也是学界提倡翻译研究回归语言的内在原因。
2.7 伦理维度
翻译伦理是一个热门话题,既涉及主体问题,又涉及文本问题。翻译伦理的规范性大于描写性,主要是“应该”而非“是”的问题,是“求善”而非“求真”的问题,是译者应该怎么做,译文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问题。中国很多翻译论述具有明显的伦理意味,如彦琮的“八备”说、严复的“信达雅”以及“忠实”、“诚信”等。可对这些翻译标准进行修辞解析,探讨其在译文中的具体表现。翻译伦理常被等同于翻译规范(方薇,2013),如何从修辞运用上对两者进行辨析呢?以道德哲学、德性伦理学为基础的翻译伦理在译文中又有哪些修辞表现呢?中国历来重视“修辞立其诚”、“言必信”的传统,在翻译研究中,对“诚”与“信”又该如何进行现代转化,从而使之更加有效地约束译者行为或解释翻译现象呢?主体之“诚”是否体现在文本(文化)之“信”上?诚信翻译(批评)的修辞表现又是什么,诚信作为标准有无一定的内在张力与弹性空间?还有忠实,何为忠实,忠实于谁,如何忠实,忠实有无层次,言语的忠实、艺术的忠实与思想的忠实之间的关系,如何把“忠实”落实在译者的修辞上,忠实是需要继续深入思考(反思)的译学术语。在修辞学中有修辞伦理一说,也可研究修辞伦理与翻译伦理的区别与联系,如“诚”与“信”在修辞与翻译中的对比分析。许多翻译比喻也折射出很强的伦理意味,如君臣关系、主仆关系、父子关系、男女关系、兄弟关系,体现在作者与译者、原文与译文的关系上。女性主义翻译理论一定程度上颠覆了这种不平等的翻译伦理关系,其使用的颠覆手段是什么,有何修辞表现?吕俊、侯向群(2006:271)基于J. Habermas 的交往伦理学提出的翻译伦理学是“一种以承认文化差异性并尊重异文化为基础,以平等对话为交往原则,以建立良性的文化间互动关系为目的构想”,其中的“普遍语用学的有效性要求”(包括语言的可领会性、陈述的真实性、交际的得体性与言说的真诚性)也可认为是翻译中的修辞伦理。伦理强调的是人际关系的和谐,针对译者而言,就是要通过翻译,通过修辞,尽力实现各方关系的和谐,营造良好的翻译生态环境。
2.8 交际维度
修辞是一种交际行为,翻译也是一种交际行为,不过翻译涉及的交际主体与交际元素更为复杂。可基于社会网络理论构建翻译拓展交际模式,以译者为中心,以译文为纽带,描述翻译活动中相关主体之间的关系强度以及有无结构洞的存在。相对而言,译者与作者、译文读者往往是一种“强关系”。但在具体个案中译者与其它交际主体(如赞助人、出版社编辑)的关系强度也许会更高,与作者与译文读者的关系强度也有区分。这就要求对之进行动态描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强调关系而非实体的重要性。西方修辞学历来重视听者,注重读者分析,强调设身处地地为听读者着想。这就启发译者要有强烈的读者意识,从各个方面提高译文的可读性,尽量使读者认同译文,从而实现有效的跨文化交流与沟通。中国文学作品的对外传播亦不例外,如葛浩文对中文小说英译的大量删改(有些是应出版社要求)便是他高度读者意识的一种反映,有时还要善于根据不同的读者群(精英读者、一般读者、儿童读者),采取不同的翻译策略(归化与异化)与翻译形式(全译与变译)。德国功能主义以及国内黄忠廉的变译理论也是注重读者意识与交际目的的典型译论。修辞能力似乎更加注重语言的处理,交际能力更加注重人际关系的处理。翻译能力、交际能力与修辞能力三者之间的概念辨析与隶属关系也是值得探讨的一个话题。如果说理解也是翻译的话,那么翻译能力就涵盖了修辞能力与交际能力。虽然译者在具体翻译活动中处于核心地位(尤其是文本操作层面),但要以一种平等对话的态度对待其它翻译活动中的交际主体,如原作者、出版者、译文读者、译文批评者等,真正实现翻译的跨文化交际功能。
翻译修辞学的系统构建是一个庞大的工程,需要集体努力,长期奋战。对之进行多维研究的主要目的便是为了系统构建翻译修辞学,提供一个可供深入研究的论题系统。跨学科研究是学术发展的催生力量,学科间性是很多年轻学科的突出特征,翻译学亦不例外。翻译修辞学的多维研究之间并不是截然分开的,很多维度在特定语境中可相互转化,有时某一论题本身就暗含了多种维度。如《红楼梦》中红之象征的翻译研究既可属于技巧维度(作为修辞格),也可属于诗学维度(参与文本构建),同时还可属于文化维度与哲学维度(承载着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要建立翻译修辞学这一“分支学科”,除多维研究之外,还要厘清翻译修辞学的学科归属、研究对象、研究意义、研究原则、研究方法等。
