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
堵车的前线
车堵得结实。
没有人知道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
前线在哪里。
乱糟糟的线团
可能仅仅起因于
来自不同方向的两辆
相互卡住的汽车。
他们的谦让来得太晚
已经没有余地使他们
退回来处而得以拆解
相互纠缠的厄运。
没有一个士兵
乐意站在战争或者前线的第一排。
没有一个士兵洞悉
长官部的安排。
司机普遍的修养,
使汽车喇叭悄无声息,
而内心喇叭的狂野尖叫,
早已震聋灵魂的双耳。
交警的手指牙齿
辨别线团的断头起点,
他们掌握的技巧
遭到足球裁判的讥笑。
对于成为灰烬的
担心不是无缘无故的,
而晚霞正在立交桥的
右上方显示全部的预言。
彼此打牌或者
通过手机与时间讨价还价,
或者兴致勃勃围观
轮胎和地面的争辩。
黄昏政治的粗心……
而且不能应用真正的炸弹
使鹿砦轰的一声
无影无踪……
只能凭借空气的钻营,
梳松紧绷的神经针线,
仿佛方便面浸在水中,
越来越自由散漫。
车龙终于动弹,
一路见不到断壁颓垣。
其实是战场清理得干净,
空中飘着看不见的
细细的炮灰。
嘻嘻的尘烟。
死死盯住
死死盯住前方刚刚修剪过的草坪。
不是出神,而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如果是冬天,告密者就会死死盯住前方
被雪覆盖的草坪。请注意——这里的雪
是固体的,不是液体的。由此联想或者形成
具体而鲜艳的画面。你可以想象他们的细节,
但是我劝你就此打住。我实在怕它吓到
你脆弱的灵魂。雪色有些偏黄,
仿佛刚刚修剪过的秋天的草坪,
一边受着压迫一边压迫着土壤的草坪。
你必须死死盯住一个早已选定的目标。
不能让它移动的确切含义就是
你——不能移动你爆裂的眼珠。即使临时透视
姑娘羽绒服后面的粉色内容而把余光
留给草坪的机灵也是不可以抖的。
这无关与性相关的道德,而关乎你能否尊重
盯梢的任务。哦,必须纠正一下,
这不是盯梢,而是死死盯住被雪覆盖的
多少看不出本色聚会的草坪。
对你心底疑问的阴影,你不说我们也都清楚。
公园管理处委托我向你解释:气温这么低,
自然是气压槽和冷空气造成的,而不是我们
没有给你提供更舒适的条纹状的制式棉袄,
没有给你配备养育雾霾的铜制手炉。
你必须忍耐,你必须……等等,你说你的疑问
不是关于取暖方面的,而是——
你到底要盯多久——这话听着耳熟——
红旗到底要打多久?孔林,你让我等你多久?
实现正义的机会来临到底需要多久……
没多久,确实没有多久。而且时间长度
从来不是衡量任务完成与否的尺度。
效果才是值得追求的玫瑰。衡量一个诗人
是否出色不在于他是否写出常识而在于美学效果;
衡量一场暴雪是否合格不在于他下了多久多厚而
在于他覆盖了多少具有挣扎意识的灰色草坪……
——死死盯住前方刚刚修剪过的草坪,
直到它长出生动的毛边,并且野蛮地燃烧。
平均律的异国情调
她是一个微胖而白皙的姑娘。
我把对她的评价指针向下调低一格
并非因为她的微胖,她摘下中指的黄金戒指
并从仿CUCCI的手包之中取出维达牌面巾纸擦拭
戒指内圈的汗渍和油腻,而是因为
她把面巾纸揉成珍珠般的纸团,并且扔到
前面座椅和车窗之间的缝隙。
我知道周围的人包括我在内对这样不得体的行为
心里是不满意的但是没有人包括我在内当众批评
或者提出改进的建议,反而是昨夜在酒吧结识的
刚从伊朗来的在考文垂出生在底特律长大的
踢死艾略特先生(他也叫汤姆,只是中间名
不是斯特恩斯而是斯蒂文)白色口罩上面的
眼眶如同一九九一年的春天前卫公社机关食堂蒸制的
玉米粉和榆树叶混合的窝头底部
深邃而辽阔的窟窿。
自画像
因为头发已经剃短,
更便于白发潜伏在黑发之中,
更便于隐瞒年纪。
因为结膜炎而导致
眼球表面和上下眼睑布满猩红色的血丝,
而非因为忧虑家国诸事。
脸蛋的赘肉
正在减少是因为日夜阅读阿伦特的论文。
阅读绝对是负能量。
面皮是黑的,
是因为云南凶猛的阳光,
是因为兴凯镇野蛮的风。
正在增强的
肯定包括皱纹的生产力,
但此刻我却不想清算之。
往昔的自画像
画到颈部就不再进行,
符合有关部门的规定。
但是这次
我却勇于突破美学之电网,
仿佛苍老就是胆量。
手腕缠着灰白的绷带,
因为洗澡之际的摔伤。
中指第二节的硬茧仍旧来自于写诗。
味道是画不出来的。
但是我知道正在散发的暮气
正在吞噬黄色的背景。
场景
还有谁怀疑时间的溶解能力?
