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硕旺,蔡宗模
(1.河北大学 教育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2.重庆文理学院 院校研究所, 重庆 永川 402160)
应用型大学的缘起、谱系与现实问题
王硕旺1,蔡宗模2
(1.河北大学教育学院, 河北保定071002; 2.重庆文理学院院校研究所, 重庆永川402160)
摘要:地方本科高校转型发展的方向是建设应用型大学。中世纪大学以及英美高等教育发展的历史表明,应用性是大学与生俱来的鲜明特征,应用型大学则是科技进步和经济社会发展到特定阶段的必然产物。在知识生产模式转型的意义上,当今所有的大学都面临应用转型任务。这一新的高等教育谱系的左端是理论为主型院校,右端是实践为主型院校,中间是理实结合型院校。培养高层次的“应用型人才”已经成为各级各类高等教育共同面对的时代课题。从狭义上理解,应用型大学既不是高等教育系统中的一个特定层级,也不是一种大学的称谓,而是一类大学的集合。这类大学有国别、办学层次、发展模式以及名称上的差异,但都具有与纯粹学术研究相对的显著的“应用性”特征。当前地方本科院校转型的主要障碍来自高等教育的系统性缺陷、非完全理性的计划管理体制和高等教育理论研究本身的孱弱。因此必须站在健全高等教育系统的高度,完善顶层设计,增加高等教育系统的开放性和融通性,尊重大学的理性和逻辑,改善理论研究的品格和质量,培育良好的高等教育生态,让各类高校在应用转型的道路上自主抉择,自主发展。
关键词:应用型大学;高等教育系统;地方本科高校;转型;谱系
自2014年2月国务院常务会议做出“引导一批普通本科高校向应用技术型高校转型”的战略部署以来,加快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建设、推进地方高校转型发展迅速成为我国高等教育领域的热点。地方本科院校普遍存在办学定位不清、办学模式趋同等问题,学术水平比不上研究型大学,实践能力又比不上专科层次的高职院校,因此在“要不要转型”这个问题上似乎已经没有疑义,当下最要紧的是“怎样转”和“转向哪儿”的问题[1]。但从实践来看,很多地方本科高校对转型持观望态度,缺乏主动转型的意愿,甚至怀疑和抵触转型[2]。在很大程度上,这与我们混淆了高等教育的层次结构和类型结构有很大的关系。职业教育对应的是普通教育,表征的是学校的类型结构;高等教育对应的是初等教育和中等教育,表征的是学校的层次结构。地方本科高校转型发展的方向是建设应用型大学,培养既具有一定学术水平、又具有一定实践能力的高级专门人才。但迄今为止,仍然有很多人认为应用转型就是向职业教育靠拢,重新回到原来高职教育的轨道上。因此,厘清应用型大学的缘起、谱系,直面当前中国应用型大学建设的一些关键分歧和核心问题,对推动广大地方院校向应用型大学转型具有重要意义。
一、应用型大学缘起
应用型大学是与研究型大学相对的概念。研究型大学强调大学的学术研究职能,注重基础理论的研究和教学,以培养学术研究型人才为目标;应用型大学强调大学的社会服务职能,以服务经济社会发展需要为导向,注重学生专业知识、专业技能的培养和训练,以培养专业应用型人才为目标。从最宽泛的意义上说,任何时代的高等教育都指向特定的职业,都具有应用的性质。
(一)中世纪大学的应用性特征
