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站

2016-03-31 17:55晓重
啄木鸟 2016年4期
关键词:广田

晓重

上期内容提要:

因为一张照片惹的祸,本有望升任派出所副所长的警长常胜惨遭“发配”,被派驻于山区的四等小站狼窝铺当驻站民警。初到狼窝铺的常胜,没有被当地人的石头砖块、冷漠怀疑吓跑,而是越挫越勇,努力在狼窝铺打开局面。他通过小学校教导主任王冬雨了解当地民情,出主意帮村民创立了山货品牌“红郎”;与狼窝铺村委书记王喜柱称兄道弟,并雇佣小盗贼赵广田当保安,融入到了村民之中;协助车站的旅客列车停靠站开通仪式圆满完成,并在车站抓到了网上通缉要犯周桦鹏。常胜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成为了狼窝铺的一员,驻站工作也风平浪静顺利进行,但其实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还有更大的挑战在等着他……

二十九

常胜这回算是真的出了名。

本来公安处在收集他由后进变先进的事迹材料时,就感觉缺少一些可圈可点的英雄事迹,这下可好,这个不长眼的周桦鹏一脑袋钻进山里,撞到了常胜的枪口上。天上掉调料,丰富了这锅菜肴,这篇文章写起来可谓是什锦杂拌样样俱全。派出所李教导员亲自操刀,点灯熬油奋战了两个昼夜,终于为常胜撰写了一篇八面见线的事迹材料,文章的题目叫《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听着耳熟吧?

大刘把这篇稿子拿给常胜看,常胜刚看了几段就坐不住了,抖搂着成沓的复印纸说:“这个人是我吗?我有这么高大上吗?”

大刘眼睛一瞪:“这是教导员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编好的,都是说的你的好话,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想要脸来着,可这上面有些事情写得让我脸红啊。”

大刘抢过事迹材料边翻边说:“我问你,扎根边远山区小站,维护站区和沿线治安稳定的是你吧?”

“是。”

“和村民们交朋友融洽警民关系,经常去管界内的学校进行安全宣传,还把铁路知识编成儿歌让学生们唱的是你吧?”

“是。”

“抓获了好几名盗窃铁路运输物资窃贼的是你吧?”

“算是吧。”

“经常出钱捐助山里的孩子,助学支教的是你吧?”

常胜马上辩解:“这可不是我自愿的啊,王冬雨那个钱串子帮点儿忙就要钱。”

“你给我闭嘴!怎么听不出个好赖话呢?你在驻站点一窝,把家里全甩给自己的媳妇,你老妈下楼买菜摔着了,你媳妇怕影响你工作都没告诉你。”

“您等会儿,您说的这个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呢?周颖这倒霉娘儿们,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情也不告诉我。”

“你再插嘴我真抽你了!还有,智勇兼备赤手空拳擒获带着炸药的网上逃犯,保护旅客生命财产安全的是你吧?”

“事情是我干的,可把好事都堆到我一个人身上,总觉得缺点儿什么……”

大刘把手里的事迹材料往桌上一拍:“缺点儿什么?我看你是缺点儿心眼儿!”大刘抽出一支香烟扔给常胜,“你怎么就不开窍呢?公安局、公安处树立起来一个典型是有根据的,人家政治处的人去狼窝铺调查过,结果非常满意。从车站的书记、站长到村两委的干部,从小学校的校长、主任、老师到村子里的普通老百姓都夸你是个好警察。没有这样的群众基础,上级领导能认同你吗?再说了,你以前总跟我念叨自己在家里没地位,人家周颖都当科长了你还是个股级民警。这下好啦,你是咱们的典型人物了,回家去见了弟妹还不得把腰杆挺起来啊。”

大刘的一番话让常胜陷入沉默,猛抽了几口烟,他终于将自己的困惑说了出来:“刘所,您该不会是想把我钉死在狼窝铺吧?咱可是有言在先,我就去驻站一年。”

“这不还没到一年吗?”大刘放缓了口气,“没到一年你就干出了这么多的成绩,比老孙在那里呆十年都强。你先好好干,等找到合适的人选我一准儿把你换回来。”

又是一张看着无比绚丽的空头支票。常胜本想抢白大刘几句:你就拿块绑在绳子上的骨头煽乎我干活儿,等我低头使劲儿折腾的时候,你一拽绳子又把骨头扯回去了。可是,抬眼看到大刘鬓角的丝丝白发,他硬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常胜怀里揣着自己的先进事迹材料走出了派出所,经过广场的公安民警值班室,他想进去看看,还没等伸手推门,张彦斌和小于就从里面迎了出来。常胜注意到,小于的胳膊上多了个臂章,上面清楚地标明“警长”两个字。这个臂章他再熟悉不过了,以前他就是挂着这样的臂章带着小于在站区巡逻的。

“嗬,小子长本事了,什么时候当的警长啊?”

“师傅,我纯属是山中没老虎,猴子充个数呗。”小于脸上挂起红晕,话语里夹杂着尴尬和不好意思的味道。

“话不能这么说,”旁边的张彦斌适时接过话头,“这也是你工作突出有能力。常胜,你这个徒弟当警长你应该更高兴吧?”

常胜点着头说:“高兴啊,小于当警长比你当副所长还让我高兴。你们俩是不是想合着伙儿请我吃一顿呀?我可先说好,别欺负咱山里人没见过世面,去登瀛楼饭庄吧,菜不错,名字还应景。”

张彦斌急忙摆手:“你别扯远了,我是告诉你先别急着回去,公安局给各个车站派发的一批防爆器材一会儿就到。刘所考虑到狼窝铺有旅客列车停靠,再加上前段时间也确实抓获过带炸药的犯罪嫌疑人,所以给你配个防爆罐,过会儿你用车拉走。”

“多大的防爆罐?我这么小的车装得下吗?”

“没问题,就是装卸车费点儿事。你那个保安怎么不跟着一起来呢?需要他帮忙的时候就看不见影子了。”

“他替我看家呢。我先去车站里随便溜达溜达,装车时给我打电话。”说完,他就奔候车大厅走去,边走边想,这个赵广田真有点儿意思,来一趟平海北站之后说什么也不再来了,天天穿着保安制服带着赛驴在货场里转悠,比自己都勤快。

三十

经过候车区的时候,常胜看见座椅上一位老人不停地摇头叹气,怀里还抱着个青花瓷罐子,身边放着两个大行李箱。叹过气之后,老人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慢慢地擦拭着罐子,嘴里还念念有词。常胜凑过去,听见老人喃喃说道:“老长官,我对不起您呀……您看都到家了,可我就是找不到门啊,只能委屈您再跟我回去了……”

老人语调悲凉,常胜不由得心生怜悯,上前问了一句:“老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老人抬起头,看见穿着警服的常胜,以为是警察例行询问,连忙将罐子放在旁边的座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摞证件:“警察先生,这是我的护照、台胞证、回乡证、身份证,还有火车票,请您过目。”

常胜接过来看了看,证件上清楚地写着老人叫郑思家,住在台北市,按照上面的出生年月算,今年有八十三岁了。他把证件和车票还给老人:“郑老先生原来是台湾同胞呀,您这是旅游还是探亲,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吗?”

郑思家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很快就消失在满脸的皱纹里。他摇摇头说:“谢谢警察先生的美意,没时间了。我今天就要去上海,然后转机回台北了,遗憾啊……”

“有什么困难您可以说说,看看我们能否帮上忙。”

郑思家叹了口气:“不瞒警官说,该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该询问的机构和单位我也都问过了,结果都是一样啊。”

常胜挨着郑思家坐下:“看起来这事让您挺犯愁的,反正去上海的车还没到点儿,您就跟我说说,说痛快了也比憋在心里强吧?”

郑思家仔细打量了常胜几眼,终于点点头:“你要不嫌我唠叨,就跟你说说……”

郑思家是山东人,几辈都是窝在土地上的庄稼汉。1947年,国共两党的部队展开全面厮杀,共产党征兵国民党也征兵,不过,共产党征兵靠宣传政策,国民党征兵则是连拉带拽连蒙带骗。一天,郑思家的家乡开进来一队国军,出人意料的是,带队的长官一不征粮二不征税,只是让保甲长把大家集中起来,先听他讲了一通谁也听不懂的三民主义,然后按人头发美国罐头,发完后他说领到罐头的老人、女眷和小孩儿可以回家了,留下男人们再开个动员会。会议的内容就一个,自愿参加国军报效党国,而且声明这次绝对不强迫,在座的老少爷们儿愿意参军的就站起来。这下,人们都不敢动了,大眼瞪小眼,捧着罐头坐在地上。时值深秋,地上冰凉,还刮着一阵紧似一阵的西北风,吹得人们瑟瑟发抖,可愣是没人敢动窝儿。

大家都是早上只喝了碗稀粥就来领罐头,坐了这么长时间,不少人都被尿憋得扛不住了。十几岁的郑思家站起来想说长官我要去解手,“我”字刚出口,就听长官一声断喝:“好样的,小伙子!参加国军有前途!”然后带头热烈鼓掌,紧跟着上来两个当兵的,不由分说给他戴上红花架到后面。经过长官身边的时候,他听见长官小声对身边的人说:“看紧点儿,别让他跑了。”

就这样,郑思家和几十名憋不住尿、扛不住冻的老乡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国军。这一去就是山高水长路迢迢。在他的记忆里,没有多少可以炫耀的战绩,只是随着部队一路败退,让共军打得灰头土脸。幸亏长官看他年纪小,让他做了勤务兵,可几十名一起参军的老乡却如寒风里的树叶般凋零,死的死散的散。他跟随长官从大陆败退到台湾,一开始,他还相信长官的说法——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可过了好几个五年,不仅没有反攻的消息,连小岛也出不去了。

“光复大陆”的念头像夕阳落山般渐渐消散,可思乡思亲的情感却越来越浓。长官也由原来的万丈豪情变得天天借酒浇愁唉声叹气,从原来的勤务兵升职为一名下级军官的郑思家,则成了能与长官举杯共叙愁肠的人。又过了一段时间,郑思家娶妻生子,要离开军队了,长官来给他践行。就在这天晚上,从没流过眼泪的长官哭了,借着酒醉向他道歉:“当年真不应该把你们带出来……”

一直没有娶妻生子的长官被确诊为肝癌晚期,他终日用酒精麻痹自己,直到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才把郑思家叫来:“我回不去家了,拜托你以后有机会把我的骨灰带回去。如果老娘还在,就告诉她是儿子错了,如果老娘不在人世,一定把我埋在她旁边。老人家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尽孝道,我死了,到地下去伺候老娘……”

郑思家涕泪横流,他向长官保证,一定完成嘱托,让他魂归故里。

以后的日子里,这个承诺像山一样压在郑思家的心头,他何尝不想回老家看看,可是两岸的隔阂却让海峡成了天涯。1987年后,两岸长达三十多年的状态终于被打破,“九二共识”和“汪辜会谈”,更是让两岸关系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郑思家终于完成了回家的夙愿。当他看见家乡的巨变,听见后生晚辈们向他询问当年离乡背井的亲人的消息时,他的心揪紧了,他又想起了长官的嘱托。于是,他效仿关云长“千里走单骑”的故事,独自背负着一个个老兵的骨灰,开始了让他们魂归故里的行程。

他的足迹从广东、福建一直到山东、河北、安徽,甚至走到了祖国的大西南——云贵川三省。这期间,他也来过几次平海市寻找长官的亲人,每次都无功而返。随着岁数越来越大,他的身体大不如前,这次,也许是他最后一回来大陆了,没想到还是没有达成心愿,所以才不住地叹气。

听完老人的叙述,常胜也忍不住有点儿眼眶发热,他伸手给老人轻轻地顺着后背:“老先生,这些年来平海市的变化很大,找不到确切地址也正常,您还记得他亲人的名字吗?”

郑思家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长官临终的时候跟我说过,他的老母亲叫张陈氏,不过,那个年头的农村妇女基本上都没有大名……”

常胜问:“难道就没留下书信、照片之类的东西吗?”

郑思家说:“没有书信,只留下半张他穿军装的老照片。”

常胜不解:“怎么会是半张照片呢?”

“撕开的那半张是他哥哥,这老哥儿俩年轻的时候就吃不到一个锅里。唉……也不知道这个老哥还在不在世啊。”

常胜表示理解地点着头,随口问了一句:“他哥哥叫什么名字呀?”

“张望山。”

“什么?你再说一遍!”

常胜一把抓住郑思家的胳膊,力量有点儿大,掐得老人直皱眉头,嘴里不停地吸气:“就是叫张望山呀。”

“那我问你,他说没说过自己的家乡是在山里?”

“说过呀,可名字我记不住了,只记得归平海管。”

“你的长官是不是叫张望海?”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他以前是叫张望海,到台湾以后改名叫张光复,就像我以前叫郑二旦,现在叫郑思家一样。”

“我靠!”常胜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您说的张望山我认识,他还活着!他就在狼窝铺,现在他的名字叫张跃进,就在我的管界里!”

“警察先生,你不会是哄我开心吧?”郑思家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老先生,我现在就带您去!”

“哎呀!这可太好了!老天有眼啊,老长官,您可算能回家了……”郑思家激动地抓住常胜的手,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两人正兴高采烈,旁边走过来一个四十多岁长得圆圆滚滚的中年人,郑思家一把抓住他:“儿子,儿子,快谢谢这位警察先生,他帮咱们把老长官的亲人找到了,让老长官回家了!”

常胜吓了一跳,以为老人乐晕了,随手拽过来个旅客就喊儿子。没想到,这个中年人一边安慰郑思家,一边向他表示感谢。他仔细端详了一下中年人,还别说,眉眼之间真有几分相似。

郑思家当即让儿子去退火车票,然后改签飞机票,打算马上就跟常胜去狼窝铺。可这会儿,常胜却有点儿犹豫了。看常胜为难的神情,郑思家问道:“警察先生,您是不是不方便呀?”

“不是不方便,只是……只是我的车有点儿破,还要拉东西,再说山里的路也不好走,怕您受不了这个颠簸。”

郑思家笑了:“这些年我都是这么漂泊过来的,还怕这点儿路吗?放心吧,我身体吃得消。”

“那您就跟我走吧。”常胜拉过老人的行李箱。

三个人拖着行李箱来到常胜的蓝白道警车前,张彦斌和小于已经把防爆罐装进车里了。看见常胜又带过来一老一少,张彦斌问:“怎么回事?”

“我带台湾同胞认祖归宗去。”没等张彦斌反应过来,常胜拉开车门,先请郑思家上了车,然后把行李箱塞进后面车厢里,从门边上抻出一个马扎递给郑思家的儿子,“你受点儿委屈凑合着坐吧。”然后他麻利地钻进驾驶室,冲张彦斌一扬手,“这是两位重点旅客,我带他们去狼窝铺,你跟所里汇报一下,我赶时间先走了!”

望着远去的蓝白道警车,张彦斌推了身边的小于一下:“他说这俩人是哪儿的?”

“台湾同胞。”

张彦斌嘴角往下撇了撇:“搬东西干活儿找不着他,拉关系套瓷儿倒是有一套,这个常胜真是能折腾。小于,你可不能学他。”

小于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三十一

蓝白道警车在山路上飞奔,常胜的心里是既兴奋又激动,嘴里还不停地给郑思家爷儿俩介绍着沿途的风景,权当免费导游。郑思家问起张望山老人的近况,这倒是给常胜提了醒。他掏出手机拨通王冬雨的号码,不一会儿,听筒里传出王冬雨的声音:“喂,常胜,你准是又开着车给我打电话。”

常胜按了两下喇叭:“你猜对了,不过有个事你做梦也猜不出来。我不是一个人!我不是一个人!我马上带两个重要的客人回狼窝铺……”

没等王冬雨回答,常胜就像连珠炮一样地介绍了郑思家的情况,听得电话那端的王冬雨喘不过气来,最后常胜特意嘱咐王冬雨一定要先去跃进大爷家看看,看他还有没有那半张老照片。

王冬雨答应着说:“你一定要小心点儿,山路不好走,别颠荡我似的让客人坐轮船。”

“你放心吧,我驾驶技术一流。”话音刚落,就听见“咣当”一声,常胜又把车开坑里去了。郑思家的脑袋差点儿撞在顶子上,他急忙双手抱紧胸前的骨灰罐,生怕甩出去,车厢里的胖儿子已经从马扎上摔下来,叽里咕噜地滚到后面。常胜急忙放慢车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您看我这刚吹完牛就进坑里了……”

郑思家哈哈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受得住。”

“您还好点儿,可小郑先生变成葫芦娃了。”常胜冲车厢后面歪歪头,对小郑说,“我说,你拽着点儿横杆上的铁环,那是我铐人用的,特结实。”

葫芦娃小郑先生本来想伸手抓铁环的,听常胜这么说,又尴尬地把手缩了回来。

王喜柱带着村两委的人和几位年长的村民在村口正翘首以盼呢。如果按照王喜柱的想法,就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摆开个热烈欢迎的架势,可让跃进大爷和王冬雨给否了。

跃进大爷就一句话:“来就来呗,干吗还折腾,我就在家里等着。”

王冬雨则说:“时间紧,容不得您像迎接上级领导检查工作那样布置,不如抽工夫干点儿实事,给两位海峡对岸的同胞收拾住宿的房子,找村里最好的厨师刘叔预备好山里特色的饭食,实实在在的,比操持花架子强。”

常胜的蓝白道警车驶过车站的时候按了几声喇叭,算是通知郑义和贾站长自己回来了,让他们也去村里集合。车子开到村口刚停稳,郑思家就被一张张热情洋溢的笑脸感动了,急忙下车和王喜柱等人寒暄,常胜在旁边给他一一介绍。然后,由常胜和王喜柱引路,大家穿过村庄来到张望海,也就是张跃进大爷的家门口。

跃进大爷今天的穿着格外整齐,就像上次狼窝铺车站旅客列车开通仪式上一样。他在王冬雨的搀扶下走到院子里,迎面看见捧着骨灰罐进来的郑思家,两位老人相视良久。郑思家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张老照片,跃进大爷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个红布包,慢慢打开,从里面拿出另外半张照片。两个半张对在一起严丝合缝,当年的张望山和张望海这对兄弟,同样的雄姿英发年轻俊朗,只是中间撕开的那条缝隙就宛如是那条海峡,将兄弟两人硬生生地分开。多年的沧桑风雨世事变迁,现在,这张照片合拢了,照片上的兄弟两人终于又能站在一起了。而让这张照片合拢的,就是旁边那个不起眼的驻站公安民警常胜。

跃进大爷戴上老花镜端详着这照片,嘴里喃喃地说:“是他,是望海……”

郑思家颤抖着将骨灰罐捧向跃进大爷:“老大哥,我把老长官送回来了。”

跃进大爷接过骨灰罐轻轻地摩挲着:“走的时候那么高的个子,怎么回来就剩下个罐子了……兄弟,他临上路的时候跟你念叨过我吗?”

郑思家的声音有些哽咽了:“说过,说过,老长官临终时只惦记两个人,一个是老娘,一个就是你。”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以前打过他一巴掌……他还记恨我吗?”

郑思家扶住跃进大爷的手臂:“说过,不过他还说,自己兄弟之间打也就打了,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他说他不恨你。”

“我的傻兄弟啊……”跃进大爷老泪纵横,紧紧地搂住骨灰罐,就仿佛抱着自己的亲人,用泪水诉说着思念之情。这个情景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山村里的欢迎晚宴朴实又火热。郑思家和葫芦娃儿子被大家让到了首席就座。平海的风俗,主次是很有规矩的,首席一般都是主人陪主客,主人落座后主客坐在对面的位置上。跃进大爷理所当然坐在主位上,谁坐第二位的位置,常胜和王喜柱互相谦让了半天。王喜柱坚决让常胜坐第二,理由是如果没有常胜就没有今天张望海魂归故乡这档子事。可常胜说:“大哥你是村两委书记,又是村里的大辈儿,怎么能坐我下手呢?还是你坐吧。”

眼看着王喜柱这个座位排不下去,跃进大爷发话:“让常胜坐我旁边。”

得,这下都没话说了,常胜只好挨着跃进大爷坐下享受这个荣誉。

后面的座位就好办多了,大家依次按照王喜柱的安排就座。王喜柱先说了一番激情洋溢的欢迎辞,接着,跃进大爷手扶桌沿站起来,大家都凝神屏气地看着他。只见跃进大爷先是朝郑思家父子两人点点头,然后转向身边的常胜:“常警官,按说我也是个老兵了,想当年打日本、打老蒋得军功嘉奖,我也没有像今天这么畅快过啊!我没什么文化,不会说道,我代表我们张家全家给你敬个礼,我们感谢你啊!”

话音落地,跃进大爷颤抖着举起右手,给常胜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与此同时,郑思家也站起身:“常警官,你帮我圆了多少年的梦,让老长官落叶归根,也请你接受我这个老兵的敬意。”说完,他也举起手臂向常胜敬礼。

常胜急忙站起来,挺直身板向两位老人还礼,然后赶紧伸手去扶跃进大爷:“这是我应该做的,您老人家快别这样……”

跃进大爷看一眼在座众人:“老少爷们儿,我今天再唠叨一句。常警官以后就是咱们村里的人了,他需要做什么大家伙儿都得帮忙,他的事就是你们大伙儿的事!柱子,我说的这话可行吗?”

王喜柱立马端起酒杯:“太行了!常胜他本来就是我兄弟,既然跃进大爷都认可,那以后常警官的辈分从我这儿论,你们都自己掂量着怎么称呼吧。”

“好,好。”跃进大爷拍着常胜的肩膀,“咱们大家伙儿举杯,干了这杯!”