你掐着腰,手里端着步枪——
恐怕只有公牛才能接近你的腕力。
会议室里的乌鸦全都闭嘴,
而刚才关于派对的热议仿佛从嘴边
刚刚散掉的热气。
凶手可能已被溶解,
仿佛一块狡猾的锡锭,
倚着一株墨绿的松树,
暗暗庆幸帮忙的
红眼的时间。
还有谁怀疑?
声音不大但却清晰——
我相信每一只乌鸦的耳朵都已插进
一根正在生锈但却尖锐的钢针。
我相信硫酸
腐蚀冻豆腐。
钢铁厂的烟囱
对黑烟的感情正在变淡。
它的目的是由于春风
还是由于公牛不在我的研究范围。
谁怀疑?
你吗?
你这条瘦弱的铁轨。
食堂管理员正缺垫脚的石块,同时看见
湿漉漉的淤泥,
起伏不定的明与暗。
扫来扫去的风比探头尽职。
从她的嘴唇刮过来的口红
恰好填充你的空虚。
秋刀鱼的滋味
好像是回忆之中的。
钢针掉到水泥地上
把恐惧放大到无限。
圆木
又粗又硬的圆木
向规章制度敬礼
并因冷雪的客观性
而获得风的宠幸——
刚刚浆洗的亚麻衬衫
抹着薄薄草莓酱的
乐之饼干
个别圆木
却因内心仅存的潮湿
不知死活地挣扎
并呲出一瓣灰绿的
豌豆粒大小的幼牙
以讥笑营地的开阔
转动嘎吱的油磨
反话就是正话
圆木就是方木
当剃刀或推子在鳞皮上
重重划过
血痕只是粗糙的纪念
深沟只是解放的死刑
想象才是平凡的生活
生产计划正因
拖延而变成不可能的任务
不可能的寒冷
自制的棉鞋正在脱落
自制的墙壁正在告密
雨水和泥水之间
自诩爱情的奸情
有知识的圆木
依靠遗传的木瘤而阻碍
自身的滚动
广播之中的病句比
性笑话动听
而腐烂的圆木及时地对应
黑色的木耳
来自卫生与环境
来自森林与烟囱
门外的木屋被含糊的脚印
包围
圆木的筋腱正在炸裂
夜晚听见它的声音
并偷偷讲给白昼听
兴凯湖的蚊子
湖风带着腥气
闻起来多么新鲜
而腐烂的苇根
却使之大打折扣
臭虫像砂子像雨
从报纸糊的天花板降落
给皮包骨的孩子的皮
制造暗红的丘陵
虱子在断线的
衣服和裤子的接缝之中藏身
而我们的指甲
是断头台的刀具
我们的血
呈现与天色仿佛的暗黑
但我们没这么想
我们只想真正的酱油
雪白的虮子
仿佛被堤坝渗水
磨平的微型冰雹
夏天和冬天面面相觑
蚊子的烟雾
多么浓,在草丛之中
在草屋之前的简陋院落里
构成致命的威胁
但仍比牛虻
显得绅士和谦逊
牛虻一下子就撕开黄牛
坚硬的韧皮
用它的刀子嘴(没有豆腐心)
剜出红肉
我们的软皮防线在它的眼里
就是一个笑柄
牛虻仍算仁慈
因为在它之外还有那些人
牛虻吃的是肉
他们还吃灵魂
洗水
太脏了——
车站洗手池前,
她一边嘟嘟囔囔,
一边冲洗小手。
她忽然把手
抬到眼前,
仿佛探查阳明滩大桥
设计图的瑕疵。
她把双手送回水池,
开始相互蹂躏,
仿佛上面不是脏物,
而是姑母的血。
她的眉毛上边
各抹一管肥厚的
黑色鞋油,
呼应口红的鲜艳。
白手越搓越红,
挑战血管的青筋。
她忽然停滞,
