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国龙
一
还是刚入梅的时候,拆迁的传言就已经野草般在分金街蔓延开了。
分金街人人都像得了恐慌症。他们逢人就说入梅早了,是要出事的。我主动和他们打招呼或者说个事儿,他们爱理不理的,总给我说管管老天爷吧,叫它不要下雨了。我说没那能耐。他们就指着我的鼻子说,那最好啥也别管。说得我脸上一抽一扯的,像吹了阴风。
后来,我算是明白了,他们谈起雨天就会特别的起劲。无非他们先会相视一笑,笑到别人刚察觉就敛住了。然后就会像耐不住性子的钓客互抛着鱼线,都指望别人会是那条冒失的可怜虫呢。但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是傻子,谁会把关系全家切身利益的秘密和盘托出呢?要是被拆迁工作队的“奸细”告了密,那房子还不是别人想咋拆就咋拆,吃了这回亏就等于吃一辈子亏呢。谁不防着点儿谁啊?
我和老艾就是他们处处提防的 “奸细”。想想也是,也难保他们会这样认为。街道办合并了,居委会搬走了,方圆几公里,唯独我们警务室还不知趣地立在那里。
再说我吧,才从九峰山派出所调来这里。很多人说我走了狗屎运。他们就是这么想的。别的不说吧,九峰山是什么地方?是九座连在一起的山,山里面还有片公墓,活人送死人的地方,鸟从那里飞过都不带声的。
老艾与我不同,他在分金街干了十来年了。他才不管别人背地里怎么骂我们呢,上面没说撤就守着。没事的时候,他就挺着个大肚子,像不倒翁那样在警务室里晃来晃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着天。
一开始,我们聊天仅限于他问我答。
他先从我的毕业院校、学历问起。
我说武大毕业。他惊讶得接连“哦”了好几声。在他眼里,武大毕业起码也要去当个街道主任吧。我说,还主任,有同学到现在都没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呢。他立即又像从某个困顿中明白过来了,哦,到也是,找工作不容易啊。他又问,那你毕业了,咋办?我说,能咋办?去考公务员呗。他嘿嘿一笑,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从租房子专心备考讲起。房子租在女朋友家附近,原因可能很多年轻人都猜得出来。没住上一个月,房东说不能住了。我问为啥?房东说要拆迁。我说总得让我把半年住完吧。房东说只是先通知一声。我关上门,继续做了两个月的试卷。女朋友偶尔来探望我一下,看着墙角越码越高的备考资料,她撇着嘴说,怕墙倒了?她那绝对不是幽默,知道吗?她有种心理优势,唉,能怎么办呢,多做一份试卷就多一份胜算啊。好在没等试卷把房子堆满,我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我至今都还记得当时说过的每一句话:从今天起,我,刘某人,不再是谁的房客了!我是一名公务员了。
我一字不落地复述给老艾,样子肯定很好笑。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说,老哥,我喜极而泣呀!在屋里大叫着,抓起试卷撕个粉碎,扔得满屋都是,像扔钱一样那么畅快。去他妈的房东,去他妈的拆迁队。
在向老艾描述的时候我又额外加了句英语:shit!(该死的)
时间长了,我就发现老艾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他从不打岔,你说他就听着,你不说了他就又提问。说实在的,他要是不问,这些事儿说不定哪天就从我脑袋里跑掉了。
他还问过我一些学校的事情。
我想都没想地向他说起了樱花。
哎呀,每年三月刚过,晃动的黑脑袋和飘飞的樱花,这一黑一白的搭配浑浑然就成了武大标志性风景了。偏偏有些人不甘心只看后脑勺,就忍不住朝着树干踢或是抱着树摇,花瓣便羞答答地飞旋起来了,那种闹哄哄的场面可想而知了。有人端着相机咔嚓咔嚓地狂拍。也有人趁着兴奋劲儿在伴侣身上摸抚着,像那娇嫩的樱花开在对方胸部、臀部,那么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他们大声尖叫着,下雪啦下雪啦。
那都是外地人。老艾打断了我的描述。
我竟然忘了老艾是本地人了,他怎么会不知道武大的樱园呢?
说完,他看了我一眼,可能觉得有些不妥,又改口说,你现在是武汉人了,正儿八经的警察身份。
我冲他笑笑,心想,那也不全是外地人吧。管他是不是外地人,反正我是不会发神经去摇树的。干嘛非要分出个武汉人和外地人来呢,未必武汉人长得不一样?这个想法可真逗。就算武汉人让我仔细研究,我也分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女朋友,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婆,她就是武汉人。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不是我主动研究她,就是她主动研究我,只要她不用武汉话哼唧,我丝毫不觉有何异样。
通常,我们就那样聊着。
整个春天,我、老艾和分金街都泡在雨里。人们都躲在家里关着门窗商量着天晴了以后的事。活泛着的恐怕只有那几只不识实务的流浪狗了,也只有它们在无忧无虑地享受着春天。
二
雨突然有一天就停了,一丁点儿征兆也没有。
拆迁工作队说成立就成立了。我们警务室要抽人协助别的部门做工作。
老艾说,我去吧,情况我熟。
我贫他说,我去吧,武装带往老哥身上一扎,你就成两节莲藕了,楼上楼下地跑,身体吃不消的。
我多少是带有一点私心的。说白了,想图点儿表现呗,总不能老窝在警务室里咵天吧。
也或许,我表现得太过强烈了。老艾笑笑之后不再坚持了。没干几天,我才明白老艾笑的其实是另有含义的。
分金街上的人恨不得都长出第三只耳朵来。张家说,李家搭的棚子都算了面积,我家的凭啥不算?赵家说,院子里的树是他爷爷种下的,砍了也不能白砍,谁砍我就砍了谁的手。
他们把积攒了一个雨季的话全抛了出来,和自家情况类似的,想法差不多的,都盯得死死的呢。
第一天,我带着一帮子人,举着喇叭喊“今天的搬迁是为了明天重建美好家园”,刚起个头呢,一盆潲水就从天而降了。我和喇叭都被淋哑了声。还得喊,换别的喊。然后,砖就下来了,落地的时候头皮都是凉飕飕的。
遇上我敲不开门的,老艾就会不声不响地迎上去,帮我把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的。我们夸他宝刀不老,他会笑着说,我连菜刀都不是咧。
要我说吧,老艾既不是宝刀也不是菜刀。他和刀压根就没可比性,他心软呀。
有一回,工作队困在老李家。人家不让走,全家老少都上了阵。老李还放了狠话:不把阳台面积全算上,今天谁都别出这个门!
