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涛
☉兔子
一圈高墙,青石基座,黄土墙身,巍巍然耸起,至丈许高处,以青砖出檐、封顶,围出了一方三进的院落,墙的四角,竖着炮楼,大门的上方,镶着一块石刻的匾,上书四个楷字:王家药铺。据老辈人说,早年,王家药铺的名声够大了,老边甸子上三五十里的人,都来看病、抓药,常常的,门前的那条小街,就被马车挤满了,热闹得像个码头。
那么,兔子也就出现了,干什么?王家药铺大门口,马车多,来拣粪。那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可能十三四,也可能十五六,挑着一对土篮,蹦蹦跳跳地来了,前边的土篮里立着一把粪叉子,后边的土篮里装着一个粪筐子,到了王家药铺的大门前,放下土篮子,一手提个粪筐子,一手提把粪叉子,看到哪里有马粪了,蹦着跳着奔过去,把地上的马粪干干净净拣到筐里,一手提着,倒进旁边的土篮子里。更有的时候,看到一匹马或是一头骡子要拉屎了,立刻蹦蹦跳跳上前,两只手捧着粪筐子直接送到马屁股跟前,一球球的马粪或是骡粪,就直接进了粪筐里。
“这孩子,勤快,长眼神儿。”车老板说。
大约是因为他总是蹦蹦跳跳的,街上的人就叫他“兔子”。
地上的马粪收拣到了筐里了,兔子却也闲不住,他从裤腰带上拽出一把弹弓,抬起头寻找着猎物。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着飞过来了,落到王家药铺门前的一棵大柳树上,他拉紧弹弓的皮筋,一颗小小的石子飞出,一只麻雀就落到了地上。还有的时候,飞过王家药铺门前的不是一群麻雀,只有三两只或是四五只,他一颗石子射出去,就会有一只麻雀被击落。
兔子把麻雀收起,揣进衣兜里。
“烧家雀儿,最香啦。等到回家,烧了给俺妈吃。”
麻雀,在老边甸子,叫家雀儿。
到了傍晚,马车走了,兔子也就回家了。那时,他的两个土篮子里都装得冒了尖,他就把粪叉子插到马粪里,把粪筐子挂在扁担头上,挑着一担子马粪走了。有的时候,马粪多,粪筐子也不空,那么,他就是肩上挑着粪担子胳膊肘儿里挎着粪筐子,格外吃力了。
一次,兔子正举着弹弓寻找着天上的麻雀,不知谁喊了声:“兔子,马拉了!”兔子赶紧收起弹弓提着粪筐奔过去,来到一辆马车前,没发现马粪,到另一辆马车前,还是没有马粪,一连看了四辆马车,半个马粪球也没见到一个,兔子疑惑了,“在哪?”
几个车老板哈哈大笑起来。
兔子也笑,笑得嘴巴都咧开了。可是,咧开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笑容就在脸上绷住了。他看到了一只麻雀立在王家药铺围墙一角的炮楼上,他抽出了弹弓,没等人看清他是怎么拉开弹弓的,那只麻雀已经从炮楼上落下来。巧了,麻雀正好落在大先生的马车上,大先生吓了一跳,瞅瞅,是一只脑壳染着血的麻雀,提起来,下车,朝兔子走来。拎着弹弓的兔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了,呆呆地望着大先生。
“你打的?”大先生问。
“嗯。”兔子点点头。
“你叫什么?”大先生又问。
“兔子。”兔子说,又赶忙改口,“不对。俺叫芒种,李芒种。俺妈生俺那天,是芒种。”
大先生笑了,接过兔子的弹弓瞅瞅,拉拉,给了兔子。
“你再打一只我看看。”大先生把弹弓给了兔子。
兔子瞅瞅,因为刚才那一弹弓,麻雀们怕了,都躲在远处的树上墙上。兔子有点窘。
大先生说:“不急,等等。”
等了一会儿,几只不知是胆大还是健忘的麻雀,叽叽喳喳落到了老柳树上,兔子拉开弹弓,一下飞出两粒石子,两只麻雀同时落到了老柳树下。
大先生的脸上,露出了惊讶。
“哟,百步穿杨,还是双穿杨。”大先生说。
穿杨不穿杨,兔子不明白,睁大眼睛瞅着大先生。旁边的车老板也不明白。穿杨,穿个什么杨?那家雀儿,是从柳树上掉下来的,说穿,穿的也是柳,不是杨。
“你不是李芒种,是小李广。”大先生又说。
兔子却冲着大先生用力地把头摇了几摇,说:“俺姓李,叫李芒种,芒种那天生的,不姓小,不叫小李广。”
大先生笑了,笑得出了声。笑过了,从马褂里掏出两个洋钱递给兔子,兔子愣了,不知接还是不接,大先生扯过兔子的手,把两个洋钱放到兔子的掌心上,又用手拍了拍兔子的脑门,抬脚走了。
兔子呢,还呆呆地立着,呆呆地瞅着掌心的两个洋钱。
有人就轻声说:“兔子,还不赶快谢谢大先生!”
