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超
(中共重庆市委党校,重庆400041)
增强对中华民族的认同不仅是全球化时代凝聚全民共识的基本政治框架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基石,也是中国民族国家发展的内在必然要求。学界对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为丰富中华民族理论和推动民族事务发展作了贡献。然而,对作为自觉的民族实体的中华民族,理论界缺乏应有的重视。尤其是鲜有学者关注中华民族认同与中国民族国家构建的内在联系,以及在近代“亡国灭种”的共同命运下中华民族认同发挥的重要价值。民族认同形成和得以强化的重要来源是民族成员具有共同的历史遗产,即在历史上相对于“他者”,“我们”具有什么样的共同历史记忆和共同命运。民族成员通过回忆共有的历史记忆,深知民族共同体为民族成员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生存和发展提供强有力的政治屋顶,并且清楚地意识到本民族与“他者”相比更具有优越性,民族成员才能从内心深处自发地对民族共同体产生甘愿为之奉献的强烈认同。中华民族这个大家庭的各个民族在西方民族国家施加的“亡国灭种”的危机中结成了用血肉筑成的命运共同体,进而整合为一个国族并建立了自己的民族国家。因此,唯有将中华民族认同置于中国民族国家构建的历史进程中,才能更深入地剖析中华民族成员共有的“历史资源”和挖掘共同的“回忆素材”,从而有助于增强对中华民族的认同。
近代中国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是保持原有的“天下秩序”,还是与多数国家一样在历史的废墟上建立现代民族国家,是一个艰难而痛苦的抉择。旧的政治体系存续和发展的内外部条件已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建立新的政治体系似乎成为唯一的选择。洋务运动采取“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政治策略试图实现器物的现代化度过政治危机,然而甲午战败使人们意识到在旧的政治体系框架内,一盘散沙的中国无法战胜外来者,唯有建立具有超强凝聚力的民族国家才能挽救民族危亡。梁启超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故今日欲救中国,无他术焉,亦先建立一民族主义之国家而已。”[1]125携带现代性而来的西方民族国家彻底动摇了“天下体系”的基础,中国被迫卷入民族国家的历史洪流。用现代民族国家代替传统的“家-国”政治体系,以民族国家对抗民族国家才能在激烈的国家竞争中胜出。
民族国家由王朝国家发展和演进而来,是建立在民族认同基础上的主权国家,成为当今世界体系的基本构成单元。民族国家为生存在一定国家疆域范围内的民族提供安全保障,捍卫和保护民族的利益,国家据此获得政治统治的合法性。民族国家的诞生与西欧资产阶级革命关系甚大,当君主无法满足新兴资产阶级的利益诉求时,他们便以“全民族”的名义掀起反对君主的资产阶级革命。在推倒王朝国家的过程中,人们逐渐产生认同于国家而非君主个人的意识。特别是经过宪法化改造后,国家权力不再是维护君主个人利益的工具,而是成为争取、实现和维护全民族利益的利器,民众产生了对国家强烈的认同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强烈的国家认同感,人们愿意为国家竭尽所能地付出,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在这样的认同基础上国家权力有效地渗透到国家疆域的每一个角落,实现了国家的高度统合,使国家的范围与民族的范围重合。