中世纪大学是适应当时经济社会发展需要而产生和发展起来的,虽然在教会的控制之下日益远离世俗生活,但仍然具有鲜明的应用性特征。从专业设置和教学方法来看,中世纪大学普遍开设文、法、神、医4科,除神学外,文、法、医3科的教学均具有明显的应用性特征。例如,12世纪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大学以培养法律人才为主,满足了当时城市经济发展过程中解决商业纠纷的需要。法国蒙彼利埃大学以医学见长,除开设实用性医学典籍课程之外,还开设临床实验课程。1340年的学校章程规定,一年或者两年必须指导学生进行一次人体解剖。对实用性医学典籍的学习和对临床实验、人体解剖等教学环节的关注,大大提升了学生的从业技能[3]。不仅如此,作为基础学科的文科教学也表现出鲜明的应用性特征。史学家哈罗德·珀金指出:在中世纪大学里,绝大多数学生没有机会转入法、神、医等高级学部继续深造,文学部为他们在读写、辩论、思维、计算、测量和自然科学基础知识方面提供的有用训练,使他们适于承担教会和世俗政府中的各种职业。以辩论为主的教学方法使学生个个变得能言善辩。学生们正是依靠这种本事在布道、法庭听证和政府讨论中崭露头角的[4]31。从毕业生的求学和就业意向来看,虽然神学在中世纪大学4科当中地位最高,但选择法科和医科就读、将来从事律师和医生职业的学生数量,远比在神学院就读、将来从事牧师等神职工作的学生人数多。“牛津和剑桥两校虽然旗帜鲜明地提出设立大学是为了给教会和政府培养服务人员。但就大学毕业生而言,在当时,他们都做实际工作者而不做思想家,做主教而不做神学家,做政治家而不做哲学家,做学校领导而不做学者”[5]。
上述事实表明,中世纪大学具有鲜明的应用性特征。如果说由于社会发展尚处于农业经济时代,经济社会与大学之间尚未建立起相辅相成的互动关系,中世纪大学还处于社会的边缘,表现为知识的“象牙塔”,应用性特征还不突出,还不能称为应用型大学,那么随着科技革命和现代经济社会发展方式的转变,大学的应用性特征就日益彰显出来。
(二)英国应用型大学的三次浪潮
英国是古典大学的发祥地之一,也是考察应用型大学何以诞生的理想样本。英国教育史上曾先后出现过3次应用型大学浪潮。第一次是新大学运动(Greenfield University)。中世纪以后的几百年时间里,英国只有牛津和剑桥两所大学,两校均高度重视博雅教育,轻视自然科学,应用技术更是被视作难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作为老牌资本主义强国和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发源地,包括蒸汽机、纺织机在内的很多重要发明,都是在大学之外取得的。处于工业上升期的英国,迫切需要大量掌握现代科技、经济、管理知识和技能的高素质产业工人。恪守古典人文教育传统的牛津和剑桥大学不愿意主动迎接工业革命的挑战,工场手工业作坊和技工讲习所的学徒制职业教育也无法承担这一历史使命。因此,从19世纪30年代开始,以伦敦大学的创建为开端,11所新大学迅速崛起。在招生方面,新大学打破了宗教贵族对高等教育的垄断,为新型工业资产阶级提供了接受现代高等教育的机会;在教学内容上,新大学紧紧围绕现代工业革命和商业发展的实际需要,开设大量实用性职业技术教育课程;在职能拓展方面,新大学将科学研究引入高等教育,高度重视应用研究和成果转化。新大学运动的蓬勃发展也推动了古典大学办学模式改革的进程。牛津大学克莱伦顿实验室(1872年)和剑桥大学卡文迪什实验室(1873年)的创建,标志着高等科技教育正式进入古典大学的殿堂,应用型办学思路开始被普遍接受。
第二次是红砖大学运动(Red Brick University)。红砖大学泛指维多利亚时代(特别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英国主要工业城市创建的一批私立院校。这些院校的建筑多采用红砖,故被称作红砖大学,以区别于牛津和剑桥大学的传统建筑风格。红砖大学是工业革命的产物,是新大学运动的延伸和拓展,专业设置以工程、科技、医学等为主,主要目的是满足新型城市工业经济发展的需要,普及与工业生产领域相关的专业知识和技能,提供面向平民的职业技术教育,促进工业生产的发展。