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 艳
(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0)
清末佛山坊刻越南喃字小说戏曲考述
严艳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 510630)
[关键词]佛山坊刻;越南喃字小说戏曲;出版;传播
[摘要]清末佛山刻印成为广东刻印中心之一,其所刻之书流传至东南亚一带。一部分越南喃字小说戏曲由佛山书坊刊刻而成,既缘于清末佛山书坊刊刻相较于越南地区价廉质优以及越南国内当时对通俗文学需求的内在因素,也在于清末佛山地区地理优势、中越两国人员频繁交流带动印刷业的交流互动的外部原因。而佛山坊刻的一系列喃字小说戏曲也促使中国文学在越南进一步传播。
Abstract:At the end of the Qing Dynasty, engraving printing of Foshan became one of centers of printing in Guangdong, which the book of their publishing spread to Southeast Asia. Some of novels and dramas written in Nom Script in Vietnam had engraving print by Foshan book workshop. The internal factors are the low price and high quality compared to the printing in the Vietnam area, including the need for popular literature in Vietnam. Also the external reasons lie in the area geographical advantages and the personnel exchanges between China and Vietnam. And it prompted the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communication in Vietnam further.
明清时期,佛山由于其地理和交通优势,日渐发展为中国手工业和商业集聚的重镇。清朝前期刘献廷(1648—1695)所提“天下四聚”为“北则京师,南是佛山,东则苏州,西则汉口”[1]。这一时期广东地区刊刻业发展迅速,逐渐赶上北京、建阳、苏州、金陵诸刊刻重地而成为新的刻书中心。从清代中叶起,佛山已与广州、潮州并称成为广东的三大刻印中心①张秀民在《中国印刷史》中认为佛山书坊在清末民初盛时不下千人,大小有二十余家。刘淑萍统计佛山的书坊可考者有76家,书坊地点主要集中在福德铺的福禄大街、舍人后街、大地街、十七间与丰宁铺的走马路。佛山刻印业具体开始时代已囿于资料无从考证,现存较早的佛山木版印刷书籍有元大德《南海志》二十卷残卷,明万历、崇祯、清康熙《南海县志》,明崇祯《李氏族谱》刻本等,另有清乾隆十七年刊行的《佛山忠义乡志》。。佛山书坊作为“两广书坊集中地”[2],其刊刻的图书销售地区广泛,不仅在华南诸省有售,也远销传统刻印中心苏州、福建等地,还在港澳、东南亚一带广为流传。越南的通俗文学文本就有多部由佛山书坊刊刻,颜保在谈及中国小说对越南文学的影响中提及在19世纪后期的40年中,有些字喃作品在广东特别是佛山印制[3]。刘玉珺在整理越南汉喃古籍文献的刊刻时也发现很多越南古籍是在中国书坊刊刻而成[4]。然而以往的研究对佛山坊刻越南喃字*喃字,又称字喃,是越南文人以汉字为基础通过假借、形声、会意等方式创造出来记录越语“国音”的文字。喃字从产生到消亡,一直作为“俗字”,始终没能取代汉字而成为国家的正式文字。小说戏曲虽偶有涉及,但并未详加论述其存在的特点及原因。本文在介绍清末佛山坊刻喃字小说戏曲情况时,着重论述佛山坊刻越南喃字小说戏曲作品的刊刻特点及这些文本在佛山坊刻的内外在因素。