不谈不行。小李像堵墙一样封死了他家的大门。真谈吧,谁出面谁被骂。最后,大家把目光转到我这个年轻人身上来了。有人扯我衣服,朝我努嘴,见我还不动,干脆就推我了。
我像棵待伐的杨木,直挺挺地站在老李面前。我说啥呢,我只是一个小警察,我的任务里就没有这一项。
李叔。我像含着桃核吐了句。
老李反应挺快的。谁是你叔了?少扯。
我说,李叔,您看,不是好事多磨嘛。
老李“啪”的一声把水杯摔个粉碎。他的话变得也像玻璃渣那样,谁都不敢接。
小李也像得到什么暗号似的,伸手拽住了一个嘟嚷了一句什么的人。此时,门口让出了一道缝,我都没反应过来,其余的人像风一样都窜了出去。
不走不行啊。老李家还有李二、李三,已经抄起家伙冲过来了。
我不屑于跑,快步走到门口的时候,后背就被抓住了。就在这时,老艾出现了。他一个翻腕甩掉了那只手,扯着我就往楼下跑。
楼下那家的门是开着的,有人接应我们。李二李三赶到门口时,门刚好关上了。
老艾喘着气,骂我,苕伢,别人都跑了,你还充什么蒜?
我发着愣。
有人挪了椅子让我们坐下,是吴妈。她来警务室找过一次老艾,我还给她倒过一杯水,从那次起我就叫她吴妈了。
吴妈说,老李家人多,想换个大房子,可还差两平米才够条件。
老艾叹着气,像是在拆他家的房子。
吴妈又罗列了一大堆老李家的困难。
我不好说什么,插不上嘴。后来,吴妈要留我们吃饭。老艾夸吴妈烧得一手好菜。吴妈说,小刘,别听他瞎吹,都是家常菜,你们凑合吃点儿,往后,要请你们吃顿饭就难咯。老艾眉毛一扬,说,干脆别搬了吧,你的房子拆了,我的没拆,不嫌弃先住我家,做个过渡。话一出口,连他自个都愣住了,眼睛不自在地眨巴着。
吴妈支吾起来了。你们,先坐会儿,我去做饭。
那顿饭我没吃成。我被工作队叫走了。过了几天,我听老艾说吴妈答应不搬走了。想必老艾那天是留在吴妈那里吃了午饭的。他还说吴妈愿意把自己楼下的一个小储物间让给老李家。这样一来,老李家就凑够那两平米了,老李家也愿意给吴妈一些补偿。也算是落个两全其美吧。
老李家心满意足了,见人就说老艾的好。但事情就坏在这里。老李家的事被老王家知道了,非要找老艾当面对质。这种事哪能对质呢。老艾只好装不知道,不吭声。
后来老王家的就骂老艾是个二球货。这还不算,他还专门凑上来揭老艾的底。
我表示很忙。他嘴角泛着冷笑,这事儿分金街谁不知道?
他也不管我听不听,围着我开始说叨。我知道他要说啥,我倒也听说过一些。
那还是好多年前了。警务室来了一个女人,手里拎着两瓶酒,说找姓艾的警察。老艾说,我就是姓艾的,有什么事。女人的眼睛笑成了半弯的月亮,问,真姓艾?老艾打趣地说,真姓艾,不姓焦。女人的脸红了,把两瓶酒往登子上一放,说,请你帮个忙,我弟弟参军,给开个政审材料,行不?老艾说,政审材料不能随便开。女人急了,说,我弟这人老实得狠,好事坏事都没干过。老艾说,干没干过,你我说了都不算。他退了那女人的酒,去居委会问了问,在档案里查了查,才给开了证明。女人的弟弟顺利参了军,她又拎着两瓶酒,外加两条烟直接送到老艾家里去了。老艾开始坚决不收,女人坚决要送。老艾说这是纪律,我只是按规矩办事。女人说啥纪律?纪律没说警察不准和群众搞好关系。老艾说这是要求,这是我的工作职责。女人说啥要求?要求没说男人不抽烟不喝酒。老艾词穷了,就把那女人往外推。这一推,那女人就找到了空,猫一般地跳进了老艾的怀里,七拱八扭地没两下就把他的裤腰带下了。
火舌四窜啊,老艾那堆干柴“轰”的一声就嘶嘶地呻吟起来了。
办事那会儿,女人掐住老艾的玩意儿,说,我看你是姓艾还是姓焦。老艾猴急地连连说,我姓焦我姓焦。
我皱着眉头,听见围拢的人群中有人喉头“咕咚”一响。
打死我也不会信。人家两口子说的私房话,你们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呢。
老王家的捂着嘴笑了。我问他,笑什么?他说,你不觉得好笑吗?我说,你们这是妒忌人家的福气。
福气?他女人跟了别人睡,跑了。老王家的笑得嘴巴都能吞下一个拳头。跑之前生了个女伢,还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种呢。
原本是个俊姑娘,发高烧烧成傻子了。人傻了,美有什么用呢。有人诚心把话往坏处说。
我懒得再听他们胡诌了,这明明是往老艾身上泼脏水嘛。
他家的事你知道几多?老王家的合上折扇,活像收场的说书人,甚是得意地走了。
我无言以对,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一会儿对老艾说三道四,一会儿又冲我吹胡子瞪眼的。不管我怎么耐心加细心的解释,他们还是会说我们也是共产党的老百姓,我们不是那么容易欺负的。
呛得人要闭过气。
谁不是老百姓了?我,老艾,吴妈……都是!