红砖大学所在城市多为英国的工业中心,有很多知名企业,并且和学校保持紧密的合作关系,工业企业为学生实习和就业提供良好的机会,学校也为工业企业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人力和智力支持。一战结束后,这些院校经过合并整合,最终发展成伯明翰大学、布里斯托大学、谢菲尔德大学、利兹大学、利物浦大学和曼彻斯特大学6所著名大学。20世纪下半叶,红砖大学的概念被拓展,包括雷丁大学、诺丁汉大学、斯旺西大学、赫尔大学、莱斯特大学等在内的27所院校也被划入红砖大学之列。如今,红砖大学的概念进一步扩大,泛指1800年到1959年之间建立起来的应用型大学,总共有几十所之多。
第三次是多科技术学院运动(polytechnic institutes)。二战结束后,为适应世界经济和科技快速发展的需要,英国创建了34所多科技术学院。多科技术学院在办学定位上突出应用性和地方性两个特征:应用性是指多科技术学院主要为地方生产、建设、管理和服务一线培养应用型专业技术人才;地方性则是指多科技术学院的办学经费主要由地方政府财政支持,立足地方、面向地方、服务地方,与学校所在地的地方政府和工商企业之间深度融合,为地方经济发展、科技进步和社会发展培养实用性技术人才[6]。多科技术学院的出现,标志着英国普通高等教育与高等职业教育相结合的“二元制”高等教育体系最终得以确立。虽然1992年以后,多科技术学院相继升格为大学,从形式上看,英国重新回到高等教育一元化时代,但事实上,这些高校虽然更改了校名,提升了办学层次,但其为工商企业发展提供服务的应用型办学理念和办学模式并未根本改变。
用现代高等教育话语体系来评判,新大学、红砖大学和多科技术学院都是典型的应用型大学。如今,部分新大学和全部6所红砖大学都已经发展为英国罗素大学联盟*罗素大学集团(The Russell Group)成立于1994年,由英国一流的24所研究型大学组成。其名称的由来,是因为这24所院校的校长,每年春季固定在伦敦罗素广场旁的罗素饭店举行研究经费会议而得名。该高校联盟被称为英国的“常春藤联盟”,代表着英国高等教育的最高水平。罗素集团大学每年囊括了全英大学65%以上的科研经费和赞助资金。的重要成员,成了名副其实的高水平研究型大学。34所多科技术学院也在1992年全部升格为大学,并获得了与传统大学平等的各项权力(包括自行授予学位的权利)。可见,应用型大学本身也是在不断生长、发展和变化着的。
(三)美国应用型大学的崛起:从农工学院到研究型大学
美国应用型大学的崛起以农工学院的发展最为典型。南北战争粉碎了美国南方奴隶制种植园经济,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扫清了障碍,“西进运动”则为美国工农业发展开辟出大量的土地,迫切需要大量掌握工农业生产技术的高素质专门人才。与此同时,美国传统殖民地大学仍抱残守缺,固守从英国移植而来的文理教育传统,无法满足经济社会发展的需求。在这种时代背景下,美国国会发布了《莫里尔法案》,在全国范围内新建了69所赠地学院。这些赠地学院的建校宗旨就是要为当地工农业生产培养应用技术人才。因此,赠地学院又被称作农工学院。最初,农工学院以短期教育为主,具有鲜明的职业技能培训特征。从办学定位、专业设置、服务面向等维度来看,美国农工学院都属于典型的应用型大学。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社会发展和科技进步的推动下,农工学院虽然仍以农业科技和工程科学见长,但其学科设置早已拓展到经济、医疗、管理、教育、公共服务等各个领域。如今,多数农工学院都已升格为大学,并已经发展成世界一流的研究型大学,如加州大学、康奈尔大学、普渡大学、伊利诺伊大学、威斯康星大学等。麻省理工学院虽然仍保留着学院的称谓,但从办学层次和办学水平上看,早已经成为世界一流的研究型大学。不仅如此,农工学院的发展还扭转了长期以来美国大学“重学轻术”的传统,就连哈佛、耶鲁等传统大学也不得不调整办学思路,改变以往偏重基础理论的学术性办学定位,专业设置和教学模式更接近工商业发展和社会变革的实际需要。事实上,实用主义思想主导下的美国农工学院的崛起,不但促进了科技与经济的结合、增强了美国的综合国力,也引起了各国政府、产业界以及大学的重视和效仿,从而改变了世界高等教育的面貌与格局。高等教育由此从社会的边缘来到了中心,与现代科技和生产的联系日益紧密,并进一步推动着现代科技和工农业生产的迅猛发展。