这一刻,常胜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开始单人独骑进村时,村民们冷漠与怀疑的目光;想起自己三更半夜面对飞来的砖头,喊破嗓子孤立无援时的窘迫;想起自己孤灯清影,独自在驻站点的屋子里吹口琴时的感伤;想起自己顺着长长的铁路线,迎着山风磕磕绊绊巡线时的坚持……再看看面前的情景,看着真诚质朴的村民,他的心融化了,他的眼眶湿润了。他没有推拒也不会拒绝,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三十二

回驻站点的时候是王冬雨开的车。常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好几次探出身子去,王冬雨一手扶方向盘一手给他捶背:“喝这么多肯定难受,想吐就吐出来吧。”

常胜摇头说:“都是好吃的,平时我都吃不着,我才不舍得吐出来呢。”

这话把王冬雨气乐了:“别说得这么惨好不好。得了,以后我给你做饭不收钱了,省得你天天愁眉苦脸跟难民似的。”

“这可是你说的啊,咱一言为定!”

汽车开进火车站的时候,借着灯光,常胜老远就看见郑义站在院子中间,他用胳膊碰了下王冬雨:“郑书记是在等你吧?”

“谁稀罕他等。”

车停在驻站点门口,常胜一下车,屋里的赛驴就连声叫了起来。常胜踉跄两步绕过车头,挡住要下车送他的王冬雨:“行了,大侄女,我到站了,你回去吧。”

王冬雨翻个白眼:“你没完了?从吃饭时你就大侄女、大侄女地叫,你不是说过咱俩单论吗?”

常胜摆摆手:“行,单论。王主任,天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还得照顾你爸呢,他今天可是喝多了。”

王冬雨手扶着车窗:“你别总没事充大辈儿,小心老得快。对了,跟你说个事吧。你知道郑老先生的那个儿子是干什么的吗?”

常胜眨了眨眼:“就那个葫芦娃?”

“就是他。人家可不像你说的,是什么富家纨绔子弟,养尊处优的吃货。吃饭时我们聊了聊,他是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学的是生物制药专业,人家自己还开着公司和药厂呢。”

常胜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喝得太多,王冬雨的话,他有点儿不得要领:“我没听明白你的意思,大侄……哦,那个……冬雨……”

王冬雨哼了一声:“你再喊大侄女我跟你急眼。行了,你先回去睡觉吧,明天再说。但有一点我可以先透露给你,你这次有可能给山里带来个财神爷。”

王冬雨打着大灯、响着喇叭驶离车站,经过郑义身边时连停都没停。常胜朝远处的郑义招招手,转身进屋,只留下了郑义站在那儿。郑义看了看远去的汽车,又看了看常胜的驻站点和屋子前面的旗子,无奈地摇摇头,叹出一口长气。

屋里,常胜抱抱迎面扑过来的赛驴,捋了捋它后背和脖颈下的黑毛,像是对赛驴又像是喃喃自语:“把你关起来也是为了把你的心关起来,你长大了,不能随便搞对象。你是警犬,要有纪律,我还得把你完整地还给警犬队呢。”赛驴似乎不情愿地在他的怀里来回拱着蹭着,常胜拍拍赛驴的头继续说,“我是担心呀,你长得这么帅,万一把持不住自己,战斗力就会下降,明白吗,赛驴?”

赛驴似懂非懂,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常胜,既不眨眼也不摇头。常胜咧嘴朝赛驴笑笑:“别跟我装,你懂的。”

王喜柱在酒席上借着酒劲儿说的悄悄话,常胜听懂了。王喜柱说:“冬雨这孩子见过世面,你又是平海市里来的人,所以她愿意跟你近乎。你可得替我把着点儿她,让她好好地教孩子们念书,别又心里长草,总惦记着跟自己不相干的事。”

常胜当即表示:“我跟大哥是兄弟,冬雨就是我大侄女,你放心吧,我得让她听你的话,扎根乡村给你养老送终。”

几句话说得王喜柱直翻白眼:“不是这个意思,兄弟你弄拧巴了。我是说,有机会你得多劝劝她,让她还回城里工作,要不然这么多年的学不是白上了吗?再说,城里有知识有文化的小伙子也多,不愁找不到个顺眼的男朋友……”

赛驴晃着尾巴去了门口,常胜掏出手机想给周颖打个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夜里十一点,他犹豫一下,没有拨号码,而是发了条微信:“这两天你怎么样?咱妈身体如何?孩子好吗?”

写完按下发出键,信息立马发出了。哎?常胜纳闷儿,是不是刮风刮的呀,今天信号这么好,发信息像是坐火箭。这样想着,“叮咚”一声,周颖的回复来了:“均好,不用挂念,你在驻站点如何?”

常胜躺在床上回信息:“告诉你个好事,我今天帮两个台湾同胞找到家了,确切地说是帮他们送老兵的骨灰回老家,这个老兵就是我管内狼窝铺的人。”

等了好一阵周颖才回信:“是好事,你们领导知道吗?”

“做好事还用告诉领导?”

“我认为说一下好,毕竟牵扯到台湾同胞,你还把他们带进山里,万一出什么意外,你负不了责任。”

这种上级指挥下级的语气,常胜平日里最反感。他感觉有股无名火“腾”地一下顶到脑门,把自己想温馨、想显摆、想得到赞扬的愿望冲得一干二净。他索性不再输入了,按住语音键大声说:“这么点儿事能出什么意外?就算有突发事件,不还有我这个警察吗?你别总拿机关里那种腔调跟我说话,坐在办公室里拍脑门想一出是一出。我是想跟你分享成就感,可你专门给我浇冷水,真是我说城门楼子你说机枪头子。”说完话一撒手,对话框里一个红圈转悠半天,信息没发出去。再重发,还是发不出去,气得常胜一把将手机扔出老远……

常胜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揉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猛然看见手机和赛驴都在自己的床前,肯定是赛驴把手机给他捡回来的。他连忙拿起手机翻看信息,发现昨晚的语音发出去了,周颖回复:“我是为了你好!”

三十三

老兵张望海的骨灰归葬仪式隆重肃穆,除了村里的人,还有代表狼窝铺火车站的贾站长和书记郑义。让常胜没想到的是,镇长和副乡长陪同着一个看模样比他们俩官还要大的中年人也来参加仪式了。由于张望海没有子嗣,跃进大爷指定自己的儿子当孝子代为祭祀,为叔叔完成了一系列的殡葬程序。

盘桓一天之后,郑思家和他的葫芦娃儿子要离开狼窝铺了,来接他们的竟然是平海市里开来的车。常胜虽然感觉有点儿奇怪,可也没太在意。临行时,郑思家紧紧握住常胜的手:“有时间来台北,有时间来台北。”

常胜笑呵呵地回应:“您等着我,您硬硬朗朗的,我一定带着狼窝铺里的山货去看您。”

常胜与葫芦娃握手告别的时候,对方笑眯眯地说:“我一定会再来,再来还请你给我当向导。”临上车的时候,他对常胜小声说,“常警官,我不叫葫芦娃,我的名字叫郑念祖。”

目送汽车载着郑思家父子渐行渐远,常胜问王冬雨:“他怎么知道我叫他葫芦娃的?准是你泄的密。”

王冬雨哈哈大笑:“还用我泄密呀?那天晚上你端着酒杯拍着人家肩膀喊葫芦娃,这事你都忘了?”

常胜不好意思地胡噜下后脑勺:“真给忘得死死的,敢情是我自己说秃噜嘴了,以后得注意,不能嘴上没个把门的。”

“嗯,你知道就好,以后也少充大辈儿。”

常胜知道王冬雨又想说喊她大侄女的事,赶紧岔开话题:“这个郑念祖到底是干吗的,我看你这两天领着他满山转悠,不是会国军派来的探子吧?”

“切,我真佩服你的想象力,告诉你吧,人家可是真人不露相。你都想不到,他居然是个身家过亿的大老板。”

这时候,常胜口袋里的手机不知趣地响了起来,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所长大刘的电话,急忙把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按下接听键。没等他开口,手机里就传出大刘的呐喊声:“常胜,不管你在哪儿,马上给我回所里来!”

常胜不知道,这两天里所长大刘和李教导员的心如同坐过山车一样,上下起伏颠簸,今天刚落地儿,大刘就一个电话把他召回所里询问。

其实,这件事情的起因就是葫芦娃郑念祖。本来他不想让老人家这个年纪再往返大陆与台湾了,可郑思家坚持要把张望海的骨灰送回平海。郑念祖一想,反正平海也有自己的公司,便答应陪老人走一趟。郑念祖通过自己在平海的公司事先联系了寻找张望山事宜,可他们不知道张望山早已改了名字,过去的户籍底档根本显示不出来。正要坐火车离开平海的时候,常胜出现了,才给他们带来了柳暗花明。

事情到此为止都很顺利,可是平海的公司有事情要请示老板,秘书打郑念祖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了。这下可麻烦了,老板和老板的爸爸跟着个警察走了,一去杳无音信。公司里的人如热锅上的蚂蚁,报警的报警,寻人的寻人,闹得满城风雨。

很快,上级来人调站区的监控,再加上有副所长张彦斌和民警小于的证明,的确是常胜把郑家父子带上了蓝白道警车。大刘急忙拨打驻站点的电话,没人接听,再打常胜的手机,也是无法接通。上级领导当即冲着大刘和李教导员一通训斥,训得大刘和李教导员如同凉水浇头怀里还抱着冰。正准备去狼窝铺找人,郑念祖的电话打回来了,他告诉秘书一切都好,就是山里没信号,手机打不出去。

秘书不甘心地问了一句:“那个警察没有找您的麻烦吧?”

此言一出就招来郑念祖的申斥,他告诉秘书,常警官是个好人,没有他,自己和老父亲就找不到狼窝铺,更不能了却老人家多年的心愿。他特意嘱咐秘书,按照大陆的习惯,赶紧去制作锦旗,越大越好。

峰回路转拨云见日,郑念祖的一个电话让满天的乌云都散了。上级领导悬着的心回到了肚子里,长方脸变圆乎脸,不再训斥大刘和李教导员,语气也和蔼可亲了许多。在肯定常胜做了一件好事的前提下,善意地提出了批评,比如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先向所里汇报一下呀?所里要是掌握了这个情况,肯定会加强保安措施,保证通讯联络畅通吧,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误会了。所以还是要对沿线的驻站民警进行一次面对面的教育,不光是常胜,所有的驻站点民警都要养成勤请示多汇报的好习惯,不要总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想法,遇事不依靠组织,单打独斗能行吗?

领导走了,大刘和李教导员面面相觑。抽了一阵子闷烟,大刘终于憋不住了:“好话都让他说了,明白人的事都让他干了!驻站点就一个民警,派出所离得又这么远,遇上点儿事不临机决断行吗?都跟以前老孙似的有情况等着支援,真要那样的话,列车上的货物早丢八回了,犯罪嫌疑人带着的炸药也早响了,这个台湾来的老人家怎么背来的骨灰还得怎么原样背回去……”

这要是放在往常,李教导员肯定会对大刘的一通牢骚发表不同意见,可是这次他心里也觉得常胜做得对:“平心而论,常胜这件事办得挺出彩,没有深厚的群众基础和对管界内人员的了解,是不可能做到的。可仔细想想,常胜也有不足之处呀,这么好的事他怎么也应该向所领导打个招呼啊。所以我建议还是把他叫回来当面说说,不是批评,就算是给他提个醒儿,你说呢?”

三十四

派出所的几位所领导又聚拢在所长室里了,这回是按照上级领导的要求,讨论沿线驻站点请示报告的长效机制。几个人又开始吞云吐雾地制造污染装大尾巴狼,谁也不先开口。大刘咳嗽一声:“议题李教导员已经告诉大家了,都别闷着,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你们先说说对常胜这件事的看法。”

副所长耿建军抖了个机灵,用胳膊碰碰身边的张彦斌,意思是说你主管沿线,还是你先发言。张彦斌眼皮也不抬地把脸扭向一边,另外两位副所长也是低头各自盘算着如何表态,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李教导员看看大家说:“还是我抛砖引玉吧,关于这件事情,我已经和刘所交换过意见了,虽然常胜此事做得鲁莽了点儿,但出发点是好的,结果也是好的……”

话说到一半,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常胜像列车一样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直到大刘的办公桌前才刹住。定睛看看,发现所里的几位领导都在,才意识到这是开所务会呢,连忙往后退:“不好意思啊,没敲门就进来了,几位领导继续开会,我二堂等候。”

李教导员连忙拦住他:“说常胜,常胜就到。你既然来了就先别走,正好有事要问问你。”他边说边示意一脸疑惑的常胜坐下,“根据公安处领导的指示,所里要重新修订驻站点的请示报告制度,你驻站的狼窝铺离派出所最远,线路环境、治安环境也不是很好,所以,想听听你对加强请示报告制度有什么想法。”

常胜胡噜几下脑袋:“我能有什么想法?领导怎么说我就怎么干呗。”

李教导员说:“这可不是你常胜的一贯作风,你是属于头脑灵活有思路,经常能创造性地开展工作的同志。用现在时髦的话说,你时常能脑洞大开。”

几句话把常胜夸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我没李教您说得这么聪明。不过,要我看,沿线驻站点就算加强请示报告制度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真要想解决这个问题,一是给驻站点增加人手,一个班两个民警再配上保安、协警,有事情能互相照应;一是增加高科技投入,全面监控做不到,那就在重点部位、区段上监控,比如车站的货场和易发案的沿线区段,这样发现情况就能及时通报,尽快处理警情。”

李教导员点点头:“你这个建议的确是动脑子了,尤其是增加高科技投入这个想法,我们会向上级汇报的。可是发现情况及时向所里汇报,及时进行有效的沟通还是必要的。”

“就是嘛,李教的意见我同意。”大刘放下杯子,“不要总是个人英雄主义,遇事脑子一热就招呼。就拿前两天你办的这件事来说吧,帮助台湾同胞送老兵的骨灰还乡,还促进了村民和外界的交流,挺好的事,为嘛不事先汇报一下呢?上级领导问起来,我们也好有思想准备。”

大刘的这番话把常胜给说晕了,他定定神:“刘所,我向所里汇报了呀,张所,我当时不是跟你说了吗?”

躲在角落里的张彦斌浑身一颤。其实,张彦斌心里清楚,常胜确实告诉过自己这两个人是台湾同胞,还是重点旅客,让他代为向所里汇报,可是他当时压根儿没往心里去。等人家郑念祖的下属满世界找人,上级领导训斥大刘和老李的时候,他怕担责任,就更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了。

屋子里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张彦斌身上。

“你当时跟我说的是带走两名旅客,没听见你说是台湾同胞呀?这事上级领导询问的时候我已经给你证明过了。”张彦斌说。

“我当时明明告诉你了啊,是两个台湾同胞,还让你帮忙向所里汇报一声的,你怎么能没听见呢?”

张彦斌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腔调:“常胜,你好好想想,当天公安处配发警用防爆罐,你没在场,还是我和小于给你搬上车的。我们只看见你和两个人回来开车走了,没听见你说是台湾同胞啊。”

对方言之凿凿的语气把常胜激怒了,他腾地站起来,指着张彦斌说:“你要这么说就别怪我不给你面子,当时不止我一个人在场,我说的什么话不是你说没听见就死无对证的!”

常胜的话好像提醒了张彦斌,他也站起来,对周围的人说:“当天值班警长小于也在场,咱们可以把他叫来当面问问,看你说没说过这样的话。”

“好啊,三头对面问明白了,看看到底是我没说,还是你耳朵里塞驴毛了。”

随着两人争吵的升级,屋子里的气氛立即紧张起来。大刘拿起茶杯朝桌子上一蹾:“去,把小于叫来,问问当时到底怎么回事。”

小于被传到了所长室,一进门就被眼前的阵势吓了一跳。先不说满屋的人眼光都盯着他看,就说常胜和张彦斌两人的架势,就让人感觉到充满了烟熏火燎的味道。

“小于,十月二十四号,也就是大前天,张彦斌和常胜在交接防爆罐的时候你在场吗?”大刘问。

“我……我在啊。”

“你把当时的情形说一下。”

小于看了看周围的人:“当时我和张所把配发给狼窝铺站的防爆罐搬上车,看见常胜师傅领着两名旅客上他的车走了。”

“不问你这个,问你当时常胜和张所说的什么话?”大刘追问。

“就说是两名旅客……”

小于的话像一记重拳一样打在常胜的脸上,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小于,你当时在旁边站着,我说是带两名台湾同胞去狼窝铺,让张彦斌跟所里说一声,你难道没听见吗?”

“师傅,我……真的没听见……”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常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愣愣地看着小于。

“常胜,小于警长都说没听见你说的话,你怎么还强词夺理呢?”张彦斌适时地走过来,挡在常胜和小于中间。

“小于,你再说一遍!”

“师傅……我没听见……”

常胜此时满腔的憋屈和愤懑,还夹杂着一股说不出的难受,这种感觉用任何词语都无法形容,就好像你自认为很清楚很明白,到头来却最糊涂最像二傻子,如同哑巴挨了骂再挨打,言语不得。

“于涛,你别喊我师傅,你不是我徒弟。”常胜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师傅,我……”

“滚蛋!”常胜的喊声让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常胜,你大呼小叫地吓唬谁呢?人家小于警长说没听见,你干吗骂街啊?”张彦斌这句话看似是在谴责常胜,实质上却是火上浇油。

果然,常胜爆发了:“张彦斌,你小子别跟我装孙子,我看你是老毛病又犯了。遇到点儿事就先缩脖子找下家替你扛责任,是不是上面的大脑袋又数落你了?你要是害怕担事就明说,常伯伯替你扛着,别弄这些下三滥的玩意儿。”

“你说谁下三滥呢?我有什么事用你替我扛着?”张彦斌也没含糊,往前一步做出迎战的架势。

“我替你扛的事还少吗?当初你带班解决不了的纠纷我接班替你擦屁股,你审查不出来的犯罪嫌疑人交给我,我审查出来成绩算你的,这些都不说,韩婶在车站广场丢小孙子的事你还记得吧?当时,要不是李教硬拍给我让我破案,你背黑锅去吧!你现在还人五人六地装大个儿,我看你就是记吃不记打!”

这话说得太狠了,如同当着众人的面一层一层地撕张彦斌的脸皮,就连坐在旁边的李教导员也感觉脸上有点儿发热。张彦斌的脸更是挂不住了,气急败坏地指着常胜说:“你……你少胡说八道。我是你的主管副所长,你当着这么多所领导的面信口雌黄满嘴喷粪,你这是诬蔑上级,不尊重领导,不服从指挥!”

“你这个德行还想让别人尊重,一边儿呆着去!”

“我……我处分你!”大概是气昏了头,张彦斌做出了一个极端不理智的举动,他想挥手加大自己说话的力度,但他离常胜的距离太近了,这一巴掌实实在在地打到了常胜的胸口。

常胜没想到张彦斌会动手,他一个趔趄退到大刘的办公桌前,本能的反应让他顺手抄起大刘的茶杯。就在这个时候,旁观的领导们醒悟了,再不阻拦就真的变成武打片了。大刘猛地站起来:“常胜!你想干吗?把杯子给我放下!”

喊声惊醒了盛怒中的常胜。屈辱、郁闷、愤怒,多重情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无处发泄,他如同暴怒的狮子,猛地举起杯子朝地上砸去。“哗啦”,茶杯如天女散花般四分五裂。

“我请求调离狼窝铺驻站点,我不干了!”说完,常胜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推开门冲了出去。

三十五

常胜揣着一肚子的火气冲出所长室,头也不回径直出了车站,路过老胡的门脸,连老胡跟他招呼都没听见。他到对面的马路上等车,快要到放学时间了,他想起了儿子常勇,自从去了狼窝铺驻站,已经好久没有去接孩子放学回家了。

公共汽车站在小学两个路口以外,这个地方以前常胜最熟悉。当初把常勇送到平海中心小学是周颖的主意,她说中心小学师资力量强,设施一流,校舍一流,教育出来的孩子也肯定是一流。常胜同意周颖的看法,却小看了孩子的顽劣,结果老师三天两头叫家长,常胜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来一趟学校接受再教育。

今天他到得早些,学校还没下课,常胜索性在街边溜达。街边上基本都是家长停放的车辆,无聊中的常胜边溜达边在心里默念车牌号:“这个是速腾,平56710;那个是宝马,平66478;这个是宝来,平33529;这个是……周颖的车!”

周颖的老款威乐就停在一辆奥迪的后面。自打孩子到中心小学上学,他和周颖两口子一起来接常勇的时候屈指可数。这个时候看见周颖的车,常胜自然很开心,凑过去向车里张望,没人。也许是在附近的咖啡馆里坐着耗点儿呢。常胜知道周颖有喝着咖啡阅读书报的习惯,而邻街就有一家精致的咖啡馆。

咖啡馆的名字叫“五月花”,常胜来到临街的窗户边,里面的情景却让他猛地停住脚步,两只眼睛也如灯笼般瞪了起来——窗户后面,周颖和一个年纪相仿的男人相对而坐,那个男人一只手放在周颖的手上,另一只手正抬起来去抚摸周颖的头发。

这种情形,不要说在窗外的常胜,就连周颖也有点儿不知所措。

周颖对面的男人是她警校时高年级的师兄,现在是平海市公安局宣传处的处长,叫王昌平。毕业后,他们先后来到平海市公安局工作,因为是警校的同学又有学兄学妹的关系,王昌平给予了周颖不少帮助,就连常勇选择学区进入中心小学也是王昌平找人托的关系。周颖对这个学兄除了感谢就是敬佩,可王昌平却怀着另外的心思。他在仕途上一帆风顺,个人生活上却不怎么和谐。也许是因为职业的关系,也许是因为个性太强,他和老婆离婚之后始终没有再结婚。这期间也有人给他介绍过不少女朋友,都是无疾而终。这其中有一个他无法言明的缘由,那就是他总是拿周颖当标尺来衡量别的女人。

周颖天生端庄秀丽,再加上骨子里透出来的书卷气和任劳任怨的性格,简直就是典型东方女人的组合体。而且周颖工作上认真有担当,对上级负责任,对下级宽厚谦和,这样的女人打着灯笼都不好找。有时候王昌平会暗地里抱怨,这样的女人怎么会落到一个铁路公安的小民警手里呢?王昌平不是傻子,他懂得不能主动去破坏别人家庭的道理,更何况自己还担任着领导职务。但他可以慢慢接近周颖,用各种办法赢得对方的好感,等待她自己后院起火。他断定周颖和那个小民警不会有太多的共同语言,即使两人勉强生活在一起也不会幸福。于是,他有意识地找个机会和平海北站的李教导员建立起联系,不经意地打听常胜的工作状况,得知常胜和周颖两人现在的状况后,终于向周颖发起攻势。

各种巧合都可以安排,况且他自己的孩子也在中心小学就读呢。于是他和周颖借放学接孩子的机会在咖啡馆碰面,聊了几句闲话之后,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副镶钻耳环,一把拉住周颖的手,想拂开她的头发给她戴上。这个举动让周颖始料不及,她想抽出手,却被对方紧紧抓住,想躲开对方伸出的手,又没有空间。正在这个时候,一声暴喝在耳边炸响:“干吗呢!把手松开!”