一清末佛山坊刻越南喃字小说戏曲情况
在越南现存汉喃文献中,佛山书坊刊刻的作品有正史、地理类书籍以及通俗文学,如《大南实录正编》、《皇越地舆志》、《南圻六省地舆志》、《三字经演义》、《千字文演义》、《新撰词札》,但前两类数量寥寥,其主要刊刻的还是喃字小说与戏曲。据刘春银、王小盾等编《越南汉喃文献目录提要》查阅,佛山坊刻喃字小说戏曲文献现存16种,汉文小说《李公新传》4种,此外还有其未包含的喃字小说戏曲文献19种,详参表1:
表1 清末佛山书坊刻印越南通俗文学作品
(续上表)
序号佛山书坊名作者越南喃字通俗文学作品版本信息馆藏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536373839荣和园字林书局粤东陈村永和源宝华阁粤东英文堂/惟明氏订正/杨明德撰/惟明氏撰/明章订正///惟明氏订正惟明氏订正金声号撰///明章号订正惟明氏订正惟明氏订正《李公新传》《云仙古迹新传》《李公新传》《李公新传》《许使新书》《西游演歌》《云仙古迹新传》《赵五娘新书》《蓼云仙》《丁刘秀演歌》《丁刘秀》《丁刘秀演义》《小山后演歌》《小山后演歌》《瑞卿珠俊书集》《宋陆文龙演歌》《观音演歌新传》《赵五娘新书》《陈诈婚演歌》《陈诈婚演歌》粤东荣和园1876刊本佛镇字林书局刊本粤东字林书局1876印本粤东陈村永和源丙子年(1876)刊本,提岸和源泰发售光绪已卯年(1879)年刊本,提岸大市和源发售粤东陈村永和源戊寅年(1878)刊本粤东陈村永和源藏板,庚辰年(1880)新锓凤油里明章号订正,广盛南发售、宝华阁藏板光绪元年印行,宝华阁藏板宝华阁1871年印本光绪二十年(1894)年印本光绪甲午年(1894)印本佛镇宝华阁藏板,光绪甲午年(1894)新刊嘉定省城金声号新撰,中国佛镇宝华阁藏板,安南提岸广盛南发售,已亥年(1899)刊本宝华阁藏板宝华阁藏板丙申年(1896)新刊,宝华阁藏板粤东佛镇宝华阁印于丁亥年(1887),广盛南发售癸巳年(1893)。广盛南发售光绪三十四年(1908),题凤油里人明章订正。未详法国国家图书馆法国国家图书馆法国国家图书馆未详未详法国东方语专图书馆未详未详法国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未详未详法国巴黎亚洲学会图书馆未详未详越南汉喃研究院未详未详越南汉喃研究院法国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
资料来源:本表据刘春银、王小盾等编《越南汉喃文献目录提要》、刘玉珺《越南汉喃古籍的文献学研究》及〈日〉竹内与之助所编《字喃字典》中资料整理。
由表1可见,从参与刊刻书坊上看,佛山有11家书坊参与越南喃字小说与戏曲的刻印活动,除《李公新书》一种为汉文外,其余均为喃字作品;且书坊的地址大部分集中在佛山的福禄大街上,如天宝楼、文元堂、金玉楼等。从刊刻时间看,主要集中于19世纪下半叶及20世纪初年,表1所列的书坊主要兴衰于此期间且以刊刻通俗作品为主,如天宝楼于清同治元年(1862)年成立,主要刊印时间从1862年至1910年期间,该书坊刊刻过《今古奇观》、《说岳全传》、《新颖异说奇闻群英杰》等通俗小说。从留存作品馆藏方面看,佛山坊刻喃字小说戏曲现有留存基本上都收藏在法国的巴黎。佛山坊刻的越南喃字小说戏曲也有不同的越南书坊刊刻本,在越南汉喃院依然留存,如《云仙古迹新传》今存印本8种,河内所藏4本除一本阙页未知刻印地以外,其它3本为河内书坊聚文堂、柳文堂所印,河内聚文堂的刊印相当粗糙。而另外4本据佛山书坊金玉楼、粤东陈村永和源、佛镇广南栈、佛镇字林书局藏板所刊刻,均收藏在巴黎。
二佛山坊刻越南小说戏曲的刊刻特点