民族国家并不是内生于中国历史文化环境的产物,而是西方国家形态演变影响下的结果。如果没有西方国家施加的外部压力,中国可能一直按照自己的王朝国家轨迹向前推进。梁漱溟对此有精辟的论述:“我可以断言假使西方化不同我们接触,中国是完全闭关与外界不通风的,就是再走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也断不会有这些轮船、火车、飞行艇、科学方法和‘德谟克拉西’精神产生出来。”[2]7219世纪以前,中华民族与外族已有了关系,不过这些外族在经济、文化、政治等各方面皆落后于“我”,传统的中国据此创设了一套朝贡体系用来处理与外族的关系,形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下观”。朝贡体系的中心与边缘之间并非平等的关系,在朝贡体系下不可能产生真正的国家意识和民族意识,因为在主观上“我们”并不承认“他们”与“天朝”并列或平等。“我们中华民族,自古闭关,独霸东洋,和欧、美、日本通商立约以前,只有天下观念没有国家观念。”[3]431因此,若按照中国自身的国家演进逻辑可能不会产生民族国家或称主权国家的国家形态。周平教授也持类似的观点:“如果按照中国王朝国家自身演进的逻辑,中国能否建立起民族国家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至少,中国建立民族国家的进程不会像已经发生的方式进行。西方列强对中国的强大压力和入侵,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国家形态演进的原本路径。”[4]
19世纪以后局势全然不同,中国必须直面来自于素不相识且文化、经济、政治迥异的西方民族国家的冲击。中国被迫卷入与一直以来以中国为宗主国的朝贡体系全然不同的陌生世界体系之中。西力东侵不仅改变了中国原有的天下秩序,而且不得不接受这些民族国家制定的国家交往准则,中国不可能再固守传统的“天朝上国”观念。西方民族国家民众在民族主义思潮和运动的影响下形成了强烈的民族认同,培育了热烈的爱国心。所以,他们国家虽小却团结如铁石之固,我们国家虽大但凝聚力止于家族、宗族等团体,社会宛如一盘散沙,没有凝聚力。“如果我们能废除家族观念和家乡观念而组织一个近代的民族国家则民族的前途是光明的,反之则没有前途。”[5]3西方民族国家与清王朝签订的一次次条约无不在加重国家的危机,在这过程中民众的领土观念、主权意识、国家意识等得到萌发和强化。特别是1937年日本的全面入侵将中华民族抛入“亡国灭种”的危机之中。在这样的绝境中建立民族国家,实现国家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势在必行。
西方民族国家带来的国家危机难道在旧的王朝国家政治体系下无法克服吗?答案不言自明。原因不仅仅是由于近代中国与西方民族国家军事装备、经济水平等方面的差别,更为重要的是政治体系层面表现出来的在政治整合、政治动员等方面的巨大差距。晚清时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西方民族国家举全国之力对付中国清王朝的统治阶层,普通民众缺乏国家意识,清王朝极度缺乏政治动员能力,难以充分调动民众积极参与到国家竞争之中。传统中国是一个“家-国”同构的王朝国家,个人行动和生活的意义只有置于“家-国”政治体系中才能得到理解并获得价值的正当性。普通民众与权力中心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缺乏国家观念。梁漱溟据此认为传统的中国不像一个国家(此处的国家主要指的是民族国家):“中国人传统观念中极度缺乏国家观念,而总爱说‘天下’,更见出其缺乏国际对抗性,见出其完全不像国家。”[6]165“家-国”同构的政治体系是一个异质性、碎片化的社会,中央王朝对社会的整合看似强大,却难以深入社会内部。中央王朝的权力触角并不能直接深入广大乡村地区建立有效的统治,而不得不依赖在绅权和族权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乡土秩序。在相对固定的封闭空间内,这样的政治架构尚能满足国家统治的需要,诸多的社会矛盾在家庭、家族、宗族、村落的小范围内便可消化掉。但这一政治体系过于强调个人从属于家族、宗族等共同体,割裂了个人与国家的关联,不利于整个国家的政治整合。在这样的政治体系中也就难以形成一定的社会共识,国家的力量不能有效聚合,在面对外来力量的强大冲击时很难形成有效的力量抵抗。