兔子就冲大先生的背影叫了一声,“谢谢大先生!”
大先生回头,冲兔子点点头,进了青砖门楼。
一个拣粪的半大小子,用弹弓打家雀儿,就白捡了两块大洋,而且,这两块大洋,还是王家药铺的大先生给的。大先生是什么人?摸摸你的胳膊看一眼你的脸,就知道你得了什么病,那医道,世上能有几个?人家的三个儿子,在老边城里开着买卖,洋钱哗啦啦地朝家里流。可是,大先生凭什么会给兔子两块大洋?一定是看上了这孩子,说不定,要收做徒弟呢!
“兔子,你有好日子过啦。”一个车老板对兔子说。
兔子咧着嘴巴笑。
兔子有理由笑。三天后,他进了王家大院,身上,套了新衣裳,手上,多了一支汉阳造,兔子成了王家大院最年轻的炮手。王家大院,不只是开药房,老边甸子上,有几百亩的好地,老边城里,有买卖,所以,家里养着炮手。
年轻的炮手头一次摸到枪,跟着老炮手来到老边甸子上,学打枪。弹上膛,瞄准,搂火,枪响了,一群野鸭子惊得蹿上了天,兔子却倒在了地上。汉阳造不是弹弓,枪把子的力气大着呢,一下就把他撞倒了。
老炮手笑起来,“闹了半天,你是个嫩兔子。”
兔子揉了揉肩窝,拾起汉阳造,看着枪把子。
“这东西,往后坐。”兔子说。
“你当是弹弓?它要不往后坐,还叫枪吗?没事。兔子,你得多吃枪子儿,枪子儿吃多了,你就不是兔子了,能长出翅膀,当老鹰。”老炮手说。
那一整天,兔子都在老边甸子上吃枪子儿。记着汉阳造不好惹,搂火时,使劲儿地用肩窝抵着枪把子。还好,他再也没有被枪把子推倒。
枪子儿吃到三天头上,兔子就把一只野鸭子打中了。看着野鸭子从半空里掉下来落到一处草丛里,兔子扔了枪就跑过去,见那野鸭子正一瘸一拐地移着两只脚爪,就扑了上去。兔子扑倒在地上,野鸭子飞了,虽然飞得歪歪扭扭,可一会儿,就没了影儿。
子弹打到了野鸭子,可惜,大约只是把那家伙的脚爪子蹭破了一点皮肉。
“你等着!”兔子冲天上吼了一声。
又吃了三天的枪子儿,到了日落西山红霞飞的时候,兔子回到了王家大院,枪管上,吊着三只野鸭子、两只乌鸦,还有四只麻雀。大先生特地端详了兔子的猎物,野鸭子也好,乌鸦也好,子弹都是从脑壳上穿过去的,可惜麻雀太小,半个身子都打飞了。
大先生高兴:“兔子,这枪,成了你的弹弓了啊!”
兔子说:“比弹弓还有准头,我想打哪就打哪!”
老炮手说:“大先生,我这个小老弟,别说家雀儿,就是蚊子,也能一枪一个准儿。”
大先生说:“好啊,自古英雄出少年。喝酒!”