凝视哗哗奔涌的水流。
太脏了——
她一边嘟嘟囔囔,
一边从双肩背包取出
半瓶矿泉水。
拧开瓶盖,
对准水龙头,
汩汩地倾注
里面的水。
矿泉水冲刷自来水。
她边冲边笑——
水太脏了,
必须洗洗。
哈尔滨
从松嫩平原看上去,
哈尔滨仿佛一艘古怪的战舰。
塔台不止一个而且规格
如同未经挑选的非法水果摊,
颜色过于斑驳仿佛被
神经质的彩霞反复蹂躏的黄昏。
而身高让达观的人纠结。
何况那些狭窄的甲板,
如同仅仅可以通过一只金龟子的
幽暗峡谷——我们在科幻之梦里
反复见识过的幽暗问题。
那些由细烟与尾气共同编织的帆索,
几乎被每一只内心苍白的飞鸟忽略,
更别提在它之上栓系的船帆,
由阴霾与乌云组成——而在厨师的眼中,
它更接近一口久经美食历史考验的铁锅,
笼罩烟气腾腾的地盘。那些水手,
仅能看见自己掌管的开关与扳手,
那位船长甚至从未走遍战舰的
各个角落就被喜鹊驮着
飞向暗绿的或者褐黄的海岸。
那些琴师——我就是其中之一,
只能醉心于自己熟悉的乐曲,
比如快速的巴赫,比如缓慢的
勃拉姆斯,或者与天地与海鸥
相互呼应的旋律,半旋律,
躁动不安的杂音,如同吱扭打开的柴扉,
从里面走出我们期待已久的妖精。
她对我们微笑,把控制我们魂魄的机器
调整一新,如同醉酒,舒服而含糊,
然后她指指自己的腕表——
时间……停顿,幸福……永恒。
没有隐喻的和不包括任何象征事物的极其单纯的盛夏之诗
没人去看太阳
但都知道它在那里
施展它的统治,
如同厨房里的厨师
对锅碗瓢盆的冷言冷语
施以热油的对策
当然是理所当然的
针对性的黑暗。
热使裸露
不仅合法而且合乎
当代日益合法的道德。
研究欲念的学者
格外珍惜机会的获得。
为什么白色皮肤
比深色皮肤更接近
我们的灵魂?
面孔并非
都与肢体对称。
遗憾与惋惜
看起来是多余的
罗本式的美学假摔,
但是都是有效的。
但是你仍旧喜欢
舒适的部分。
精致的面孔,
匀称的身材。
而水和碳酸饮料的销量证明
宠物仍是具有季节性的。
冬天的时候
畅销荒凉。
而猫只能是在机灵和慵懒的时辰……
不能老。
不能把薤白的功勋
授予洋葱,香葱和其他的葱。
类似的事太多了,
而主任并不在乎,他只是希望
那里能有一个人主动接受
在炎热的中午领略
鲫鱼的香味是怎么
传播的任务。
汗水的渗透机理
演示你的千疮百孔,
或者说,你浑身都是漏洞。
这是盛夏考验出来的。
谢谢,盛夏的法官,
谢谢,盛夏的刽子手。
看台就是天台,明亮的太阳
多么幽默。
啤酒,札记,撸串……
新时代的新切口正在
兴致勃勃地独一无二地沿着大排档前进——
而阴谋的阵雨是不可能存在的,
正如悲观与绝望的中雨,
快乐而不轻浮,
快乐而不油腻。
大雨温吞而不黏糊。
(责任编辑: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