中世纪大学以及英国和美国大学发展的历史表明,应用型大学的产生与发展是科技进步和经济社会发展到特定阶段的必然产物,这种趋势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正如美国学者伯顿·克拉克指出的:“如果社会不能从原有机构中获得它所需要的东西,它将导致其他机构的产生。”[4]35应用型大学的涌现,正是适应了社会发展的现实需要,并推动着整个高等教育现代转型的历史必然。
二、应用型大学的谱系
在知识生产模式转型的意义上,今日所有的大学都在向应用转型,都具有“应用”特征。这一新的高等教育谱系的左端是理论为主型院校(学术研究型大学),右端是实践为主型院校(职业技术学院),中间是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的大学或学院(理实结合型院校)。如何培养更高层次的“应用型人才”,已经成为高等教育——从高职高专、地方本科院校直至研究型大学——共同面对的时代课题[7]。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谱系中各类院校所处的位置不是凝固不变的,而是相对的、动态发展的。从狭义上理解,应用型大学既不是高等教育系统中的一个特定层级,也不是一种大学的称谓,而是一类大学的集合。这类大学有国别、办学层次、发展模式以及名称上的差异,但都具有与纯粹学术研究相对的显著的“应用性”特征*这类院校既包括理实结合型,也包括职业技术型。。这是它们的“家族相似”,也是可以作为一个谱系来看待的原因。剖析并举例说明这类大学的各种具体形式,有助于我们更全面深入地理解“应用型大学”,从而有利于我们政策的制定和实践的开展。
(一)欧洲应用科学大学
从词源上分析,一般认为应用科学大学这一概念源于德文Fachhochschulen(简称FH)。《朗氏德汉双解大词典》将其界定为:这是一种特殊类型的高校,相比综合性大学,这类高校更强调学生实践性培训。同时,朗氏词典将FH的中文译名界定为“专科高等学校(大学)”。为防止人们将此类高校误解为专科层次的高等职业院校,该词典在“专科高等学校”后面专门备注了“大学”二字。在促进欧洲高等教育一体化的“博洛尼亚进程”推动下,为进一步消除国际社会的误解,欧洲学者将德文Fachhochschulen译作英文“Universities of Applied Sciences”,即应用科学大学,并于1998年通过决议正式使用。此后,奥地利、荷兰、瑞士和芬兰等国陆续袭用了该英文名称,也有国家(如爱尔兰)将这类高校称作“理工学院”[8]。
欧洲应用科学大学产生于20世纪60—70年代。当时,欧洲各国政治稳定、经济飞速发展,城市化进程大大加速,产业结构调整和升级的需求越来越强烈,高等教育大众化、世俗化呼声日益高涨。原有的学术型大学越来越不能满足民众接受高等教育的诉求,也不适应经济社会发展对科技创新的需要。应用科学大学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应运而生的。在办学定位方面,应用科学大学坚持以市场为导向,突出专业性、职业性和实践性,致力于将科学知识应用于生产生活实际。在学位授予权限上,欧洲应用科学大学的学位授予一般限于学士和硕士两个层次,但近年也有不少国家的应用技术大学通过与传统学术型大学联合办学的方式,开展博士学位课程项目。学生可以在应用科学大学学习,享受校内的教育资源,在撰写博士论文并通过答辩之后,可申请由合作院校授予的博士学位。