酒,不是老边甸子的高粱烧,是汾酒。山西的。下酒菜呢,三只野鸭子,分别清蒸、红烧、辣炒,四只麻雀,用炭火烤上。乌鸦不吉利,没有上桌。
山西在哪?兔子不知道,老炮手也不知道,大先生知道。呷着酒,讲山西汾河,讲老槐树,讲洪洞县的玉堂春。兔子就张大了嘴巴,多少千里外的地方,那酒长了什么样的腿,就跑到大先生的桌子上了?大先生心情好,有板有眼地吟:“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数年后的一个晚上,北山的胡子包围了王家大院,炮手们都沿着坡道朝炮楼上跑。坡道是大青砖铺成的台阶,兔子跑在最前面,一步两个台阶,到了墙顶,却进不了炮楼了。胡子不傻,用子弹封了炮楼的门。兔子就立住了脚,端起枪来,手指按到了扳机上,还没等搂火,就一头栽下高墙,砸到了地上,一些红的白的,从脑壳里流出来。
同时倒下的,还有大先生,他的腿上中了一枪。那一枪,不是胡子的,兔子从墙顶上朝后倒下的一瞬间,搂了火,把大先生咬了一口,还好,子弹只擦了大腿的一层皮。
大先生捂着流着血的腿说:“兔子,你的枪法那么好,想打哪就打哪,怎么就叫别人放倒了!”
兔子再也不能开口了。
☉小画本
收藏热了,其中的一项,是小人书。小人书,是城里人的叫法,在老边甸子乡间,叫小画本。当然,也可能是小话本。提到小画本,城里人笑话农村人,什么小画本,是小人书!
就不明白了,明明是小画本,为什么叫小人书?是书里的画小吗?邮票上的画,更小,听说谁把邮票叫小人票儿?是说看的人年龄小,多是小学生,就叫小人书?可是,好多成年人也喜欢看。那么,为什么一定叫小人书呢?因为城里人叫小人书。后来,还有了小人书收藏家。说起来,小人书收藏家,也就是小画本收藏家,可是,从来没听说有小画本收藏家。没办法,好多事情,都是城里人有理。
如果认真说起来,小人书,小画本,好像真的该叫小话本。话本,始于宋元时民间艺人的说唱底本,与长期以文言文为语言的中国古代文学传统相比较,是一张新面孔,第一次将白话作为小说的语言,历史传奇,市井故事,由于通俗的白话文字,开始灿烂在城市的瓦肆,步入乡镇村寨,成为中国小说平民化的标志。现知中国最早的话本小说总集是嘉靖年间洪梗编刊的《清平山堂话本》,是清代说唱文学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作品。如此说来,小画本的血脉好像就来自大宋朝的话本,叫小话本,可能还真的显得有点文化。扯远了。
正因为小画本的通俗易懂,不仅在官道村,就是在整个老边甸子,都成为热门的阅读。十成和保成,用现在的话说,都是小画本的粉丝。这两个人,是本家,是同学,又都是农民的儿子,农民没钱,农民的儿子当然也没钱,能填饱肚皮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当然不会有闲钱去买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的小画本。但是,凡事都有例外,总有一些小学生捡破铜烂铁去换小画本,没办法,小画本里的故事太馋人了。十成和保成手里,都有几本小画本,其中保成的一本《齐桓称霸》最厚,当然也就有点得意。同学间互相借小画本,十成和保成也互相借,同时,还把各人从同学手里借来的小画本,互相换着看,一本小画本,班上的同学差不多传遍了。
书报上,广播喇叭里,都常说,三年困难时期,指的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其实不止是三年,是四五年,不是一般的困难,是大饥荒。在民间,叫“二两粮”,农村人,一天只能吃到二两粗粮,实际上,有时,连二两也没有,老边甸子上的野菜才一露头,就被人挖走了。日子艰辛,肚子填不饱,可并不耽误保成和十成看小画本的热情,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路上讲的,都是小画本里的故事,孙悟空,岳飞,杨家将,都是他们的英雄。讲小画本里的故事,有好处,能让肚子不饿。
那天,晚上刚吃过了野菜糊糊,一家人都把脸埋在碗里舔,十成来找保成,来还小画本,一共十几本。保成奇怪,昨天晚上才从他这拿去的,白天上学,晚上就送来了,什么时候看完的?