翻译修辞学首先是翻译学的一个“分支学科”,主要是利用修辞学以及其它相关学科的理论资源来研究翻译现象的一门学问。目前修辞学与翻译学在理论资源上主要是“供体-受体”的关系。然而,随着翻译学的发展与成熟,相关翻译理论也可用来研究修辞现象,正如刘亚猛(2014:1)所言,“以研究语言应用为己任的修辞学界没有理由不将审视的目光投向翻译”。如此一来,也可把翻译修辞学归为修辞学的“分支学科”。学科归属的区分主要取决于研究对象与理论受体主要是翻译学的还是修辞学的,当然这与研究者的学科背景似乎也不无关联。杨莉藜(2001:71-72)认为翻译修辞学的研究对象主要有:1)原作修辞形式与内容的分析方法,即如何把握作者的意图、如何分析作者在特定情境、对特定对象传达信息时采用的语言手段选择艺术;2)翻译修辞的标准,即翻译中的遣词造句用什么作为依据与指导原则;3)翻译修辞资源的系统描述,即对于译入语中可资利用的同义手段作尽可能详细的整理归纳;4)翻译修辞的矛盾,即翻译的语言手段选择中,作者意图与译者意图、原作情境与译作情境、原作读者与译作读者、原作修辞资源与译作修辞资源等一系列矛盾的处理方法;5)各种修辞格的处理。杨莉藜采取的主要是狭义修辞观,视野还有待开拓,尤其是要引入广义修辞学的相关理论资源,如修辞诗学、修辞哲学、修辞认知、修辞理性等。概而言之,修辞学视角下的翻译研究与翻译(研究)中的修辞现象都属于翻译修辞学的研究范围,其不仅涉及语言与文本,还涉及人的心理、思维与存在,涵盖主体与客体、表达与理解、微观与宏观各个层面。翻译修辞学的研究对象需要模糊界定,采用原型或家族相似的概念对之进行范围厘定,有典型与边缘之分,典型的对象可优先研究,然后再扩及到边缘对象。
翻译修辞学具有实践与理论双重意义。在实践层面,主要是为译者的具体修辞操作提供指导与参考,提高译文的整体质量,如具体修辞格的翻译策略研究、翻译过程中的同义手段选择、修辞诗学视角下的整体细译法、西方修辞学中的读者分析对翻译实践的启示等。在理论层面,主要是通过具体论题的深入研究,构建相应的翻译修辞学话语体系,丰富与拓展翻译研究者的理论视野,为翻译学增添一个新的“分支学科”。实践层面与理论层面是协同进化的,即翻译修辞学(具体)理论是基于实践归纳的,反过来又可指导翻译实践。翻译修辞学的系统构建要贯彻以下五个原则:1)要注意研究的层次性(如技巧、诗学与哲学)、阶段性(如典型论题优先研究)和系统性(如多维度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跨学科移植的相关性与适存性(如距离美学、社会网络理论);2)坚持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基于翻译实践,建构翻译修辞学话语体系;3)在透彻研究修辞学理论的基础上,加强相关学科理论资源的吸收与借鉴(如哲学、美学、语言学其它分支学科);4)注意中国传统修辞资源的现代转换(如墨家的论辩修辞、刘勰的“六观”说、“八体”说等修辞思想);5)注意中西修辞传统的差异以及各自的适用范围(如西方主要为演讲修辞,中国主要为写作或文章修辞,前者更适用于口译,后者更适用于笔译)。当然,厘定这些原则主要是为了充分实现翻译修辞学的实践价值与理论意义。
翻译修辞学的研究方法主要包括以下六个“结合”:1)不同的学科相结合(以修辞学与翻译学为主体学科,前者为供体学科,后者为受体学科,同时辅以其它相关学科),充分发挥学科间性的优势;2)局部与整体相结合,充分发挥系统论的作用,注重各维论题系统之间及其与翻译修辞学整体系统的互动与关联;3)精专与广博相结合,前者在于具体论题深入研究,后者在于翻译修辞学的多维研究以及后续论题的导入;4)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基于翻译实践,如《红楼梦》英译、《红高粱》英译、中国古典诗词英译等,论述翻译修辞学的理论问题,如诚信翻译观、互文翻译观、语篇翻译观、文学翻译(批评)的论辩修辞模式等;5)内部与外部相结合,前者主要是(文学)翻译的语言艺术(文学性)研究,外部主要为文化思想研究,内部研究为主,外部为辅,采取由内到外再从外入内的研究思路,回归翻译研究的语言本体;6)定性与定量相结合,总体为定性研究,构建相对自足的翻译修辞学话语体系,具体论题可用定量研究,如译者风格、称谓修辞、隐喻翻译策略等。翻译修辞学虽然也研究人以及人的心理与精神世界,但总体上需要采取“基于语言—超越语言—回归语言”的研究路径,以原文和译文的语言为起点,从语言片段向文本整体设计以及人的精神世界延伸,最后再回到人类精神世界的语言表征上。
