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丹菲 编辑/吴冠宇
三晋味道
文/丹菲编辑/吴冠宇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汾河边的三晋,有它独特的饮食味道,成全了一个地方集体意识的一部分,深入了山西人的思想、情感、性格、文化、经济等各方面,就如养育这方水土的河流一样,更多时候,它们是人类历史发展史上的精神符号。失去它们,人类就会丢失自己。
杨先英将化好妆的十二生肖固定到面锁上。摄影/王牧
吃菜也像吃饺子一样蘸着一大碗醋,可以说,只有山西人才有如此吃醋的风范。
山西人擅长酿醋、喜欢吃醋,是出了大名的。事实也是。至今还有些山西人外出,非要自带一瓶陈醋或老陈醋,才心安。山西醋色泽棕红、醋香浓郁,酸味柔和适可,滋味醇厚悠长,是其他醋无法相比的,是绝对的醋老大。
我个人就喜欢吃醋,而且越吃口味越重,非陈醋、老陈醋不过瘾。其实,山西醋品种很多,除了陈醋、老陈醋,还有普醋、双醋、特醋、名特醋、味醇等许多品种。如果从生产原料区分,则有高粱醋、玉米醋、小米醋、柿子醋、果醋、酒糟醋、粉渣醋、红薯醋等多种。生为太原人,自小就吃着正宗的山西醋,所以对醋挑剔得很。外出时,点醋上来,只一瞥,便知醋的好坏。
山西跟醋渊源颇深,据传,帝尧定都尧(今清徐县尧城村)后,摘瑞草“蓂荚”以制醋。东汉应劭考《竹书纪年》于《风俗通义》中说:“古太平蓂荚生于阶,其味酸,王者取之以调味,后以醯醢代之。”文中所说“王者”,即为帝尧;“蓂荚”,即为最早的制醋原料。可见距今四千多年前的山西地区就已有醋的雏形,也有了食用醋的饮食习惯。古时候将醋叫醯,将酿醋的人称作“醯人”,将酿醋的醴称作“老醯”。至汉唐时期,并州晋阳一带的制醯作坊日益兴盛,从民间到官府,制醯食醯成了人们生活的一大嗜好。明清时代,山西酿醋技艺日臻精湛,并随着晋商足迹,将山西的制醯技术和食醯习俗带到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醋,成为山西的一种特殊文化。
水塔宝源老醋坊。 摄影/梁铭
由于山西人对酿醋技术的特殊贡献,再加上山西人嗜醋如命,所以外省人称山西人为“山西老醯儿”,便是山西人,也愿意这么调侃自己。一桌人坐下来用餐,每人面前一个小碟子,你看,谁伸手先将桌上的醋壶拿过来,往自己的小碟子里倒上半碟,然后夹过菜先蘸了醋再送口里的,准是山西人。
当年的阎锡山部队里就传出了“缴枪不缴醋葫芦”的说法,据说当时无论长官还是士兵,每人除一杆枪外,还得外加一瓶醋。每每打完仗后,不但要补充枪支弹药、粮食给养,还必须补充醋,否则就会影响士气。这说法流传到今天依然会被很多人在打趣山西人时提起。甚至还有人会开玩笑地说,山西人报籍贯,不用说话,只需往顺风处一站一张嘴,便可清楚。
有时,出差到外省,只要条件允许,我也总会向服务员要陈醋,往往服务员是拿一个小碗盛了专门端给我,在座的人无不惊讶地看我将小半碗陈醋倒进碟子里,吃菜像吃饺子一样蘸着吃。可以说,只有山西人才有如此吃醋的风范,尤其是太原人。
制醋工序。 摄影/梁铭
说到山西人为什么喜欢吃醋,有一种说法是,山西的水含碱多,水质硬,所以祖先们早早就发明了醋来软化水,以起到保健作用。这一说法也不无道理。醋的主要成分是醋酸,并含多种有机酸、氨基酸等,具有增加食欲、助长消化、解腥去腻、分解脂肪、防病强身的保健功效。
山西醋的品牌生产地基本就在太原市和清徐县两地。宁化府益源庆、东湖、水塔等都是有“中华百年老字号”“中国驰名商标”“地理标志保护产品”的称号,深得市民们喜爱,其老陈醋酿造工艺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位于太原市宁化府胡同里的“宁化府”,是明代皇帝朱元璋的孙子宁化王朱济焕的王府所在地。府内作坊生产的皇室醋,闻名遐迩,到如今已成为一家大规模的醋业公司。600多年的宁化府益源庆品牌在山西人心目中,有着沉甸甸的分量。每逢过年,宁化府醋厂门口的门市部就会出现排队买醋的长龙,这似乎已经成为太原人过年的一种习惯了。新年的第一瓶醋一定要是最好,对嗜醋的太原人来说,这是图个新年吉利。