三
他们恨不得把警务室拆了才好。
谁家的锅碗瓢盆被人“顺”走了,谁家的花草猫狗丢了,都要找来给个说法。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对立着的。顺手牵羊的人偏偏认为那些破东西不值钱,还狡辩东西是在楼道里捡的。丢了东西的人自然会满腔愤怒地说,不值钱你还偷?然后再大讲一番东西的来历,越讲东西就越值钱。如果吵着不过瘾就开骂呗,骂着不过瘾就要动手了。我和老艾当然不会让他们动手,挡在他们打架的姿态中间,劝完这个,又说说那个。大多数时候,顺手牵羊的人会找个机会撤退,然后出门时骂上一句,婊子养的。丢了东西的人就追出来,在后面骂,死不要脸的东西,出门要被车撞死。
我有时还真想看他们打上一架,打他个头破血流。要真这么做,那就又有人告我们不作为了。如果再有人说我走了狗屎运,我就得骂人了。
当然,也有来办正经事儿的,比如开个证明、办个证什么的。要是来个不吵架不办事儿的,反倒成了稀奇。
像吴妈那样一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等你某只眼的余光瞥见那还坐着一人,准被吓一跳的。
我还以为她要办什么事。她说过来看看。我照例给她倒了水。她问老艾去哪儿了。我说他去西头劝架去了。吴妈“哦”了一声,起身要走。我也没多想,就说老艾回来了,我让他去找您。吴妈手摆得像风中的树叶子,连忙说,不用找的,要不,你就告诉他一声,我要去成都了。
我随口说,好的,一定转告他。
老艾回来的时候,一脸阴云。我告诉他吴妈来过,说她要去成都了。他说知道了,就不吭声了。他的脸一直黑到下班。
他叫我一起吃饭。看他心情不好,我就答应了。
我们去的那家餐馆离辖区不远,但不在我们辖区。老艾说那样避嫌。餐馆有老艾喜欢吃的几样小菜。跟老板也熟,老艾有时还跑进厨房亲自操刀,乒乒乓乓一通,乐呵呵地端出两盘小菜来。他最拿手的要数凉拌黄瓜了。刀拍或是切成滚刀块,洒上一撮大蒜泥、葱花、食盐,淋上几滴花椒油,再来点醋,味道酸酸甜甜,带点小辣。
那天,我们就着一瓶廉价白酒,喝着。
老艾知道我酒量不行。他给自己倒一满杯,给我倒小半杯。一杯酒喝得底朝天了,他又给自己倒上半杯,给我滴上两滴,那也算是加上了。
喝到小醉的时候,他的手就挥来挥去的,像赶苍蝇,嘴上也不利索起来了,像复读机那样重复嚷着:“拆,拆个精光,拆他个乌龟、乌龟王八蛋。”
再后来,他就提到吴妈了。他说,她是个可怜的女人,知道吗?
我没说话,给老艾倒了小半杯。他嫌少,又按着酒瓶倒满了。
人家说吴妈克夫,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她丈夫是个小包工头,专门给别人“种”房子。我很佩服那些发明词语的人,顾名思义,“种”的意思就是说像种菜种树那样把房子栽在土里。单砖抹黄泥,只要做成房子的样子,就可能哄点拆迁款。好多人靠这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呢。当然了,也有人为此搭上了性命。吴妈的丈夫就惨死在他种的房子里,房子还没盖好,墙就倒了。
我说,哎哟,我的天。
这人啦,你不了解就不知道人家的痛苦。老艾脖子一仰,杯子又见了底。
老艾接着讲。你说家里的顶梁柱没了,那还不是天都塌下来了。女人哪能没了男人呢。她能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可赚不来钱啊。自己省吃俭用,也不够拉扯儿子成人啊……
吴妈最困难的时候,连物业费都缴不起。物业上门收费,她拿着扫把赶别人走。物业停她家的水。她就带着菜到别人公共卫生间洗菜、接水。
她是个武汉娘们儿,够泼辣。老艾嘴角挤出一丝微笑。物业找到我,要我解决问题。
这事可管可不管,管吧,也不好管。不管吧,好像又应该管。老艾衡量一番,最终答应先了解了解。
老艾去了吴妈家,他没提物业说的事儿,谎称做户口登记。吴妈也很配合,还给他倒了一杯水。这杯水是她盗取楼道消防栓里的水烧的。老艾只喝了一口就喝不下去了。这水一递到老艾手上,吴妈就开始哭诉了。老艾没办法,扯了个理由,选择走为上策。
老艾没走多远就不走了。问题的关键是吴妈没有钱,没钱好人也能变坏人。到头来,社区治安工作照样出漏子。老艾又转身上了楼,敲开了吴妈家的门。
老艾问,会扫地吗?
我?哦,扫地,会,会。吴妈被老艾问得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手上正拿着扫把呢。
老艾说,那就好。这居委会差一个保洁员,你要是愿意的话,我给居委会说一声。
对于吴妈来说,只要能拿工资,把劳动换成钞票,这何止是雪中送炭哦。
事情就这么办成了。吴妈去居委会当保洁员,一个月五百块钱,早晚打扫一次。后来,老艾又把吴妈推荐到物业,让她管一片停车场,三天打扫一次,除了抵扣物业管理费以外,吴妈每月还可以从物业拿两百块钱。这扫地可是吴妈的拿手活儿。连附近环卫站的领导都看中了,吴妈很快被聘用了,基本工资一个月一千。虽然工作量加大了,可吴妈宁愿自己累一点,多拿点钱才好受啊。
吴妈就凭着手中的扫把供儿子自强念完了高中。自强大学没考取,自己也不愿读下去了,吴妈找到领导,想给他找个事做。领导皱着眉头打发了吴妈。吴妈后来想想也是,不能让儿子干这么卑贱的活。好在自强从她那里遗传了不少吃苦基因,他找到了一份稍微比环卫工体面一点的工作,在成都一家小快递公司当派送员。有人问起自强在哪里工作时,吴妈省去了“快递”两个字,只说在外地一家公司上班。别人又问,那忙不忙啊。吴妈会骄傲地说,哎呀,每天忙得不得了啊。不知情的同事连连夸奖自强这孩子有出息。这时,吴妈的脸上就会闪过一丝笑容。
老艾一喝就讲开了,还要接着喝。我没依他,只给他滴了一点,剩余的小半瓶被我拽在手里,他这才作罢。
他点燃一支火之舞,门口的保安也抽的那种烟。
烟雾被昏黄的灯光一照,泛出晨曦一般的色彩,老艾的脸上也闪着一丝特别的光亮。
他晃着脑袋,说,酒啊,其实是个好东西。喝了想法就不那么多了,睡一觉就又是一天。
那是,那是,但,今天咱不喝了。我心意已决般地紧握着那少半瓶酒。
老艾有些感动。好多年了,都没人劝他酒了。
趁着酒兴,我真想劝劝他,老哥,这酒啊,可以慢慢喝。
我不光想劝他少喝点酒。多喝两口少喝两口真不算个事儿。我是想劝劝他再找个女人,哪怕条件差一点,总得有个伴儿啊。
吴妈就挺合适。两人岁数差不多,脾气也合得来,在一起过个日子没问题呀。话在嘴边上转了几圈又被我抿回肚里去了。
再过几个月,这里就不在是这里了。老艾呼出老长一溜烟雾,比他“唉”一声都还长。
我问,吴妈真要离开吗?