在19世纪至20世纪初,越南也有多家书坊刊刻喃字小说戏曲,如柳文堂、观文堂、盛文堂、锦文堂等。相较于越南坊刻喃字小说戏曲,佛山坊刻的作品有其独有的刊刻特征,具体而言有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从题材选择上看,佛山坊刻越南喃字小说戏曲与中国小说密切相关。一是对中国作品进行喃译改编,如阮攸《金云翘新传》来自于对清代青心才人的小说《金云翘传》;《三国志国语本》二卷与《三国志国语》四回来自于《三国演义》,前者上下两卷分别对“求荆州回”与“求婚江左”进行喃译,后者对自三顾茅庐至当阳长坂坡情节进行喃译;《西游演歌》喃译《西游记》中情节;《封神邑伯考全集》改译自《封神榜》中的内容。二是对中国故事题材进行改写,在保留中国原有的情节与主要人物外,同时也根据越南本民族特色进行了适度修改,如《昭君贡胡书》来源于中国广为流传的昭君故事题材,而其中增加了昭君之妹“寨昭君”的情节便受到越南民族英雄姐妹“二征故事”的影响[5]。三是借鉴中国故事情节,或将故事背景、人物设置在中国境内。如《金龙赤凤全集》设置在宋朝时期,宋帝游览白岭山,遇寿老之女而心生爱慕。寿老之女生下龙凤之后,皇后以一狗一兔取代却谎称怪胎。此“换胎”情节与中国关于宋仁宗皇帝的身世传说“狸猫换太子”较为相似。这虽与喃字通俗文学多喃译中国通俗作品有关,但从越南书坊在刊刻喃字通俗文学时还偏重于越南本土题材,如何乌雷故事、陈兴道事迹、新科状元陈广耳事迹、南昌烈女故事等,可见中越书坊在刊刻题材选择上还存在差异。
其二,从版式上看,佛山坊刻越南喃字小说戏曲依然保留中国小说刊印特征。据越南汉喃院所存癸巳年《陈诈婚演歌》,其版式为9行22字黑口单框上下鱼尾,版心上写“陈诈婚演歌”,下写“宝华阁”。相较于越南书坊所刊刻的喃字文本,佛山坊刻在版式上有鲜明的区分。一是越南书坊采用上六下八两栏式,即使没有两栏框线区分,也采用上六句下八句,中间留出空白来区分;佛山坊刻不分上下栏,内容上也不区分上六下八而是一起排列。查阅越南汉喃院及越南国家图书馆馆藏,越南坊刻书中仅见福安堂于启定二年(1917)印《刘平演歌》不分栏且未严格采用六八句式。二是越南书坊基本采用六八句,没有额外字样,佛山坊刻在每六或八句或六、八句之前均加入“XX曰”字样,如《陈诈婚演歌》中就有“齐王曰”、“又曰”等。越南坊刻也仅福安堂《刘平演歌》句中杂夹“会呐”、“礼呐”、“文呐”等字样。三是越南书坊印喃传小说文中内容并未见夹杂任何评注,部分加了注释的作品采用三栏或四栏式印刷,如成泰壬寅年(1902)所印乔莹懋注释《断肠新声》(《金云翘传》)以及柳文堂维新壬子年(1912)重刊《宫怨吟》均采用三栏,栏首汉字点评,其下两栏依然严格按上六下八版式;柳文堂印《金云翘合集传》采用四栏式,前两栏为汉字,后两栏为喃字。首栏解释补充词义句义,第二栏为编撰者评论,三、四栏为六八体喃传正文。四是佛山书坊的版权意识强烈,在刊刻版心下标注出版机构。而越南坊刻喃文小说戏剧除首页标明书坊名称外,内页中未见有书坊名称标注。
其三,从稿源上看,佛山坊刻喃字小说戏曲文本大多来自华裔供稿。在佛山坊刻的越南喃字通俗文学作品中,常有嘉定“惟明氏”(或“明章氏”)作为校对者或者直接撰写者,而参与发行商也与堤岸相关。惟明氏原名陈光光,为阮朝出使中国使臣郑怀德之后*此说据刘玉珺《越南汉喃古籍的文献学研究》中以《南圻六省地舆志》的序“是以先郑公曾创为《嘉定通志》之书”,而《嘉定通志》为郑怀德所作,推知其为郑氏后人。。郑怀德(1765—1825年)的祖先来自中国福建长乐,清军入关之后因不愿臣属于清朝而渡海来到越南,1803年阮氏夺权后出任中国使臣,因清政府不同意越南“南越”国号的封号而滞留广东长达四个多月。他不仅熟练中国官话、北方方言,且精通粤语、闽南语等地方方言。嘉定即今胡志明市,是越南华侨历代聚居地。明末清初,中国一部分抗清军民退入越南与柬埔寨交界处屯垦,形成两大城市河仙镇和东浦镇。17世纪末,南阮直接控制东浦后设立嘉定府,并将当地明朝遗民编为“明乡社”、清朝人编为“清河社”。堤岸位于胡志明市西南部的第十一郡,是胡志明市的“唐人街”。从参与发行佛山坊刻书籍的和源盛在广东与堤岸都有商号可见,佛山坊刻与嘉定地区尤其以华人聚集的堤岸华裔有密切关联。