孙中山深刻地指出中国人的团结力量止于宗族,而尚未能扩张到国族——“中国人最崇拜的是家族主义和宗族主义,所以中国只有家族主义和宗族主义,没有国族主义”“中国人对于家族和宗族的团结力非常大,往往因为保护家族起见,宁肯牺牲身家性命……至于说到对于国家,从没有一次具极大精神去牺牲的”[7]3。王朝国家时代的中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国家不过是若干家族的集合体,“中国人对宗族的认同更为紧密,族人能为自己的亲属在村子里提供某种安全。亲等意识在中国达到了其他国家不可比拟的高度”[8]208。当国家利益与家族利益、地方性利益冲突时,人们会自觉不自觉地将家族利益置于首位。在尚未建立足够程度的国家认同的情况下,政府提取必要的战争资源往往被人们认为是一种无节制的盘剥,难以动员社会参与到国家竞争中,政府孤军奋战,其胜算的概率必然低之又低。在残酷的国家竞争中,“家-国”同构的政治体系显得脆弱无力,难以进行必要的政治动员,提取战争所需的资源。因此,辛亥革命以后任何政治势力都无法避开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如何重新聚合土崩瓦解的“天下”和构建新的政治认同符号。构建民族国家正是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解决这一问题的不二选择。
构建民族国家需解决的首要问题是明确构建认同于何种对象的国家——谁是全体人民的合法代表,是建立所谓“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单一民族国家还是多元一体的多民族国家?看似简单的问题倘若不能很好解决,可能会导致国家分崩离析,缩小国家疆域。如果不能基于某种统一的认同符号整合民众为一个共同体,国家将呈现为分散的粒状图像,一盘散沙的社会缺乏民族国家构建所需的凝聚力。在构建民族国家的过程中,一个代表全体中国人共同意志的中华民族逐渐形成,中华民族就是凝聚全民共识和进行政治动员最为有效的文化符号和政治标识。中华民族认同的形成成为中国民族国家构建的先决条件。周平教授也持类似的观点:“在中国各民族还没有凝聚成中华民族这样一个新的民族共同体的时候,中国是不可能建立起真正的民族国家的。”[4]换言之,中国构建民族国家的前提和基础就是将各族凝聚成为一个有机整体——中华民族。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在几千年的历史过程中便已形成,但作为自觉的民族实体是在与西方列强的对抗中才出现的[9]1,在民族主义的号召下成为具有共同命运的共同体。国家危机的不断加重促使“中华民族”这一观念浮出水面,中华民族的族称得到各民族的普遍认同,为民族国家的构建奠定坚实的基础。不过,人们对中华民族内涵的真正把握和强烈认同却是一个曲折的过程,经过自我身份的反思,中华民族意识的初步自觉,最后才实现了全面的认同。
自我身份是以“他者”为镜像而生成的图像,不同的“他者”镜像必然生成全然不同的图像。对自我身份的反思和质疑在王朝国家时代从未发生,当时的“他者”在文化、经济等诸方面皆落后于“我”,处于“中心”的中国并不在意“他者”如何称呼自己。生活在一个相对封闭、少有国际对抗的地理空间中,因缺乏与外界的接触和交往难以产生强烈的自我意识,也自然缺乏基本的民族认同。西方民族国家的闯入全然改变了之前的格局,中国被迫卷入陌生的民族国家体系之中。从中心跌落到边缘,近代中国不仅不再是受他国朝拜的“中心”,连作为世界体系平等一员的资格都不被承认时,不得不反思自我的身份。有识之士以西方民族国家为参照重新审视自我,发现了未曾见过的陌生图景,陷入巨大的反差之中。因此,在与“非我族类”的陌生民族国家接触后萌发了民族意识。梁启超可以说是这方面的先驱:“何谓民族意识?谓对他而自觉为我,‘彼,日本人;我,中国人。’凡遇一他族而立刻有‘我中国人’之一观念浮于脑际者,此人即中华民族之一员也。”[10]95中华民族在历史上经过长期的交流、交往、交融,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元一体的民族实体,但在近代以前缺少一面能看清自我的“镜子”,因而一直是一个自在的实体。近代以后,西方外力的强制闯入迫使中华民族在西方民族国家所缔造的“主权镜子”中开始了民族的自觉,为中华民族注入了现代性。这一自觉并非一蹴而就,是经过有识之士的“提醒”和外部施加的压力后,中华民族才开始了从自在到自觉的转变,中华民族所蕴涵的力量才得以迸发。
“中华民族”这一族称是在西方列强入侵造成的巨大外部压力的背景下产生的。1902年梁启超首次提出“中华民族”的概念[11]1。不过此时的“中华民族”是汉族的代称或者说是已被汉化的民族的代称。辛亥革命前提出“驱除鞑虏”的“中华民族”是一种排满的狭隘民族主义,虽然对辛亥革命的胜利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但其负面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随后,孙中山等人提出的“五族共和论”虽然比之前的“驱除鞑虏”和梁启超提出的“中华民族”有不少进步,但仍然强调民族同化。强调民族融合、同化或许在短期内有利于国家政治、经济、文化、领土的统合,但难以获得少数民族群体的真正认同。“五族共和的本质与其说是五族各ethnic群体在平等的基础上支撑共和政治,不如说是以创建同化汉族以外的四族为单一中华民族,建立统一共和国家为目标的。”[12]77所以,无论为政者如何竭尽所能地提倡对“中华民族”的认同,当时的少数民族群体都难以产生强烈的认同。毕竟此时的“中华民族”是建立在以汉族的民族认同而不是所有民族的认同基础之上的。