随着喊声,常胜一把抓住了王昌平的手,另一只手指着对方的鼻子:“你是谁啊?敢动手动脚的!”

王昌平被吓了一跳,当他看见穿着警服的常胜,瞬间明白了一切。这个人也许就是周颖的丈夫吧,看上去最多是个不出彩的小警员。他站起来挣开常胜的手:“把手拿开,你是哪个单位的?没看见我们在谈事情吗?”

“你会说瞎话吗?谈事情拽着我媳妇的手,我看你是想谈谈怎么住院吧!”常胜抑制不住心里的火气,抬手就要打过去,却被周颖紧紧地抱住。

“常胜,他……他是我同事。”周颖急切地想解释,可说出的话却是那么苍白无力。

“你给我闭嘴!”常胜使劲儿想挣脱开周颖的手。

“周颖,这就是你丈夫吧?你看看,他怎么这个样子,难怪人家都反映基层民警素质低……”王昌平这句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飘了起来,身边的景物都随着自己的漂移急速向后飞驰而过。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屁股已经挨到了地上。

常胜挣不开周颖的手,抬腿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脚。王昌平挣扎着站起来还想往上凑合,周颖挡在常胜的身前冲他大喊:“王昌平,你真想让我爷们儿打你一顿吗?还不快走!”

看着王昌平屁滚尿流地跑出咖啡馆,常胜猛地甩开周颖:“你干吗拦着我?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常胜,你要相信我,咱们回家说……”

“不行!就在这儿说,这个人是谁?”

面对暴怒的常胜和顾客们惊讶的目光,周颖的语气近乎哀求:“常胜,我和你生活这么多年,你应该了解我,我一直忠于自己的爱情,忠于家庭,请你不要在这个场合让我们都难看。”

“我……我找他个孙子去!”常胜说着话转身就要往外冲。

“站住!”周颖再次站到常胜面前,“你现在穿着警服呢,你是个警察啊!”

常胜带着儿子回家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他问老娘:“周颖回来了吗?”

老娘白他一眼:“周颖不回家,谁给你做饭吃?”

“人呢?”

“不舒服,在屋里躺着呢,你去看看是不是生病了?”

常胜让常勇先去吃饭,然后朝卧室走去,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他不知道怎么去和周颖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本来自己好像很有道理发火的事情,可他就是发不出来,归根结底是周颖的话深深打动了他——“我和你生活这么多年,你应该了解我,我一直忠于自己的爱情,忠于家庭……”在他的心里,无论和周颖怎么较劲如何使性子,都没有想到过要背叛对方,也没有想过要放弃这段感情,但今天这个“天外飞仙”般的遭遇却让他无法平静下来。

周颖最终没有出来吃饭。常胜收拾完碗筷,让常勇去写作业,自己静静地坐在厅里,手里摆弄着那只口琴。他想起和周颖相识的日子,想起两人约定的鸿雁传书,想起他给周颖吹奏《月亮代表我的心》时她双颊泛起的红晕,想起这么多年来周颖对家、对老娘的关心和照顾。常胜的脑子有点儿乱,他不由自主地把口琴放到嘴边,吹起了那首《鸿雁》。

舒缓的曲调化解了两人之间的僵局。周颖终于从卧室里走出来,想像以前那样坐在他身边听他吹口琴,毕竟两个人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浪漫气氛了。常胜看着迎面走来的周颖,就在他吹完最后一个音符,口琴离开嘴边刚想开口的时候,忽然感觉周颖的身形晃动了一下。他站起身,想伸手去拉住对方,又是一阵晃动,他跌坐在椅子上。

两人面面相觑,几乎异口同声:“地震了!”

三十六

这次能让平海感受到强烈震感的地震,它的震源在一千七百多公里之外的青海,震级达到7.3级以上。

夜晚的山路真是不好走,山道上没有城市里公路两侧的路灯和指示牌,也没有往来交会的车辆和灯光。此时,常胜心里复杂得像那个山货编篓,横缠竖绕地搅和在一起。他说不清这是因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周颖接到局里的电话赶去开紧急会议之前,把那个装满换洗衣服和零用钱的背包放到桌上,只匆匆说了句“你要回去,路上一定注意安全”;也许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还惦记着狼窝铺驻站点,惦记着那面由他升起来后从没降下过的旗子,还有托付给王冬雨、赵广田照看的赛驴,还有山里的那些人们。总之,他给妹妹常虹打了个电话托付照看一下家里,然后就开着车直奔狼窝铺了。

狼窝铺之所以能有这个四等小站,是根据它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车站附带的货场决定的。当初,因为周转物资和战备的需要,铁路方面将离城市较近,能吞吐转运的货场设置在这里,在其他货场达到饱和状态时,狼窝铺起到分流和周转的作用。这个作用平时显现不出来,一旦遇重大自然灾害,狼窝铺的货场立马就热闹了。而保护运输货物的安全,是驻站公安民警的主要职责。

常胜回到车站,没有去车站办公室,而是先来到自己的驻站点。赛驴看见见常胜,摇着尾巴跑过来。常胜习惯性地摸摸赛驴的头和脖子下面绒毛,然后指着门外说:“赛驴,放风了,跑一圈回来!”赛驴听到命令,冲着货场的方向跑去。

桌上的座机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常胜一把抄起电话:“你好,狼窝铺驻站点常胜。”

“常胜,我就知道你在!”听筒里传来所长大刘的声音,“你看看你的手机,我给你打了多少次电话……你到了就好,到了就好……”

“刘所,手机静音,没听见,我刚到狼窝铺,你的电话就追过来了。”

“你肯定是没看电视也没听广播,青海发生了大地震,你这段时间一定要坚守在狼窝铺车站,很快就会有大量救灾物资在这里中转,你得把这个阵地给我守住!”

常胜顿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其实,他本来想说没问题,一定守住狼窝铺这个中转枢纽。可是,所长室里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怎么了?哑巴了?说话呀!”那头大刘急了。

常胜咽了口唾沫:“我也是没脸没皮没志气,刚在你那里说完不干了,这不又颠颠地跑回来了吗?”

大刘沉默了一会儿,说:“兄弟,嘛话也别说了。我知道你是只老鹰,落到哪里都占地方,落到哪里乌鸦麻雀燕巴虎之类的玩意儿你都能镇得住。先把别的事情都放下,也别提困难提要求,就给我守住狼窝铺车站!”

“行!”常胜就简单地回答了这么一个字。

车站会议室里灯火通明,郑义和贾站长正在招呼车站的几个党员骨干开会,看见全副武装的常胜推门进来,急忙起身迎接。常胜摆摆手,拉过把椅子坐下:“不管你们开的是党支部还是业务上的会议,我都要求列席一下。贾站长、郑书记,你们俩没意见吧?”

贾站长说:“欢迎常警官来参加会议。不瞒你说,刚才还让人去驻站点叫你呢,可是你没在。现在正好,咱们也效仿人家开个联勤会议吧。”

郑义说:“对,我们也是刚接到通知,正好大家开会商量一下。”

来狼窝铺这么长时间,这是常胜第一次正襟危坐地参加车站的会议。其实,以前车站开会从来没有招呼过老孙参加,虽然作为驻站公安,老孙有列席的资格,但他属于有你不多没你不少的范畴。这回常胜却像模像样地找了个显眼的位置坐下了,在参加会议的人们眼里看来不像列席,倒像是主持会议一样。

贾站长传达了平海铁路办事处的通知,总体的意思是让狼窝铺车站做好抗震救灾的准备,及时、安全地调度列车、中转救灾物资。接着,贾站长进行了一系列的业务分工。还别说,平时看着嘻嘻哈哈的贾站长安排起工作来有条不紊、思路清晰,听得常胜暗暗点头。贾站长说完,大家又把目光聚焦到郑义身上,郑义清清嗓子:“我补充两点,一是咱们狼窝铺除了4481次旅客列车以外,现在又增加了两趟客车的停点,客运人员虽然不多,但也要加强值班,随时准备参与货场的工作;二是为了加强值班力量,从现在开始,全体人员改成两班倒,十二小时一轮换。我和贾站全天候值班。”

屋子里的人都不言声了。常胜心里清楚,郑义这是玩人海战术。可话又说回来,按照狼窝铺车站的编制,就算是改成两班倒,一个班也超不过二十个人。正常情况下,一个四等小站这个人数勉强够用,可面对接踵而来的抗震救灾任务,难免显得捉襟见肘。

“常警官,你说两句吧。”随着郑义的声音,人们又把目光集中在常胜身上。

常胜先掏出烟卷给在座的人发了一圈。“我不懂车站调度、运转这些业务,但我知道,从今天开始大家肯定会很辛苦。其实我也挺辛苦的,你们值完班还能回家,可我回不了,这段时间我肯定就像用焊枪焊在这里一样。”这个开场白让在座的人们脸上有了点儿笑容,“刚才贾站长和郑书记都说了,也都有了分工。你们能分工,我可分不了,我就自己一个人,所以在工作中还请大家多支持、多帮助。”

在得到几声“没问题”、“肯定支持”的回答后,常胜转过脸来对贾站长和郑义说:“二位领导,我有个想法,你们看看能行不?”

贾站长和郑义同时点头:“你说吧,只要我们能办的都行。”

“我提议咱们办个职工食堂。本来我平时吃饭就凑合,可你们车站这边也不开火,大家上班值班不是从家里带饭就是泡方便面。一天两天还行,时间长了受不了啊,所以,我提个建议,咱们办个职工食堂。”

屋子里的气氛活跃起来,大家都在低声议论。郑义皱皱眉头说:“你这个想法以前我和老贾商量过,咱们狼窝铺车站的确是应该有个职工食堂,可眼下也有实际困难啊……”

“没地方还是没钱?”常胜说,“要说没地方,车站闲置的房子收拾出来一间不就可以了吗?没钱,大家凑呗。”

郑义连忙摇手:“不是没地方,也不是没钱,关键是人啊。你看看咱们这帮人里面谁像会做饭的?就算是会做能做,还要采买还要收拾,咱还得工作呢,总不能抽出一个人来专门管做饭吧。”

这话说得在理,常胜沉吟片刻:“咱们自己没有人做饭管食堂,雇个人总行了吧?”

“这个办法好是好,可就是……”贾站长说到半截儿停住了。

郑义接过他的话:“往哪里找人呢?村民们都有自己的事,没人愿意来做饭,再说,做的饭菜也不一定合大家的胃口。”

办个职工食堂的提议搁浅了,可常胜还是有点儿不死心,散会后,他单独叫住郑义和贾站长:“两位,我听出来你们话里有点儿味道不对,是不是车站以前办过食堂,雇过村民做饭呀?”

郑义看看贾站长:“这事你得问老贾,那会儿我还没调过来呢。”

贾站长叹了口气:“以前车站是有过一个职工食堂,也是从狼窝铺村里雇村民做饭。可没几天咱的职工就不干了,说村民做的饭像喂猪,干的稀的都往一个锅里搅和。我也观察了两天,结果发现问题更大。”

“怎么了?不至于给你们下药吧?”常胜调侃。

“下药倒没有,不过把食堂里的东西搬回家倒是经常的。那个时候,村里也不富裕,所以就拿车站里的东西,一个月下来,除去给工钱,支出的伙食费都够养活几圈猪了。更有甚者,我们有时候吃得还不如猪呢,你说说,还怎么开火做饭?”

贾站长的话把常胜逗乐了,笑过之后,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朝贾站长挤挤眼说:“我倒想起来一个人选,手脚麻利,能说会道,素质高有文化,会算账还挺财迷,做的饭菜也能凑合吃,关键是她不会往家里搬东西。”

“你是说……”

“你再仔细想想。”说着,常胜朝郑义努努嘴。

贾站长瞬间明白了常胜的意思:“噢,你是说王冬雨王主任吧,她能行吗?会做饭吗?”

“她怎么不会做,平时学校里孩子们的午饭都是她给做。”一旁的郑义忍不住插嘴,“再说,她不也给常警官做过饭吗?”

“车站要是同意这段时间把食堂办起来,我就找王冬雨说说,让她暂时先帮忙,在咱这里连孩子们的饭一块儿做,还能给学校省点儿钱,咱们值班加班的人员也能吃上热乎的饭菜,一举好几得。”

说着,常胜朝郑义挤挤眼,郑义急忙把眼神挪到窗外。

车站办食堂这件事算是定下来了,常胜去找王冬雨商量。原以为王冬雨会和自己讨价还价,没想到对方竟满口答应,这个结果有点儿出乎常胜的意料。

“你不再想想了?或者提出几条无理要求什么的?”

“我有这么胡搅蛮缠吗?再说你开出的条件都很合理,我干吗不答应呀。”

狼窝铺车站刚做好准备工作,大批的转运物资就蜂拥而至。这其中有救灾物资,也有平时储运的货物,整个货场满满当当,成列的车皮停在站区等待编组,老远望去,黑压压一大片。

常胜像风车似的转动起来,每天巡查线路回来把车交给赵广田冲洗,然后又马不停蹄地牵着赛驴到货场巡逻。他心里一直有个隐忧,那就是隐匿在这一带的货盗团伙。虽然上次抓了几个盗窃嫌疑人,可毕竟没有连根拔掉,团伙主犯还逍遥法外。别的不说,赵广田家里的猪被人毒死这件事就能说明问题。现在车站停放着这么多救灾物资,货场又是个敞着口的大仓库,谁能保证这个盗窃团伙不见财起意,把手伸向这些货物呢?

他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连着两个晚上,巡视货场时赛驴都竖起耳朵,眼睛盯着远处山坡上的灌木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常胜知道,这是赛驴发现了可疑目标,可当他们来到近前,却没有发现明显的线索,只是从倒伏的杂草上看,这里确实有人来过。常胜站在坡上向货场眺望,整个儿货场尽在眼底,如果拿个高倍望远镜,就能清楚地看见每节车厢上的货物编号。

这个观察点是窃贼精心选择的,不但隐蔽,有个风吹草动,还能不慌不忙地消灭掉痕迹从容撤退。印证这个观点的证据是附着在草叶子上的点点烟灰,还有通向路边的那条踩踏出来的小道。看来,真是有人惦记上货场了。

常胜找到贾站长和郑义,将这个情况详细说了说,然后问他们能不能想个办法增加盗窃的难度。

贾站长疑惑地看着常胜:“我没听明白你这话的意思,怎么增加盗窃的难度?”问道。

常胜说:“按照偷东西的心理,肯定是哪个轻便易于搬运,哪个价值高好变现才偷哪个。所以我想能不能在列车调度上下点儿功夫,把药品、营养品、食品、医疗器材之类的货物往货场中间的股道上摆,把粮食、煤炭之类的大件货物摆在外层。这样一来,贼们就不好下手了。”

贾站长皱着眉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货场平面图:“这么做不是不行,但调车作业的程序就复杂了,而且整列车的分解编组难度也更大了……”

常胜语气坚定:“防患于未然还是必要的,如果能做到,还请贾站长和郑书记支持。”

三十七

连着十多天过去了,车站和货场的忙碌景象有增无减,人们都被繁重的工作拖得疲惫不堪。常胜虽然也是满脸的倦容,但心里还算踏实,因为这段时间里他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不仅没有盗窃货物的迹象,就连他纳入视线的那个敏感地点也没有人再去过。常胜暗笑自己有点儿草木皆兵了,也太高看了这帮山里的土鳖蟊贼,兴许他们根本没有这么高的智商。想是这么想,可常胜每天晚上的巡视依然没有间断。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常胜照例给派出所总值班室打个电话,按规定报了平安,然后嘱咐赵广田盯着传真,如果有紧急情况马上报告。刚要出门,看见王冬雨举着个手电站在门口。

“这么晚你不回家干吗?”常胜问。

“跟你一起去巡逻呀,多个人多份力量。”

常胜摆摆手:“你赶紧回家去吧,你跟着我还不够添乱的呢。”

王冬雨把手电筒朝常胜晃悠一下:“说话别昧良心呀,我给你帮了多少次忙啊,怎么成给你添乱了?别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是不是非挤兑我找你算账你才高兴呀?”

常胜急忙说:“得,得,我惹不起你王主任,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吧。”

两人带着赛驴一前一后向货场方向走去。走了一段路,王冬雨指着前面的一片亮光:“呵呵,货场什么时候变这么亮堂了?”

常胜边走边说:“这个得感谢郑义,最近货场里车皮多而且流动量大,他叫电工把以前不亮的灯泡都换了,既方便工人干活又方便我巡视,要不然哪能看得这么清楚呢。”

“哦,他还能办点儿好事呀。”王冬雨不屑地回应。

“冬雨,你干吗总对人家郑义这种态度呢?就算他以前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但人家现在对你挺好的。关键是还能跑到山里来工作,说心里话,像你们这样有文化、有学问的人能主动来这种地方,我都挺佩服的。”

“呦,瞧你这话说的,有点儿像我上大学时的教务主任。”

“你看你这人,我跟你好好说话你又挤兑人,是不是咱俩说话非得呛着来你才觉得带劲儿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不了解郑义这个人。别看他很支持你工作,其实他心里并不看重这里。他看重的是钱和权势,这点我比你了解他。”说着,王冬雨幽幽地叹了口气。

常胜头一次看见一向爽朗的王冬雨有这样表情。原本他提出让王冬雨来车站帮忙做饭,是想让郑义和她融洽关系,可现在看来,郑义在王冬雨的心里早已形象尽毁。

“哎,你们警察管犯过错接受过处罚的人怎么个叫法儿?”王冬雨冷不丁儿问了一句。

“那叫受过公安机关打击处理,你问这个干吗?”

“那接受过教育不思悔改再犯错的呢?”

“累犯。”

“嗯,他在我这里就是累犯,所以你别打让我们和好的主意。”

说着话,两人走进了车站货场。常胜不经意扫了眼停放在铁道上的车厢,车厢上的编号引起了他的警觉。他靠近车厢门口,举起手电观察车门上的铅封,铅封上标明车厢里装的是药品。他又看了看前面几个车厢的铅封,不是药品就是医疗器材。“这是怎么调度的,不是说好贵重的车皮往道里边停吗?”

常胜掏出手机拨通车站的值班电话,本来他想找郑义询问情况,接电话的却是贾站长:“常警官,你说的这列车皮今天晚上就编组拉走,放在外道是为了调车的时候方便。”

“几点走?”

“不会超过晚上十一点。”

“郑书记在吗?”

“他今天有点儿事回市里了。”

挂断电话,常胜对王冬雨说:“你先回去吧,这列车要到十一点才能走呢,我得盯着点儿。”

王冬雨摇摇头:“我还是陪着你吧,省得你太晚回去饿了没人管饭。”

常胜想找个借口拒绝王冬雨的好意,突然间,周边黑了下来,货场里的照明灯光灭了一大半,而且多是在外道位置。常胜的心猛地缩紧了,他再次拨通值班室的电话:“贾站,货场这边的灯怎么一下子灭掉好多啊,你看看是不是掉闸了?”

“没有啊,我这里显示一切正常呀。”

常胜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急忙拨打驻站点的电话,可是,铃声响了十几次,就是无人接听。

常胜还不知道,此时的赵广田已经像粽子似的被捆在屋子里不能动弹,袭击他的人就是跟常胜交过手的那个盗窃团伙中的歹徒。他们觊觎车站货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目标就是那批救灾物资中的贵重药品和医疗器材。这个团伙兵分几路,有的去破坏照明设备,有的准备撬车门走货,还有几个人跑到驻站点控制住赵广田。

常胜的预感应验了。但他想不到的是,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十分凶残的货盗团伙,他们为了对付常胜和赛驴,早已蓄势待发磨刀霍霍。一场血战即将拉开帷幕……

常胜的大脑飞速运转,就眼前的情况推断,今天晚上极有可能会发生案件,但“有可能”不能作为叫所里派人来增援的依据,所里的警力长途奔袭赶到这里,如果没有情况,岂不是唱了一出“狼来了”吗?没容他想得过多,身边的赛驴就有了反应,它突然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低吼。常胜示意赛驴不要出声,扭头小声对王冬雨说:“你点儿真够背的,怎么我一遇见你就有事呢?”

王冬雨被常胜的话弄得有点儿迷糊:“我怎么背了?”

“你没见赛驴的样子吗,有情况。你现在赶紧回驻站点,别再跟着我了。”

王冬雨执拗地说:“不行,有情况我更不能走了,多个人手不是还能多份力量吗?”