翻译修辞学的提法已有十余年,但结合中西修辞资源对之进行系统研究的并不多见,张瑜(2013)的《翻译的修辞学研究》还算比较典型,是这方面的可贵尝试。本文通过具体论题的勾勒以及相关问题探讨为翻译修辞学的发展指明方向。当然,翻译修辞学的多维研究也不只是上述的八个维度,其还包括社会维度、逻辑维度、历史维度等。这些维度主要是基于学科视角划分的,强调的是对其它学科知识资源的充分利用以及具体论题的粗略勾勒。具体论题的深入研究以及新论题的逐渐引入还有待译界学人的广泛参与,笔者对某些具体论题已有初步研究,如文学翻译中的论辩修辞模式(冯全功,2012c)、文学翻译中的形貌修辞(冯全功,2015c)、英语译者对汉语死喻的敏感性(冯全功,2015d)等。翻译修辞学的论题随着研究者的挖掘和修辞学的发展将会越来越多,新意不断,异彩纷呈。重要的是要着眼于翻译修辞学的系统构建,把已有论题(如隐喻翻译、译者风格等)深入下去,把新现论题(如修辞哲学的翻译、同一修辞与和谐翻译等)拓展开来。总之,译界学人要不断扩大自己的学科视野,丰富相关理论知识储备,扎扎实实地把具体论题深入研究下去,相互之间加强交流与合作,共同推动翻译修辞学的系统构建与健康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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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hetoric and translation are essentially a kind of linguistic and communicative activity, and the interdisciplinary interaction of rhetoric and translatology, which has a long history and share many family resemblances, gives rise to the emergence of a subdiscipline named translation rhetoric, attracting the academic attention of some researchers. This paper introduces many specific research and the relationship among different dimensions topics and their potential for further research from eight disciplinary dimensions, namely, technique, cognition, aesthetics, poetics,philosophy, culture, ethics and communication, in order to provide a topic system for the systematic construction of translation rhetoric and some
for future research. Apart from the topic system, the disciplinary affiliation, research objects, research significance, research guidelines and research methods of translation rhetoric are also briefly discussed in this paper.
translation rhetoric; topic system; eight dimensions;systematic construction
H059
A
2095-4891(2016)03-0061-07
本文系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跨学科视域下的翻译修辞学研究”(项目编号:15NDJC138YB)的最终成果,同时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基金”资助。
冯全功,讲师,博士;研究方向:《红楼梦》翻译、翻译修辞学、职业化翻译、生态翻译学等。
通讯地址:310058 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塘路866号 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