烟雾消失了,老艾的脸色也暗了下来。他说,她儿子在成都,要娶媳妇。
我此时才明白吴妈为什么要到警务室找老艾,而恰巧老艾又不在警务室了。他们八成谈过是去是留这件事了。
老艾踩灭了烟头,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他大手一挥,撤!
他喊撤了那就撤呗,我们一向如此。
四
睡了一晚,那句被我抿回肚里的话又反刍回来了。我想趁吴妈还没离开找她谈谈,说不定,我能做好这个媒呢。
刚好陈爹爹打电话说厨房的一块桃木砧板不见了。他一再强调这砧板在超市里根本就买不到。不用想,砧板肯定是找不回来了。但我还是答应一定尽力帮他找回来。但愿他知道“尽力”的含义吧。能怎么办?要是我偷的我一定还给他。
再往上一层就是吴妈家了。我借着手机的亮光,摸了上去。
她家的门是开着的,屋里空荡荡的,连门口的风水玄关都拆掉了。她斜靠在一把破旧的藤椅上,腿上搭着一件军大衣,仰着头想着什么。
我稳稳了神,前脚迟迟疑疑地迈了进去。脚掌触地的声音还是惊扰了她。她转过身看着我,目光和她的脸一样消瘦。
唉……我听见她轻叹了一口气,双脚就迈不动了。
她掸了掸身旁木条靠椅上的灰,说,哦,小刘啊,快进来坐会儿吧。
我应了一声,走近了问她,您东西都收拾好了啊。
风轻易地从外面窜了进来,她咳嗽了好几声才停歇下来,说,是啊,早点收拾收拾,有些东西还能卖点钱,旧家具店的人都在趁火打劫啊。
我附和着说,对,那些人都钻钱眼里去了。
她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房子都要拆了,留这些物件也没多大意思了。
我听出吴妈话里暗含的意思了。她真要离开这里了,变卖了所有家具,那自然是要离开此地了。
吴妈说,只能这么办了,房子拆了,也不图个啥了。拆迁款刚好够自强在成都付个首期。到时过去帮忙做做饭,洗洗衣服,等自强结了婚就不用再操心了。
她把日子已经规划到婆媳时代了。
我看了一眼吴妈。她的眼圈是红的。
风顺着她眼角的皱纹一扫而过。她眼底的湿气就不见了。我印象中她的眼睛常是这样湿润,却从没见她流过一滴眼泪。
吴妈突然问我,小刘啊,你说成都好还是武汉好啊?
我答不出来,真答不出来。谁都答不出来。
这问题压根就没答案。是比较两个城市的繁华吗?成都有地铁,武汉也有地铁。成都有宽窄巷子,武汉有楚河汉街啊。
都好,都不好。但我没有这么说。
我装着很向往的样子说,都不错啊,而且听说成都人很懂生活呢。
吴妈说,我去过成都,还是觉得武汉好。
我呵呵一笑,您这是住惯武汉了。
吴妈摇了摇头说,唉,这是命啊。
我的心突然被她“唉”得沉重起来了。命就是不能抗拒并且必须接受、面对的一种归宿。在分金街,又有多少人能够抗拒和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呢?
显然,吴妈已经决心接受命的安排了。她要去成都和儿子住在一起。或许,她的选择是对的,是幸福的。我这么想的时候,那些话也就讲不出口了。
吴妈从军大衣下翻出一本册子。我看清了,是本小影集。
我问,吴妈,这是影集吧。我简直就是没话找话说。
吴妈应了一声,是咧,家里搬空了,也没啥事儿,看看老照片有个念想。
我好奇地凑近了一点。大多是自强的照片,小学时的登记照,初中毕业照,也有现在的工作照。其中一张照片,不,确切的说,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一张图片。
我问,咦,这是什么时候照的。
吴妈说,这呀,是老艾……艾警官那时候帮我介绍工作,后来居委会请了记者,专门给我们拍了照,还上了晚报呢。居委会把这张报纸放在宣传栏里。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宣传栏的玻璃碎了,我扫地时就把报纸捡了回来。
吴妈细心地抚弄着照片上的折印。但折印总归还是折印,像皱纹怎么也抹不平。
我问,吴妈,您这一走,啥时候再回来啊。
吴妈似乎早已准备好说辞了,人这一辈子就停不下来啊,停下来就没用了。
我一时真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我下定决心说得直白了一点儿,吴妈,您这一走,老艾肯定舍不得。
唉,舍得舍不得,都舍得,都舍不得。人老了,没那多讲究了。吴妈又叹了一口气。她保准猜到我要说什么了。
我瞬间被她这句富有哲理的话屈服了。是啊,舍得舍不得,又能如何?
吴妈说,小刘啊,有件事我想拜托你一下。
我说,您只管吩咐。
吴妈欲言又止,说,你要有空的话,注意下艾警官家里后面的窗户。
我不解地问,窗户?有人偷东西吗?