常胜还想继续劝阻王冬雨,话没出口,就看见远处几个黑影一闪而过,他急忙按住王冬雨俯下身子,两人慢慢地退到铁道线外面一个废料堆旁边。这个地方是常胜事先观察好的,潜伏在这里能看见铁道上的动静。

很快,一个黑影闪出来,借着手电光看车厢上的铅封,然后举起手电向远处不停地摇晃。

“这是给同伙发信号呢。”常胜小声说,“看样子还得有两三个人。”但是,远处应和的手电筒的光亮,让常胜的眉头越皱越紧,“一个,两个,三个……”

对方的人数远远超出了常胜的预料。当他数到第十四个的时候,感觉握着警棍的手有点儿湿滑。人太多了,这样的规模,大概是盗窃团伙倾巢出动了。按照团伙盗窃的规律,至少还有两三个人在外围接应。常胜急忙掏出手机拨打派出所的值班电话,接通之后,没等对方说话他就压低嗓门说:“我是常胜,狼窝铺车站货场发现货盗团伙活动,请所里马上增援。”

“他们有多少人?”听筒里传来大刘的声音。

“十四五个,天太黑,我看不清。”

“常胜,你给我听着……”

手机里传来一阵呲呲啦啦的声音,大刘后面的话,常胜一句也听不见。常胜使劲儿在腿上拍打着手机,还是断线了。再看手机屏幕,没信号了。

常胜对王冬雨说:“你顺着这条道往回走,赶紧!”

王冬雨拽住常胜的胳膊:“我不走,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啊?”

常胜使劲儿甩开她的手:“你在这儿我怎么办?帮不上忙还添乱。你回去喊人,咱们俩不能都在这儿看着吧?”

“你打电话叫人来。”

“你当我傻啊?电话能打出去我还让你喊人干吗?你快去车站找贾站长,让他带着值班的人过来帮忙。”

“我不走,你别又像上次似的支开我。我得留下来帮你!”

常胜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傻丫头,让你去叫人来就是帮我。他们一时半会儿还得不了手,趁着这个时候你去喊人,咱们来个瓮中捉鳖。快去啊!”

王冬雨被说动了,她不错眼珠地看着常胜:“你可一定得等着我回来,不要跟他们硬拼呀。”

常胜点点头:“你放心。快去!”

在常胜的不住催促下,王冬雨终于猫着腰向车站方向跑去。看着王冬雨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常胜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使劲儿紧了紧腰带,握紧警棍,伸手抚了抚赛驴的头,嘴里小声念叨着:“赛驴,现在就看咱俩的了,你可别给我丢人。”

常胜如果知道车站那边也陷入了困境,是绝对不会让王冬雨去车站求援的。而危机也往往都是呈连锁反应的,就在他与贾站长通完电话的当口,车站外勤人员风风火火地跑进站长值班室报告,几条调车线路上都有“摆障”的情况。摆放的障碍物还是笨重的水泥石枕,甚至有些自动道岔也被人用石块塞住了。贾站长立即把值班和备勤人员都派出去排除险情。这时,他已经没有力量再去支援常胜了。

漆黑的夜色中,常胜和赛驴只有孤军奋战。

三十八

常胜依旧躲在废料堆后面观察。那十几个人手脚利索地拧开铅封,打开车厢门,不一会儿,空地上的货物就堆成了小山。其中一个人用手电筒向远处画了几个圈,远处立即有灯光回应。根据灯光的强度,常胜判断这是汽车的前大灯。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两辆农用小卡车闪着灯光朝货物堆积的地方开过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手机依旧没信号。两辆汽车眼看快要装满了,不能再等了。就算是没有后援,常胜也必须行动,这是他的职责。打定主意,常胜站起身形,手中握紧警棍,把强光手电开打最大挡,冲着正在忙乱地搬运货物的黑影们一声暴喝:“警察!你们被包围了!都不许动!”

正在搬东西的歹徒们被吓了一跳,有的甚至把肩上的货物都扔在地上。等他们看清楚眼前只有常胜和一只狗的时候,胆子又大了起来,其中一个人冲常胜说道:“我知道你叫常胜,是铁路上的驻站民警。今天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睁一眼闭一眼只当没看见,日后兄弟们肯定报答你。”

“早说啊,现在我都看见了,你说怎么办!”常胜沉稳地回答。

“算你一份。”

“一份能分多少?你跟我详细说说。”

常胜想尽量拖延时间,可是没有奏效。对方显然明白常胜的用心,不与他纠缠,回答得直截了当:“钱会送到你住的地方,你先放我们走。”

“你没说清楚就走不了!”

“姓常的,你别逼兄弟们动手!”

话音未落,十几个歹徒纷纷操起棍子、扳手和刀子朝常胜围拢过来,其中两个人手中的棍子前端还挂着软绳圈,这是山里人套狗用的家伙,看来他们连怎么对付赛驴都想好了。

“土里鳖!”常胜突然间提高嗓门,打头的那个人禁不住浑身一哆嗦。这恰恰证明了常胜的判断,这伙歹徒的带头大哥,就是赵广田以前提起过的那个家伙。“你长能耐了!带着几个废物点心拿着几根柴火棍就敢跟我龇牙,知道你面前站着的是谁吗?警察!我再警告你们一遍,放下手里的家伙,老老实实排成一队,要不然我就把你打成你的名字!你个土里的王八!”常胜的声音在黑夜中传得很远。

“常胜,你……你别太狂了!”

“不信就试试!”

“就凭你和这条狗?”

“还有我!”王冬雨拿着一根棍子突然冒出来。

“你怎么回来了?谁让你回来的?”常胜真想一脚把她踹回去。

王冬雨甩了下头发大声说:“我喊完人了,他们马上就到。”

这句话让人群中起了骚动,几个认识王冬雨的歹徒悄悄把棍子收了回去。

“你们别听她瞎扯,老七他们早就按商量好的计划办完了,现在整个儿车站里没人能过来帮他们!”土里鳖气急败坏地叫嚷着,“常胜,我再说一遍,赶紧让开道,否则就别怪我们手黑了!”

常胜没有搭理他,只是朝前走了两步,挡在王冬雨的身前。他清楚,今天的一场恶斗在所难免,既然无法躲避,他只有挺身迎上去。

“弟兄们,给我打啊!”十几个歹徒举着棍棒和刀子朝常胜和王冬雨冲了过来。

常胜推开王冬雨,喊了声:“赛驴,奔车上的人咬!”说罢照着迎面冲上来的家伙迎头一警棍。这一棍子削得太狠了,那人连声都没吭直接倒在地上。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常胜顺势朝着土里鳖冲过去。顿时,厮打声、狗叫声、棍棒互相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赛驴忠实地执行主人的命令,机敏地躲过绳圈,向正在发动汽车的家伙冲过去,吓得那人连滚带爬从驾驶室跑出来,没等站稳,又被赛驴扑倒在地。

常胜平时在露天健身房锻炼的成果现在彻底显现出来,他挥舞着警棍左支右挡,围着他的几个人不仅没占着便宜,还挨了他好几棍子,其中一个人想从侧面偷袭,被常胜的一个飞踹踢出去老远,脑袋撞到车厢上开了瓢,顿时血流满面,吓得他“嗷嗷”乱叫。土里鳖想趁乱发动汽车,带着货物逃出货场。常胜不顾歹徒们打在身上的棍棒,径直朝土里鳖扑过去,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常胜从土里鳖手里抢过汽车钥匙,甩手扔向赛驴的方向:“赛驴,跑!”

赛驴明白了主人的用意,一跃而起,在空中叼住钥匙,朝远处跑去。

车钥匙没了,汽车发动不了,货物也运不走,这伙盗贼白忙活了一场。土里鳖穷凶极恶地拔出匕首朝常胜刺过去,正和其他盗贼缠斗的常胜浑然不觉。

“常胜,小心!”王冬雨奋力推开常胜,土里鳖的匕首刺中了王冬雨的胸口。鲜血顿时喷涌出来,宛如点点梅花,在王冬雨的眼前绽放。

常胜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奋力挡开打过来的棍棒,一把抱住王冬雨。王冬雨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用眼神示意他放下自己,快点儿离开。常胜像一头狂怒的狮子,一只手抱着王冬雨,一只手不停地挥舞着警棍,慢慢地退到车厢边上。

盗贼们把常胜和王冬雨围在中间,面对目露凶光像一头困兽一般的常胜,一时间停住脚步不敢上前。

“你们还等什么!做了他们俩,要不然咱们谁也跑不了!”土里鳖歇斯底里地喊着。

王冬雨无力地对常胜说:“你放下我,快走……”

“我不能丢下你!”常胜看了眼怀抱里的王冬雨,用力摇了摇头。他张开嘴咬住警棍,伸手解开武装带用力向前甩去,借着武装带弹回来的力道往身后一背,用另一只手接住。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武装带绕过王冬雨的身体,把他们俩牢牢地扣在一起。

王冬雨惊讶地看着常胜:“你这是干吗……”

“你替我挡刀,我丢下你逃跑,还是人吗!”

“你怎么这么傻呀……这样……谁也走不了啊……”

“我不会丢下你!更不会丢下属于我的阵地!”

“上啊!宰了他们!”土里鳖挥舞着匕首疯狂叫嚣。

“你们他妈的来啊,来啊!”这时的常胜早已忘记了疼痛,他像只被逼到绝境的狮子一样护卫着自己的同伴和领地。王冬雨则紧紧地抱住这头狮子的脖子,眼神里没有丝毫恐惧,荡漾出来的竟是激动的泪光。

山风呼啸着掠过狼窝铺车站,伴随着风声,传来纷乱的呼喊声和狗叫声。盗贼们惊疑不定,不由得停下脚步四处张望。远处通向货场的道路上闪烁着一团一团的亮光,有手电筒,有手提蓄电池灯,还有山里人特制的火把,与亮光交相辉映的是高举着的棍棒、铁锨和锄头。再仔细听听这呼喊的声音,分明是在叫着常胜的名字。常胜也循着声音向远处望去,他看见在亮光中跑在前面的是王喜柱和赵广田,后面是他熟悉的狼窝铺的村民们。

这意想不到的情景让常胜喜出望外,他紧紧地抱着王冬雨:“冬雨,你坚持住,你看啊,咱们的援兵来了!村里的乡亲们来了!”

王冬雨努力抬起头,看着越来越近的亮光,听着逐渐清晰的呼喊声,脸上泛起一丝笑容。

三十九

县城医院的急诊大夫几乎是被常胜押到急诊室的,看到伤势严重的王冬雨,二话没说,马上让护士准备手术。医院的走廊里,焦虑的常胜不停地来回踱步。手机信号这个时候倒畅通了,派出所打来的,车站打来的,还有狼窝铺村里和他熟悉的人们打进来的,他的手机成了热线。常胜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最后手机终于没电了,他才像只疲惫的老鹰一样收拢了翅膀,靠在墙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伤者的家属在吗?”急救室的门打开了。

“在!”常胜和王喜柱同时站起来。

护士手里举着几张单子:“伤者失血过多,需要立即输血。医院里没血了,得去县城中心血库去取。”

常胜急忙问:“中心血库离这里多远?”

护士把手里的单子给他:“医院值班的车都出去了,你不是开车来的吗?你跑一趟吧,晚了怕有生命危险。”

常胜猛地抓住护士的胳膊:“先抽我的血吧,我是O型。我身体没问题!”

护士看了看眼前这个满身灰尘和血迹的警察,犹豫片刻,点点头说:“你先跟我来吧,就算是万能输血者也要先做一下检测。”

常胜跟着护士进去了,把急得原地转圈的王喜柱留在了门外。等人们陆续赶到的时候,常胜已经为王冬雨输了四百毫升血。此时的常胜才感到浑身无力,被棍棒击打过的地方越来越疼,他不得不倚靠在墙边的椅子上。一杯冒着热气的水端到眼前,他接过来喝了两口,才发现旁边坐着的是赵广田。

“广田,是你去叫的人吧?”

赵广田点点头,端起水壶给常胜的杯子里续水:“他们把我捆起来了,还吓唬我说,再给你点炮儿就烧我们家的房子。他们走了以后,我把绳子磨断了,赶紧就去找三叔报信儿。”

常胜说:“怪不得我打驻站点的电话没人接呢,广田,让你受委屈了。”

赵广田连忙摇着头说:“常警官,我没事,你可别怪我没过去帮你……”

这时王喜柱走过来,劈头盖脸地给了赵广田两巴掌,打得赵广田直往常胜身后躲。常胜急忙拉住王喜柱:“大哥,你这是干吗呀?”

王喜柱气哼哼地说:“窝囊废,我兄弟和我闺女在前面跟人家拼命,先别说保护国家财产,就说人家打上门来了,你倒像条狗似的跑回来汪汪两声啊。遇事就知道撂挑子,成天的大米白面都吃狗肚子里去了吗!”

赵广田捂着脸,委屈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常胜替他解释:“大哥,你可不能埋怨广田啊。要不是他跑回去报信,我和冬雨肯定还得吃更大的亏。你不但不能打他,还得奖励他呢。”

“奖励个屁!我闺女这一刀白挨了?你血管里淌出去的血就白淌了?我闺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后封台的那帮王八蛋!”

这正是常胜担心的事情。货盗团伙的犯罪嫌疑人多数来自与狼窝铺毗邻的后封台村,团伙头目土里鳖也是后封台村的人。如果狭隘一点儿看这件事情,那就等于是后封台村的人来狼窝铺寻衅滋事,不仅偷东西,还打伤了狼窝铺的人。此事假如处理不好,极容易造成两村之间的械斗。据常胜所知,这两个村历史上多次发生械斗,虽说近二十几年来相安无事,平时也有点儿交往,但暗地里还是谁也看不上谁。之所以没发生冲突,一是没钱,二是没人,三是政府管得严。

可眼下不同了,狼窝铺和后封台两个村都有强悍的村两委干部,狼窝铺是王喜柱,后封台是杨德明。两个人都有群众基础,都能在本乡本土一呼百应,要是这二位吆喝一声对掐起来,那可就闹大了。

不过这时候,常胜的脑子里跟灌了铅一样,实在是想不了太远。他拉过王喜柱说:“大哥,咱先别说其他的,眼下冬雨的伤势重要,你还是踏实地等着里面的消息吧。你坐下,给我来颗烟抽。”

王喜柱叹了口气,坐到常胜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揉搓得不成形的烟卷,抻出一支递给常胜,自己也拿出一支叼在嘴边。还没点上火,大刘和郑义一前一后脚挨脚地跑进来。两人都焦急地向常胜询问情况,常胜说:“人在里面抢救呢,我也不知道怎么样。”

急救室的门打开了。大夫和护士把躺在床上的王冬雨推了出来,大家伙呼啦一下子全围了上去。王冬雨微闭着眼,似乎还在昏迷状态中。王喜柱紧握着她的手,不停地呼唤着:“闺女,闺女,你醒醒啊!”

王冬雨似乎听到了声音,微微张开嘴:“常胜,常胜……”

常胜本来想凑过去看一眼,可是听见她在昏迷中仍在喊自己的名字,犹豫了片刻,站在原地没动窝。大夫让护士把王冬雨推到观察室输液,告诉大家伤者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了,但需要静养,尽量不要打扰她。

大刘把常胜叫到走廊外,给他点上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你这次立功了!再告诉你个好消息,盗窃嫌疑人都被抓获了,现在刑警队的人正在突击审查,争取把这个团伙一网打尽。狼窝铺的村民们能主动保护国家救灾物资,保护铁路运输安全,这是你平时打牢群众基础的结果,我们一定上报公安处给予嘉奖。”

常胜默默地吸烟,心里有很多话,却说不出来。

见常胜没精打采的,大刘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赶紧去做个检查!”

“我心里别扭,就是觉得对不起人家王冬雨,让她替我挡了一刀。当时我手里要是有枪,唉……”随着这一声叹息,常胜如同泄了气的轮胎一般顺着墙边出溜下来。

四十

经过了这次事件,狼窝铺车站平静了许多。虽然货场依然车来车往忙忙碌碌,虽然几趟旅客列车在狼窝铺站增加了停点,虽然“狼窝铺驻站点”那面旗子仍旧迎风飘扬,但堆积在常胜心头的阴霾始终没有散去。他不是害怕盗窃团伙的余孽要来报复,也不是考虑自己是否能立功受奖,而是担心王喜柱,生怕这位“有影响力的村干部”振臂一呼,带着乡亲们去和后封台的村民来一场真刀真枪的“友谊赛”。为此,他和乡里派出所的老赵打过招呼,老赵表示近期会经常来巡查,让常胜也注意着点儿,有动静马上通知他。

为了防患于未然,常胜还找到了跃进大爷和张校长,让他们把王喜柱叫来,耳提面命嘱咐了好几次。王喜柱表示不会做鲁莽出格的事情,毕竟自己还是村委会主任呢。可刚离开跃进大爷的家,王喜柱就一个劲儿地埋怨常胜:“就知道拿跃进大爷当紧箍咒使,有事没事就让他念叨几声,我看你那一顿棍子是白挨了。”

“我认了,只要你们别节外生枝就行。”话是这么说,常胜有时候也琢磨,按说维护好车站这一亩三分地的安全就可以了,自己是不是手伸得太长,事管得太宽了呢?

这些天,只要车站这边闲下来,常胜就跑到跃进大爷家里,陪老人说说话,同时也听他讲讲过去的故事。这一聊,的确让常胜了解了很多事。比如狼窝铺和后封台对掐,但村民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一致对外,有了外敌,绝对会联合起来,等把外敌打跑了消停了,又谁看谁都不顺眼了。聊起后封台的盗窃团伙,跃进大爷也是满脸的无奈。其实常胜心里明白,他没来狼窝铺之前,铁路沿线的几个村子都有盗窃铁路运输物资的历史,只是后封台更为突出罢了。

常胜和跃进大爷正聊到兴头上的时候,赵广田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常警长,坏了,出事了……大栓子带着人去找后封台干仗去了……”

“什么!”常胜噌地站起来,“怎么好好的说打就打啊!”

赵广田呼哧带喘地说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原来是两村的村民因为放羊引起的纠纷。以前,村民们放羊,不是在山坡上,就是在靠近铁路沿线的草地上。自从常胜到狼窝铺驻站以后,他经常开着车走乡串村进行宣传,让村民们放牧时远离铁路线。天长日久,两个村的村民都自觉地远离铁道两旁的草地放牧。可是这样一来,放牧的地点就都集中在山溪边和坡地上了。

羊群本来就是散养的,吃草的地点又不固定,放羊时难免掺杂在一起。这次,就是后封台的村民看见狼窝铺的羊跑到自己的羊群里来,就用鞭子连抽带打地赶回去了。狼窝铺的人不愿意了,上去质问对方为什么打不会说话的牲口。两边都顶着火气,说着说着就动手了。最终的战况是后封台的村民占了上风,把狼窝铺的人打回老家。

狼窝铺的人跑回来找主心骨王喜柱控诉,王喜柱一听就怒了,原本就憋着一肚子火气没地方撒,我不惹你你反过来惹我,那还客气什么,不找你要个说法儿不算完!

王喜柱知道自己不能挑这个头,就找来跃进大爷的孙子大栓子,让他带队去后封台讲理。临出发的时候还特意叮嘱:一是不能让常胜和跃进大爷知道;二是不能带锄头、铁锨、钢叉之类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只拿棍子和鞭子;三是要有证据意识,叫上小学校的老师带着摄像机,把后封台村民的丑恶嘴脸录下来留着备用。大栓子问要不要叫上赵家老二。王喜柱反问:“叫他干吗?给我兄弟常胜报信去吗?”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小学校的老师听说要去干仗,急忙报告了张校长。张校长赶紧给驻站点打电话找常胜,常胜不在,是赵广田接的电话。

常胜问赵广田:“他们走了多久了?走的哪条路?”

赵广田说:“走了一阵子了,估计是沿着小路过去的。”

“你马上给乡派出所老赵打电话,让他赶紧去后封台。我现在就开车去路上截他们。”

大栓子带着人趾高气扬地刚走到山溪边上,就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警报声:“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转眼间,那辆蓝白道警车已经横在他们眼前。常胜拉开车门跳下来:“乡亲们,都停下,别去后封台了!”

大栓子迎上来:“常胜哥,你跑来干吗啊?我们去找后封台的人要个说法儿,你是警察,你别跟来。”

“就因为我是警察,我才得跑过来阻止你们。你们这么多人拿着家伙去后封台村,这是去要说法儿吗?这不明摆着是去打群架嘛!”

大栓子说:“常胜哥,你虽然是吃公家饭的,可也是咱狼窝铺的人。你不能胳膊肘朝外拐,今天这事不用你帮忙,你也不能拦着大家伙儿。”

这话在人群里引起了一片赞同声,大家闹哄哄继续往前走。常胜上前几步,伸开双手拦住人群:“都别往前走了!既然你们承认我是狼窝铺的人,就先听我说几句话!”

众人犹豫着停住脚步,常胜喘了口气接着说:“我知道乡亲们对我好,拿我当自己人,所以今天这事你们才瞒着不让我知道,就是为了给我这个吃公家饭的警察找个台阶下,可我不能装作看不见啊。你们想过没有,如果今天发生了两村之间的械斗,那就是大规模的治安事件,严重点儿说,就是刑事案件啊!我不说那些条款,就说说实际的,真动了手,你们打伤人怎么办?被人打伤了怎么办?要是触犯了法律怎么办?难道还要抛家舍业跑到外乡去躲避追捕吗?更何况天网恢恢,触犯法律的人跑得了吗?被人家打伤的人呢,你就忍心给自己的媳妇孩子找麻烦,让家人去伺候你吗?”

常胜的话起了作用,人们跃跃欲试的劲头收敛了许多,大家都不错眼珠地盯着他。

“我知道乡亲们对我是百分之百的支持,就拿前些天的事情来说吧,如果不是乡亲们赶来帮助我保护救灾物资,抓获盗窃犯罪的嫌疑人,单凭我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就因为有这份情义,我今天说什么也要挡在这儿!不为了别的,就为了你们认我是狼窝铺村里的人!大栓子,你喊我哥,我就当着大家伙儿跟你再说几句。我刚从跃进大爷那里出来,你今天带着大家去打架,就不怕回去跃进大爷揍你屁股?揍你还是小事,你要把老人家气个好歹的,我看你怎么交代!”