(二)创业型大学
20世纪后期,由于政府公共财政投入能力下降,美国和欧洲的部分研究型大学利用自己的知识技术创新优势,拓展筹资渠道、开发新兴产业、重视应用研究、加速研究成果转化,在为经济社会发展服务的同时,使大学从次要的社会支撑机构转变为经济与社会发展的动力站。这些勇于冒险、富于创新的研究型大学被人们称为创业型大学(Entrepreneurial University)。美国学者伯顿·克拉克从学术组织转型的视角概括了创业型大学的5个典型特征:一是强有力的驾驭核心,对不断扩大和变化的社会需求具有作出迅速反应和灵活应对的能力;二是拓宽的发展外围,更容易跨越旧大学的边界,与校外的组织和群体建立更加及时、有效的联系;三是多元化的资助基地,积极拓展多种筹资渠道;四是激活的学术心脏地带,能够充分整合学校的办学资源,并与工商企业部门建立广泛而深入的联系,加速研究成果的转化;五是集合的创业文化,即让创业型发展从简单的制度设计上升为学校统一的价值观、信念和文化[9]。
创业型大学的办学理念和发展模式使许多深处变革中的欧美大学迅速摆脱生存发展困境,由弱变强,得到重生,这对我国许多处于发展困境中的地方本科院校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10]。推动地方本科高校向应用型大学转型,就是要转变学校的办学定位,实现学校办学与地方经济发展需要对接、专业结构与地方产业结构对接、人才培养规格与行业企业岗位对接,促进学校与工商企业界的深度融合,加强应用研究和技术开发,加速科技成果转化,在提高企业的核心竞争力的同时,提高学校教育的质量和核心竞争力,进而提升学校的筹资能力和可持续发展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建设创业型大学和建设应用型大学具有很多共同的使命。所不同的是,创业型大学在转型之前就是研究型大学,具有良好的创业基础和强大的学术竞争力;而地方本科高校可能同时面临转型和升级的双重使命,因此难度更大,不确定因素也更多。
(三)应用技术大学(学院)
应用技术大学是一个中国化的概念,目前至少有3种不同的理解:一是认为应用技术大学是一种新的学校类型,与学术型院校和高等职业院校相对;二是认为应用技术大学就是应用型大学,两者称谓不同,其实等值;三是认为应用技术大学就是本科层次的“高等职业院校”[11]。眼下学界关注的“应用技术大学(学院)”似乎对应于欧洲的应用科学大学,但实际上是一个边界模糊的概念,其内涵和外延都不太明确,政策上、理论上和实践上的认识尚未统一起来。
政策上,将应用技术大学(学院)纳入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引导一批普通本科高等学校向应用技术类型高等学校转型,重点举办本科职业教育”[12]。而对于非理工类院校(如人文、师范以及综合类院校等)要不要、能不能或如何转为技术大学(学院),人们并不清楚。理论上,有人认为技术教育与工程或专业教育不同,办应用技术大学可以解决我国本科教育阶段技术教育一直缺位的问题[13]。有学者认为应用技术大学介于学术性研究型大学与高职院校二者之间,这种新型院校应该叫“应用型大学”而不是“应用技术大学”,后者是前者的下位概念[14]。实践上,对于“应用技术大学(学院)”的理解,上海应用技术大学锚定于“技术”(Institute of Technology),天津中德应用技术大学定位在“科学与技术”结合上(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而应用技术大学(学院)联盟因兼容了众多的“科技学院”“理工学院”“工商学院”“工程学院”以及多科性或综合性大学(学院)等,将“应用技术大学(学院)”理解为“应用科学大学(学院)”(Universities (College)of Applied Sciences)*当然,也有部分大学(学院)(如湖南应用技术学院、北京应用技术大学等),特别是作为大学二级学院的“应用技术学院”(如西南科技大学应用技术学院、四川师范大学应用技术学院、重庆工商大学应用技术学院等),其名称的中英文是相符的(Applied Technology)。