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永远地走了,才看得到他在每个人心中的分量。庄杏珍老师走了,永远地走了,带着她对语文教育的深沉眷恋,走了。在这一刹那,我们分明感觉到了心头的阵痛,还有肩头的担子,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庄老师的思想和挚爱,早已融入我们的血脉,早已深入我们的每一个教育细节。在我们身上,看得到庄老师的身影,那是我们对恩师最好的告慰。
一、 最严格的爱
和庄老师在一起的日子,总能找到一种成长的感觉。无论是闲聊,还是谈论语文的事,庄老师娓娓道来,总有那么一些新鲜话,听着那么入心。她说自己教了那么多年的语文,最深的感触可以用一句电视剧里的台词来形容:爱也难,不爱更难!的确,当你站在语文门外的时候,更多的是苦恼和烦忧,哪有乐趣和喜爱可言?而一旦将语文成为你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难以割舍了!爱与不爱之间,经历了怎样一场化蛹成蝶的阵痛与快乐呢?
1993年的春季,庄老师应邀到盛泽给我们青年教师作指导,听了我一堂语文课。记得那次我上的是《十六年前的回忆》,讲李大钊被捕牺牲的故事。第一次有特级教师来听课,我准备得格外用心,最后设计了一个写话环节。我左思右想,还是担心课堂上学生会写不出东西来,就在前一天放学时,要求学生预先写一写。正式上课那一天,学生没写两分钟就纷纷举手,发言也正合我的心意,心里不禁有点自喜。
不料,在评课时,庄老师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写话的环节明显做了“伏笔”,短短两三分钟怎么可能写得完?即使老师也需要几分钟思考的时间。就这么当众戳穿了我的“小把戏”,羞得我无地自容,脊背上直冒冷汗。
是啊,课堂教学最可贵的就是真实,特别是公开课、比赛课,预先渗透式的做法,就是一种变相的作假。假语文,假教学,却成了博取众人好评的手段。这是教育的悲哀,是教师的悲哀,也是学生的不幸。庄老师鞭辟入里、语重心长的教诲,让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青年教师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我们听惯了“三个优点一个不足”的温和评课,对庄老师那种深入骨髓的针刺式评课,感到芒刺在背。但我们深深地知道,唯有这样刺骨的疼痛,才能铭记自己的错误,时刻警醒自己。
爱之深,责之切。庄老师对我们的指导,少的是客套话,多的是真心话。每次到庄老师家备课,她都先让我讲,她静静地听;我讲得不对的地方,她立刻问:“你想干什么?”就是这样的追问,顶真的追问,让我从自以为是中,知道自己其实一无所知。没有庄老师这样一位严格的导师时时在身边追问,或许我们就陷入自鸣得意的浅薄而不自知。在求学、求教的成长路上,有一种爱,叫作“严格”。庄老师给予我们的,是严格的爱!
二、 走教学正道
庄老师曾经两次赴北京参加教材编写,和叶圣陶、吕叔湘等语文教育家共事,聆听大家的教诲。她知道教材中的每一篇选文都有其独特的教学价值,作为教师应该透彻地理解教材,领会编者的意图,从而创造性地运用教材。庄老师常常对我们说:“教学前,主要精力用于钻研教材,然后精心设计备课。”一篇平平常常的课文,经她一解读,一设计,立刻就变得情趣盎然了。庄老师曾经给我解读过多首古诗,印象最深的是《夜雪》:“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这首白居易的小诗,浅近易懂、清新淡雅,我们觉得并无别致,就那么读一读说一说,没啥可教的。庄老师一字一句地给我们讲解赏析,从窗与户的不同所指,到冷与重的用法之妙,进而解析这首诗从“感觉、触觉、视觉、知觉”四个不同的侧面写出雪之大。最让我们惊叹的是庄老师设计的教学三问:夜里下雪了,作者在哪里?既然在睡觉,又怎么知道下雪了?下的是小雪还是大雪?三个问题,个个指向字句的推敲和诗意的揣摩,练就的是学生品读诗句、还原生活的阅读理解力、感悟力。
庄老师一直认为:语文的活力来自它丰富多彩的内涵,只要下功夫练就“能解会析、细赏静品”的本领,你就能领略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潜移默化、促之以行”的魅力。教师的工作就是引导学生理解和鉴赏,感悟和内化。她常说,教语文是幸福的创造性劳动,用心去教,师生互动,教学相长,其乐融融。她把小学语文教学分为三个阶段:萌智趣、练基本、共赏析,并且叮嘱:教语文必须全面关注质量(思想和语言、内容和形式),全面完成任务。尽管庄老师没有提出什么什么法,也没有提出什么什么语文,然而她朴实的话语,道出了汉语文的实质所在:形象的语言与语言的形象。语文阅读教学就是通过形象的语言,理解语言的形象,而这,正是语文教学的正道。全国小语界一致公认庄杏珍老师钻研教材、运用教材精到独特,别人无法模仿,殊不知背后是她对语文教学的深刻理解和本质把握。