三越南通俗小说戏曲在佛山刊刻之原因
越南在13世纪中叶的陈朝时期就有雕板印刷技术,其后越南使臣梁如鹄在1443年与1459年两次北使过程中学习了中国刻板技术在其家乡海阳嘉禄县的红蓼传播,其同县柳幢人也学会此技术。19世纪下半叶,越南的出版业已经具有相当的规模,既有中央政府的官刻机构,也有众多书坊乃至寺院、学堂作为刊刻地点。为何越南喃字文学作品不选择越南的书坊而不远千里选择在佛山刊刻呢?其原因大致有以下几点:
(一)佛山书坊刻印通俗文学作品价格低廉、刊印精美
越南国内书籍昂贵,这通过越南使臣北使中国时与中国图书比较时可见一斑。黎贵惇在《北使通录》曾记乾隆二十六年(1761)北使时所见:“(黄州)书坊人载书到此,卖之颇贱”[6],阮述在《每怀吟草》中记光绪六年 (1880)在广西时云“独喜街头书价贱”[7]。而刊印于佛山书坊的越南通俗文学喃字小说与戏曲主要流通于普通百姓之间,其常被知识分子认为是难登大雅之堂之作[8],阮朝的士大夫中就流传着“男不看《潘陈》,女不看《翠云翠翘》”(D-ànng chó’ kê’ Phan Trãn,D-àn bà chó’ kê’ Thúy Vn Thúy Kiu)之语[9]。这与当朝阮朝皇帝的文化政策密切相关,越南阮朝明命帝(1820—1841年在位)大力推广儒学,然而与明命帝大力宣扬汉文文学相对的是他对喃字文学采取打压政策[10]。
图书购买力水平的低下就需要越南喃字小说与戏曲以较低的书价来流通。佛山坊刻在用纸原料、刻印工人等方面具有独特的价格优势。其一,佛山刻印纸张价格低廉。佛山坊刻纸张来源主要有两种:一种由福建商人运来的福建纸。广东毗邻木版印刷强省福建,闽人从明代就大量移民广东[11]。在佛山的外省商人中,福建商人最多[12],且大都经营和佛山木版印刷有关的纸业。第一所在佛山设立的商业行会会馆便是福建众纸商于雍正十一年(1733)设立的福建纸行莲峰会馆。一种是由南北纸行经营的北江纸“制自南雄各属之竹筍,由南安运来,名目颇多,较福建纸质略粗而价则稍廉,销路与福建纸略同,从前北江纸来粤先到佛山”[13]。佛山大量的北江纸促进了当地的刻印业,也令其在图书价格上更有竞争力。
其二,马冈女刻工降低了刻印的劳动力成本。马冈紧邻佛山的顺德县,咸丰间,郭汝诚修《顺德县志》里有较详细的叙述:“今马冈镂刻书板,几遍艺林,妇孺皆能为之。男子但依墨迹刻画界线,余并女工。故值廉而行远。近日苏州书贾往往携书入粤,售于书肆,得值则就马冈刻所欲刻之板。刻成,未下墨刷印,即携旋江南,以江纸印装,分售海内,见者以为苏板矣。”[14]马冈的刻印业甚至吸引了对书板要求较高的苏杭一带书商们。广东顺德县的马冈是国内几个存在过女子刻书的地区之一,金武祥《粟香随笔》卷四谈及女子刻书情形云:“书板之多,以江西、广东两省为最。江西刻工在金溪县之许湾,广东刻工在顺德县之马冈。”马冈女刻工刻书因其工速价廉令顺德刻书广为传播,“马冈女工世代相传,技艺纯熟,己具有专业化的味道”[15]。村中女刻工都是分散在各家各户,在家中雕刻,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国初年。
除了纸业,佛山其它的商会繁盛,如徽州商人在佛山经营的墨业,也为书板行的发展提供了便利条件。闽商在闽粤两地密切往来,也起到沟通福建和佛山木版印刷信息和技术的纽带作用,作为中国木版印刷中心之一福建(建阳)的刻印技术长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佛山木版印刷的发展。在越南河内汉喃院留存喃字小说戏曲文本中,越南刊刻文本除少数经文人点校出版的文本较为精美外,大部分作品刊刻较为粗糙。而由法国的汉学家们在转运书籍时多将佛山坊刻书籍运走,也可从一个侧面说明佛山坊刻喃文小说戏曲作品相较于越南所刊的同类作品质量更佳。