大栓子小声嘟囔着:“是三哥让我叫人找他们要说法儿的……”

常胜从大栓子手里拿过棍子:“王喜柱也许是一时没想通,如果想明白这件事的后果,我敢肯定他会把你们叫回去的!”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了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大家循着声音望去,原来是王冬雨平时开的那辆运送学生的小货车。小货车卷着一股扬尘停到警车边上,赵广田先从驾驶室里下来,然后打开车门搀扶跃进大爷,接着,王喜柱、张校长也下了车。

常胜微微一怔,原来赵广田这小子会开车啊。以前问他的时候他却矢口否认,为嘛不说实话呢?这个念头只是在常胜的脑际中闪了一下,但眼前的情况,让常胜顾不上多想。

跃进大爷环顾人群,等大家静下来,用眼神示意王喜柱,王喜柱急忙上前两步站到常胜身边对大家说:“常警官拦住你们,不让你们去后封台是对的。去找他们讨个说法,这个主意是我出的。我当时是脑袋瓜子发热,现在我宣布,大家都回去,和后封台的纠纷,由两个村的村委会协商解决。”

有了这话,常胜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可还没容他把这口气喘匀实,就听见人群中有人喊道:“你们快看啊,后封台的人打过来了!”

四十一

真是按下葫芦起来瓢,这边刚偃旗息鼓要撤退,后封台的村民们却在村干部杨德明的率领下举着棍棒追杀过来,就跟商量好了似的。

常胜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他急速跑到汽车旁,打开车门从里面拽出话筒,对着人群大声喊道:“两边的群众都听着,现在是平海市铁路公安处民警向你们喊话,请你们站在原地保持克制,各自派出一名代表到警车这里来。我再重复一遍……”

他的喊话让两边的人们都停住了脚步。经过一阵短暂的商议,狼窝铺阵营里的王喜柱晃晃悠悠地走出来,后封台的队伍中,杨德明也甩搭着袖子来到常胜面前。常胜看看王喜柱,又看看杨德明,使劲儿嘬了下牙花子:“二位大哥,你们这是干吗呀?美剧港片看多了,学人家打架争地盘吗?”

杨德明一指王喜柱:“你问他!他想干吗?”

王喜柱不服气地说:“你想干吗我就干吗!”

常胜急忙拦阻:“二位大哥,有话能不能好好说啊,别一张嘴就顶着火儿。不就是因为放羊发生点儿纠纷吗,至于折腾这么大动静……”

杨德明打断常胜的话:“他们狼窝铺的人跟我们争放羊的地方不是一天两天了,回回都让着他们,这还让出不是来了,好像天底下的地方都是他们的。”

王喜柱也不示弱:“放羊可不就是哪里有草往哪里去吗?你管得了人,管得住牲口?再说,你们上山采药采山货跑到我们狼窝铺来,我说什么了?别跟老娘们儿似的这么小心眼儿。”

“你不小心眼儿,你干吗护短呢?”

“是你的人打了我的人,我不该找你要个说法吗?”

“王老三,别人怕你,我可不吃你这套!”杨德明说着话就开始撸袖子。

“行了!”常胜火了,“怎么越说越呛呢?我要是不拦着你们,你们还要动手啊?我好歹还是个警察啊,你们俩真当着我的面干起来,是在打我的脸呢!”说着,常胜把警车上的警棍拿了过来,“你们俩都是各自村里的头羊,都是给大家伙儿带路的人,全村上下没有一个不看着你们的。我今天给你们俩一个福利,你们不是要打架吗?行!你们拿着警棍先打我,我保证不还手。把我打趴下了,我就管不了了,你们就是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我也看不见!拿着,谁先打!”

常胜这招太震撼了,王喜柱和杨德明都尴尬地往后退,谁也不去碰他手里的警棍。

王喜柱不住摇着手:“兄弟,这话怎么说的,我们怎么能打你呢?”

杨德明也说:“就是嘛,这事跟你也没关系,怎么能打你啊?”

常胜气哼哼地说:“怎么没关系?我人在这儿,还让你们两个村打起来,这不是拿我这个警察当稻草人吗?既然这样,还不如你们先把我撂倒,以后领导问起来,我就说让人打晕了,打晕以后的事我不知道也不负责任。来吧,二位大哥谁先动手?”

这话等于把王喜柱和杨德明挤兑到墙角了,两人相互看了几眼,都不言声了。常胜说:“都不动手?都不动手就要听我的。德明大哥,你让你的村民们都回去,喜柱大哥,你也把人都散了。这事不算完,你们俩是代表,跟我去驻站点解决问题!”

两人正在犹豫的当口,远处又传来警报声,乡派出所的老赵开着警车赶到了。老赵可不像常胜一样是单枪匹马,打开车门,从车里跳下来三个年轻民警,站在老赵身后看着就特别提气。老赵看见常胜他们,脸上挂着笑容走过来:“几位,这是开会呢?怎么也不找个地方坐下聊呢?”

常胜顺着话说:“这不正商量着跟我一块儿回车站嘛。”

老赵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也是,车站离得近。要是跟我去乡里派出所,来回就得小半天,再絮叨几句,估计天就黑了。我下班回家可没人送你们回来。”

常胜心里明白,这是老赵给自己搭梯子。他瞅瞅王喜柱和杨德明:“这得问问他们哥俩儿,是愿意跟你去乡里,还是愿意跟我去车站。”

王喜柱和杨德明一对眼神,既然人家公安都不挑明了说,还给自己留台阶,那干脆就顺坡下吧。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我们跟常胜兄弟去驻站点吧。”

老赵朝常胜挤挤眼,转过身对两人说:“二位,让村民们都回家吧,又不是集合起来开选举大会。”

常胜看着两边的人马逐渐散去,转身要上车,被老赵拉住。老赵小声说:“兄弟,我可得谢谢你,帮我把这块泥弄出去了。”

四十二

老赵把跃进大爷、张校长送走了。常胜转回身朝王喜柱和杨德明做了一个请上车的手势。王喜柱打开车门想去副驾驶的位置,被常胜伸手拦住说:“大哥,我得一视同仁呀,你们俩受累都坐后面吧。里面有马扎,要是怕颠荡,拽着点儿边上的铁环。”

汽车歪歪扭扭地开上了村路,常胜专拣坑坑洼洼的地方开过去,把后面车厢里的王喜柱和杨德明坐的是马扎,两个人随着汽车的每一次颠簸起伏跌宕。王喜柱实在忍不住了,用手拍着挡板说:“兄弟,你开车注意点儿道儿,你看看这颠荡的。”

杨德明也跟着说:“常胜兄弟,你这哪是开车呀,好家伙,都赶上坐船了。”

常胜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你们俩靠近点儿,挽住手,这样不就行了吗?”

开始,两人还有点儿拘着,随之而来的几次剧烈颠簸,两人的胳膊终于不情愿地挽到一起。这下倒好,原本剑拔弩张的对头这会儿肩并肩地坐到一块儿,看上去跟亲密无间的兄弟似的。不过,颠簸感的确是减轻了——那是因为常胜把坑洼的地方躲开了。

“要说起来也不能怪我开车技术差,你们看看这条路,跟狼牙狗啃似的。”常胜边开车边说,“这条溪水横在中间又没有道儿,我是绕了一大圈才过来的。也就是我,换别人谁愿意这么糟蹋汽车呀。”

常胜的话引起了杨德明的强烈反响:“谁说不是呢,原本是想在溪水上修座桥的,接连着还能修条路,可人家狼窝铺这边不干呀。”

王喜柱翻了个白眼:“便宜话都让你说了。修桥铺路,谁不知道好啊,钱呢?人呢?总不能让狼窝铺一个村出吧?”

“那你也不能一个大子儿不拿,摊着两手等现成的呀。”

“杨老疙瘩,说大话谁不会啊,可大话压得住寒气吗?咱两个村的家底怎么样谁不清楚,打肿脸充胖子、装大尾巴鹰的事我不干。”

杨德明用胳膊拱了一下王喜柱:“你怎么净抬杠呢?抬杠比打幡儿挣得多是怎么着?谁说让你一个村出钱了?真是个铁公鸡,你留着钱带棺材里去啊?”

“停,停。二位大哥,你们再聊下去就改出殡了。”常胜闻到火药味,急忙找了个坑开过去让车子颠荡一下,等两人不言声了他才说,“其实,修桥铺路是件好事,你们两个村各自出钱修各自的路,修桥的钱平摊。要是不够,找乡里、找县里再想想办法不就行了吗?”

“常胜兄弟这话靠谱。”杨德明首先表示赞同。

“是个办法,不过我还是担心,”王喜柱点着头说,“我担心我们村这边铺的是两车道,到老兄弟那边就变单行道了。”

“三哥,你看你,又挤兑人。你怎么修我就怎么修!”杨德明瞪起眼睛。

“老兄弟,这件事得商量好了,不能胡干。”

“对啊三哥,这得找我们村的风水先生好好看看。”

“你说的是罗先生?他腿脚还利索吗?”

“我找人开车带着他看呀,顺便还能帮你看看呢。”

在前面开车的常胜注意到,后车厢里的两个人在悄然地改变着称呼,态度也缓和了很多。虽然说话还是有点儿顶牛,但话题已经从放羊引起的纠纷转到修桥的大事上来了。

到了驻站点,常胜把两人让进屋子里:“我给你们准备饭去,谁也不许走。”

出来后,他打个响指招来赛驴,指着屋子门告诉赛驴不许让他们出来,谁出来就把谁咬回去。赛驴仿佛听懂了他的命令,跑到门口趴下,紧盯着里面不动窝了。

车站的职工食堂依旧开伙。虽然王冬雨负伤住院,可食堂的底子打下来了,贾站长从村里找来一位大婶暂时负责职工的伙食。常胜跑到食堂一通划拉,把大婶刚做好的饭菜盛在饭盒里,刚要出门,迎面碰上贾站长。常胜说:“你来得正好,借我两瓶酒吧。”

贾站长笑呵呵的:“新鲜啊,头一次听说常警官主动要酒喝。”

“我把狼窝铺和后封台的两个爷请到驻站点了,来客得有酒,我到哪儿去弄酒呀,只能找你贾站长了。”

贾站长满口答应:“没问题,你先把菜端走,我马上叫人给你送酒去。”

常胜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问:“这两天怎么没见郑书记呢?”

贾站长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人家老同学在医院躺着,他要去照顾一下,咱不能拦着吧。不过话说回来,常警官,你是不是也应该去医院看看?虽说是你给王冬雨献的血,可人家姑娘毕竟是为你才受的伤呀。”

常胜一时无语。

吃过饭,喝过酒,王喜柱和杨德明都拍着胸脯答应了联手修路的事,在常胜草拟的责任状上签字捺了手印,然后勾肩搭背上了常胜的汽车。

常胜把他们俩都送回家才返回驻站点,这个时候,他真是感觉有些疲惫了。他坐在那面旗子底下想抽支烟,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来的却是那只陪伴他时间最久的口琴。他把口琴凑到嘴边,伴随着悠扬的旋律,那段总会让他心旷神怡勾起无限遐想的歌词,就像鸿雁一样在眼前轻轻飞过——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

常胜放下口琴,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峦。每到这种时候,他就越发能理解铁路沿线那些像自己一样的驻站民警的心情。他们孤身一人,就如离群的鸿雁,不仅时时要面对天敌的袭扰,还要振翅迎击风雪雷电,有伤病自己扛,有恐惧自己担,有困难自己面对。他们心里也许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那就是雁群别忘了自己,别忘了还有这么一只孤雁盘桓在此处,默默地守护着雁群的领地;别忘了他舔舐伤口时的疼痛和坚韧,那双眼睛里闪射出的执拗的期盼;别忘了在他的翅膀尚未折断的时候,带他回家……

四十三

医院门口就有个卖鲜花的门脸,常胜进去现挑现扎了一个五彩斑斓的花篮,又让店主加上个“早日康复”的插签。拎着花篮和水果推门走进病房的时候,迎面的一幕让常胜瞬间愣住了。

周颖坐在床头,正给王冬雨削苹果呢,从两人一脸灿烂的笑容上看,好像聊得还不错。

周颖怎么来了?脑子里有了这个念头,脚底下就拌蒜,刚进门的常胜差点儿绊了自己一个趔趄。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周颖说着话迎过来,顺手接过常胜手里的花篮,把它放在王冬雨的床头,然后指着边上的椅子,“你先坐,我正好要去给冬雨打壶水。”

“别别,还是我去打水吧,你们娘儿俩……哦,姐儿俩……你们俩聊吧。”

“你这都是什么辈分呀!”说着,周颖把削好的苹果切开一块递给王冬雨。

王冬雨接过苹果笑着说:“嫂子,你不知道,他跟我爸论哥们儿,不就成我叔叔了吗。可我不愿意他充大辈儿,所以我们又单论了。”

“那还是别让他当大辈儿了,省得总端着个架子。”周颖看了常胜一眼。

潜意识告诉常胜,目前这个场合自己还是别凑热闹,他急忙抄起桌上的暖壶跑出来打水。从饮水间到病房几十米的距离,常胜磨蹭了得有十分钟,这还不算他躲在饮水间里抽烟的时间。等他再进屋的时候,发现屋中又多了一个人——郑义。

常胜放下暖壶和郑义打招呼,然后给周颖介绍:“郑书记是王冬雨的同学。”

“刚才人家已经自我介绍过了。”周颖拉住常胜的胳膊,“既然有人陪着冬雨,咱们就先走吧,我还要回平海呢。”

来到外面的蓝白道警车跟前,常胜问周颖:“你怎么来了?孩子谁看着呢?”

周颖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市局组织科级干部晋级培训,把地点定在这里了。县城离狼窝铺不远,想着能看看你,我就过来了。”

常胜也坐到驾驶室里:“你消息够灵通的,能打听到医院来。”

“平海铁路公安处把你和王冬雨的事迹报送市局了,我们政治部准备授予王冬雨见义勇为的称号。再说她也是为了你才受的伤,于公于私我都要来看望的。好了,趁着今天还有时间,带我去狼窝铺驻站点看看吧。”

从县城到狼窝铺车站的这条路常胜开得既快又稳,周颖很少和他交流,只是不住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常胜知道她是被山里的风貌吸引住了,这和自己刚进山的时候是一样的。蓝白道警车停在驻站点门口,先跑过来迎接他们的就是赛驴。常胜照例和赛驴亲热一下,然后向周颖介绍说:“我的战友,跟我一起出生入死。”

“这么夸张啊,叫什么名字?”

“赛驴,我给起的!”

“哈哈,听这名字就知道准是你起的。”周颖忍不住笑出声来,“别人没这么损。你是不是有气没地方撒呀?”

“它原来叫赛豹,我觉得矫情。都跑到深山里窝着了,叫哪门子赛豹啊,还是驴吧经济适用。”

周颖一抬头又看到了飘扬在院子里的旗子,常胜介绍说:“这是我私人定制的,挂上去有一阵子了。当时是想弄出点儿气势来,谁成想现在成景观了。我就是想摘下来,好多人还不愿意呢。”

跟常胜进了屋里,周颖仔细地打量着屋中的陈设,边看边不住地点头。要放在平时,周颖这种领导做派常胜会很反感,到哪儿都跟检查工作似的,但今天他没有挤兑周颖,而是很自觉地当起了导游。周颖边听他介绍边翻弄着屋子里的东西,看见墙角里摆着的木桶,她转过身对常胜说:“让我猜猜这里面是什么……以你的习惯,衣服换下来不会当时洗,肯定是凑一堆之后来个一锅烩。这里面是你的脏衣服吧?”

常胜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毕竟是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谁的习惯谁不清楚呢?周颖手脚麻利地把木桶里的衣服拣出来,挽起袖子就要洗衣服。常胜忙拦住她:“不用手洗,我这儿有洗衣机,派出所前段时间刚给配的。”

周颖推开他的手:“袖口、领口这些地方洗衣机洗不干净。尤其是你出汗多,在家时每次我都先用手搓一遍。”

看着周颖埋头洗衣服,常胜心里升出一股暖意,这才是自己媳妇。没有平日里埋头写文案时的焦虑,也没有略带官腔的一本正经,而是回归到以前的模样。这本应是在家里才能出现的画面,却出现在狼窝铺火车站简陋的警务驻站点里。

周颖洗完衣服又收拾床单,撤下被罩扔进洗衣机里,看着衣服在滚筒里不停地搅动,周颖轻声问了一句:“胜子,你怎么不问问我那天的事情呢?”

常胜知道,周颖想说那天在学校门口那家咖啡馆发生的事情,但他还是忍住没问,而是说:“你能来狼窝铺看我,我就知道那天兴许是我误会了。”

“没有,你没误会。他是对我有好感,也想表达出来,可是我没答应,我也不会答应。胜子,因为我有你!”周颖转过脸来,看着常胜的眼睛。

常胜立刻有了种满血复活的感觉,他拉过周颖,把她抱在怀里。两人久久相拥,仿佛又回到了恋爱时节。

“胜子,你给我吹一段口琴吧。”周颖伏在常胜的肩头轻声说道。

常胜掏出口琴,拉着周颖坐在床边,吹起了那首熟悉的《鸿雁》……

周颖没有让常胜开车送她回平海,她选择了坐火车回去。常胜把周颖送到站台的一路上,不时地和车站职工、来往的村民们打着招呼,顺带着介绍周颖。

“我媳妇,漂亮吧?你得喊婶。”

“大栓子,这是你嫂子!”

“贾站长,她是我对象,你弟妹。”

……

周颖也随着常胜的介绍不停地变换着身份,一会儿是嫂子,一会儿是弟妹,一会儿又是婶子。

两人来到站台上的时候,周颖看着满脸自豪的常胜说:“胜子,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吗?”不等常胜说话,她接着说,“你真有点儿像《与狼共舞》里面的邓巴,自己一个人驻守着边界。他有一匹马和一个叫两只白袜的狼,你有一辆改装的汽车和赛驴。你们俩都独自坚守,只是邓巴最后选择了远走高飞,可你却还守着这个车站。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常胜摇摇头,其实他已经知道了答案,只是不想打断周颖的话,不想打断那份美好感觉。

“因为邓巴和印第安人交好,和他们共同生活,帮他们保卫家园,尝试着理解他们融入他们,所以才不被他的同类接受。而你则是狼窝铺的一员,就应该和他们水乳交融,所以,你和你的同事才能在这里扎根。”

“我要是不拦着你,你是不是又该写公文了?”常胜调侃。

周颖笑了笑:“我来学习之前,你们所长大刘特意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坐火车去县城,他在车站送我。他跟我说了你很多事情,包括你在狼窝铺驻站点的各种辛苦和收获,还有你做出的这些成绩。现在,我亲眼看见了,狼窝铺的确是因为你而在悄然改变。也许你开始根本没想这么多、这么远,但实际上,你做到了。”

“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啊……都是碰巧赶上了。”常胜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这是几年以来从周颖嘴里说出的最让他舒心的话,况且这话里还包含着佩服的含义,能让一个女人佩服自己,这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啊。

周颖坐上火车走了。常胜望着远去的列车,心里有点儿微微的酸楚。他本来还想问问周颖和王冬雨在医院里都说了些什么,谈话的内容是否涉及自己,涉及敏感的话题,但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没必要了,在真挚的情感面前,那些猜忌和不信任显得那么无聊和苍白。周颖走了,却把两人淡薄很久的情感找回来了,也把她的心留下了。

其实,周颖并没有向常胜和盘托出她和大刘的谈话。为了常胜,大刘和李教导员不约而同站到了一起,不惜顶撞领导,替常胜挡住了背后飞来的冷箭。

四十四

事情的起因是一封匿名信和一封电子邮件。匿名信很老套,电子邮件却很时髦,这两个形式结合在一块儿,给人造成一种确凿无疑的感觉,更说明了此事的影响已涉及多个层面。

匿名信和电子邮件发到了平海市公安局和平海铁路公安处,信中反映常胜在狼窝铺独霸一方,与村霸沆瀣一气,结成有黑社会性质的团伙,欺压百姓,村民们敢怒不敢言。更有甚者,信里还反映常胜欺男霸女,天天和狼窝铺小学的美女教师混在一起,长期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

这两个反映都抓住了“要害”,一个涉黑,一个是他下三路的问题,哪个都够常胜喝一壶的。幸亏常胜本人没看见这封匿名信,假如看见了,说不定真的撂挑子不在狼窝铺待着了。

正是考虑到这种情况,大刘和李教导员把公安处纪委转来的举报先压下了,并且极力向纪委的人员解释:“这件事有可能是搞错了,或者是别有用心的恶意诽谤。常胜这段时间在狼窝铺驻站,成绩是有目共睹的,维护了车站沿线及周边的治安,融洽了警民关系,还为周围的几个山村带来了福利……”

纪委的同志很不客气地打断了大刘的话:“平海市局领导和咱们铁路公安处的领导都很重视这事,马上就会组成纪委、督察两个部门的联合调查组,首先要查的就是你们派出所。你们做好准备吧。”

这一轮冲击波还没过去,大刘和李教导员的手机又迎来了新一轮的通话高峰。两个人分别受到自己主管上司的质询,措辞严厉,语调生冷,都是让他们高度重视严查此事。两人又分别向上司陈情,为常胜辩护,结果却换来一通训斥。

在大刘的办公室里,两人都像斗败的公鸡一样,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你说说这叫嘛事,这不是成心恶心人吗!”大刘说,“总是干活儿的人毛病多,不干活儿的人保准没事。”

“正确对待吧,老刘。”李教导员的语气里透出些许无奈,“我们都知道常胜不是那样的人,绝对不会像举报信里说的那样。”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担心的是,这样大张旗鼓地调查一个民警,有事怎么都好说,该处理就处理绝不含糊,可没事怎么办呢?一句对不起,再饶上一句这是组织上对你的考验,事实证明你是个好同志就完了吗?这样做考虑过对当事人上进心、自尊心还有荣誉感的打击吗?考虑过对当事人以后会造成什么影响吗?我不单是说一个人的成长进步,还有对他的家庭、生活造成的影响。也许我们这一棒子就打沉了一个人打碎一个家啊!人心要是寒了,你给多少温暖也捂不回来!”