吴妈嘴角抖了抖,说,也不是,你有空注意下或者告诉他一声也行。
我不知道吴妈说的是什么意思,反正注意一下,也不费多大的事儿。我就答应了。回头我告诉老艾不就得了。
我离开吴妈家里没几天,她就走了,去了成都。
过得怎么样我和老艾都不知道。她是没有手机的,除非她打电话来主动告诉我们这些。
五
吴妈走了,挖掘机大军就到了。
那些巨大的铁钎子在墙面上“哒哒”地钻了半个多月。粉白的墙体在轰鸣声中一个个倒去,摔成了水泥块子。一些拾荒的人卖力地轮着四方锤,在飞扬的尘土中寻找着手指粗细的钢筋。把该扒的都扒了,筋也抽了,地上满是房子的尸体。房子彻底死了,死得灰飞烟灭。
一伙人又用一人高的围栏把工地挡得严严实实的。没多久,埋头路过的人多了起来。围栏里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切归于平静。阳光被风吹了过来,倾洒在老街的地砖上。
我和老艾就着金灿灿的阳光,把警务室的窗台、门廊抹了一遍又一遍。室内的文书资料也全部盘点一番,分门别类地贴上了标签,码放得整整齐齐。
老艾细心地给他那盆吊兰浇水、松土。等他抬头,这才发现教导员正虚眯着眼望着他。
过两天有领导来检查指导工作,要开座谈会。教导员是来打前站的。
教导员用指尖摸了摸窗台,玻璃,门廊。
还是有灰。他说完,捻了捻指头,又补了一句,打扫要彻底一点,不行,请专门的人来搞。老艾递上一支烟,但没给他点火。凭什么给他点火,老艾比教导员的年纪要大上一轮呢。
火机“嘭吱”一声,两人的烟都点着了。老艾扬扬了手上的烟说,工地才消停,要不然的话,我们早就打扫了。教导员嘿嘿一笑,我们老艾同志的觉悟还是蛮高的,但是,灰越大,我们越是要注意卫生。
我防火防盗,防得住灰吗?我轻哼了一声。
教导员的眼珠滑向那盆吊兰,像沙漠里见到了绿洲,放着幽光。他指着叶子说,看看,就要像这叶子一样干净。
看了一会,教导员似乎又看出了什么名堂。他说,老艾,你这草养的不对,叶子尖怎么是黄的。
老艾没好气地说,都给这灰害的,就那样,长不好。
教导员从鼻腔里喷出长长两管子烟雾,又轻易地把话题转回清洁卫生上来了,唠唠叨叨地继续强调着重要性。
我嘀咕着:教导员同志,要不要用手指抠抠我们的鼻孔,里面的灰多着呢。
老艾的表情告诉我,他也是不屑的。
教导员继续着他的预演,开口就起了高调子。单看他的表情和手势,还以为大会已经开始了呢。可惜,我五音不全,老艾更是如此。教导员的调子高得我们没法接。他说,这既是季度总结会,也是下步工作的展望会,领导专门到警务室来检查指导,是对你们辛苦工作的极大肯定。
我只听进去了“辛苦”两个字。
老艾的发言稿中有一堆数据证明我们的辛苦。发言稿是经过办公室和政治处两大部门把了关的。
开会那天,老艾的发言被安排在第一个。还没开始发言,他就猛喝水。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他去了厕所。主持人没办法,只好多说了两句拖延时间。
正说着,老艾急急忙忙地进来了。
老艾坐在我对面,发言的时候除了看稿眼睛就盯着我,别的人像不认识一样。他用普通话念了一段,可能看见我抿嘴笑了一下,也可能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什么。他干咳了一声后,又改成了武汉话。这一改,立即就有人笑出声来了。
老艾连连解释说,普通话讲不好,请大家见谅。
我和别人笑得可不一样。别人笑得人仰马翻,眼泪横飞。我的眼睛瞪成了机关枪眼那样大小,扫视着每一个那样笑的人。
老艾的脸在笑声中红成了一团。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抓水杯,手还在发抖,便放弃了。他清清了嗓子,放下发言稿。
我的手心冒出了汗,喉咙也开始发干。为他着急。
老艾的脸上像落了一层水泥灰,但声音洪亮了起来:不管么样说,做该做的事,做对的事,那就是我们该做的事。谢谢大家,发言完毕。
他省去了很大两段话。我是知道的,办公室和政治处的同志也知道。
后来有人说老艾,照着稿子念都不会。也有人说,老艾讲得经典啊。当然了,他“此处省略一万字”的潇洒样受到了教导员的严厉批评。
教导员是打电话来说的:叫你发个言这么艰难?做了那么多事,抓获了那多盗窃、吸毒的,我们的上门调解,服务,真是急死个人。
教导员越讲越激动。他要是知道老艾把电话开着免提,他会跳脚的。老艾夹着烟,慢慢吸慢慢吐,时不时“嗯”一声应付了事。
电话终于知趣地停止了工作。我笑得直拍桌子,老艾,真有你的。
老艾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没大没小的,以为当个“教导玩”就不得了了,他参警的时候还是我教他玩呢。
我说,他要说就让他说呗,左耳进右耳出不就完了。
老艾说,发个么事言,我只有前列腺发炎。
我说,我连前列腺都不发炎。
老艾骂了一句,你个鬼伢才几大年纪,前列腺出了问题那是你纵欲过度。
我没应他,只是乐呵着。我们又闲聊了几句,老艾一看表,说,都六点了,管他么事哦,走,喝酒去。我请客。
我知道老艾心里是憋了一肚子火的。也许只有喝上那么两口酒,他才能忘掉一切不快与不幸。
那次,我们的菜上得慢了一些,先前的老板因为拆迁不做了。我们闲着无聊讨论起了喝酒。
开始还以为你喝酒是装的。
后来呢,咋看出我不会喝酒了?