台湾没有“应用技术大学”这个说法,与之大致相当的是“科技大学”(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或University of Technology)。在科学与技术之间,他们偏爱“科学”,而大陆似乎更钟情于“技术”。。可见仅仅从英文的表述上,就可以看出这个问题的复杂和认识的分歧。但无论如何,应用技术大学(学院)无疑应归属于应用型大学范畴。
应用型大学还不是一个全球通用的高等教育术语。从办学模式、学位授予和运行机制来看,应用型大学可以是两到三年的社区学院(美国)、短期大学(日本)、职业技术学院(中国)和应用科技大学(伊朗),也可以是拥有本科和硕士学位授予权的应用科学大学(德国、奥地利、荷兰、瑞士和芬兰)、理工学院(爱尔兰)和多科技术学院(英国)。因此,应用型大学不是一个特定层次的高等教育类型,而是贯穿专科、本科乃至研究生(专业硕士、专业博士)教育的高等教育系统。
三、我国应用型大学建设中的若干问题
当前我们建设应用型大学,推动地方本科院校转型,这本来是一件应乎历史也顺乎逻辑的事情,为什么会出现大量不协调的声音,以致让转型抉择倍感艰难?在建设应用型大学的过程中,我们到底存在什么问题?
一般认为,传统的道器观念是影响中国社会接受职业教育及至地方本科院校应用转型的主要障碍。但世易时移,观念有其产生的根源,因而也是可以改变的。那么,影响观念的主要因素有那些?答案或许是一个难以确证的问题谜团,但现实中凸显的高等教育的系统性缺陷、非完全理性的计划管理体制,以及高等教育理论研究本身的孱弱和滞后,构成了一个可以理解的尝试性解释框架。
(一)系统缺陷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修订的关于技术和职业教育的建议书》明确提出:在需要建立教育、职业界和整个社会之间新关系的情况下,技术和职业教育应作为适应每个具体国家需要以及世界技术发展的一种终身学习制度的一部分。这种制度应该消除各级和各类教育之间、教育与职业界之间以及学校与社会之间的割裂状况[15]。开放性和融通性是世界高等教育体系的普遍特征。相比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教育目标分类法[16],我国高等教育系统至少存在以下3个方面的问题:第一,普通教育与职业教育相互隔离,无法满足学生多元化选择和调整的需要;第二,教育系统与工商业界相互隔离,高等学校培养的毕业生无法满足各行业工作岗位的实际需要;第三,混淆了高等教育的层次结构和类型结构,导致高等教育系统断层:专科层次的高等教育都是职业导向的,本科和研究生(硕士和博士)层次的高等教育都是学术导向的。
高等教育的系统性缺陷,不但造成了学术研究与职业养成的分离,也导致了不同类型高等教育之间的等级差别,进而造成了专业教育的学术化和学术性对职业性的僭越。近年来,我国虽然积极倡导研究生层次的专业教育,不断增加专业学位的比重,但由于缺乏必要的配套措施和监管机制,大多数高校在培养专业学位研究生时,仍然遵循着学术型培养路径。职业教育地位不高,应用转型阻力重重、举步维艰、成效不显,根源就在这里*近年政府已经意识到这一问题并提出学术型大学与应用型大学分类发展,着手建构普职之间的“立交桥”,但尚停留于试点阶段,且规模有限,加之旧观念根深蒂固,传统的惯性和利益的考量,问题并未有根本扭转的迹象。。
(二)管理局限