李教导员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本着对民警负责的态度,我们还是不要有抵触情绪,尽力配合有关部门把事情调查清楚。同时我有个建议,也想和你先沟通一下。我想请求上级领导,对此事不要按照老模式进行调查。出于保护民警的目的,是否先来个暗中走访调查取证,影响面不要扩大,尽量不要干扰常胜的正常工作,不能先把他放到被告的位置上。不妨采用无罪推论,我们现在所做的就是要证明一个好同志的清白,而不是戴着有色眼镜,非要把自己的弟兄往泥里踩!”

这番话让大刘对李教导员另眼相看,他感觉李教导员的想法开始与自己合拍了。两人刚要就这个话题继续商量下去,李教导员的手机不识趣地响了起来。这是敏感时期,为了避免大刘误会,李教导员索性将免提打开:“喂,您好呀,是王处吗?”

来电话的人是王昌平,也就是在咖啡馆里差点儿被常胜修理一顿的那个家伙。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举报常胜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他正愁怎么报这一记“绝情脚”的仇呢,对方自己把鞋带递过来了。

为咖啡馆里的事,王昌平郁闷了好久。这个铁路公安的小警察怎么连自己这个处长都敢踢呢?最让人懊恼的是,自己还是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的。有心回去找他算账,可自己明显不是人家的对手,再让人家没皮没脸地打一顿,还得背上个想和人家老婆暧昧的骂名,得不偿失。有心找铁路公安的领导修理一下这个常胜,可他都发配到山区了,再也没有修理的空间了。

恰巧举报常胜的匿名信来了,王昌平喜出望外。他先是找公安处的一个副处长通了气,说常胜这个问题市局领导很重视,必须严肃处理,然后才给李教导员打电话,让李教导员一定配合上级的调查,对常胜严格纪律绝不姑息。这一连串带有倾向性的所谓指示,让李教导员有点儿犯晕:“王处,您怎么会知道这个常胜啊?”

“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总之,像这样的害群之马必须严肃处理,才能纯洁我们的警察队伍。”

手机是开着免提的,大刘也听得见,王昌平的话让他也有点儿犯嘀咕。他知道常胜的媳妇周颖在市局工作,按说知道常胜这个状况后,周颖应该找人摆平才对,可市局领导来的电话却南辕北辙,甚至有点儿要让常胜翻不了身的意思。难道是常胜得罪他了?

“行,我们一定配合上级主管部门认真调查,如果发现常胜有违法违纪的证据,我们会按照组织纪律和法律法规办的。”李教导员这番话不偏不倚还略带官腔,放之四海而皆准没有半点儿毛病。

没想到,这句话反而把王昌平的怒气勾起来了:“你们铁路公安办事就是滞后,拖泥带水稀稀拉拉,这么明白的事情还推三阻四的。我已经跟你们许副处长通完气了,稍后督察和纪检的同志就会到你们派出所,先把这个常胜停止工作隔离审查,等调查清楚以后再做处理。”

“这恐怕有点儿操之过急吧,我们主管领导还没有下这个命令……”

“你们在工作中没有一点儿预见性和前瞻性,这还用下命令吗?再说,平海铁路公安处只是平海市公安局的一个外围部门,我跟你打个招呼通个气儿,是提醒你关心你。”

“首先谢谢王处的关心,但隔离审查这件事,我还要向上级领导请示。”李教导员不卑不亢,“另外,平海铁路公安处的直接上级是铁路公安局,平海市公安局对我们只是业务指导,还没有过越级直接下命令的先例。所以,从业务归口上我们尊重市局老大哥,但从行政隶属关系上,我们没有义务听市局调遣!”

“你……你是怎么说话呢?”

“我只是实话实说,如果因此得罪王处请您见谅,如果王处从此不再与我联系,或者把我踢出您的朋友圈的话,我深感荣幸。请您挂电话吧,这也许是我对您最后的尊重。”

李教导员的这番通话惊得大刘瞪大了眼睛。等他挂断免提,大刘赶忙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把自己的茶杯递过去:“老李啊,你可是让我刮目相看呀!太爷们儿了!赶紧喝口水润润嗓子!”

李教导员翻个白眼:“看我得罪人你偷着乐是不是?”

大刘急忙摆手:“对天发誓,我绝没有这个心。听你顶这个二货真痛快!”

这时候,大刘的手机又响起来了。大刘有样学样也打开免提,里面传来主管领导许副处长的声音,让他把常胜看管住,接受纪检和督察的联合调查。大刘把李教导员的建议向许副处长说明,没想到换来的却是许副处长的连声训斥,数落得大刘脸一阵红一阵白。没容对方说完,他就对着手机喊道:“许建军!你给我闭嘴!别给你个梯子就上房揭瓦,数落起人来没结没了的。别的我不说,大小辈儿你分得出来吗?好歹我还是你师傅,你就这么尊师重道给底下人做榜样吗?我顶撞你怎么了?今天这场官司我跟你打定了,咱们董处长那儿见!实在不行,咱们公安局李局长那儿见!”

大刘说的董处长和李局长分别是铁路公安处和铁路公安局的一把手,官司真要打到他们那儿,就是刺刀见红,不掰扯出来个真章不算完。李教导员知道这个事情的严重性,想拦住大刘,可大刘早就挂断了免提,顺手把手机扔在沙发上。

“你瞧瞧你,干吗这么冲动呢?就算许处以前是你徒弟,也别这么说话嘛。你这回算是把人得罪到家了!”

大刘气哼哼地说:“得罪就得罪,我还真就不信了,想当年我当警长的时候,他像个跟屁虫似的屁颠儿屁颠儿跟着我溜达,我说一,他连两个零点五都不敢说。哦,当了副处长,没长本事光长脾气了,都跟谁学的!”

“那你也不能这么硬生生地顶回去,让人家怎么下台嘛。”

“他爱下不下,反正我这个所长也干到头了,趁这个机会我宣布革命成功找地方养老去,省得受这份闲气!”

李教导员递过去一支烟:“既然这样,那我就和你同进退吧,也省得让人家说咱所领导班子不团结。其实,像常胜这样的民警,我们现在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他就像一粒种子,我们把他撒出去的时候没想过他会生根发芽,可现在他经风雨、历寒暑,长成了参天大树,我们只有更好地去呵护,没理由拿起刀斧去砍伐。”

“老李,你说得太好了!”大刘忍不住朝李教导员伸出双手,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这是自你来到所里以后,我听到的最好的狗皮膏药!”

四十五

这件事的结果没有大刘和李教导员想象的那么沉重。董处长在听完各方的汇报后,派出一个将近十人的调查组,一律着便服,通过各种方式悄悄进入狼窝铺,几乎同一时间在车站、狼窝铺村、后封台村开展调查。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不给你任何串供的机会。

从被调查人员的反映上来看,几乎是一边倒地夸奖常胜。就拿狼窝铺车站的两位领导来说,贾站长把脑袋摇晃得像拨浪鼓似的,对纪检人员提出的问题不屑一顾,认为这是有人吃饱了没事干闲得难受。郑义比较理性,逐一反驳举报的内容,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还带着督察人员参观了职工食堂,除了介绍这是在常胜的倡议下才建立起来的设施外,还盛情邀请他们在食堂吃了一顿工作餐。

狼窝铺村主任王喜柱的表现,着实把调查人员吓了一跳,听到来人是调查常胜涉黑涉黄问题的,王喜柱立刻破口大骂。把调查人员听得直嘬牙花子,等他骂完了才问,您这是骂谁呢?王喜柱说骂写举报信的人!也骂你们这些听风就是雨,给个玉米棒子不分生熟就往嘴里塞的主儿。调查人员灰溜溜走了。后封台村的杨德明倒是没骂街,但明确表达了对调查人员的不满以及对驻站民警常胜的感谢之情。

调查的结果波澜不惊,不但证明举报信上反映的所有问题都属于不实之词,还从侧面肯定了常胜在狼窝铺驻站点的成绩。甚至有些参与调查的人员都怀疑,这个举报人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故意借题发挥反炒常胜。哪有这么无中生有兴风作浪的,这不是出力不讨好,反而推出一个先进典型吗?

这个插曲暂时告一段落了,整个过程中唯一被瞒着的人就是常胜。他照例每天带着赛驴巡视货场,或是开着警车巡线,抽空去走访一下村里的乡亲,去接送小学校上下学的孩子们,仿佛周围人们的悄然变化与他无关似的。其实,敏感的常胜早就从人们的眼神里读出了故事,并且感觉这个故事似乎与自己有联系。

直到有一天晚上,王喜柱和杨德明拿着酒,叫上正在车站值班的郑义一起来驻站点看望常胜。几个人说起这件事,常胜不仅没有着急,反而嘿嘿笑着说:“我就说嘛,前几天你们神神秘秘的,敢情是有人告我黑状啊。”

王喜柱端着酒杯说:“兄弟,你真的一点儿也不生气?”

“我生什么气啊,你们也不想想,我都从平海市里跑到狼窝铺来了,还有比我更倒霉的吗?再说,替人背黑锅挨板砖我也不是头一回,早就习惯了。”

郑义挑起大拇指:“常警官,你真是有胸怀还很乐观,我佩服你。”

常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就是个普通的公安民警,没什么大情怀,我高兴的时候也撒欢儿,郁闷的时候也骂娘。说实话,当初我不愿意来狼窝铺。你们知道我第一天来这里的心情吗?跟林冲发配沧州时的感觉一样,那个时候我坐在屋子里就是‘往事萦怀难排遣,要不是还想着能回去,我早就天天‘荒村沽酒慰愁烦了。你们别笑话我,我真是差点儿把李少春先生的这段《大雪飘》当座右铭抄在墙上呢。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真心喜欢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还有这里的人。只是不知道领导让我走还是留,也不知道我该走还是该留……”

“你当然得留下了!”王喜柱和杨德明几乎同时说,“你还得看着我们把桥修好呢。”

郑义也附和:“你得留下,马上列车就要提速了。”

冬天过去,春天又来了。伴随着杨柳风和满地的绿色,狼窝铺火车站迎来了旅客列车的又一次提速,还增加了几趟旅客列车。

王冬雨痊愈出院了,出院的同时,她还带来了葫芦娃郑念祖公司的人。他们是来山里考察中药种植基地项目的。这是当时郑念祖偶然发现的资源。狼窝铺的山里遍布野生中草药,与其让它自生自灭,不如建立一个天然的中草药基地,为制药厂家提供货源。王冬雨之前告诉常胜的那句话应验了——“你给山里带来了财神爷”。

王喜柱和杨德明都有点儿鸟枪换炮的感觉。这个项目虽说落脚在狼窝铺,但惠及周边,两个人紧锣密鼓地商量着修桥铺路的事。

因为来往上下车的旅客增多,常胜更忙碌了,除去正常的公安业务,还要花更多的时间在车站里巡查。

再过一会儿,就有一趟开往平海市的列车进站,站台上的旅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常胜牵着赛驴在站台上巡视,偶尔也会和相熟的人们点点头,开上两句玩笑。进站信号灯变了,接车的铃声响起来了,广播喇叭里传出车站职工不太流利的普通话,提醒上车的旅客不要着急,等列车停稳后排队上车。常胜早就习惯了每天周而复始的流程,他走到接车民警的位置上,等待旅客列车进站。

列车的停点很短,三分钟后,开车铃声就响了。常胜和列车上的乘警交接完毕,互道珍重。就在这个时候,从他身边急速地跑过去一位中年妇女,像踩着风火轮一样跳上还未关闭的车厢门,差点儿把乘警撞了个趔趄。

这个大姐也太着急了。常胜心里想着,不由多看了一眼,与此同时,对方也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常胜一眼。

就是这短暂的对视,让常胜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个女人在哪儿见过?他怔怔地呆立在站台上,火车开远了,他也没有移动脚步。她不是狼窝铺村里的人,也不像游客,几乎没有任何行李,更不像是走亲戚的,而且,她也不是来车站办事的,因为她是从车站外面跑进来的。

她是谁?怎么看着似曾相识?常胜使劲儿拍了一下脑袋,调动起所有的神经末梢,仍是对不上号。是这段时间太安逸了,脑子生锈了?

也许,是协查通报上的嫌疑人?想到这儿,他急忙朝驻站点走去。他没有注意到,车站的拐角处,有一双眼睛在紧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回到屋里,常胜拿起传真机旁的一摞协查通报,挨个儿仔细翻看,没有一个能和那个女人对得上。难道真是自己神经过敏了?他有点儿泄气地坐在椅子上,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里播放着滚动的实时新闻,突然,一条公安部实施打拐战役,打掉多个拐卖人口的团伙,解救出多名被拐妇女儿童的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常胜刚要停摆的脑子又转起来。电光石火间,脑中如碎片般的记忆一帧一帧地串成了影像,在他眼前不住地跳跃着——韩婶买冰激凌的时候小孙子被人拐走,民警在车站满处寻找,常胜接班后扩大搜索范围,在长途汽车站监控中发现了一个女嫌疑人抱着孩子,还有被孩子遮挡住的半张脸……虽然那半张脸在镜头中只是一闪而过,但常胜已牢牢地把她锁定在自己的记忆里。

是这个女人!是她,没错!

常胜的手有点儿颤抖,他使劲儿地攥了攥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些目前都是自己的推测,他需要证据来证实自己的判断。他抄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您好,平海北站派出所民警值班室,我是当班警长于涛。”电话听筒里传来小于的声音。

常胜怔了一下,但还是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低沉地报上姓名:“哦,我是常胜。”

“师傅!是您吗?您给我打电话了!我……我……您有事就说,我……我肯定给您办好!”小于明显很激动。

“真没长进,我我我的,跟赶大车似的。听好了,我口述你记录,嫌疑人性别女,年龄约四十岁,留中长发,体态稍胖,身高一米六至一米六二,上身穿八成新粉红色上衣,下身穿一条全新的砖红色裤子,脸上没明显特征,无随身携带物品,怀疑是拐卖人口的犯罪嫌疑人,乘坐4482次列车7号车厢,但有更换车厢的可能。记下来了吗?我继续说,如该人在平海北站下车,请值班民警务必拦截盘查,如该人未下车,也请派出警力上车对其进行询问……”说到这儿,常胜平缓了一下呼吸,“小于,你还记着韩婶丢的小孙子吗?也许就是她……”

“啊!师傅您别说了,交给我了,您就瞧好吧!”

放下电话,常胜刚要坐下喘口气,忽然看见赵广田站在门口,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广田,你站门口干吗,进来啊。”

赵广田吞吞吐吐,语气明显有些紧张:“常警长,我……我是想问问你今天晚上还出去巡线吗?我妈有点儿不舒服,我想回去陪陪她。”

“那你赶紧回去。”常胜说着话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两罐奶粉,这是周颖托乘警给他递过来的,“把这个给你妈拿去,让她加强点儿营养。”

“不,不,我不要……”

“拿着吧,跟我还客气什么。”常胜把奶粉罐塞到赵广田手里,忽然间又想起什么,“你这个月的工资来了,我得先做账才能给你,你稍等会儿。”

“我不着急用钱,天要黑了,我得赶紧回家,明天再拿吧。”赵广田说完,拿着奶粉急匆匆地走了。

常胜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儿疑惑,心想今天他是怎么了,神不守舍的。也许是担心老娘身体不舒服吧,算这小子有孝心。

等待的时间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常胜在屋里不停地抽着烟,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桌上的电话。他盼望着顷刻之间铃声爆响,话筒里传来小于向他报喜的声音。

驻站点的门被推开了,王冬雨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把饭菜放在桌上:“你该吃饭了,错过点儿还得给你热。”

常胜“嗯嗯”地点点头,没有理会她的盛情。

“我最近忙着种植基地的事情,也没顾得上照顾你吃饭,这是我在食堂做的,你尝尝吧。”王冬雨把碗筷朝常胜眼前推过去。

“我一会儿再吃。我在等个重要电话。”

“是……周颖姐的吗?”

“不是,所里的电话。她一般都打我手机。”

说完常胜就后悔了,自己何必要解释这个呢?就在他犯愁怎么接续话题的时候,电话铃声猛然间响了起来。

常胜一把抓起听筒:“我是常胜,说话!”

“常胜,你小子眼光够贼的!”是所长大刘的声音,“你这个炮儿点得漂亮,锉点子刚落地就让小于带着人掐了,疾风暴雨一通招呼立马全撂了。”

“刘所,您别跟我说黑话呀,我都快急死了!”常胜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其实他比谁都了解大刘,知道这个老所长的脾气,也知道他是刑警出身,一激动就会摆出以前的做派。

“再告诉你个好消息,韩婶的孙子也有下落了,被这个女人拐卖到甘肃去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这口气总算是喘匀了。”常胜紧握着电话眉开眼笑地看着王冬雨。

“你现在说话清净吗?还有一个重要的事得告诉你。”大刘的语气忽然变得冷峻了。

常胜看了一眼身边的王冬雨:“没问题,您说吧。”

“立即控制住你的保安赵广田,他是拐卖儿童团伙的犯罪嫌疑人。”

“啊?我没听错吧?”常胜瞪大眼睛。

“据刚刚抓获的嫌疑人罗美娟交代,赵广田参与了至少三起拐卖案件,他利用长途小巴车给这个团伙提供交通工具。这次罗美娟去狼窝铺找他,就是想找个地方避风头,虽然三年前赵广田就脱离了这个团伙,但罪行是抵消不了的!”

“有……有证据吗?”常胜无力地问了一句,声音小得连身边的王冬雨都听不见。

“有!公安处刑警队已经联系了平海、山东、甘肃的同行,他们会陆续把相关证据传过来的。我已经派小于带着人去狼窝铺接应你了。常胜,别婆婆妈妈的,给我控制住赵广田,不能让他跑了!”

“是。”常胜放下电话,转过脸看着同样满脸惊愕的王冬雨,“你都听见了?”

王冬雨不住地点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常胜拿起警棍和帽子,走到门口又回转过来,打开桌上的抽屉,从里面掏出一沓钱揣在口袋里,然后冲王冬雨说:“帮我看一下家,派出所小于他们要是来了……让他们在这儿等着,我把赛驴留下来陪着你。”

“常胜,广田他已经改好了,他不是坏人呀,他还帮过咱们啊!你……”

常胜停住脚步,但没有回头:“我保证劝他自首,但我不会放他逃走!”

四十六

蓝白道警车第一次悄无声息地开进村里,没有响警报,连车顶上的射灯都没开。常胜甚至没有将车开到赵广田家门外,而是停在了附近的路口。他这么做的确是用心良苦,一是避免让赵广田察觉,二是尽量不给附近邻居留下印象。来到赵家门外,他看见屋内亮着灯光才上前敲门。门打开了,开门的却是赵广田的母亲。

“是常警官啊,你怎么来了呀,广田不是找你去了吗?”

这句话让常胜浑身一紧,他的第一反应是赵广田跑了。这个结果恰恰证实了他之前闪烁其词的言语,飘忽不定的眼神,还有离开驻站点时的匆忙,甚至连给他的工资都不拿。“也许是我们走岔了,您看见他奔哪个方向去的吗?”

“好像是奔村西头去了,那边不是离着铁路近吗?”

“那我赶紧去西边找他,天马上就黑了。”常胜压抑着内心的焦急转身要走,就在转过身去的那一刻,他敏锐地感觉到老人疑惑的目光。他掏出兜里所有的钱递给老人,“伯母,这是广田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本来想给他的,既然到家了,就交给您吧,省得他乱花钱。”

“常警官,真是谢谢你啊!”老人接过钱,“你看看你,又送钱又送东西的,广田都告诉我了,奶粉还给我摆桌上呢。”

常胜没有时间再和老人客套了,匆匆告辞,上车奔着村西头的土路扎了下去。他对狼窝铺周边所有道路都烂熟于心,村西边离铁路线近,离公路也近,假如赵广田翻过山梁跑到公路上,可以随时搭上长途汽车,最不济也能扒火车,只要他跑出了山,就泥牛入海再也不好找了。

黑夜的笼罩,山路的颠簸,加上漫无目的的寻找,把常胜急得满头是汗。突然,在汽车灯光的照射下,他看见前方山路上一个弓着身子拼命蹬着自行车的人影。常胜使劲儿地按响喇叭,同时打开扩音器:“赵广田!我是常胜,你给我停下!”

喊声好像发令枪一样,不仅没有让赵广田停下,反而骑得更快了。

“赵广田,你给我停下!你的破自行车跑得过我四个轮子吗?停下!我警告你,你再不停下我就……我就撞过去了!”

或许是这个警告镇住了赵广田,也或许是赵广田实在没有力气蹬车了,只见他一个跟头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此时常胜的车速太快了,而赵广田就横躺在道路中间。情急之下,他迅速扭转方向盘,脚底下猛力踩住刹车。汽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裹挟着尘土和沙砾一头冲山边撞了过去。

这种撞击几乎是致命的。常胜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在胸前、背后狠狠地用铁锤敲击着一样。因为没系安全带,他的头撞破挡风玻璃后弹回来,又撞到方向盘上。他感觉自己的大腿有些发麻,胳膊也有点儿不听使唤。使劲儿咬了一下舌头,有痛感,但不明显,这至少说明自己还没有昏迷。他出伸手漫无目的地在车里摸索着,摸到的是扩音器的话筒。他把话筒凑到嘴边,先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费力地喊道:“赵广田,你还在吗?在——就答应我一声——”

赵广田早就吓呆了。他摔倒在地的时候,常胜的汽车奔着他呼啸而来。他恐惧地伸手挡住刺眼的车灯,他几乎能感觉到汽车扑向自己时喷出的热浪。他心想这回完蛋了。谁知道常胜硬生生地踩住了刹车,为了不撞上自己,他却撞到了山上。赵广田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说:“我在呀……”

“赵广田,我命令你,你……”一阵剧痛袭来,常胜吸了口凉气,话说到半截,说不下去了。

赵广田连滚带爬地赶过来哭丧着脸喊:“常警长,您都这样了,您就放我一马吧!”

常胜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稍稍喘了几口气:“我放了你,你又能跑到哪儿去?你就不为你老娘想想吗?她本来是想让你给她养老送终的,你这一跑,她怎么办?”