保成说:“你看得真快啊!”
十成说:“一本都没看。”
保成说:“没看你怎么送来了?你看吧,反正同学也不着急要。”
十成说:“家里有事,不能看了。”
保成问:“有事?怎么了?”
十成说:“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俺爹不让看了。”
十成不看保成,低下头看自己的脚。保成觉得十成怪怪的。
第二天早上,和往日一样,保成立在大门口,喊:“走啊,上学了。”十成没出来,也没应声。保成进了院子,见满院子都铺着稻草,保成觉得更奇怪了,就大声喊:“张十成!张十成!”
还是没有应声,保成进了屋子,家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怪了。
其实一点也不怪,十成家一定外流了。后来才知道,一起外流的,还有他二叔一家,两家人一起“外流”了。往哪外流了?黑龙江,北大荒。
那几年,老边甸子,常常有人家外流,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本家或是亲戚几家人一起外流。说外流,显得好听,就像后来把失业叫下岗,叫待业。其实,外流就是逃荒。上级不让外流,怕丢社会主义的脸面,所以,大会小会,都讲了又讲,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不能去当“盲流”。上级,把外流的人,叫盲流。什么叫盲流,哪个盲了?外流的,眼睛都是睁得大大的,想去找一个能吃饱饭的地方,半点也不盲。上级,时常就会弄出一些词儿,揣着明白装糊涂,一遍遍地磨嘴皮子,说给人听。
暂时也好,不暂时也好,空肚皮等不得啊,听说北大荒地广人稀,去了,能吃饱肚子,不让外流,不让当盲流,三尺的肠子闲了二尺半,饿得实在受不了,就仍然不断地有人外流,当盲流。白天不敢外流,就晚上是偷偷地外流。有的人,在车站被堵回来了,批判。批过了,又偷偷走了。
黑龙江,历来是流放之地,明清年间,获罪的官吏、商绅、文人、士兵、手工业者,成群结队地来到北大荒。书案,贪案,花案,罪名繁多。便是后来,丁玲、聂绀弩等一大批作家、诗人,都流放到了黑龙江。然而,那些流放的人,本不想去,是被迫的,不去不行。而在老边甸子,好多的人家,和十成家一样,没人逼,却偷偷摸摸地走了,去外流,去当盲流,像做贼。怪了。
老早年前,十成的爷爷领着他的儿子,是从山东蓬莱逃荒过来的,老是说他的老家好,是八仙过海的地方,要是能吃饱肚子,才不想离开呢。说起来,眼泪汪汪的。这一回,十成他爹又带着他的儿子去找一个能吃饱肚子的地方了。十成走了保成才发现,十成借的那本《齐桓称霸》没有还。保成心疼,他买来了,还没看,就让十成借去了,现在,十成却走了。那时候,保成猜不出那本《齐桓称霸》哪去了,是十成弄丢了,忘了,还是干脆舍不得,不还了,带到北大荒去了?不管丢了忘了还是留下不还了,保成都不高兴。
十成一家外流了好几天后,保成去十成家里找,看看是不是掉家里哪个角落哪个旮旯里去了,可是,院子里,屋子里,锅洞子,甚至空空的鸡鸭窝都找了,没找到。
保成后来上了初中,上了高中,可是,家里太穷,高中只念了十几天,就退学了,成了一个社员。
汽车、火车、汽车,步行,十成一家到了黑龙江的虎林县,十成不念书了,种地。十成的家,隔着乌苏里江,能望到苏联。早年,苏联是老大哥,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十成还记得乡土教材的一首诗:“万里无云天气晴,赫鲁晓夫到北京,会见领袖毛主席,商谈国际大事情。”可是,那时候,苏联不是老大哥了,苏联的今天也不是我们的明天了,苏联是苏修,是新沙皇。珍宝岛打起来了,虎林的民兵,都发枪了,十成不但背上了枪,还当上了民兵排长。当了民兵排长的十成,有一天忽然发现偏厦子的棚子上,有一个布包,上面积了铜钱厚的灰,他踏着凳子取下,打开了,才知道,布包里面是他的小学课本,一册语文书里,夹着《齐桓称霸》。十成这才知道,《齐桓称霸》没有还给保成。看到那本《齐桓称霸》,十成想保成了,想回老家看看。可是,请不下假,说不定哪天苏修就打过来了,民兵一律不准缺岗。
又过了一年,形势不那么紧了,十成的二叔要回老边甸子,原本,十成也要一起回来,可是,车票都买了,他又不回去了。他把那本《齐桓称霸》让二叔交给保成。
二叔问:“不是说好的么,你怎么又不回去了?是不是又和林芳闹别扭了?”