大学有自身的理性和逻辑[17]。在高度集权的计划体制下,高等教育系统同市场经济一样,完全丧失了独立价值,发育不良,根本谈不上自身的逻辑和理性。这虽然在特定时期有助于政治的稳定,也便于集中资源办大事,有其历史合理性,但我们也看到,这种管理方式对大学理性的扭曲和破坏是十分严重的。从上世纪50年代的院系调整,到文革时期的大学停招,再到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的大规模扩招[18],这一系列的过度干预影响深远,其产生的后果一直是后期消化的对象,高等教育在持续不断地拨乱反正、调整恢复中难以自立和走向卓越。在冲击世界一流大学的今天,我们有必要认真反思和正视这一问题背后的管理根源。事实上,在要不要统一管理和统一规划的问题上,学界已经有共识,中国特色的高等教育建设,必须立足于中国实际,从中国的国情出发,与政治体制和文化传统相协调。但在如何平衡行政统管与大学自治的问题上,我们似乎研究不够,经验不足,还需要在“把特权关进制度的笼子”之后,处理好高等教育管理的集权与分权、行政与学术、效率与科学的关系。事实上,改革开放以来,由于“一放就乱,一收就死”的怪圈,我们偏好行政决策,重视管理的效率而忽视决策的科学,不尊重大学的理性和逻辑,管理方式简单粗暴,往往以控制代替治理、长官意志取代科学研究。行政权力僭越学术边界的结果,大学发展一刀切、齐步走的现象屡见不鲜,院校转型也是唯上是举,一哄而上。大学自身的历史、优势、特色和办学自主权被忽视,分类管理、分类评估和分类发展的政策难以落实,新的同质化倾向似难避免。管理的越位、错位、失位,严重禁锢了院校办学的自主性、积极性和创造性,造成了很多高校盲目提升办学层次,严重缺乏社会关切和市场意识,培养的毕业生无法满足市场需求。这正是应用型大学建设中遭遇的尴尬和困境。
从概念上分析,地方本科高校本是“地方高校”和“本科高校”两个概念的复合。“地方高校”与中央直属高校相对,表征的是高校的管理体制——地方高校隶属于所在省(市)级地方政府;“本科高校”则与专科高校、有硕士学位授予权的高校和有博士学位授予权的高校相对,表征的是学校的办学层次。而应用型大学与学术研究型大学相对,表征的是高等学校的办学定位和类型。从这个意义上说,应用型大学与地方本科高校之间并不存在天然的联系:应用型大学可以是本科层次的,也可以是专科和研究生(硕士、博士)层次的;地方高校可以是应用导向的,也可以是学术导向的。高等学校选择走应用型道路还是学术型道路,应当取决于高校自身的发展定位和外部市场的客观需求,而不是教育主管部门的行政指令。
(三)研究滞后
理论是实践的先导。应用转型本来是一个很中国化的问题,没有可以照搬的理论和经验,也没有可以袭用的传统,是一项需要高教政策、理论和实践界携手合作的筚路蓝缕的工作。显然,我们过于简单地理解了“应用转型”这一重大理论问题。比如:应用型大学的缘起、谱系、内涵和外延是什么?应用型大学、应用科学大学、应用科技大学、应用技术大学、高等职业技术学院几个概念之间的区别、联系和关系又是什么?美国通过发展多种类型的院校来满足社会和市场的多样化需求,英国则通过不断创建新大学来达到这一目的,我们为什么要通过应用转型,而且只要求地方本科院校转型?其他大学要不要或存不存在转型问题?为什么很多地方院校争着升格而不愿意转型?转到哪里或转到什么程度?转型成功的标准或标志又是什么?如何对待和衡量不同地区、不同历史、不同背景、不同学科专业构成的大学的转型问题?等等。作为高教理论研究,不但未能很好地回答以上问题,发挥批判者和先导者的智库作用,甚至成了政策的注脚,只唱赞歌而不是批判现实,只解释现象而不是追问根源,只追逐潮流而不是引领发展,巨大的转型工程在基本理论问题没有得到有效解决的情况下匆忙上马,“先干起来再说”,其结果是问题越积越多,情况也越来越复杂。高等教育理论的孱弱必然带来政策成本的增加,也降低了其理论品格,丧失了独立存在的价值。
在理论检省的同时,我们有必要追问:理论如何自立?转型如何自主?