“我不跑,让警察抓去也得关起来啊!”

“关起来是接受法律的制裁,改造好了还可以重新再来呀。可你今天要是跑了,就算你暂时躲过抓捕,你还能回得来狼窝铺吗?”

“常警长,你别说了,我害怕啊!”赵广田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广田,跑不是办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无论跑到多么偏远的山村里,我们都能找到你,难道你还能跑到火星上去吗?按咱狼窝铺的辈分儿,你得喊我叔,按工作上的关系,你是我的保安员。我不对你宣讲政策,就劝你一句,自首吧!如果你不听,我现在是没有能力抓住你,但我要告诉你,有朝一日你在接受法律制裁时,会后悔的……”

看着驾驶室里面色苍白的常胜,赵广田百感交集。昔日里和常胜一起巡逻,一起走乡串户,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常胜对他亲如家人般的关心,对他老母亲的照顾,还有那天晚上自己挣脱开捆绑的绳索,跑去叫人来支援常胜时的情景……如开闸放水一样,瞬间填满了他记忆里的每一条渠道。他愣在那里,挪不动步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为什么让派出所来的人在驻站点等着吗?”常胜盯着眼前如在悬崖边缘上徘徊的赵广田,“我其实可以叫他们在前面的路上……堵着你。可是我想,应该是我把你带回去,这样你还能有自首的机会……”

“常警长,你别说了!我自首!我向你自首……”

赵广田跑到汽车边,想要拉开变形的车门,可因为撞击的力量太大,车门变形,被卡住了。赵广田从后面车厢里拿出撬棍,拼命地把门撬开,搀扶着常胜一点点挪出车外。两人筋疲力尽地靠在路边的山坡上,赵广田顺手抹了一把汗,却发现自己满手是血,他不禁惊叫起来:“血!血啊!”

常胜轻轻哼了一声:“是我腿上的血,你帮我看看伤得重吗?”

赵广田借着车灯光看过去,发现常胜的大腿外侧裂开了足有两寸多长的口子,鲜血还在缓缓地往外流淌。“常警长,叔,您这腿上的口子太大了,得赶紧去医院啊!”说罢,他拿起手机拨电话,可就是拨不出去,他又掏出常胜的手机拨打,结果还是一样。

常胜苦笑:“黄鼠狼专咬病鸭子,非赶上这个时候手机没信号。广田,我教你怎么给我包扎。你去车里门边上找找,那儿有一盒曲别针,是我去学校别宣传画用的。找到之后再把车座套拆了,撕成布条拿过来,包伤口用得着。”

赵广田手忙脚乱地找到曲别针,又按照常胜说的办法把座套撕成布条。常胜让赵广田先撕开自己的警裤,然后指着伤口说:“你用手捏住伤口,捏住一块别一个曲别针,然后再用布包上,来吧。”

“不不不,我干不了……”赵广田恐惧地摇晃着双手。

“这是最简单的现场救护,你别害怕。我要不是肋骨折了,自己就能动手,现在只能靠你了。来吧,这比挑手里的刺容易得多。”

“叔,我下不去手啊!”

常胜想移动一下身子,但即使稍微动一动,伤口里就会往外汩汩地冒出鲜血。“你看见了吧,我不能使劲儿,也不能让血总流着,时间长了失血过多会更麻烦。你别犹豫了,快点!”

赵广田在常胜的鼓励下,哆哆嗦嗦地拿起曲别针。每一次曲别针与伤口接触都会发出吱吱的声响,常胜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任凭汗水顺着脸颊流淌到身上。直到赵广田帮他包扎好伤口,他才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叔,您可真是山神爷啊!我长这么大,就听跃进大爷说过,他以前用手给别人抠过子弹。像您这样没有麻药往肉里缝针,我是第一次见。我打心眼里服您了!”赵广田由衷地感慨。

常胜喘了口粗气:“别捧臭脚,不爱听。给我弄根烟抽。”

赵广田急忙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过去,又打火给常胜点着。常胜狠狠地吸了几口:“广田,你小子够精的,一直跟我打马虎眼。现在我才明白你为嘛不愿意跟我去平海北站了……你是看见韩婶,心里搁不下呀,对吗?”

赵广田愧疚地点点头:“叔,我都后悔死了。当初要不是那俩钱闹的,谁愿意给他们帮忙呀,谁愿意干这个伤天害理的事啊!都是这个罗娘们儿把我拉下水的,我干了几次实在害怕,就躲开他们回老家了,可她还是阴魂不散。这回她想来山里长住,我没答应,她威胁我说不给她钱跑路就把我也点了,我只好给她钱让她走,谁想到她偏偏去坐火车。当时我在远处看着呢,您跟她一对眼神儿,我就知道完蛋了,唉……”

远处黑漆漆的山路上突然传来几声狗叫,这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像是在呼唤着自己的主人。常胜听出来了,这是赛驴。他赶紧吩咐赵广田去按汽车喇叭。几声喇叭响过,赛驴从夜幕中钻了出来,径直扑进常胜的怀里,不住地嗅着主人身上的味道,然后转过头去朝着漆黑的山路使劲儿地叫着……

“赛驴,我知道,是你搬救兵来了。”常胜爱怜地抚摸着赛驴的头,眼里忽然有些湿润。

紧接着,两辆开着大灯的汽车一前一后出现在山路上,前面的是王冬雨的车,后面紧跟着的是派出所的警车,他们在赛驴的引导下终于找到了常胜。

常胜瘫坐在地上,他想朝跑过来的王冬雨和小于招手,却抬不起胳膊,想跟他们说两句话,喉咙里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眼前的影像越来越模糊,直到漆黑一片……

四十七

外伤流血内伤骨折再加上猛烈撞击,虽然没伤及内脏,可也够平常人喝一壶的,但常胜几天就缓过来了,还能跟陪着他的周颖开玩笑,说医院里的饭菜像喂猪,让周颖给他做饭吃;跟来探视他的王喜柱、杨德明偷偷地要烟抽,弄得病房里烟雾缭绕,招来大夫护士一通斥责。

大刘和李教导员等人来看他,常胜抱怨:“我这回怎么着也得来个一级英模吧?你光拿束花就把我打发了?”

大刘和李教导员气不得笑不得,只得嘱咐他注意自己的言行,有些话跟自己人说说就算了,上级领导来看望的时候可千万别胡说。桥归桥路归路,大刘和李教导员从病房出来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常胜没有老生常谈,他不再提那个一年的期限,也不再问自己何时能回平海了。

常胜出院的时候,赵广田的案子已经进入司法程序。他特意跑到看守所去看了赵广田,因为都是熟人,看守所的民警没太限制时间。两人聊了好久,常胜嘱咐赵广田好好改造,出来以后还回狼窝铺,他跟王喜柱说好了,在中药种植基地给他留一份差事。

从看守所出来,常胜想起要去一趟刑警队。因为有个事情始终没有回音,让他心里感觉没着没落的。好在刑警队的预审大队离看守所不远,他溜达着不出五分钟就到了。预审大队副队长是常胜的同期,见面寒暄几句常胜就直奔主题,问对方自己拜托的事情怎么样了。副队长挠挠头说:“你恐怕是搞错了,现在这个案子已经进入尾声,土里鳖还是没有供认呀。按说盗窃、袭警、伤人,哪条罪都比毒死两只猪严重,可他别的都认了,就是这条不认账。”

“笔迹鉴定了吗?”

副队长摇摇头:“土里鳖认识的字,满打满算加一块儿没超过十个,写自己的名字还少了一笔呢,根本没法确定是不是他写的。”

驻站点的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常胜住院这些天,派出所展开了短期轮值活动,让没有来过狼窝铺的民警轮换着驻站,用大刘的话说,都去享受一下天然氧吧的滋润,也都去感受一下边远地区的辛苦。派出所还请示公安处给狼窝铺驻站点更换了一辆新警车,高配的警用桑塔纳。常胜抚摸着屋子里那些自己熟悉的物件,心里油然升起一种亲切感。虽然离开的时间并不算长,可感觉总像是分开了好久似的。

仿佛是要欢迎常胜重归故里,狼窝铺这些天很平静,就连以往热闹的货场也少了往来穿梭的货物列车。夜晚的山里还是那么寂静,驻站点里,只有赛驴忠实地陪着他。常胜一边抚摸着赛驴,一边与周颖通过微信聊天。他们聊天的内容也在悄然发生变化,温情在来往的文字间荡漾。

时间已经接近深夜了,常胜让赛驴回到外屋的棉垫上,自己则把脱下的警服、帽子、警棍、强光手电等依次放好。这也是他的习惯,一旦发生突然情况,能做到忙而不乱,不至于丢盔卸甲地跑出去赤膊上阵。收拾完毕刚要躺下,桌上的电话猛然响了起来。

“你好,狼窝铺车站驻站民警常胜!”他习惯地自报家门。

“常警官,我是老贾呀。”

“得,你这么晚给我打电话肯定没好事,我就当是你补办欢迎仪式吧。说,怎么了?”说话间,常胜已经抓起了警服。

“有一起路外伤亡案件。刚才客k136次司机报告,在狼窝铺正线144.3公里处碾压了一个人,据司机说是该人抢行通过线路,因为车速太快,又是夜间,虽然鸣笛示警,可还是撞上了。”

以前铁路沿线没有架设护网时,来往的行人或者机动车横穿铁路时常会与通过的火车遭遇,其结果往往惨不忍睹,侥幸能有个完整尸首的,也是头开肉裂骨断筋折。出现场的铁路公安民警基本上都有这个经历,就是沿着铁道线去寻找尸体碎片,一一拼凑起来,还亡者一个整尸首,给那些死去的人留下最后的尊严。

警车开到车站,贾站长和一名职工已经在等着了。常胜让两人上车,亮起警灯,一脚油门奔着出事现场开去。一路上,他详细地询问事发经过,贾站长只是按照火车司机的说法,断断续续的,也不完整。常胜有点儿诧异,正线144.3公里在后封台村附近,两边道路平坦而且是高路基,好像已经加固护网了,人是怎么钻进去的呢?

来到出事地点附近,常胜让职工在道边看着汽车,他和贾站长举着手电,借着钢轨反射的幽光爬上了线路。像常胜和贾站长这样经常在铁路沿线行走的人,一般都对线路上的里程碑很敏感,他们就是通过这些石牌给自己要找的区段定位的。往前走了一段,贾站长用手电照射着石牌上的数字:“就是这里了,144。”

常胜站在道心,用手电照着两侧的护网,发现靠近坡道的护网被撕开了一个洞,而对面的护网也像孪生兄弟似的豁开一个口子。这说明经常有人从豁开的地方钻过去,看来死鬼是熟悉这个地方呀。往前走出几十步,常胜看见铁道边上趴着黑乎乎的一团东西,直觉告诉他,这可能就是死者的遗体了。他叫贾站长帮他打手电照明,自己端起相机准备拍摄。

这是常胜自到狼窝铺以来遇到的第一起路外伤亡案件。他认真察看死者的伤情,边看边换着角度拍照,嘴里还念念有词,贾站长凑近了才听清楚,他是在叙述勘察结果:“死者头南脚北呈俯卧状,头部有明显开放伤,判断是抢行通过铁道时被火车车头撞击,然后翻滚到路基上死亡。右臂……右臂疑似骨折。老贾,你给我照着点儿,我把尸体翻过来看看……”

贾站长把强光手电举得很高,常胜慢慢地将尸体翻转过来,不由吸了一口凉气。贾站长也感觉到了常胜身体轻微的颤动,连忙问道:“常警官,怎么了?”

常胜指着死者前胸的一片血迹说:“从火车司机的速报和现场来看,死者的致命伤应该是头部,被撞到时先翻滚出去,然后才落到路基上,而且被撞瞬间他的手臂有一个下意识的遮挡动作。所以,如果死者手臂、头部有血很正常,可是他的前胸怎么会有血迹呢?”

“也许是死后流到胸口上的呢?”

“不像。你看,这是路基上坡,他头朝下俯卧着,要是流血的话应该是流到路基上,还是仔细检查一下吧。”说着,常胜打开勘察包,从里面拿出剪子和镊子准备剪开死者的衣服。

贾站长似乎有点儿紧张,拿电筒的手晃动了一下。

常胜回头说:“老贾,你照稳点儿,灯光别晃,我看不清楚。”

“常警官,我想跟你说……”贾站长的语气里带着些踌躇,“这人……这人是被火车撞死的,论起来是横死。狼窝铺山里有这么个忌讳,横死的人最好别动,动了就怕有冤魂野鬼找上你……”

“我知道这个说法,可发现疑点不去查,我心里别扭。老贾,不管死者是谁,都应该给他个交代。我这个职业就是辟邪的,孤魂野鬼见了我也得给点儿面子。到时候我跟他们说说,这事是我逼着你干的,让他们找我来。”

贾站长无可奈何,只得继续举着手电为常胜照明。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常胜轻轻地剪开死者的衣服。他首先看到的是死者胸前两沓厚厚的人民币,在成沓的钱上有刀锋捅过的痕迹。拿开这些钱,死者胸前赫然有一个血洞。

常胜分析,是这沓钱挡住了刀锋,但刀子还是刺破了死者的前胸。他忍着伤痛跑到这里,想穿越线路继续逃跑,不巧这个时候列车通过,直接撞上了他。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路外伤亡事件了,是刑事案件。常胜继续翻着死者的口袋,想从里面找到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但是除了掏出两个包着东西的塑料袋,再没有任何发现。常胜冲着亮光举起塑料袋,里面是类似冰糖的晶体。这是什么玩意儿?他看着看着,神经忽然绷紧了,难道是冰毒?

想到这里,常胜朝远处打了一个呼哨,赛驴穿过幽黑的铁道线跑了过来。他指了指死者和周围的地方,赛驴凑过去低头嗅了一下,然后转身朝护网那边跑去。在赛驴的带领下,常胜和贾站长穿过护网,在路基边停下,手电光照到了溅落在石渣上的点点血迹,顺着血迹来到公路上,赛驴正围着一块地方转悠。常胜走过去蹲下身仔细察看,地上残留的汽车轮胎印,表明这个地方曾经停过一辆小型汽车。他又举起手电向身后照去,不远处路基上的护网清晰可见,钢轨还幽幽地闪着亮光。

“常警官,你找到什么了?”跟随过来的贾站长不解地问道。

常胜没有直接回答贾站长的话,而是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目测了一下从这里到铁道上的距离:“老贾,都说我嘴黑,其实你比我嘴还黑。这回还真让你说对了,他兴许就是孤魂野鬼。”

“哎哟,常警官,你可别吓唬我啊!”

“你别怕,”常胜摆摆手说,“你在这儿站着,看着我朝铁路线上跑,等我钻过护网爬上铁道时,你用手电给我打一下强光。”

“你到底想干吗呀,这黑灯瞎火的,多瘆人啊!”

“我就是想印证一下自己的判断,帮忙看着点儿,现在我开始了。”

常胜说完,先走到赛驴打转的地方席地而坐,少顷,抬腿空蹬了一下,然后作势手捂着胸口脚步有些踉跄地朝铁道跑去。他这是在设身处地地还原案发时的情况。

他假设自己就是这个死者,先是在车里被熟人突袭,匕首刺中了自己的前胸。但凶手没有想到,揣在身上的钱挡住了刀刃,虽然刺中了,但没有致命。他挣扎着推开凶手踢开车门,手捂着胸口拼命朝铁道线上奔跑。他了解这段线路,知道这里护网的缺口,想从这里能穿过铁路跑到对面。凶手在后面追赶,两人的距离不会太远。他踉踉跄跄地爬上路基,钻过护网跑到铁道上,这时,一列火车呼啸而至……

贾站长在他身后用手电打了强光:“常警官,常警官,你赶紧回来吧。”

常胜没有理会贾站长的呼喊,他掏出手机拨通派出所的值班电话:“狼窝铺驻站点常胜,有一起路外伤亡,请报刑警队出现场……”

四十八

刑警队赶到的时候,常胜已经拉好了警戒线。

大案队的张队长认识常胜,两个人互相递烟点火聊了几句,看着刑警队员们熟练地进行着现场勘察,常胜禁不住感慨:“当初去刑警队就好了,一水的新设备怎么看都像正规军,我们充其量也就是土八路。”

张队长笑着说:“装备好没有用,关键是脑子好使才行。像这个现场,你要不认真,也许就滑过去了,所以说,咱们这行还是那句老话,结束战斗得靠步兵。”

张队长的话让常胜陷入了沉思,也让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不是想象中的那样风平浪静,平静的水面下有暗流涌动。

常胜不是个闲得住的人,144.3公里的这个案子过了几天没有结果,也没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办。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兴许就坐等通知了,可他不这么想。狼窝铺这块地方纵横交错的铁路线都归公安管,连沿线附近的村庄也在管辖范围内,既然上级领导没有明确的指示,我走乡串户宣传爱路知识总行吧?于是他带着赛驴,装上水桶,直奔后封台去了。

其实他有自己的小心思,既然这起案件发生的地点靠近后封台,那就说明死者与后封台村多少有点儿联系,他可以借助沿线宣传的机会,去后封台搞一次暗中调查。

杨德明看见常胜,拉着他的手就要去村委会:“进屋歇会儿,别一到村里来就走访宣传的没个完,你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要是累坏了,王喜柱准得往我身上推。”

常胜笑着说:“没这么夸张,我又不是纸糊的。”

两人聊着闲天,常胜很自然地把话头引向前几天的事情:“对这个案子村里有什么反应?”

杨德明摇头说:“这个死者不是咱村里的人,如果是,我还能不认识吗?不瞒你说,我连村里租咱地方的那个公司的人都问了,他们也说没有这个人。”

这句话提醒了常胜,对呀,后封台还有个平海市开发水资源的公司在这儿呢。“大哥,带我去打几桶山泉水吧,好些天没喝到您后封台的水了。”

常胜这回选择的打水地点就在水资源公司的门口。打完水,他带着赛驴溜达到公司的院子里,没走上几步,就被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拦住了。杨德明赶忙介绍了常胜的身份。对方听说是驻站的铁路公安,神情中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赶紧掏出烟来客气:“今后还希望您能多关照。”

常胜大大咧咧地点点头,满口答应着和杨德明走了出来。但是,对方神色上的微妙变化,赛驴竖起耳朵如找到嗅源般的样子,还有随着山风刮到他鼻子里的那股隐隐的味道,让他心里打了一个结。

刚回到驻站点,他就接到大刘的电话,语气严峻地告诉他:“最近这些天,铁路沿线宣传以狼窝铺村为主,不要跑得太远了。一个是刚回到岗位上要注意身体,另外,不要影响别人的工作。”

常胜有点儿不高兴:“我能影响谁工作呀?我是去自己的管区巡查,碍别人什么事?”

“你别跟我顶嘴,让你盯着狼窝铺车站你就盯着,余下的事刑警队张队长以后会告诉你的。”

四十九

大刘是所长,他说的话等于是下达了命令,常胜心里虽然不愿意,可也得执行。不让去远处,就在近处转悠吧。两天下来,常胜把狼窝铺车站的每个地方、每间屋子的门槛都踩遍了,好在大家伙跟他都熟悉,到哪里都能沏上茶摆好座位聊几句。常胜也把王喜柱给他的好烟叶捧在手里,每到一处,就和几杆烟枪们抽一通,弄得到处烟雾缭绕,进了车站办公的小楼就能闻到呛人的烟叶味。

这天,常胜又带着赛驴从货场转悠到车站,刚走到办公小楼下面,就看见从二楼的窗户里扔出来个烟盒。

“哎!这谁呀,满处乱扔垃圾,把脑袋露出来让我看看。”常胜扯着脖子朝楼上喊。

二楼窗户里探出个脑袋,是车站的吕调度。看见常胜,急忙换上笑脸:“常警官,是我扔的,这不是没烟抽了吗,一生气把烟盒扔了,一会儿我下去捡。”

“至于这么大脾气吗,没烟抽买去呀,找谁要一支谁还不给你?”常胜顺手把烟盒捡了起来,朝楼上扬扬手,“得了,你等着吧,我给你送粮食去!”

车站无论大小都有一个与行车相关的调度室,这个屋子属于闲人免进的地方,也是车站的要害部门。因为事关行车安全,所以必须是车站各个部门的重中之重,调度员二十四小时轮班,从不会缺岗断人。平时就连常胜也很少来这儿,今天吕调度这个烟盒扔得真巧,正赶上他巡视货场回来,还带着烟叶,他想也该去这个屋子转转了,于是带着赛驴上了二楼。

吕调度正愁没烟抽呢,常胜雪中送炭来了。两人也没客气,摊开烟丝,撒在撕好的纸条上卷喇叭筒,点上火就开始喷云吐雾。常胜很少进车站调度室,对里面的线路图显示器都很感兴趣,尤其是那个车站平面的电子显示器,就在他要凑到跟前去仔细看看时,旁边墙上挂着的一块小黑板引起了他的注意。

黑板本身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黑板上的粉笔字让常胜瞪起了眼睛。调度室里的黑板是用来记录车次时间、序号,还有重点列车、警卫列车的级别和通过线路用的。出于保密的缘故,黑板上的文字和符号都属于铁路内部用语,在外行看来,和天书差不多。让常胜瞪起眼睛的不是这些莫名其妙的符号,而是书写这些符号的粉笔。

以前怎么把调度室也有粉笔这个事给忽略了?常胜暗自责备自己。赵广田家养的猪被毒死,投毒人在猪圈墙角上留下的警告就是用粉笔写的。当时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地查这个线索,但常胜也把小学校、村委会这两个能接触到粉笔的地方列入怀疑范围。为此,他还悄悄地让王冬雨把有机会进入学校的人员列了份名单。随着他的调查,名单上的人都因为与赵广田没有利害关系被排除了。而盗窃团伙的主犯土里鳖落网后,对此事矢口否认,让这个小小的案子变成了悬案。可现在,阴差阳错地在调度室里看见粉笔,这让常胜意识到以前的调查还是有漏洞。

正当常胜仔细端详墙上的黑板字时,调度室的门开了,郑义走了进来。看见常胜坐在屋里,他先是怔了一下,随后立即露出笑容:“你怎么跑调度室里来了?是有警卫任务还是来查重点列车?”