(二)广佛与越南地区间的文化互动
佛山坊刻越南喃字通俗文学与越南和广东地区文学交流互动密切,从现存的喃字小说与戏曲中可见这一鲜明特点:其一,越南喃字小说及戏曲与广东地区所刊刻、流行的小说密切相关。从清代广东地区小说书坊刊刻多集中于几部流传较广的小说上,如刊刻反唐小说中的《后唐全传》、《异说征西演义全传》、《说唐薛家府传》、《瓦岗寨演义全传》等,才子佳人小说中《玉娇梨》、《平山冷燕》和《好逑传》,神怪小说中则以《西游记》和《封神演义》流传最广。与广东地区书坊刊刻的小说形成呼应的是越南对之改编的喃字作品,如讲述唐代薛丁山征西战功的戏曲《唐征西演传》,武芝亭编撰《好逑新传演音》、李文馥编撰的《玉娇梨新传》、范美甫撰的《平山冷燕演音》,以及《西游传》、《西游演歌》及《封神邑伯考全集》。
其二,越南喃字小说戏曲与广东地区木鱼书关联密切。木鱼书是清后期流行于广东地区的弹词曲种木鱼歌的唱本,其中有11部被称为“才子书”的代表作品,依序为《三国》、《好逑传》、《玉娇梨》、《平山冷燕》、《金簪记》、《西厢记》、《琵琶记》、《花笺记》、《二荷花史》、《珊瑚扇金锁鸳鸯记》、《雁翎媒》。木鱼书作品在越南北方流传较广,其中在越南改编的喃字作品有《好逑传》、《玉娇梨》、《平山冷燕》、《西厢记》、《琵琶记》、《花笺记》等。在木鱼书对越南喃文小说与戏曲的影响上,一方面是越南文人作家自觉接受中国通俗文学作品而带来的直接影响,如越南使臣李文馥所作《二十四孝演歌》便是在他北使广东时期受广东木鱼书《二十四孝歌》的影响。另一方面在于中国通俗文本流传到越南而带来的间接影响,如《花笺传》、《二度梅》在越南有众多改写本,法国国家图书馆藏越南留存的佛山福禄大街书坊进文堂刊刻的粤曲《新本大栅十朋祭江》及广州富经堂《新本雪中贤全套》便是广东地区文学曾留传越南地区之例证。木鱼书的刊印主要集中在广东地区,尤其以佛山、东莞两地出版较多。清末明初,佛山有不少出版木鱼书的书坊,如占经楼、同义堂等。上述佛山坊刻越南喃字小说与戏曲22种题材中有16种都是对中国小说的改编,且这些作品在广东刊刻中大多都能找到身影,如此高的重合率绝非偶然,其显示出广东地区与越南文学的互动与交融。
(三)佛山具有书籍海外传播的地理位置及人员交流优势
中国入越南道路有三条,广西、云南的陆道及广东的水道“水道伏波以来皆行之”[16]。清朝中后期,广州成为汉唐以来中国对外交往的重要口岸。乾隆二十二年(1757),清朝政府进一步规定黄埔为全国唯一合法的对外贸易港口。佛山地处于西北两江交汇要冲,三面滨河,优越的地理位置使其商业发展甚至凌驾于广州之上,“佛岗(山)之汾水旧槟榔街,为最繁盛之区,商贾丛集,圜阓殷厚,冲天招牌,较京师尤大。万家灯火,百货充盈,省垣(广州)不及也”[17]。佛山在道光十一年(1831)的津渡码头就有近30个,有定期航船(粤人统称之为“渡”)直达广州及顺德,朝夕可至。由于越粤水道的便利,两地人员交流频繁,这其中有商人也有使臣甚至于民间百姓人员的流动,由此也带动了两地之间贸易的繁荣,中国出口越南的贸易多以广东为中心,越南欲采购商品多往广东*如明命三年(1822),“给乂安号船六艘,命该队胡文奎、典簿黎元亶、副飞骑尉黄亚黑等乘大中宝船如广东采买货项”。中国前往越南的船只以广东船为主,如明命十一年,明命帝云“清船来商,多自广州出口,所载皆广东货项”。见〈越〉阢朝国史馆编修《大南寔录正编第二纪》卷之十六,庆应义塾大学语言研究所,昭和四十六至五十一年(1971—1976),第1632(214)页。。广东地区也成为书籍流入越南的主要区域:其一,越南朝廷派人来粤专门采购书籍。如梁章钜《巧对续录》卷上所载,“咸丰丁已(按,当作巳),越南国陪臣邓廷诚,奉其国王命来粤东采买书籍,余遇之友人座上。”[18]其二,广东商人常将书籍杂带私运至越南。