酒品如人品,你喝酒肯定不会装。
老艾的理论是有酒的杯子才算是酒杯,杯子离开了酒就是另外一种杯子了,或是水杯,空杯。他手里的杯子才是真正的酒杯。
他边嚼着花生米边说,你太书生气,要喝点酒练练胆。他端起酒杯和我碰,我只喝了一小口。好辣,我嘴巴上火,起了泡。我解释说。老艾说,那不是说鬼话,酒不辣那还是酒。他一扬脖子,半杯酒乖乖地进了肚子。
他叉了一根凉拌黄瓜,把蒜汁吸得吱吱响。吸溜的间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们这代人,吃的苦不够。
酒喝完了,见他走路有些摇晃,我要送他回去。他不让我送,推我先走,我只好顺了他的意思。
我走了一小段,不放心,转身往回走找他。
我在停车场发现了老艾那台破富康。我拍拍了车窗,老艾开了门。
老艾打了一个哈欠,说,怎么回来了。我说,不放心,你喝了酒还要开车,要不得。老艾说,我有点困,车上躺一下而已。
收音机里正播着卖壮阳大补丸的两性节目。老艾搓了搓脸,脖子左一下右一下,咯噔一声,清醒了些。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听听这节目,尽瞎掰,亚洲男人的平均长度十五公分,问问她老公有没有十五公分。我笑而不答。
我们下了车。没走两步,我踩到一只塑料碗,汤汁冲进了我的棉袜,有些凉。
哦,这片停车场的卫生以前是吴妈负责的。她要是在,或许我就不会踩到那只碗了。她过得好吗?
对了,老哥,上次吴妈给我说,要你注意你家的后窗户。
哦?哦。老艾用了同一个语气词,声调不一样。
他让我先走。
走了几米远,我回头一看,一个笔直的黑影还愣在停车场里。
唉,说不定老艾也想起吴妈了。
六
一大早,陈嫂和凉风一起溜进了警务室。我抬头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立在老艾的面前了。
她大口喘着气说,啊呀,这小偷,这小偷,真是不得了。
老艾忙问,发生么事了,么样个不得了了。
陈嫂又“啊呀”一声说,艾警官,小偷把我家窗户撬了,伸进来一个钓鱼竿,真的是钓鱼竿啊。
她继续喘着粗气,比划着她看见的那根钓鱼竿。
老艾招呼她坐下慢慢说。
陈嫂捂着起伏的胸口,长呼一口气,说,啊呀,吓死我了。我还在想,怎么家里会有个钓鱼竿呢,结果搭在椅子上的衣服就被钓走了。
老艾说,还有没有其它东西被偷了。
昨天晚上,我,刚洗完澡,只穿着睡衣呢,别的东西,就是换下来的内衣也被钓走了。
陈嫂的脸上红光一现,露出一丝娇羞来。
我一言不发地认真做着登记。老艾起身给陈嫂倒上一杯水。她接过润了一下嗓子,神神秘秘地说,你们说这小偷是不是变态啊,我听说有变态男人专门偷女人的衣服呢,好变态是不是,我给碰上了。
说完又“啊呀”起来了。老艾故作严肃地说,以后啊,你得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了,你出来这么一走,小偷不来,变态色魔倒吸引过来了,那可不得了。
陈嫂笑得胸口又起伏起来了,仿佛她来这里就是为了得到老艾这么一说,然后扭着水桶腰走了。
我合上登记本,给自己倒上一杯水。老艾把脸埋在烟雾里,不吭声。我回过头问他,咦,这陈嫂一走,咋给丢了魂似的。老艾的表情告诉我,我不该开这个玩笑。他说,瞎扯!给我倒杯水来。我们两人这样闹惯了,他不这样和我说话,我还担心他是不是记心上去了呢。水给他倒好了。他说,这是典型的钓鱼盗窃。老艾这么一说,我才回过神来。以前我也接触过类似的案子。老艾翻了翻登记本,说,你看啊,上个月,李来胜家不见了外套,手机、钱包。这很可能也是被钓走了。
老艾像在翻看一本故事书,越翻越有精神,像年轻了好几岁。最后,他合上登记本,扔给我一支烟。他自己先点上了,又把火机扔给我。他知道我很少抽烟,属于没烟没火机的三等烟民。
老艾说,辛苦几晚上吧,把联防队的都搞来,守几晚上。
事情就这么定了。我和老艾各带三名联防队员。我从东头往西巡,他从西头往东巡。
正如老艾预言的那样,我们很辛苦了几晚上。联防队员的牢骚话也多了起来。老艾为了稳定军心,许诺他们,加班一晚上补贴五十元,抓住一个奖励五百,抓获一伙奖励一千。
说来也巧,就在老艾宣布重赏的当天晚上,他带的那队人马抓住了三个“钓鱼”的人。人赃俱获,盗窃男士夹克一件,价值人民币二百元。衣服的主人是张仨志,街坊邻居都喊他张傻子。这回他一点都不傻。他在自家窗户下面设了一道机关呢。
张仨志得意地拎着一串空啤酒罐子,上下抖,左右甩,罐子欢快地发生哐当哐当的响声。他说,看看,我发明的,就这玩意儿帮你们抓到了贼。老艾说,你这算聪明了一回啊,有几个空罐子我就私人给你买几罐啤酒。张仨志毫不客气地细数了起来。老艾见状,大手一挥,说,不用数了,搞一整件,够意思。张仨志拎着他的发明高兴地回家等奖励去了,空罐子也跟在他身后哐当哐当地炫耀起来。
张仨志的啤酒兑现了,联防队员的奖励也兑现了。老艾的脸色却很难看。我知道他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教导员非要亲自到我们这个小小的警务室给联防队员搞一个奖励仪式。我严重怀疑他有讲话瘾。他拿着装有案件奖励费的信封在手上呼扇着。联防队员们都知道那信封马上就属于他们了。教导员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我就不发,要是只发发钱,叫分管刑侦的副所长来不就行了吗?还需要分管政治思想工作的我站在你们这群散兵游勇面前讲话吗?