五四运动的爆发促使“中华民族”具有了更丰富的内涵和更大的包容性。“在当时(五四运动——引者),中国各地处在军阀势力割据的情况下,远在边陲的云南也具有将青岛视为‘我国的一部分’的意识,像这样不管ethnicity和居住地域,凡是居住于‘我国’的人‘就是同胞,就是同一中华民族’的national identity(民族或国家认同感)的萌芽诞生。”[12]88此时对中华民族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但这种认识仍然是不成熟的,出现了中华民族属于炎黄子孙同一宗族的“宗族论”以及不利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民族自决论。“宗族论”的提法不可避免地陷于尴尬境地,民族自决原则对多民族国家的冲击也是显而易见的。如果希望中国能够在不分裂的前提下转型成为现代民族国家,那么在理论上转变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确是必要的一步[13]。
外部施加的压力加剧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危机,因此增强民族凝聚力、动员一切社会力量以御外侮成为当时最重要的时代课题。尤其在抗日战争时期,“中华民族”这一称谓成为最能激发各族人民参与抗战,最能够被各种政治势力共同接受并形成统一战线的时代话语。所谓的“五族共和”没有涵盖中国境内的所有民族群体,因而仍未能建立起最广泛的民族认同,全民族的能量也因此没有被充分激发出来。“我们国内何止五族呢?我的意思,应该把我们中国所有民族融合成为一个中华民族,并且要把中华民族造成很文明的民族,然后民族主义乃为完了。”[14]394孙中山在新三民主义中提出了反帝国主义的民族主义,主张中国境内各民族一律平等,扩大了中华民族的内涵。中国共产党对中华民族的认识也从强调民族自决到主张少数民族与汉族共同组成中华民族:“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中华民族是代表中国境内各民族之总称。”[15]323共产党人把马克思民族理论与中国民族实际问题相结合,使中华民族的内涵得到整体性提高,大大地促进了中华民族认同的形成。
1937年日本的全面入侵促成了民众对中华民族的全面认同。毛泽东提出:“实行民族主义,坚决反抗日本帝国主义,对外求中华民族的彻底解放,对内求国内各民族之间的平等。”[16]752顾颉刚主张凡是中国人都是中华民族,强调中华民族是一个不分裂的整体。在亡国灭种的民族危机中,人们全面认同于中华民族,甘愿为之付出,甚至不惜付出生命。在“中华民族”的族称下各个民族群体用血肉筑起了抗击侵略者的新长城。中华民族战胜了强大的侵略者,并建立了自己的民族国家。中华人民共和国就是中华民族建立的民族国家,中华民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民族实体。在构建民族国家的过程中,各个民族结成了共存亡、共命运、共荣辱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已经具有了对中华民族的广泛认同,形成相互依存、统一而密不可分的多元一体格局。
各个民族国家的构建历程和存在形式可能大相径庭,但也有许多相同的要素。就如迈克尔·罗斯金所言:“一般说来民族国家有几个显著的特征,像领土、人口、独立和政府。”[17]45每个民族国家都有明确的地理空间,在其疆界内存在一定的人口,具有独立自主的主权,以及维持国家正常运转的政府。中华民族缔造的民族国家也不例外,同样包括领土、人口、主权(独立)、政府组织等基本要素。在中国民族国家构建过程中,中华民族认同发挥了巨大作用:弥合国家疆域与民族区域的张力,进而维护国家领土完整;凝聚共识,促成最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实现国家独立;有利于动员全国各族人民参与到民族国家构建的行动之中;构成中国作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国家认同的内核。