阮绵审在《仓山诗集》中《购书》记载了这一情形:“世俗学干禄,坊书乏佳者。粤东估船至,杂物积巨舸。《节要》与《时文》,束之高阁可。列单寄某某,错买谁能那。”[19]其三,越南使臣所经广东地区购书、访书。由于清末时局动荡,中越正常朝贡也被打乱。越方为权宜之计常派使臣来广东公干。李文馥4次来粤,邓辉火著于嗣德十八年(1865)、嗣德二十年(1867)两次奉使广东,且一呆就长达半年以上。越南使臣大多是科举出身,有较高的汉文学修养,在北使滞留广东期间,他们常刻意访书,如“戊辰秋入贡京师,十月道粤西,见书肆新刻《粤西地舆图说》一书”[20],由此就相应认识一些佛山书坊主,甚至通过他们将自己的文集在佛山出版。邓辉火著的多部著作便由佛山书坊梁氏拾芥园为其刊印 “余赴粤曾以《邓黄中诗钞》、《四十八孝诗画》、《辞受要规》、《邓惕斋言行录》、《柏悦集》诸部书付梓。皆出惠存一人之手”[21]。邓氏与拾芥园关系颇深,与五云楼梁逸堂从弟梁惠存、梁惠存之叔梁荔圃等人都有往来,他还在新年专门用“五”、“云”二字点头题赠五云楼:“五经四传诸子百家天地间一切奇书都归宝藏,云影天光风声月色宇宙内十分好景尽属新春。”[22]其四,华裔对佛山坊刻越南喃字小说戏曲起到推动作用。广东濒海,自古就与东南亚各国有水上交通。明清时期,广东人去海外谋生的人口超过以往朝代,何如璋的《复粤督张振轩制军书》中指出,光绪前期“(广东)谋生海外者,其数既逾百万”[23]。越南商业的繁荣也少不了华商华裔的贡献,“柴棍铺(即堤岸)……书坊、药肆、茶铺、面店,南北江洋,无物不有……福州、广东、潮州三会馆分峙左右”[24]。广东地区下南洋的华裔,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两地书商贸易。从现存佛山坊刻的越南喃字文学作品的刻印地为福禄大街,福禄大街居佛山北面水道仅几公里之地,从佛山水道至广州,使其地所刊印之书很快通过码头海运流转至越南。这一有利的交通条件,对佛山刻书业的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而这些常年行走于广东的华裔、越南使臣无疑也对佛山坊刻在越南的传播起到纽带作用。
(四)佛山坊刻切合越南喃字通俗文学刊刻的需求
佛山地区书坊在清末主要刊刻通俗文学,尤其是对通俗小说和木鱼书的刊印。除上文提到的刊印越南喃字通俗作品的诸书坊外,佛山还有很多刊刻通俗小说的书坊,如福禄大街的会元楼于清乾隆四十七年(1782) 刊刻通俗小说《残唐五代史演义》,翰宝楼于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 刊刻《唐人说荟》。连原先并未刊刻小说的书坊,后来也加入到小说刊刻的队伍中,如福禄里的文光楼(1887—约1915,民国年间改称文光楼书局)原先出版医药书,其后多刊刻小说,如《反唐演义》、《群英杰》等。与佛山坊刻通俗文学相对应的是越南通俗文学需求的旺盛。一是中国通俗文学在越南有广泛的民众基础。中国文字虽然在秦末赵佗建立南越国时就已经传播到交州地区,但由于越南地区发音方式与中原不同,在学习汉字时比较困难。通俗文学相较于经史子集更易于理解,其通俗性也更容易被普通民众所接受。明末遗臣理学大师朱舜水避难越南时曾记载:“贵国读《三国演义》、《封神榜》等记,信为实然,勤勤问此。”[25]由“勤勤问此”可见通俗小说在普通百姓中的受欢迎程度。从越南文人态度来看,既使知识较高的文人对中国通俗小说也持欣赏的态度。越南使臣黎贵惇在其《北使通录》卷四中抄录了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被中国官府没收的一批他们沿途采购来的中国书籍,名单中就有通俗小说:《智囊二部》《千古奇闻》《封神演义》《说铃》《山海经》《贪欢报》《玉匣记》《列仙传》等。二是越南时局令喃字通俗文学在19世纪需求量大增。