十成看上了邻家的女孩林芳,可是,前些日子两个人红了脸,林芳不干了。
十成说:“没有,前天就和林芳和好了。是乡里要开民兵干部会,我是民兵排长,不能不去。”
二叔倒笑了:“什么民兵开会?不就是和林芳正热乎着吗?热乎就热乎,当你二叔没年轻过?等着,等你结婚了,和林芳一起回老边甸子。”
十成“嗯”了声。
十成的二叔就回到了老边甸子,把那本《齐桓称霸》还给了保成。保成接过,那本《齐桓称霸》,干干净净板板正正。就想起当初对十成的不满,还以为十成贪小,不还他了。原来是忘了。
保成就问:“二叔,十成怎么不回来?”
二叔说:“你惦念着他,他也惦念着你啊。原本,十成要和我一起来的,可是,来不了啦。俺那儿,不比老边甸子,站山上就能望得到老毛子的房顶了,反修前线,十成又是民兵排长,走不了啊。不过,十成说了,等成亲了,和媳妇一起回来。”
保成那时还没对象,可当妈的早给准备了两床花被面,保成就把一床让二叔带回去,算是给十成的结婚礼物。
二叔回去了,很快给保成来了信:十成死了。是二叔离开虎林的那天晚上死的。十成把林芳约出来,先朝林芳打了一枪,又朝自己打了一枪。
二叔信中还说:十成说是和林芳和好了,我也以为是真的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自从和林芳闹掰了,人家林芳就再也没有想和十成好,十成的心里,明镜似的,林芳肯定是娶不成了。娶不成就娶不成呗,天下的女子多着呢,不是林芳一个,怎么就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可十成呢,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狠下心,破罐子破摔了!我也让十成蒙了,十成把小画本交给我的时候,撇谎说去乡里开民兵的会,其实,他什么都想好了。咳!
看着手上的《齐桓称霸》,保成哭了。保成想,要是当初十成不外流,不去北大荒当盲流,就好了。
说不清,真的说不清。
☉老章先生
早先,老边甸子那样的乡间,称先生的,有两种人,教书的,和看病的。老章先生,就是坐堂看病的先生。
一条官道,高着,低着,曲着,弯着,像一条风里的带子,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官道北,是高高低低的山群,官道南,是老边甸子。官道绕过一处高耸的石崖前,朝山里甩了个大弯,大弯的深处,坐落着一个村子,叫官道村。官道村东,有一家药房,门上悬着一块匾,上书三个楷字:春草堂。门的两边,分别竖着木制的对联,亦为楷字:但愿世上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其匾其联,色黑,字涂石绿。年深月久了,那匾色、联色、字色,都有些模糊,远看,辨不清那匾上那联上的字,近瞅,才见出一些字缺了腿少了胳膊。看清看不清,老章先生好像没有在意,就一任那匾那联一天天模糊着。行走在官道上的人,路过春草堂的门前,瞅一眼那匾额那木联,不瞅一眼那匾额那木联,都会闻到一些淡淡的草药味儿。
早就民国了,坐在春草堂里的老章先生,脑后面还吊着一根辫子,像一绺稀疏的干草,花白着,也没有多么长,随手扎着一根布条。颏下,垂一把胡子,稀疏得像干草,也花白着。身上罩一件青布长衫,长衫的袖领口和袖口,都破了,毛边。号脉的右臂,常竖在脉案上,肘头补了一块补丁。脚上踩一双千层底的布鞋,鞋底上的白边,黑着,黄着,也早都破成了毛边。看病的人坐下,老章先生伸手把到脉上,眼睛就闭了,头朝后仰,胡子向前撅,一动不动,像一位入定的僧人。那清瘦的手指,毛了边的衣袖,甚至花白的胡子上,都散发出一丝丝的草药味。