在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家实行所谓“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单一民族政策,必然导致从王朝国家继承而来的新生国家分裂为数个民族国家,因为中国的国家治理边界大大溢出汉族居住的地区。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为政者直接或间接地实施了单一民族政策,其他国家利用我们在这一问题上存在的纷争和漏洞,为其占领中国土地和分裂中国寻求合法性,这是相当危险的。在巨大的国家疆域危机面前,人们重新审视边疆对于国家的作用。广袤的边疆几乎都是非汉族居住的区域,承认单一民族理论、承认民族自决也就相当于放弃了祖宗留下来的边疆之地。对于当时新生的民国政府来说,如何有效继承历代王朝创下的广袤疆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的重大问题。孙中山放弃了之前的“驱除鞑虏”主张,反思“五族共和”,他认识到“五族共和”与国家疆域的冲突。因此,构建一个超越五族的民族意识以及可以囊括国家疆域的国族——中华民族,就显得极有必要。
在严重的边疆危机和国家分裂危险面前,民国政府首先从思想层面提出了“五族共和”的口号,并以构筑“中华民族”概念来阐述各民族利益与中国国家利益的一致性[18]。顾颉刚在抗日救亡的危急关头敏锐地察觉到国家疆域与民族区域的张力,大声疾呼“中华民族是一个”:“凡是中国人都是中华民族——在中华民族之内我们决不能再析出什么民族。”[19]这一观点虽有局限性,但其积极意义也是明显的。全民族对中华民族的自觉认同在理论构建和政治实践中弥合了国家疆域与民族区域的张力。中华民族认同对政府协调民族关系、消弭民族冲突和稳定边疆局势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明确了构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目标。
民族国家是主权国家,如果不能从帝国主义的铁蹄中解放出来,实现民族独立,就不可能构建起真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人们抛开政党、阶级和意识形态的纷争,结成最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最能体现全体中国人民与日本侵略者的整体对抗性的载体,莫若‘中华民族’这一概念”[20]48。“中华民族”一词在抗战时期是知识界、舆论界、政界使用最为频繁、最能激发民众政治参与热情,能够被不同的政治力量共同接受的时代最强音。各民族群体在亡国灭种的巨大威胁下增强了对中华民族的认同,加速形成以“中华民族”为族称的民族共同体,实现了中华民族的全面自觉。
中华民族全面认同的形成使民族情绪空前高涨,广大民众对国家的认同日益增强,团结一致御辱的呼声愈发强烈,成为连接统一战线所有参与者的核心纽带。中国共产党在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提出:“针对敌人已经进行并加紧进行分裂我国国内少数民族的诡计,当前的第十三个任务就在于团结各民族为一体,共同对付日寇。”[21]175中华民族认同尤其直接促成了国共两党的第二次合作,在民族危机空前严峻的形势下,国共两党抛开党派利益之争,以中华民族大义为重,团结全国各族人民共赴国难。抗日战争得以胜利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在以“中华民族”为标识的号召下,将实现中华民族独立、自由而奋斗的共同目标,融进了个人、家庭和各个阶层的思想和命运,不分政治立场、价值取向、社会地位和物质利益,结成最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是战胜侵略者不可或缺的条件,为民族国家构建扫清了外部障碍。