常胜摊开两手:“什么也不是,我是来检查车站的重点部位,看看调度室里的防火设施齐全不。”

说话间,蹲在门外的赛驴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子,紧跟在郑义的身后嗅着。郑义吓了一跳,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他是很害怕狗的。常胜急忙喝住赛驴,可赛驴仿佛没听见常胜的指令,仍旧固执地跟随着郑义的脚步。

“你看你还挺招赛驴喜欢的。”常胜笑着说。

郑义苦笑:“我从小就怕狗,见了狗无论大小都躲着走。”

“我还是把赛驴牵走吧,别影响你们工作。”常胜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牵着赛驴从调度室里出来,但他没有马上离开车站办公小楼,而是又挨屋转悠了一圈,还特意跑到贾站长的办公室里喝了杯茶。

从车站返回驻站点的路上,常胜心里的疑团不仅没有解开,反倒是越来越重了。赛驴是条警犬,它不会无缘无故地纠缠一个人,除非此人与它嗅到的味道有关联。为了证明这一点,常胜装作漫无目的地在车站里闲逛,有意识地观察赛驴对每个人的反应,结果从职工到贾站长,赛驴都没有表现出对郑义的那种敏感。

这说明什么问题呢?回到驻站点,常胜拿出纸笔,在上面潦草地写上一些关联人员的名字,又用直线和曲线相互串联,但画到最后总是接续不上。他心里明白,要让各种线条顺畅链接,必须有证据支持。

在屋子里转悠了几圈,他终于下定决心,按照那张关系图上的顺序,挨个儿给相关人员打电话,第一个就是王冬雨。电话接通后,王冬雨说自己正在平海市里跟医药公司商谈合同呢。常胜先表示祝贺,然后问了几句王冬雨上大学时的学习情况和专业,王冬雨虽然很奇怪,但还是一五一十说了。

接着,常胜又给后封台村的杨德明打电话。两人寒暄了几句,常胜忽然向对方问起一个事情,杨德明仔细想了一阵,原原本本地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常胜。

这些事情办完了,他又开车来到那对聋哑夫妇的家中。自从他答应了周桦鹏继续资助这对夫妇的女儿,每个月都专程去一趟县城,到邮局给这家人汇一百块钱。这对夫妇看到常胜很高兴。常胜用简单的手语跟他们交流了一阵,等女孩儿放学回家,又问了孩子几个问题才告辞离开。

回到驻站点,天已经擦黑了。他看着桌上自己画的关系图,又拿起笔重新做了标注。下一个要找的人是贾站长,他刚拿起电话,屋门开了,大案队的张队长和训犬队的赵军走了进来。

见到这二位,常胜愣住了。张队长示意赵军关好门,自己坐在常胜面前说,看了看桌上的关系图,不由感慨道:“看起来你们所长真的是非常了解你呀!他跟我说过,你小子认定的事,肯定没完没了,不弄出来个子丑寅卯来不踏实。”

张队长告诉常胜,后封台村隐匿着一个制毒团伙,这伙人打着平海市水资源公司的旗号,利用当地丰富的药材资源进行化学合成,生产出成批量的冰毒。为了不给警方留下线索,他们升级了制毒工艺,安装多重吸收废气的装置,使得制毒废气的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控制。第一次去水资源公司的时候,常胜在山泉边曾闻到一丝腐败的气味,就是制毒排放的废气。他们还将制毒过程中产生的其他废料进行了处理,因此这个制毒团伙才能长期盘踞在村子里,一直没有被发现。

平海市公安局在侦破一起贩毒案时,意识到在平海市周边存在着这么一个制毒窝点,经过一系列调查,终于把目标锁定在狼窝铺地区。恰恰在此时,贩毒团伙发生内讧,一名嫌疑人被同伙刺伤,逃跑过程中被火车撞死。幸而常胜及时赶到现场,没有按照常规当作路外伤亡处理,为整个儿案件的侦查定位,乃至最终端掉这个制毒窝点打下了坚实基础。

考虑到常胜是驻站民警,在铁路沿线活动范围广、目标大,如果过于频繁地出现在制毒窝点周围,很可能会打草惊蛇,因此,一开始并没有让常胜参与进来。张队长开玩笑说:“你小子去了一趟那个水资源公司,这帮人紧张了好半天。要不是我赶紧让大刘给你打电话,这帮人真的就惊了。”

常胜有点儿不好意思:“你们要早告诉我,我就不去了。当时是觉得可疑,再加上赛驴也有点儿敏感,所以才想去看看。”

一旁的赵军插话说:“幸亏赛驴不是很敏感,要换我带来的拉布拉多,估计当时就得嗅出问题来。”

张队长说:“这次是平海市局和我们联合行动,分三个战场,第一是后封台水资源公司,第二是平海市里的贩毒网络,第三……”说到这儿,他看了看全神贯注的常胜,“第三是狼窝铺火车站!制毒团伙的另一个关键人物就在这里。”

常胜听着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我大概想到了。”

张队长有点儿不敢相信:“你知道是谁?”

常胜点点头,指着桌上关系图上面的一个名字:“是他吗?”

五十

郑义收拾好东西,提着公文包走出房间。他要离开这个车站了。调令是前两天下达的,在偏远的山区里工作这么久,也该换换环境了,更何况他还动用了准岳父,那个铁路局的副局长的关系。他最后看看自己的办公室,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说不清的东西。

“走了……”他嘴里轻轻念叨了一句,又重重地关上门,仿佛要切断所有的离愁别绪。

走出车站办公小楼,郑义猛然间看见常胜牵着赛驴站在门口,正朝他笑呢。

“常警官,你怎么在这儿呀?不是专程来送我的吧?”郑义笑着问。

“我是来送你的,同时还想问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常胜也笑着回答。

郑义想了想说:“工作都交接完了,上面会派新的书记来狼窝铺。这段时间能和你一起工作,我很荣幸呀。”

常胜摇摇头说:“不是交代这个,是你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有交代吗?”

“你说什么?”郑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你是制毒团伙的主要成员,用现在新潮点儿的话说,你为制毒团伙提供技术支持,而且还利用职务之便为他们打掩护,携带毒品啊。”

“胡说八道!常胜,你说话可要负责任!”郑义厉声说道。

“身为警察,我说话当然是负责任的。”常胜的目光突然冷峻起来,“如果你有兴趣,我帮你分析分析,你也许就没这么大的脾气了。”

郑义摆摆手:“我没时间跟你纠缠,我还要回平海呢。”刚刚抬腿要走,忽然看见赛驴虎视眈眈地瞪着眼睛站在他脚边,堵住了他要离开的任何通道。

常胜抬手看看表:“时间来得及,旅客列车还没到呢。我继续刚才的话题吧,这个制毒团伙的主犯是你的老乡兼同学。别看他在上大学的时候学习成绩不怎么样,可搞化学研究却是一门灵儿,他研制出生产冰毒的化学配方,可解决不了废气、废水污染的问题,于是就找到了你。哦,你在大学的时候学的恰恰是环保工程专业,你懂得怎么处理这些污染源,而且能把对环境的影响降到最低。我说得没错吧?”

“你……一派胡言……信口雌黄!”郑义的额头上冒出了虚汗。

“急眼了?这就说明我捅到你的痛处了。”常胜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我没来到狼窝铺驻站点之前,你们的研发工程进行得很顺利,也有了职业掩护;但自从我来到狼窝铺以后,你忽然感到了危险。说实话,刚开始我没有想到这里会有制毒窝点,我的精力都集中在打击防范货盗上面了。说起来,这个货盗团伙和你们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盗窃来的赃物,绝大部分是你们这个团伙包销的。你们这么做并不是贪图这点儿小钱,而是养着这帮歹徒,让他们吸引警方的注意力。这点我说得对吧?”

郑义阴沉的目光盯着常胜,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让人毒死赵广田家里的猪,然后留下字迹嫁祸盗窃团伙,这一招挺聪明的。可是,你忽略了一点,投毒的人没有听你的话,他本来应该跑向别的地方,哪怕跑回平海市都行,可他偏偏自作聪明地跑回你们的制毒窝点,因为担心被赛驴追踪到,他还故意在山溪边上扰乱了嗅源。可即便如此,我也跟到了后封台。你知道这个情况后更慌了,想尽一切办法给我出难题,恨不得把我置于死地。我再顺便说一句,那个投毒的家伙就是被火车撞死的那个人吧,他应该是你们的合伙人,因为分赃不均内讧了,所以你们想杀人灭口,结果他带着刀伤却被火车撞死了。这一段你没什么异议吧?”

郑义的脸色煞白,手脚不自觉地颤抖着。

“我就很奇怪,每当有事情发生的时候总会一波三折。我抓周桦鹏的时候,已经把候车室里的人全疏散了,可那对聋哑夫妇和孩子突然跑进来,差点儿酿成了大祸。我问过他们,当时是你守在外面,也是你放他们进来的!你真够狠的,为了把我除掉,不惜搭上无辜者的性命。救灾物资车皮的排列,是你在前一天做表安排的,将药品和医疗器械安排在外道也是你干的,然后你请假回平海,把责任推给贾站长,以至于我好长时间都怀疑是贾站长和盗窃团伙内外勾结。狼窝铺和后封台的村民发生纠纷,本来我已经说服王喜柱带人回去,可就在这个时候,杨德明却带人冲过来了。如果不是当时处理及时,两村村民械斗,局面就不可收拾了。给杨德明报信的是水资源公司的人,其幕后也是你递的招儿吧?郑义,你太损了!这是要出人命的你知道吗!”

郑义长长呼出口气:“常胜,你说了半天,有证据吗?如果没有,请你躲开,不要耽误我的时间。”

常胜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你要证据吗,好!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就在我和你说话的同时,平海市局和平海铁路公安处的联合行动已经开始了。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现在已经抓获了制毒和贩毒的犯罪嫌疑人,而且马上会通过微信把照片发过来,同时还会配有指证你的视频。假如这些还不够,那请你把总是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打开,里面的冰毒成品还不够治你的罪吗!”

郑义彻底崩溃了。他浑身颤抖着,拿着公文包的手一松,公文包掉在了地上。

常胜上前挽住郑义的胳膊:“列车快进站了,我送你回平海。”

郑义狼狈地跟着常胜来到站台上,眼里露出绝望的神情。

常胜摇摇头说:“我再补充一点,你偷偷地写匿名信、发电子邮件举报我这件事办得挺不成功的,虽然你刻意用新老两种形式来代表和区分举报人群,但现在的高科技还是能还原你的本来面目。我就不明白,你受过高等教育,明明有大好前途,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郑义低下头喃喃地说:“钱,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钱吗?有了钱我能过上好日子,有了钱我不会让别人看不起,有了钱我能给上面的人行贿送礼,我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常胜鄙夷地看着郑义:“看来王冬雨真是把你看透了。”

郑义脸色一变:“你别跟我提她。这个傻女人懂什么?她宁可喜欢你也不喜欢我。我哪点儿不比你优秀,我哪点儿比不上你?你就是最低级别的警察,让你抓住我,真是耻辱。你敢放开我吗?你放开我就去卧轨!”

常胜看了看渐渐接近站台的列车,忽然松开了紧抓住郑义的手:“我给你这个雪耻的机会。既然你想用自己的血来洗刷罪恶,我不阻拦你。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列车进站前缓速行驶,你跳下去的时候,机车前挡会把你卷进去,你会被机车拖出很远还不能断气。运气好的话,你会在极度痛苦中死去,这也是你这种人应得的报应!车来了,你跳吧!”

列车进站了,郑义则像泥一样瘫软在站台上。

五十一

狼窝铺驻站点成了铁路公安局、公安处的先进典型,铁路公安局还在这里召开了声势浩大的表彰会,把常胜披红挂彩地捯饬一通推到前台演讲。常胜虽然不擅长当众作报告,好在有李教导员的文字担当,他照本宣科,也算勉强过关。所长大刘借着这个东风,宣布派出所里的所有人员都要去狼窝铺轮值,少则一周多则半月,在熟悉沿线驻站业务的同时积极向常胜同志学习,学习他这样那样,总之是好多样的各种精神。

常胜的驻站点热闹了起来,每隔一段时间的迎来送往,都让他更充分地体会到了当老师的成就感。

轮到小于带着铺盖卷和洗漱用具来到车站,常胜依旧热情接待,为他安排好睡觉的地方,带着他熟悉车站的各个部位。晚上巡视回来,两人坐在一起聊着以前的事情,说到抓获拐卖人口的女嫌疑人时,常胜拍着小于的肩膀:“不愧是我徒弟,反应就是快!”

小于一个劲儿地点头:“师傅,我就是您徒弟呀,现在是,以后也是。”

临回平海前一天的晚上,小于辗转反侧很久,终于向常胜道出了一个秘密。

原来,致使常胜发配到狼窝铺的那个事件,关键的两点他都清楚。一个是值班记录的丢失,一个是常胜被发到网上的照片,这些都是张彦斌干的。张彦斌早就知道竞聘副所长的消息,他认为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常胜。趁着这个机会,他撕掉了当天的值班记录,并且把偷拍到的照片传到了网上。小于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可张彦斌却对他说:“常胜是老警长,出点儿事不会影响太大,你是年轻民警,还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权衡利弊,小于选择了沉默,在得到张彦斌的帮助当上警长之后,又在台湾同胞的事情上为张彦斌打了马虎眼。

常胜很平静,既没有像以前似的骂张彦斌不是个东西,也没有指责小于没有立场像棵墙头草随风倒,他说:“事情都过去了,以后你也不要再和别人提这个事。”

见小于不解,他解释说:“以前我是和彦斌有过争执,也总看不上他的做派。但在狼窝铺这一年多,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最要紧的是让我懂得了自己的价值。咱们铁路公安其实就像铁道上的道钉,迎着风霜顶着雨雪千磨万轧地钉在路基上,看着不起眼,可少了它就不行。别人给不给咱养护、添油咱不管,咱自己别松了扣就成。”

转眼又是秋天了,狼窝铺又迎来了喜事,很快,这里就要通高铁了。

这天,常胜刚与贾站长接洽完,正要准备去沿线宣传,派出所来了通知,让他做好交接准备,明天回所里报到。常胜被这个消息搞得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急忙追问调自己回去的原因。大刘透露给他一个消息:“平海市要再建设一个高铁站,抽调骨干参加前期准备工作,公安处点名要你。”

常胜又问是谁来接替他,大刘含糊其辞:“等人来了你就知道了。”

转天,常胜早早地在站台上等待着来人。当列车停稳,看见从车厢里走下来背着背包的张彦斌时,他不禁愣了一下:“彦斌啊,来接班的怎么是你呀?”

张彦斌略显尴尬:“我怎么就不能来了?跟你以前一样,发配沧州呗。”

常胜没有被张彦斌失落的情绪感染,而是呵呵笑着说:“我以前来是发配,现在狼窝铺可是好地方,没听说马上要通高铁了吗?”

来到驻站点,常胜先帮着张彦斌收拾好行李,然后说:“正好赶上饭口,我去车站食堂端饭,咱俩就在驻站点里吃吧。”

看着常胜的背影,张彦斌悄悄叹了口气。他实在无法面对常胜,也无法向常胜言明自己是因为违纪被撤职,受处分来狼窝铺驻站点的。他担心常胜会耻笑他,也担心常胜不给他好脸色看。

常胜端着饭菜回来了。他在桌上摆好碗筷,又捧出了一坛子果汁:“彦斌,你来了,我得有个欢迎仪式。这坛子里虽说不是酒,但也是个意思。来,我给你倒上。”

一边吃饭,常胜一边介绍着车站的环境,最后把话题转到驻站点的屋子里。常胜指着屋里的东西说:“我置的家当都给你留下,台账也是齐全的,警械装备都是最好的,汽车也给你加满油了,以后有时间开出去转转……”

常胜的态度让张彦斌心里升起一份愧疚。他本以为常胜一定会出一些难题给自己,没想到常胜根本不计前嫌。看着常胜憨厚的笑容,听着常胜诚恳的话语,他的心颤动了,猛然间生出一股冲动,双手端起大碗:“常胜,我想跟你说……”

“别说了,你肯定是担心管界内的情况吧。这个你放心,我已经和村两委的王喜柱说了,他们保证会像配合我一样配合你的工作。”

“不是,我是想告诉你……”

“我知道,”常胜打断他的话,“车站的贾站长我也提前打过招呼了,他知道所里会派人来接班,也表示一定大力支持咱们的工作。还有,小学的张校长是个大学问人,在村里威望挺高的,你没事多找他聊聊,也在生活上多关心他一下。”

“我是想说……”

“彦斌,我走了以后,驻站点就交给你了。山里的风大,晚上出去巡线的时候记得多穿点儿,尽量少吃凉东西,刚来山里,肠胃容易不适应。”

“常胜,我是想说,我对不起你啊……”张彦斌把手中的大碗蹾在桌上,他终于把淤积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面对宽厚的常胜,他无法再保持那点儿难堪的矜持。哪怕让常胜打一顿,自己心里也会好受点儿。

常胜慢慢放下手中的碗,站起身来戴好帽子,把桌边的帽子递给张彦斌。看着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干净整齐一身警服,他朝门外指了一下:“我们出去说。”

两人来到院子里,正疑惑间,常胜突然转回身,对张彦斌大声说:“你脚下的地方是狼窝铺火车站公安民警驻站点。狼窝铺站是平海铁路公安处管辖的四等站,站长915米,站宽78米,管辖沿线31.28公里。站舍、办公楼两层,客运候车室一间,站台两个,货场两处。沿线管辖五个自然村状况良好,无废旧物品收购站和冶炼小红炉。现在,我把他一寸不少地交给你,希望你接班以后守住这块阵地!”

这番话如重锤一样打在张彦斌的身上,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任由它流淌而出。常胜这是在以铁路公安最隆重的仪式和自己办交接啊!他以最高规格的礼仪来体现对自己的尊重,同时也传达着一个信息——你是我最亲密的战友和兄弟!

现在,所有的话都显得多余了。他稳定了一下情绪,两脚并拢,端正身形,举起右手向常胜敬礼:“张彦斌接班!”

常胜立正还礼:“常胜交班!”

五十二

常胜带着赛驴来到狼窝铺小学门口,他想在临行前和王冬雨告个别,对这个红颜知己,这个给了他莫大支持和帮助的妹妹道一声珍重。

可是,他没有见到王冬雨。张校长给了他一封信,说这是王冬雨留给他的。常胜问王冬雨去哪儿了,什么时候走的。张校长惋惜地说:“冬雨走了好几天了,说是回平海参加支教会议,也许就不回来了。”

离开学校,常胜独自走在路上,身后只有赛驴默默跟随。走到乡间土路旁的那棵树下,他想起就是在这儿第一次和王冬雨见面的。他坐在树下,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缓缓打开,王冬雨娟秀的字迹跃入眼帘。

常胜: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许已经到北京了。

我参加的是平海市青联组织的支教宣讲团,一行几十人浩浩荡荡的,所以你不用为我的安全担心。和你在狼窝铺相处的这段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时候,虽然总和你抬杠拌嘴,但我爱听你说话。回想起来,在家乡支教的这些日子,最值得记忆的,就是狼窝铺发生的巨大变化。而你这个铁路公安的小警察,恰是这里面的主角。

本来想给你发段微信,或是视频留言,但想想还是算了吧。毕竟我是个教师,如果从我这里再不使用传统的书信工具,怎么还能去现身说法呢。我想你肯定很想知道,在我受伤以后你去看望我时碰见周颖姐姐的情况吧,也想问我们聊了什么吧?我不告诉你,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但有一点我可以坦率地和你讲,周颖姐姐是个好人,至少她赢得了我的尊重。

我们在狼窝铺一起合作过的事情,我已经全部交给了乡政府,从红郎山货品牌到现在搞的旅游农家院,从待建的中草药种植基地到调解两个村的矛盾,撮合他们修成了桥梁铺好了公路。这其中也有你的一份心血。

我知道你一直暗地里叫我“钱串子”、“财迷丫头”,我也以各种名目横征暴敛了你不少的钱财。其实,不仅是你,就连我老爸也是如此。说出来你也许会原谅我,我想给村里的小学校增添一些电脑,再架设一条宽带,让山里的孩子足不出户也能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些钱作为基金给小学校留下了。

好了,我不多说了,让我们情谊常在,彼此都把狼窝铺这段记忆留在心里吧。

对了,吹一段《鸿雁》吧。

等你把鸿雁召唤回来的时候,狼窝铺就会真的山乡巨变了……

常胜看完信,把信纸折叠好,小心地揣进上衣口袋里。少顷,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只口琴,轻轻地擦了擦,放到嘴边,吹起了那首他吹奏过无数遍的《鸿雁》……

尾 声

又过了不到一年,新建的高铁线路从狼窝铺通过,沉寂的群山热闹起来。虽然常胜始终和山里的人们保持着联系,但因为工作调动,一直没有再回去过。这次他和周颖乘坐高铁从外地返回,特意挑选了经由狼窝铺的这条线路,就是为了在飞驰的列车上,透过车窗,再看一眼如今的狼窝铺车站。

但是,高铁的速度太快了,没等常胜和周颖仔细看一眼车站的全貌,列车早已呼啸而过。

就在常胜有点儿郁闷的时候,周颖忽然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快看,快看啊,山上……”

常胜顺着周颖的手指望去,远处的山上并排呈现着几个红色的大字,在晴空下异常显眼:“常胜!常回家看看!”

这字是矗立在山顶上的,它像是广告语,又像是深情的召唤,召唤每一趟经过这里的列车,召唤一个叫常胜的人。

“我的驻站点,我的乡亲们……”常胜喃喃自语,泪水夺眶而出。

(全文完)

责任编辑/季 伟

文字编辑/吴贺佳

绘图/芥 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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