四、结语
垂直管理体制与多元化发展之间,本来就存在张力:垂直管理趋向一元化,高度集权的管理势必造成高度同质化的教育生态,各高校竞相往“学术研究型”的轨道上挤,盲目升格的冲动不可避免。要改变这种单一化/同质化的高等教育格局,必须打破原有体制的思维惯性,将高校转型发展的外生压力转变成自我变革的内生动力(大学的理性选择和学生个性的充分自由发展),即纵向上放松管制,横向上增加高校面向市场的自主抉择权,同时拓展上升通道,扩大各类型高校向上发展的空间,通过松散式、扁平化管理,释放多元化发展活力,让应用转型顺理成章,出之自然。
总之,要解决我国应用型大学建设中的现实问题,必须站在健全高等教育系统的高度完善顶层设计,增加高等教育系统的开放性和融通性,尊重大学的理性和逻辑,改善理论研究的品格和质量,培育良好的高等教育生态。至于各个院校(包括地方本科院校)往何处去、何时转型、转型到什么程度,取决于各自的条件和环境(主要是市场),不必也不应该统一划定,真正回归大学办学的主体性和自主抉择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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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蔡宗模)
Applied University: Origin, Spectrum and the Problems in Reality
WANG Shuowang1,CAI Zongmo2
(College of Education,Hebei University,Baoding Hebei 071002,China;Research Institute, Chongqing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s, Yongchuan Chongqing 402160, China)
Abstract:The direction of local undergraduate college transformation is to build applied university. The experiences of medieval universitie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UK and USA’s higher education showed us that applicability is a distinct characteristic of university, and applied university is the inevitable product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progres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economic and social to the particular stage. In the sense of knowledge production mode transformation, all of today’s universities are facing the task of applied-oriented transformation. The left sides of new higher education spectrum are theory-predominant colleges; the right sides of it are practice-predominant colleges; and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bounded colleges are in the middle. Cultivate high-level “application-oriented talents” has become a topic of the time that various types of education at all levels to face together. From the narrow sense, applied university is neither a specific level of the higher education system, nor a university title, but a collection of special universities. This type of university in different countries has different levels, development models and names, but they have a common significant feature of applicability that is in contrast of pure academic research. There are three main obstacles to the local undergraduate colleges’ transition, first is the flaw of higher education system, and the second is non-rational management; the last one is that the theoretical studies of higher education itself is very weak. Therefore, we must improve the top-level design that stands on the height of robust higher education system; increase its openness and intermediation. We still must respect the ration and logic of university, improve the character and quality of theoretical research, cultivate good ecological education,and let various universities choose and develop independently on the way of applied-oriented transformation.
Key words:applied university; the system of higher education; local undergraduate college; transformation; spectrum
[中图分类号]G648.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8012(2016)02-0022-08
DOI:10.15998/j.cnki.issn1673-8012.2016.02.004
通讯作者:蔡宗模(1967—),男,重庆璧山人,重庆文理学院院校研究所副所长,副教授,管理学博士,主要从事高等教育管理研究。
作者简介:王硕旺(1978—),男,河北玉田人,河北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教育学博士,主要从事高等教育管理和比较高等教育研究。
基金项目:河北省教育厅2015年度高等学校科学研究项目“借鉴欧洲发达国家应用技术大学经验,推动河北省新建本科高校转型发展的理论与实践研究”(GH151019);重庆市高等教育学会高等教育科学研究重点课题“全球化视野下地方高校的区域化战略研究”(CQGJ13B101)
收稿日期:2016-03-15
引用格式:王硕旺,蔡宗模.应用型大学的缘起、谱系与现实问题[J].重庆高教研究,2016,4(2):22-29.
Citation format:WANG Shuowang,CAI Zongmo. Applied university: origin, spectrum and the problems in reality[J].Chongqing higher education research,2016,4(2):22-29.
■ 地方院校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