这也只是我瞎猜。
他继续呼扇着,不发。发了钱这帮人谁还规规矩矩地站着听他啰嗦。
我和老艾象征性地听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警务室对面现在已经是另外一番景象了。水泥柱子如雨后春笋般从那片空地上冒了出来,各种机器没有一个不在卖力地咆哮。
机器毕竟是机器,没有魂魄,也有累倒的时候吧。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教导员也出来了。他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我说,声音太吵。老艾听见我说的话了,也跟着说,声音太吵。教导员摇了摇头,指了指我和老艾,然后走了。
我和老艾相视一笑,进了屋。
屋里充斥着各种噪音,比起对付教导员的讲话要难多了。
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对抗工地上乘虚而入的轰鸣声。关上门窗,不行,拉上窗帘,好歹多一层阻隔吧,没用。我带上耳机,把耳朵塞到疼,那些声音还在。罢了,机器也有机器的难处啊,有人逼着劳作,它能不怒吼吗?
我就此得出一条结论:在没有水泥和钢铁之前,就没有城市。
老艾笑得要抽起来了。
我告诉你,只要有人就会有城市。
我老家就不是城市。
人多了就是城市,这是标志和区别。
听老艾这么一说,我好像明白过来了。是啊,有人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需求和想法,就会发明水泥和钢铁。城是人的城,是满足人的各种需求和想法的城。
老艾不理会我的这些唠叨。他忙着拿小喷壶给他那盆吊兰浇水。细细的水珠从茎叶慢慢滑到了根部,再浸入泥土。老艾突然兴奋地说,快来看,吊兰要开花了。我凑过去一看,确有一枝花骨朵。老艾举起花盆,说,来,看看还有没有。我打了一个哈欠,愁了两眼,摇摇头说,真没有。
老艾有些失望,把花盆移到窗台。这下,可以照见阳光了。他又转身叮嘱我说,开窗户一定要小心点,别摔了花盆。
我说,放心吧,这么吵,叫开窗户我也不会的。
他嘿嘿一笑, 甩着膀子出去了。他一走,我的脑袋又空了起来。
这人啊,脑子就不能空着,一空各种噪音就来了,那些机器就像在大脑里施工,从你的大脑往下挖,挖到你的心,你的肺。
正胡思乱想着,老艾的手机响了,他忘带了。手机闪着白光,把桌面震得呜呜响。我没打算管它。就这么响了一阵子,手机又响了。依我的判断这应该不属于骚扰电话。我走过去,关了铃声,手机在手里发抖。
等到手机老老实实地不动了,我才把它放回原处。刚放下,我的手机响了,是同一个电话号码打过来的。
我接了。
哎呀,是吴妈您啊,真是太惊喜了,怎么样啊,在成都。
好啊,好,不错呢。我打电话来,是给你和艾警官报个喜,自强他结婚啦,儿媳也长得漂亮咧。
嘿哟,看把您给乐的,那可是大喜事啊,您就等着抱孙子吧。
那还早呢,他们这年轻人啊,不急,恐怕还得一两年呢。
哦,那也是啊,年轻人想法多,那你抽空回武汉看看呗。
我现在每天帮他们做做家务,习惯了,哪天不做身上就没劲儿。对了,艾警官还好吧。
吴妈是专门问候老艾的。
老艾过得好不好,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就像电视台找个路人问你幸不幸福是一样,幸福吗,不幸福,好像又有点幸福,好像又不幸福。
我只好说,他呀,还是忙,老样子呢。
吴妈说,他家的姑娘怎么样啊,最近有没有犯病啊,哎哟,他这咋办哦。
是啊,老艾咋办哦。我真不知道,也回答不上来。
吴妈在电话那头咳嗽了起来。
我忙问,要不您先回家歇着吧。
吴妈没有理会,她有好多话要和我聊。她打个电话也不容易。我也不再劝她了。她继续和我聊老艾的女儿。
那些年,老艾带着娃娃跑遍了大小医院,也没看出个啥结果来。娃娃是个好娃娃,收拾干净了,也是个俊姑娘,哎,老天爷真是没长眼啊。
吴妈,这些年,真是多亏您帮忙照顾了。
我又没别的本事,做做家务,这都是顺手的事。
吴妈,不瞒您说,老艾家里的事情,他不愿意说,我也不好问呀。
他呀,我说实话吧,别的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好面子。
老艾确实有点好面子,是不是本地人,是不是有正当职业,对于他来说,这可是个正经事呢。话也说回来,这不是城里人的通病吗?条件好的就不愿找条件差的,条件差的就想着找条件好的。我要是没个正当职业,我老婆也不会嫁给我的。就她的话说,现在这个社会,还叫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简直是做梦。
做梦,我一直在做梦。城市的房子都是高高的,连路也架得高高的,人人都高高在上,能不做梦吗?