清瘦的手指从来人的腕上挪开,老章先生铺下一方八行笺,执笔,开药方,笔头上慢慢吐出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小楷。写毕,徒弟过来,取了药方,提戥子,开药斗,取药。戥子是一种特殊的小秤,铜制,秤杆尺余,比竹筷还要细几许,巴掌大的秤盘,小如鸽卵的秤砣,精精巧巧,通身光亮照人。这种戥子,多用于金店、药店。一次次地拉开药斗,一味味中药,均衡地堆到几张黄色的毛边纸上。放下戥子,包,扎。
官道边的春草堂,不是车水马龙,也不是门可罗雀。人来了,走着来的,扶着来的,抬着来的,望闻问切,能治的,开方,行药;不能治的,当即就会告诉病人这个病他治不了,可以到老边镇里的某药堂找某先生,或是,可以到更远的九连城某药堂找某先生。对方若不放心,他还会扯出一张八行笺,写上一封信。怀揣着老章先生的信,去了老边城,或是去了九连城,找到老章先生推荐的那位同行,真把人活下来了。当然,还有的时候,老章先生觉得治不了的,也觉得没人能治得了的,干脆就直话直说,药,能治病,治不了命,准备后事吧!少了木鱼就不能烧香?不信天下那么多的先生都治不好这么个病!出了春草堂,把病人送到老边镇,送到九连城,白花了钱财,人,一口气真的没了。然后才觉得老章先生这个人,实诚,招人信。
看病的走了,拿药的走了,徒弟坐在木凳上,手上捧着药书,目光在竖版的方块字间移动,两只脚,也不闲,踏在药碾子的横把上,一下一下地蹬个不止。药碾子,铁对铁,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根呀叶啊茎呀皮呀,在碾轧下发出细碎的声响。老章先生呢,却在研墨,砚台远非端砚歙砚洮河砚澄泥砚,不过是一个陶制的墨盘子,半截金不换在老章先生号脉的手上慢慢地转动,他喜欢金不换,有香气。一下下研过,金不换下有了浓稠的墨痕,取一张包药的黄色毛边纸,折出横横竖竖的方格,展纸,提起一管毛笔,一笔一画地朝方格里填字。一律的楷字,一律的三二寸大,每格一字。他写得很慢,横、竖、撇、捺、折、勾、点,驻笔、走笔、收笔,一丝不苟,一如描红。一边写着,口中又喃喃有词,似咏非咏,似唱非唱。
春草堂,守着一条官道,东来西去的客,各色人都有,有过路进来歇个脚或是讨口水喝的,入得门来,见得老先生喃喃不止地写字,少不得瞅上几眼,有的赞一声:“老先生,你的字,有功夫啊!”他就抬起头来,道:“见笑了。我这字,说好听点,是馆阁体,说不好听点,也就是账房先生的字。请坐,请坐。”人道:“请问老先生贵姓。”他道:“不敢称贵,敝姓章。”人道:“张王李赵遍地刘,大姓啊!”老先生摇头:“不敢称大姓。我这个章,不是弓长张,是立早章。”如此说了,又提笔在黄纸上先写下“立”字,立字下面又添一个“早”字,以毛笔指点着,说;“我的姓,是这个章。”
随口问了一声贵姓,老先生就说得这么详细,有意思。
也有的人,瞅着写满一张张黄色毛边纸上的字,满眼疑惑,说:“老先生,你写的这些诗文,奇啊,一句也没见过。”他笑了,道:“非诗,也非文,不过是《汤头歌诀》”。接着,老章先生就放下笔,从古人治病,药有君臣,方有奇偶,剂有大小,由方书之祖张仲景说到清人汪昂撰《汤头歌诀》的由来,细声细语,娓娓道来,像教徒弟。