所谓柴米油盐酱醋茶,醋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调味品。无论拌凉菜,还是做热菜,醋都会被用到。千百年来,擅长酿造醋、喜爱吃醋的山西人,打造出特有的醋文化。醋不仅仅是一种调味品,而已成为一个地方集体意识的一部分,深入了山西人的思想、情感、性格、文化、经济等各方面。
山西人嗜好面食,愿意花心思,将饭桌上的主食做出花样。这也只有山西人能这样耐心地在面上琢磨,整个过程便是一种修行,包含着人生苦中作乐、一心一意的品质和态度。
与醋伴生伴长最密切的,不能不说到山西面食,吃面时,山西人最爱浇点醋。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没有醋,吃面是没有滋味的。
山西面食五花八门,一言难尽。据有心人统计,有一千余种。在过去,一个普通的山西人家的主妇,拿出数十种花样面食,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将麦、谷、玉米、豆子等磨成粉,通过蒸、煮、煎、炸、烤、焖等手段,变幻出多姿多味的特色面食。这种饮食文化体现的不仅是勤劳,还体现着诗意与智慧。其作用小到维系一个家庭的和谐,大到维持一个地方、一个国家的安定。虽然现在物质丰富了,饮食的花样也多了起来,但许多山西人还是觉得一天不吃一顿面,就跟没吃饭一样。面已经是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饭食,更是一种精神依赖。
推莜面窝窝是家庭主妇们的拿手戏。莜面窝窝又叫莜面拷佬佬。 摄影/王牧
一说起山西的面食,几乎所有人都会想到山西刀削面。在首都北京,以“山西刀削面”挂牌营业的小饭店遍及大街小巷,比山西本地都要多。在山西自己的地盘上,是不会这样叫的,因为每个饭店,客人都可以随便点刀削面为主食。刀削面全凭刀削,但这个刀其实是一边有刃的弧形薄铁片,削出的面叶,中厚边薄,棱锋分明,形似柳叶。在一些山西风味的大饭店,看厨师削面本身就是一种秀,也是一种表演艺术。炉火纯青者在头顶上置面,双手抡飞,看得人几乎忘了是来吃面的。山西刀削面与北京打卤面、山东伊府面、河南鱼焙面、四川担担面,统称为中国五大面食名品。不知是什么机构或什么人,也归类了山西四大面食,刀削面当然是第一位,其他三位是抻面(拉面)、拨鱼、刀拨面。其实,这有些限制了,人们常做常吃的,还有揪面片和包皮皮。两样,都是我心爱,也常做。
汾河岸襄汾县的花馍艺人,景毛乡北李村的张建中、梁秋叶夫妇。如今此项手艺已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 摄影/王牧
山西面食究竟始于何时,并没有确切的考证。在汉代,随着石磨的广泛使用,面食已经是上至皇宫,下至百百的普遍性食品。宋代开始,面食发生变化,有了炒、燠(即是焖)、煎等方式,而且还在面中加入或荤或素的浇头。最迟在明代,面食制作达到精美。历经各代演变和丰富,山西面食整合了诸多地区的面食特点,形成了今天的面食文化。
山西面食最大的特点就是全民参与性。除了切面条、拉面条、揪面片等大众化的面食,不同地区还保留着特有的地方饮食习惯,比如晋北的筱面拷佬佬、筱面鱼鱼,太原和晋中一带的剔尖、拨股儿、拨烂子、蘸片子,晋东南的饸烙面、焖面、和子饭等等,仍然是当地人常爱吃的食物。
山西有许多奇奇怪怪的面食。太原、晋中一带有一种荞面灌肠。这一灌肠,非彼灌肠,是一种素面食,形状也与那种荤菜有天壤之别。在太原街面上,灌肠是与面皮、凉粉、凉面并列在一起的地方小吃。外地人来太原,大可不必纠结于字面意思,那样你会错过正宗太原荞面灌肠。
有时,我也会亲自做一做荞面灌肠。面盆里准备好新鲜荞麦面,用凉水先拌成面穗,然后再和成硬面团,最后,再一点点加水,将面团稀释开来,形成糊状,放在浅碗或浅盘里,上火蒸。熟后晾凉,一片一片放好。吃时,取一片两片,切成条或菱形块,加入醋、蒜水、芝麻糊、辣椒油等,有凉粉的味道,又多了筋道的口感和荞面香。也可以用绿豆芽,炒着吃。无论凉热,上桌后,荞面灌肠都是一道别致的地方菜,深受食客欢迎。