我真庆幸当初没把话挑明,要不然,吴妈多尴尬。说不定,她连这通电话都不会打了。
那天吴妈给我聊了很多,关于老艾和他女儿,她和他女儿,还有她和老艾的事。
我做过一番假设。如果当初老艾只是付钱请吴妈照顾他女儿,而吴妈也能心安理得地接过劳务费,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时间长了,吴妈不好意思接老艾的钱了,她说把钱省着给娃儿看病。老艾能说什么呢,心里感激,感动啊,如今还有谁这么扒心扒肝地对你好啊。问题就出在这了,吴妈长期免费帮忙,风言风语也多了起来,老艾又觉得难为情了,说白了,也就一张脸面的问题。
毕竟,吴妈有吴妈的生活,老艾有老艾的生活。而我,我有我的生活。
七
我这个人有个臭毛病,喜欢一个假设接着一个假设,生出无数个“如果”来,把自己逼到死角,又假设回来。
你的病又犯了。老艾终于忍不住这样说了我一句。
我有好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如何跟老艾讲话了。我生怕哪句话刺激到他,生怕工作上的事让他多操了心。老艾天天绷着脸,像尊石雕。
起初,我只是望着他忙碌的身影哀叹两句。他是在借忙消愁,可他一忙,谁照顾他可怜的女儿啊。
他可能意识到我的一些变化了,也时常愣愣地望我一眼。
除了不敢给他那盆吊兰浇水以外,其余的事我都默不作声地抢着干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艾的那盆吊兰就像天气一样,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叶子葱葱绿绿的,不好的时候就黄不拉几地耷拉着。
老艾时常会皱着眉头,喃喃自语,哎,你倒是好起来啊。
我假装没听见。听着我心里难受呀。我真想告诉他,老哥,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别不好意思,你对我这么好,有啥事我也帮你扛一扛,别一个人撑着啊。
我想到了请他喝酒,酒桌上啥都能说,大事当小事说,小事也可以当大事说。他有些犹豫,说可能晚上有点儿事。我又真怕他有事。他能没有事吗,他姑娘谁照顾?就凭这一条,我也只好说那就改天吧。
他没坚持,我也不再坚持。
等等吧,再等等,有机会我一定好好和他聊聊。
夏天刚过完,我们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我们开始像陌生人那样寒暄,客客气气的,正襟危坐着。
一天,我要去东头老肖家送户口本。老艾说,刚好,我也要去那边。
我琢磨着兴许这是个好机会。路上可以聊聊喝酒的事,然后发发牢骚,说说教导员的坏话,如此多好。
我们两人在路上走着,却怎么也走不到一个步调上去。
我说,老哥,你最近看起来有些憔悴啊。
他鼻子里“嗯”一声,然后停了几秒才张嘴说,是啊。
弄得我完全没法往下接话呀。
我们前面有一群追逐打闹的孩子。我找话说,看,现在的孩子真够调皮的。老艾点了点头,说,可不是,像我那个年代吃不饱,哪有气力撒野。
我想借机问问他姑娘,兴许还有机会劝他找个女人,哪怕为孩子也应该找一个。可我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了。
事情突然之间就发生了转变。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在花坛里抠摸半天,冷不丁地朝一个姑娘身上扔了一块土,姑娘吓得“哇”一声捂住了脸。其他孩子一看,劲头上来了,一双双小手忙着伸进花坛,摸出些大大小小的土块,有的扔出去就粉成了灰,觉得不过瘾,又转身在花坛里摸,一边扔一边喊:打猪哦,打猪哦。
住手!都给我住手!
老艾的身影几乎和他的声音同时追上了孩子。孩子们都止住了吵闹,只剩那个被扔泥块的姑娘呜呜地抽泣着。
老艾走过去心疼地擦掉姑娘身上的泥土,问,不碍事儿吧,好了,别哭了,别怕,别怕。
其余的孩子继续围着,兴致丝毫未减,他们要看看这个呵斥他们的人到底要干什么。
老艾挥着手,赶他们走,嗓子都走了调地吼着,小崽子,都给我滚蛋,没有教养的东西,都快给我滚蛋。
声音却像兴奋剂一样鼓动了那群孩子,他们开始起哄,翻着白眼,怪叫着。
那一刻,他们压根就不是孩子。
我气愤地说,你们是哪个学校的,找你们老师去。
老头老头真蠢蛋,女人跟了别人坏,生个姑娘是蠢蛋……
这群孩子扔下几句顺口溜,跑了,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我大致听明白了顺口溜的意思,老头肯定是指老艾了,姑娘肯定是眼前的这位姑娘了。
我束手无策地站在老艾背后。
老艾什么话也没说,牵着姑娘的手往回走去。我想喊他,喉咙却不听使唤,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我没有拦他,让他去吧。让他赶紧回到家,关上门,哪怕哭,哪怕放声大骂,怎么样都行。
我继续往前走去,像被谁抽了魂似的走去,眼睛被风吹得润润的。
沿街有人向我打招呼,我只是含糊地“嗯”一声。直到有人说王家的那姑娘又跑出来了,我这才停下步子,赶紧问,你说什么,刚才那姑娘是王家的?那人说,是啊,王家的傻姑娘。我说,怎么说别人傻呢。那人说,是傻,生下来就傻子了。现在大了每天被栓在屋里呢,今儿个咋跑出来了。
我长舒一口气,庆幸那位姑娘不姓艾,心里竟然有了一丝宽慰。转念一想,老艾的女儿会不会也被一条铁链拴着,要不拴着,跑出来或者发生什么意外?
我像吸尽了整个天空的雾霾,胸口堵得喘不过气来。
办完正事,我转身去了附近的一个临湖公园,吐气。
不远处,老者在钓鱼,碰巧鱼儿上钩了。老者快速转动着轴线,一条鱼极不情愿地被扯出了水面,在空中一抖一闪地扭摆着。老者伸手抓住了它,又随手把它丢在一只没有水的塑料袋里。鱼儿在袋子里进行着最后的舞蹈,把袋子摇晃得呼啦啦响。老者看也没看一眼地又唰的一声将鱼线抛向湖中。
公园的石凳子上有一群人在那里吹牛胡侃。
他们都在争先恐后地证明着自己,比别人穿得好吃得好,比别人拥有的多占有的多,比别人有钱,比别人活得潇洒、风光,连搞过的女人也要比出个多少来。
呵,没人愿意把自己当成一把野草。也是,野草多么卑劣,会被羊吃被牛吃被猪吃。我已经习惯轻轻地“呵”上一声了,止痛呢。
我像世上仅存的智者,静静地坐着,听那帮子人胡言乱语。有一个明显被别人侃得落了下风的人,突然站起身,“嘿嘿”两声,脸色跟着诡异起来,眼睛都放着光。有人说,你嘿个球啊。他骂起来,你晓得个么事,闹眼子吹牛行,我给你们说个事,保证你们鼻子淌血,嘴里流涎。
一些人不以为然。他不理会,又提高了音量,是武汉话:老男人给姑娘伢洗澡,你们看到过冇?
这句话像一阵凉风灌进了他们的嘴巴,猛然一下都住了嘴。随后才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湖水也一浪高似一浪。
去你妈的,你个下流的班子,尽扯些不着边的事。
不信去球。你问小驴子,老子们一起看到的。白花花的嫩奶子,下面像片柳树叶子,小驴子的那玩意把裤子都顶穿了。不信,你们问他。
有人掏出手机真想打电话求证。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身子在风中发抖。湖水卷着浪扑向岸边,散成了一张网。
滚!滚!一团东西从我胸腔里怒不可遏地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