来人走了,老章先生重又握笔入墨,边写边喃喃不止:“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木茯苓甘草比,益以夏陈名六君,祛痰补气阳虚饵。”写过了,又换纸,又喃喃不已:“生化汤宜产后尝,归芎桃草炮姜良,倘因乳少猪蹄用,通草同煎亦妙方。”
好多年来,老章先生的每一天,除了号脉、开方,望闻问切,都是在一边写着一边哼唱《汤头歌诀》中度过。《汤头歌诀》,全二十剂,从补益始,继而发表、攻里、涌吐,一直写到最后一剂的经产,三百余方,不知写过多少遍了。
那么,一年年就过去了。近的,官道两旁,远的,半个老边甸子,好多的人家,爷辈儿辈孙辈,大多进过春草堂的门槛,先生呢,一直就是那个花白小辫花白胡子老者。老章先生的医术,说不上多么高,也没觉得多么差。人进了门,道一声“请坐”,走了,道一声“慢走”,号脉,问病,心平气和,好像,没有人听到他高声说过话。当然,也不是一次都没有高声说过话,在人们的记忆里,至少有一次,不但高声说话了,还高声骂了人。
他高声骂的人,是刘铁匠。
是一个雨天,瓢泼大雨。刘铁匠的媳妇要生了,头胎,接生婆来了,忙活了大半天,媳妇疼得死过去几回,就是生不下来了,接生婆急得直抹眼泪,刘铁匠就想起了老章先生,顶着大雨,老章先生来了,刘铁匠的媳妇见老章先生进门,嘴巴朝铁匠动动,叫:“铁匠,铁匠!”就把头转过去了,铁匠这才想起来,老章先生是个男的啊,怎么就忘了,叫来一个男的为媳妇生孩子?就对老章先生说:“忘了你是男人了,你走吧。”老章先生不动,铁匠去推他,他火了,叫道:“两条人命,你都不要了!你个混账王八蛋!”
骂着,把刘铁匠推开,随手扯了件衣服搭在刘铁匠媳妇的头上,就挽起了袖子。
一个时辰工夫,媳妇生了,还是个大胖小子。刘铁匠跪在地上给老章先生磕了三个响头。
隔天,刘铁匠备了公鸡、鱼、蛋和一罐子老边镇上王三麻子的高粱烧,去春草堂谢老章先生,一只脚迈进春草堂的门槛,说连声赔礼:“老章先生,那天,我昏了头,撵你走,要是你真的走了,俺刘铁匠,不但没了媳妇,也没了儿子,叫我怎么活?大人不见小人怪,你骂吧,打吧,怎么解气,你就怎么来。”
老章先生的脸倒红了,说:“你比我强,我要是你,断不会让一个男人为自家女人接生的。我也是急糊涂了,忘了自身是个男人了,要那会儿想起是个男人,怕也不一定就去。虽说古语有医者眼里无男女之说,可一个男人给女人接生,好说不好听啊。再说了,少年悬壶到白头,从没接过生啊,想想,就后怕,那天要真的出了事,我就得一把火把春草堂烧了。”
尖嘴的是鸡,扁嘴的是鸭。从古到今,谁听说男人当接生婆的?老章先生,真就当了!男人凑到一起,把这事当笑话讲,没几句,就讲到男女间那点事上去了,摇头晃脑地一脸坏笑。女人凑到一起,一说这个事,脸都红了。偶尔,老章先生走在路上,女人先是指指点点,接着,脸就更红了,像火烧,就跑了。老章先生也觉得不好意思了,遇到村里的女人,躲着走,做了贼的模样。
老章先生对徒弟说:“一想到接生的事,就后怕!”
后怕不后怕,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春草堂悬着的匾额,竖着的木联,颜色比过去更模糊了。吊着花白辫子的老章先生呢,好像还是没有在意,仍旧坐在药堂里闭着眼睛号脉低着头开药方,仍旧把包药的黄色毛边纸折叠出方格,口中喃喃着《汤头歌诀》在格子里填字。
驻笔、走笔、收笔,一丝不苟,一如描红。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