政治动员是促成民族国家建立的有力武器,“要将民族的力量凝聚起来,达成民族为实现某种政治目标的共识和集体行动,还有赖于有效的政治动员”[22]249。有效的政治动员可以使民族成员理解和认同国家采取的相关政策,为国家提取战争所需资源和实施其他政策奠定认同基础。中华民族认同便是这样一种能够对民族成员进行有效动员的思想资源。执政者通过特定的政治宣传手段使民众形成对中华民族的高度认同,引起人们广泛的情感共鸣,对全体民族成员具有强大的感召力。中华民族这一政治符号之所以能够实现有效的政治动员的另一个原因是它突出了民族成员的共同利益。正如马克思所言:“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23]8中华民族不仅是一个政治共同体,也是一个同命运的利益共同体。近代中国陷入亡国灭种的绝境之中,个人利益与中华民族共同利益结成难以割裂的关系。因此,中华儿女自愿加入到争取和实现中华民族利益的集体行动中。
尽管近代中国经济遭受到西方资本主义的强力冲击,1937年日本的全面入侵和掠夺更是将中国经济推向崩溃的边缘。但是在这种极为困难的情况下执政者仍能动员人们参与抗战并取得最终的胜利。从表1可以看出,抗战时期的军费开支远远大于民用开支。之所以能提取如此多的抗战资源与执政者有效的政治动员密不可分,而这种动员是以中华民族认同为基础的。以中华民族为号召的“焦土抗日”融进了每个人的自觉行动之中[24]226。中华民族认同在民族成员内心形成的强大感召力和对争取民族解放、国家独立目标的期待,鼓舞和引领民族成员积极投身于构建民族国家的行动中,甘愿为之不断付出,使构建民族国家成为民众的自觉行动,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
表1 抗战时期军民用途开支对比(单位:百万元)
“认同”是人们的一种心理反应,原本属于心理学的概念。认同的对象可以分为不同的层次,既可以是职业群体、政党,也可以是民族或者国家。认同的种类也是多样化的,但政治认同是最为根本的。在一个多民族国家中,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已经从心理学的层面上升为重大的政治问题。从政治共同体的角度来看,国家存在的合理性来自于人民对它的认同[25],国家认同是国家统一和稳定的基础。多民族国家往往会出现国家认同问题,即组成多民族国家的单个或多个民族群体认同于国家的程度较低,将对文化民族的认同凌驾于国家认同之上,甚至完全不认同于国家,国家的合法性遭到质疑。晚清执政者试图通过穿上君主立宪的外衣以重新获得政治统治合法性,但这层外衣的里面却是把对满族的认同作为前提,因而难以形成超越具体单个民族的国家共识,注定是失败的。
中国是一个典型的多民族国家,也必然面临国家认同问题。在构建民族国家的过程中已经形成了对中华民族的全面认同。这一认同完全可以直接转化为国家认同,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就是中华民族共同缔造的民族国家,对中华民族的认同也就是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认同。“在近代中国,融合境内诸族为一整体国族的中华民族的民族认同则是确立中国作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国家认同的基础。”[26]110中华民族认同对国家认同的形成、性质和认同程度有着根本性的影响,中华民族认同愈发稳固,国家认同也就愈加牢固。
近年来,在西方民族理论话语的冲击下有关中华民族理论的研究充斥着历史虚无主义的论调。学界出现了否定中华民族是一个民族实体的声音,“有的学者在讨论中公开提出中国只有‘中华诸民族’而不存在‘中华民族’的观点”[27]。此种声音的出现令人担忧,“连中华民族是不是一个以‘中华民族’为族称的民族实体都成了问题。显然,最近这半个多世纪中,人们对中华民族的认识是明显退步了”[28]。西方民族理论确实可以为理解我国的民族现象和民族问题提供重要视角,但如果过分“迷恋”甚至被西方民族理论话语“规训”,不仅会使我们丧失自身的学术理性,而且也难以从根本上理解中国的民族现象和民族问题。毕竟西方民族理论“提炼”于西方特定的现实情境,是一种“地域性”很强的理论,不可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况且任何一个民族国家的构建和发展都不能脱离自身的历史,尤其是像中国这种具有深厚文化传统的国家更不可能剪断与历史的联系。