庄老师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说:百年语文一直在左右摇摆,一会儿偏向工具性,科学训练滑向了题海战术;一会儿又偏向了人文性,感受情趣滑向了内容煽情。要走得正,就要坚持语文教学的“根”:形象的语言与语言的形象。离开了语言文字的学习,就失去了语文教学的根基,异化成了其他的什么课。一位师兄上《海上日出》,精心设计了一个教具,试图形象地演绎太阳从海上慢慢升起来的情境。教学时,他手执一个竹签,从画纸的背后,将太阳一点一点地戳出来。那个笨拙的演示非但没有美感,反而惹得全场大笑。庄老师听完课,毫不客气地说:“这节课不是要研究海上怎么日出,因为那是科学课。语文课就要做语文的事,朗读、想象、品味,把时间花在对文本语言的研究上,而不是把心思花在道具的制作上。”尽管这是20年前的话,今天想来如在耳边铮铮作响。20年后的今天,我们的语文课堂有多少这样的拙劣演示?只是不用这些生硬的竹签,而是多媒体课件而已。
有人说,语文教学要与时俱
进,要推陈出新,不能囿于传统思想而裹足不前。细细想来,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我们却忘了,成功的语文教学之道,是需要坚守与传承的。庄老师以及她们这一代语文人所走过的道路,告诉我们什么该坚持,什么该改变。认真读一读她们的著作和课例,或许才能找到语文回家的路,那才是教学的正道。
三、 课品即人品
庄老师的课如行云流水,而又滴水不漏,每一句话都说得恰如其分,每一个内容都教得恰到好处。一节40分钟的课,铃响了刚好下课,一分钟也不差。我们常常好奇地向庄老师讨要秘诀。她笑了笑,说:“这里的门道,要靠你一辈子的修炼。”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修炼到家,常常拖课。直到有一天我重回课堂,在北京大学做了一个学期的学生,才恍然大悟:40分钟是何其漫长,何其辛劳。不说要回答老师的提问,要完成布置的练习,就是光听讲,光记笔记,就已经腰酸背疼。一听到下课的铃声,就有一种解放的喜悦。成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个稚气未脱的小学生呢?哦,庄老师的心里,装的是学生!无论是研读课文,还是设计教案,她都从一个孩子的视角,想象他们读书的状态,揣摩他们遇到问题时的想法……这,就是儿童立场!难怪庄老师的课,孩子越上越喜欢,欲罢不能。
记得有一次备《少年闰土》,庄老师就闰土说的雪地里捕鸟这件容易疏忽的小事,设计了一个众人从竹匾下掏小鸟的想象环节。当时我还以为多此一举,现在明白了,这正是孩子们最喜欢干的事,所以一定有话可说,情趣盎然。课,就是要上到孩子的心里去,这是对儿童最大的尊重,也是教学最高的境界。而要达到这样的境界,仅有教学的技艺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有一颗温暖的童心,一颗炽热的爱心!有这样一颗心,你只要站在讲台上,即使一言不发,对学生也会产生深远的影响;假如你没有这样一颗心,站在讲台上,犹如站在马路上,在学生眼里就是一个路人甲。唯有和孩子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才能成为学生喜欢的老师。庄老师就是这样一位老师,教了孩子一年,却能让孩子记得一辈子。20世纪五十年代的一位家长,等自己唯一的儿子成家之后,每年除夕,就让儿子、儿媳双双“到你们庄老师那里去过年”。后来,老人早已去世,而这年夜饭的“传统”还在延续,一直到庄老师辞世。是什么让孩子们如此敬爱庄老师?是她的为人,是她的人品!
庄老师告诫我们:人有人品,课有课品,课品即人品。做好了人,才能上得出好课;人没做好,课也没有品位。我成为特级教师之后,经常在各地上课,有时课堂上会和学生开个玩笑,调节一下气氛。有一次在杭州上课,一个孩子回答问题时唠唠叨叨,不知所云。我调侃道:“他说的你们听得懂吗?”学生异口同声:“听不懂!”我接着说:“要说人话,人人听得懂的话。”话音刚落,会场上哄堂大笑,那个孩子窘得低下了头,眼里闪着泪花。我当时心里一紧,知道话说出格了。不料这件事传到了庄老师的耳朵里,她立刻打电话给我,对我说:“你的一句话,可以教好一个孩子,也可以毁掉一个孩子。老师说的每一句话,既要让人心安,更要让己心安!”是啊,如果真的把孩子放在心里,与人为善的人,又怎么会随意地调侃,以致伤害孩子的自尊呢?每次想起这件事,我都会汗颜不已。
如今,庄老师走了,她再也不会给我们提醒,再也不会给我们严格的爱了。对镜而坐,我猛然发现自己的双鬓也有了白发。我深知自己的责任,要把这份严格的爱,传给更多的教师,让他们也能在爱的滋养中走上语文教学的正道,在滚滚的语文教学红尘中,有一根安身立命的“主心骨”。
在我的照片集中,珍藏着一张和庄老师的合影。这张珍贵的照片摄于2007年12月30日,适逢恩师庄杏珍老师八十大寿暨从教六十周年。我在学校老师们的帮助下,整理了庄老师从教以来的照片,记录了她口述的教育故事,印制了一本美丽的画册——《杏坛珍雨》,聊以表达对恩师的无限感激。在后记中,我写下了这样一句肺腑之言:“母亲给了我们生命与美德,而您给了我们智慧与品格。您让我们在人生之路上走得更远,飞得更高,而根则永远留在语文的大地上,扎在教育的土壤里。”
(薛法根,著名特级教师,江苏省人民教育家培养对象,江苏省小语会学术委员,苏州市盛泽实验小学校长,是当年庄杏珍老师主持的“苏州市小学语文数学青年教师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