越南阮朝政权19世纪初期建立,19世纪中后期法国入侵越南,法国的殖民使越南民族意识空前高涨,喃字作为一种民族文字,受到不少文人政客的推崇。法国对越南侵略之时,为了割裂中越之间的宗藩关系,强行推广拉丁字母拼音文字取代汉字与喃字的使用,这也令一些有识之士希望采取通过普及喃字通俗文学的方式来弘扬本民族文化。19世纪至20世纪初通俗小说尤其是中国通俗小说在越南有广阔的市场,这从书籍目录中也得到体现:越南嗣德九年(1856年)礼部郎中阮璠等人奉命编修《聚奎书院总目》中收录了大量通俗小说和19种中国白话小说;维新二年(1908年)奉编收《内阁书目》记录中国小说164部;阮性五等于维新六年(1912)编纂《新书院手册》记录中国小说300种;陈贞詥编撰于维新八年(1914)的《内阁守册》收录多部根据中国通俗小说、戏曲改编喃译的越南“演传”写本*所列小说数目统计根据陈益源载于《燕赵学术》2014年第1期的《越南阮朝图书馆书目所载之〈中国小说、戏曲〉》一文。。由于越南19世纪对通俗文学作品尤其是喃字通俗文学的需求,佛山坊刻以通俗文学为主也恰好符合这一需要。
结语
19世纪末众多的越南喃字通俗作品在佛山坊刻,既有着现实经济因素的考量,更多还在于“粤越”文化传播、两地从朝廷到民间的频繁人员流动而形成的。佛山坊刻的喃字戏曲与小说不仅对于中越之间文化交流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同时也促使中国小说在越南的进一步传播,如佛山书坊参与到对阮攸《金云翘传》的刊刻之中,而阮攸的《金云翘传》之后出现了一系列以其为蓝本的小说、戏曲的改写与汉译,阮坚注释并演为汉文的《王金传国音》及《王金传演字》,徐元漠译《越南音金云翘歌曲译成汉字古诗七言律》,黎裕汉译的《金云翘汉字演音歌》、《金云翘录》等。随着阮攸《金云翘传》的流传,青心才人原书《金云翘传》在越南也受到追捧,越南汉喃学院存印本两种中其一为同庆三年(1888)重印于昭文堂的二十回印本,另有贯华堂金圣叹评论的抄本六种,并形成了后世研究中的“翘学”。由佛山坊刻的越南通俗作品,可以具体分析中国通俗作品尤其是广东地区的通俗文学对越南文学的影响,但因宥于资料所限,其中一些问题还有待进一步挖掘,只有待发掘整理更多的史料之后,才能做出更深入的研究。
【注释】
[1](清)刘献廷:《广阳杂记》卷4,中华书局,1957年,第193页。
[2] 万启盈编著《中国近代印刷工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36页。
[3] 颜保:《中国小说对越南文学的影响》,载《中国传统小说在亚洲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第195页。
[4] 刘玉珺:《越南汉喃古籍的文献学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第124页。
[5] 任晓鸯:《越南〈昭君贡胡书〉故事源流考》,《东南亚南亚研究》2014年第2期。
[6] 〈越〉黎贵惇:《北使通录》,《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第4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17页。
[7] 〈越〉阮述:《每怀吟草》,《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第23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3页。
[8] 同[7],第477页。
[9] 〈越〉陈仲金著,戴可来译《越南通史》,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543页。