在中国民族国家构建过程中形成的中华民族认同,应当是全球化时代增强国家认同和促进国家发展可利用的宝贵历史资源。然而,在民族国家发展阶段较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侧重于把“nation”定位在具体的文化民族层面上,倾向于用“中国各民族”“中国各族人民”等表述,而少有“中华民族”的提法,这容易架空和虚化作为国族的“中华民族”。就如马戎等学者指出的:“多年来,我们的政策在重视落实少数民族政策的同时,很容易强调少数民族的‘自我认同’而忽视对他们进行‘中华民族’认同意识的培养与巩固。这样,政府在落实民族政策、宣传保障少数民族权益的同时,很容易在客观上淡化了少数民族对‘中华民族’的认同意识。”[29]中华民族的淡化和虚化不利于民族国家形式结构与实质结构的有效统一。
如果中华民族朝着“分”的方向发展,民族国家构建过程中形成的基础性政治认同资源就会流失,在全球化时代中华民族参与国家竞争的能力将大大减弱,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也可能难以实现。因为在激烈的国际竞争中,任何个人或某个群体都不可能实现中国梦,必须以中华民族为单元才具备取胜的条件。“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是所有中国人的梦想和追求,只有凝聚全民共识、聚积国家力量才能实现。而中华民族无疑是凝聚全民共识和国家力量的最为有效的手段。”[28]因此,有必要在全球化时代不断增强中华民族认同。当然,中华民族认同的增强我们不主张类似于美国的“大熔炉”模式。这种模式打破族群结构使公民个体直接面对宪法,在美国固然是一种比较成功的做法,毕竟美国是一个历史不长的移民国家。中国却有着极为悠久的历史,民族身份意识岂是简单地用公民身份所能化解的,若不讲民族文化传统,各少数民族群体不可能产生真正的中华民族认同。
民族意识并非与生俱来、一成不变的,就像安德森所指出的那样,民族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民族意识是在家庭、学校、社会交往、族群互动等社会化媒介的作用下形成的结果。在一定程度上民族意识可以理解为是一种人为建构的产物,所以民族意识不是原生和不可变化的,具有可塑性。中华民族认同的形成和强化也要通过一定的社会化方式培育,使人们充分认识到中华民族对国家生存和发展具有的重大意义,并在此基础上凸显中华民族的整体不可分割性。在理论构建和政治实践中促进中华民族的一体化,阻断狭隘民族主义者损害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行为。正如周平教授所言:“必须在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整体框架内,坚持中华民族一体的主线和方向,正确处理差异性和共同性的关系,尊重民族差异而不人为强化差异,保持民族特性而不人为强化特性。”[30]中华民族作为自在的民族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历史,所以增强中华民族认同必须充分挖掘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创造的中华文化,以中华文化认同助推中华民族认同。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们忽视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新文化运动之后甚至出现了与传统文化彻底决裂的倾向。对于历史悠久、族体规模庞大的中华民族而言,传统文化瞬间而彻底的否定,容易造成中华民族认同和凝聚的乏力[31]。欣喜的是国家领导人非常重视“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习近平在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提出增强四个认同,其中就有增强对中华民族的认同和增强对中华文化的认同[32]。总而言之,我们需要在过去已形成的中华民族认同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强化中华民族认同建设。执政党、政府和社会各界同心协力积极发挥作用,使中华民族朝着一体化的方向发展,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筑牢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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