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

2016-03-29 08:48尤里·瓦西里耶维奇·邦达列夫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4期
关键词:气味草原记忆

尤里·瓦西里耶维奇·邦达列夫

偶尔,我会尝试回想自己与世间的第一次牵连,对于生命的第一缕感受,寄望这样能领悟些许,能让自己回溯于充斥幸福的惊奇、忐忑的狂喜,以及懵懂爱恋的童真年代,唤回那些成年后再也无法体会的清澈和悸动。

自哪一年起我开始记事?当时又身在何方?可是在乌拉尔山区的奥伦堡草原上?当我向父母问及此事时,他们已不能清晰地在记忆中重建起我遥远的童年。不管怎样,在多年以后我醒悟过来,被意识抓住并铭存的最为幸福的时刻莫过于那奇妙的瞬息间,往昔与现时,永失的与不满足,童真与成熟,丝丝相衔,就像金色梦境与现实的毗连。但也许这第一缕感受——可能仅仅只是我身体中流淌的先祖血液的一次脉搏跳动?来自血脉的声音唤我回百年前,是某次迁徙的途中,荒蛮之风在草原上整夜呼号,草叶在雪青色的月光下摇摆拍打,尘土飞扬的路上四轮大车的车队吱轧吱轧,声音没入此起彼伏而亘古未变的螽斯虫鸣,夜晚有遍布原野的昆虫合奏一路护送我们前行,白天则是毒辣的日头和混杂马匹气味的滚烫焚风……

但我首先想起的,是清晨湿润的新鲜空气,被露水压低头的嫩绿草叶,和一夜奔波后我们驻扎的河畔高岸。

我坐在草地上,某种柔软暖和却又熏鼻的东西裹住身体,许是羊皮袄,坐在紧凑在一起的兄弟姐妹中间(彼时他们并未存在),而在我们旁边有一位也裹着深色衣物的奶奶(只清晰记得她头戴一块村妇的头巾),安静慈祥,和蔼可亲。她身子轻轻躬向我们,像是在用自己身体去抵御拂晓的清冷(我能清晰地看到感觉到),而我们所有人犹如着迷一般,望着河流对岸由草原上升起的那轮巨大的深红色太阳,如此惊人的火红,光芒如此绚烂,静静在河水中央映出蔷薇色倒影。不知名的草原小河畔,被露珠包围的我们就沉浸在这幸福的、寂静无声的、潜藏的、仪式般的喜悦和希冀中,融入她晨曦的温暖。

但令人诧异的是——仿佛在电影或是梦中一般,我看见一座高出的小丘、草地、河流、太阳,以及她光华下的我们坐在小丘上,为抵御清晨的寒气所有人都裹着皮袄,偎成一团,身体齐齐向右躬去,而奶奶或者祖奶奶巍峨地耸立一旁——所有这些我似乎是在一旁观看,但却无法记起那其中的任何一张面孔。那不是面孔,感觉只是戴着村妇头巾的白色的、模糊却可亲的斑块,而我心中油然生出孩童似的被保护感和安全感,以及对这清晨河岸上的绝美画面的感激,还有对那位此生从未相逢的奶奶或祖奶奶的眷恋。

当回忆这段亦真亦幻的记忆碎片时,我体会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平静的、似有一双温柔的臂弯将我抱起的幸福,仿佛世间一切美好都展现于眼前,仿佛人间所有的感受都汇聚于我胸中,就在草原上红日升起,与正在迁徙途中的我们相遇的那刻。要徙往何方?

更离奇的是:我仍记得自己一刻不停地迁徙,记得光亮和味道,无拘无束的草原的气味,但更多是安稳舒适的气味,还有旅途中的期待,和对那缓缓快要抵达的、闻所未闻的、应有欢声笑语的美丽乐土的憧憬,以及一颗惶惶不安的心。

一个灰色的雨天从记忆角落里浮现,一栋高大的木头房屋坐落在渡口对岸不远处,它背后隐约可见城市的模糊轮廓,有教堂有花园,还有不能完全确定是什么的物体,但确是一座大城。

我看不到自己是在屋内还是屋外。只能描绘出潮湿的土台,雕花木饰,和被马蹄踏烂的,从房子通向河边的道路,能感觉到簌簌的雨声,还有人在叫我。潮湿的空气中忽然传来暖暖的马匹、鞍具、马粪的气味,还有面包的香味——这些奇异的味道经久不散,就像生命,就像迁徙,时至今日一直萦绕于我心头。

但它为何留驻在我身上,一个城市人的心中?难道是承自先祖跳动的血脉?虽已成年,但我仍用这些问题去烦扰母亲,问她那一天,那样的雨,那一个渡口,那一座河对岸的城,是哪年哪月。她回答说我那时还未出世。其实我觉得她只是不记得那一天了,就像父亲不记得那一夜,那个永远留存于我记忆的夜晚。

黑暗中,我躺在铺满芬芳干草的大车上,气味如此甜蜜馥郁,以至于让人头晕目眩,星罗密布的夜空一同旋转,无限遥远却又铺天盖地,只有草原的夜空才有如此景致。星座在我眼前刺痛地闪烁着,颤动着,燃烧着,悄无声息地变换队形,银河如一带漫光的轻雾,两头融化在星海之间。在那极高远的深邃黑暗中,一些事物萌发了,又形成了,骇人的,幸福的,人无法理解的……

星空下,我们的大车晃晃悠悠地走在草原小路上,而我似在天地之间畅游,心脏因为狂喜而几乎停止跳动。无法言喻的狂喜还来源于将星光倾洒在我身上的深邃宇宙空间,和盈满着清脆蟋蟀叫声的夏夜草原,它们亢奋地狂欢着,一刻不曾停歇,让我觉得仿佛是银河绚烂的银色光华碎成了粉末,钻进了耳朵……

身下的大车只是懒懒摇晃着前行,发出有规律的吱轧吱轧声,尘土轻轻黏上车轮,不时传来马匹轻轻呼哧的潮湿气息,能闻到干草和好闻的马汗味儿。这些熟悉的味道和声响将我带回地面,彼一时我只觉得被喜悦所笼罩,喉中丝丝甜蜜,深陷在这片遍布神秘的星空里不可自拔。“我爱大家,”我心想,“大家也爱我,我们会一生相亲相爱。”

身旁的父亲动了动身子,我听见他刚刚睡醒的呼吸,感受到来自他衣服和烟叶的味道,熟悉又呛鼻。父亲模糊的身影坐在干草堆上,向四方和微微泛白的路那头张望,他小心地提起长枪,清脆地拉了一下枪栓,卸下弹匣,将子弹一颗颗用袖口擦净,确认无误后又咔擦一声插回枪身。之后父亲低声对母亲说,前方是哥萨克的村落,时有行凶作恶:三天前有人在那里丢了小命。我惊呆了,吓得闭上眼睛。几年后我才得以用语言形容当时的恐惧,问父亲是否杀过人,如何动的手,杀人是不是可怕,以及为何要杀人。

当二十一岁那年我从战场上回来时,这样的问题已经不需再向父亲寻求答案了。

只是自那之后,童年时曾体味到的那与天穹融为一体,那全部世界展现于前的无声狂喜,再不曾于生命中出现过。

(责任编辑: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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