山西人为什么爱吃面,其实是一个伪命题,无需成立。山西处于内陆高原山区,季风性大陆气候显著,大小旱灾多易发生,可谓十年九旱。除汾河两岸外,大都为山区,适宜耐旱的五谷生长,如小麦、玉米、高粱、谷子等杂粮,限定了饮食向着面食文化模式发展。而其中的小麦,所谓的细粮,基本只有晋南和晋中的一部分地方才适合种植。晋南因为大量种植小麦,当地人吃白面相对任性,馒头、面条、饼子等多,而晋北、晋西北、晋东南和晋中一部分,由于所产粮食种类限定,在交通不便、货物流通缺乏的年代,人们便想着法子,粗粮细作,磨荞麦、筱麦为粉,磨高粱、玉米为粉,磨谷子、豆子为粉,这些杂粮粉或单独,或相互搭配提高韧性和黏合性,加水为糊为泥。勤劳智慧的家庭主妇们在这些面糊、面泥上面花尽心思,通过各种工序,做出几近于艺术品的杂粮面食。不仅裹腹充肌,还满足口欲,享受人生。
过去的山西蔬菜不是很丰富,量也不是很充足,加工面食,可干可汤,可以菜多也可以菜少,甚至在青黄不接的早春,无菜的情况下,用油炸一点葱花蒜瓣,加盐加醋,加些水,熬煮,便照样可以配着吃那些五花八门的面;而如馒头、煎饼、麻花之类,没菜也可以吃。这不像南方吃大米,没菜是不好下咽的。所以山西面食文化的形成,与自然、气候、地理及经济等息息相关,而文化一旦形成,反过来也对一个地方的经济、政治和人们的性情、思维、价值观等起直接作用。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中也包括饮食。有个观点很可怕,即饮食文化侵略。要改变一个人,就先改变他的饮食习惯。千百年来,山西人嗜好面食,愿意花心思,将饭桌上的主食做出花样。这也只有山西人能这样耐心地在面上琢磨,整个过程便是一种修行,包含着人生苦中作乐、一心一意的品质和态度。
这几年,我彻底回归手工,自己和面自己做。即便再忙,我也甘心情愿留出做饭的时间和精力,尤其是面食,花样那么多,只要我喜欢吃,就愿意学着做。这是一种生活态度。吃饭补充机体能量,是人类的初心;吃到美味、解馋,是人类发展的过程;而吃,成为禅,成为物我连接的介质,则是人类达到天人合一的一种美妙途径。
在山西许多地方,还有捏面人的习俗,也叫捏面花、面塑。这些面品主要的功能体现在婚丧嫁娶、节庆祭祀等上面,美食的功能退到次要位置,但多了满足人们祛秽讨吉愿望的功能。山西的面塑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突破了食物的裹腹性,融入美术、雕塑、信仰、礼仪等文化,已不能以单纯的面食来对待了。
我在晋北参加过一个女孩子的12岁圆锁礼。其中有一个环节是女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合力抬高一个巨型的环形花馍,套过女孩子的头、脖子、身体,直到女孩子的双脚移了出来,这样就完成了12岁的圆锁礼,也叫开锁、圆羊,意味着从此女孩子脱下童稚,进入少年期,智慧大门被开启,自主意识增强,依赖性会渐渐减少。
晋北的这个面锁,个大,外直径超过一米,由多组花馍连接而成:以一个长方形的长命锁为起点,一对对花馍相连着向两边环绕,直到形成一个圆圈,然后再在上面放九个石榴、一对佛手、一条花鱼、一只吉兔、两朵荷花和十二生肖。这些描眉画脸的动植物固定于圆圈上方。除此外,配套的还有一顶官帽,希望孩子将来官运亨通;另有一只茄子和一只鹅,是以谐音来寓意牵住爹娘的手不放,讹住爹娘一辈子。虽然是庆贺孩子的成长,希望孩子羽翼丰满后展翅高飞,但同时也反映了爹娘对孩子一辈子的牵挂之情。这是一对幸福的矛盾。
像面锁这样的花馍最后都要在孩子和亲人中分食,充饥的作用完全忽略不计,更像是精神上的大餐了。就如养育这方水土的河流一样,更多时候,它们是人类发展史上的精神符号。失去它们,人类就会丢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