[10] 越南社会科学委员会著,北京大学东语系越南语教研室译《越南历史》,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474页。
[11] 吴建新:《明清广东人口流动概观》,《广东社会科学》1991年第2期。
[12] 〈韩〉朴基水:《清代佛山镇的城市发展和手工业、商业行会》,《中国社会历史评论》2006年,第139页。
[13] 吴荃选署检《佛山忠义乡志》卷6《实业》,中华民国十二年,第25页。
[14](清)郭汝诚修,冯奉初等纂《顺德县志》卷3,清咸丰三年(1853)刊本,第50页。
[15] 黄国声:《广东马冈女子刻书考索》,《文献》1998年第2期。
[16](明)郑若曾:《安南图考》,《边疆边务资料初编·西南边务》(第九册),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22页。
[17](清)徐珂:《清稗类钞·农商类》(第5册),中华书局,1984年,第2333页。
[18](清)梁章钜:《巧对续录》,《楹联丛话全编》,北京出版社,1996年,第441页。
[19] 〈越〉阮绵审:《仓山诗集》卷26,越南汉喃研究院藏,索书号 VHb.183
[20] 〈越〉阮思僩:《燕轺诗文集》,《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第20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30页。
[21] 〈越〉邓辉火著:《东南尽美录》,《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第18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8页。
[22] 同[21],第63页。
[23] 何如璋:《茶阳三家文钞》卷3,引自《中国近代农业史资料》第一辑,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941页。
[24] 〈越〉郑怀德:《嘉定城通志》卷6,戴可来编《〈岭南摭怪〉等史料三种》,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13页。
[25](明)朱舜水:《朱舜水集》卷2《安南供役纪事》,中华书局,1981年,第27页。
【责任编辑:陈文】
Textual Research on Foshan Engraving of the Vietnamese Novels and Dramas Written in Nom Scripts at the End of the Qing Dynasty
Yan Yan
(College of Literature,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0, China)
Keywords:Engraving Printing of Foshan; the Vietnamese Novels and Dramas Written in Nom Script; Publishing; Communication
[中图分类号]I333.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6099(2016)01-0094-08
[基金项目]广西高等学校高水平创新团队及卓越学者计划项目“传统·地方·国际交融的岭南与东盟文学交流互动研究”(桂教人[2014]49号)。
[作者简介]严艳,暨南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2014级博士生。
[收稿日期]2015-0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