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瑜
(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 江苏 常熟 215500)
论韦应物的哀悼诗及文学史意义
温瑜
(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 江苏 常熟 215500)
韦应物的哀悼诗思想内涵比较复杂,除了表达人一逝不返、万事成空的悲剧感之外,还渗透着无人能体会的繁荣过后的孤寂、沧桑过后的虚无以及佛教的看穿和试图超越,有一种铅华洗尽之后的至真、至情、至美。在艺术上的最大特色是:从细微处入手,抓住细节,通过对比、反衬手法来抒发哀情。然而借鉴过多和写景过实决定了韦应物在中国哀悼诗史尤其是悼亡诗史上只能是一位承前启后的过渡性人物。
韦应物;哀悼诗;思想内涵;艺术特征;地位
韦应物(约737—?),京兆万年人。自天宝十年起历任玄宗侍卫、洛阳丞、京兆府功曹、鄠县今、栎阳令、比部员外郎、滁州刺史、苏州刺史。贞元七年(791)退职,居苏州永定寺。诗歌各体均有佳作,尤工五言近体,自成一家,存有诗集十卷。其哀悼诗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
韦应物的哀悼诗共存29首①,其中悼妻诗有22首:《伤逝》(五古)、《往富平伤怀》(五古)、《出还》(五古)、《冬夜》(五古)、《送终》(五古)、《除日》(五古)、《对芳树》(五古)、《月夜》(五古)、《叹杨花》(五古)、《过昭国里故第》(五古)、《夏日》(五古)、《端居感怀》(五古)、《悲纨扇》(五古)、《闲斋对雨》(五古)、《林园晚霁》(五古)、《感梦》(五律)、《同德精舍旧居伤怀》(五律)、《悲故交》(五古)、《夜闻独鸟啼》(五绝)、《子规啼》(七绝)、《登蒲塘驿沿路见泉谷村墅忽想京师旧居追怀昔年》(五古)、《感镜》(五古)。悼兄姊诗有1首:《话旧》(五绝)。悼友诗有6首:韦应物《张彭州前与缑氏冯少府各惠寄一篇多故未答张已云没因追哀叙事兼远简冯生》(五古)、《东林精舍见故殿中郑侍御题诗追旧书情涕泗横集因寄呈阎澧州冯少府》(五古),《同李二过亡友郑子故第(李与之故,非予所识)》(五律)、《至开化里寿春公故宅》(五律)、《四禅精舍登览悲旧寄朝宗巨川兄弟》(五古)、《睬阳感怀》(五古),五古22首,五律4首,五绝2首,七绝1首。可见其哀悼诗以悼亡诗居多,以五古居多。
韦应物的哀悼诗在思想内容上比较复杂,这与他的经历有关。他15岁从天宝十年至天宝末以三卫郎为玄宗侍卫,随从游幸,恃恩私宠,横行乡里,为乡人苦。安史乱起,流落失职,改邪归正,居武功县折节读书。代宗广德至德宗贞元间,历任洛阳丞、京兆府功曹参军、鄂县令、比部员外郎、滁州及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苏州刺史等地方官,为官勤于吏职、简政爱民、清正廉洁,以至苏州刺史届满之后无资回京候选而寄居苏州永定寺后客死。韦应物从一位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皇帝宠臣到一位奔波游离、居无定所、生活贫困的地方官,其中的心理落差无法消解,只好诉之于宗教。据谱,他与皎然、琮公、良史等僧人和黄洞元、刘玄和等道士交游甚密,日本学者赤井益久先生认为他一生从初仕到归休都在仕—隐之间重复循环,每次循环都以佛寺为休居寓所:
玄宗侍卫——武功宝义寺
洛阳丞——同德精舍
京兆府功曹——善福精舍
苏州刺史——永定寺②
当然这并不一定表明韦应物是一位超尘脱俗的高士,也不一定表明他要归顺佛教、已经超脱了,但是到佛寺去逃遁疗伤和在佛教中获取精神慰藉这点是肯定的。所以,他的哀悼诗除了表达对死者的哀伤之外,还渗透着繁荣过后的孤寂、沧桑过后的虚无以及佛教的看穿和试图超越,有一种铅华洗尽之后的至真、至情、至美。
首先,他的诗中强化了人一逝不复返、万事已成空的悲剧感,例如,染白一为黑,焚木尽成灰。念我室中人,逝去亦不回。”(《伤逝》)诗人的妻子一逝不返,就像白染为黑、木焚为灰一样不可复原,不能转活过来,这是世间的客观真理,其中也渗透着诗人的深刻体悟和巨大哀痛。“生平同此居,一旦异存亡。斯须亦何益,终复委山冈。”(《送终》)诗人与妻子同居此处,一旦妻子去世,延迟时日也无法再让她活过来,终究要埋葬山冈,亦写出了人去世后做什么都无法让其复生的悲哀。“忽惊年复新,独恨人成故。”(《除日》)写出了年复一年,日子可以循环,但是人一旦去世就永远不可循环再生,这是诗人最大的哀痛。“山河不可望,存没意多违。”(《同德精舍旧居伤怀》)诗人因想起亡妻而悲痛难持,无心欣赏秀丽的山河,死亡一旦降临就降临了,是生是死都无法让人把控,实让人感伤而无奈。“存亡三十载,事过悉成空。”(《话旧(亭中对兄姊话兰陵崇贤怀真已来故事,泫然而作)》)生离死别三十年了,人一旦去世,先前所有的事情都化为乌有,毫无意义。“门前车马散,非复昔时来。”(《至开化里寿春公故宅》)人一旦去世,生前车马盈门的现象再也不见了,写出了世态炎凉的似淡实浓的悲痛。
其次,他的诗中强化了无人能体会的孤独感、寂寥感,常用独、孤、寂等表孤独、寂寞的语汇及其同义表达抒情,例如:
昔时同往路,独往今讵知。——(《往富平伤怀》)
昔出喜还家,今还独伤意。
凄凄动幽幔,寂寂惊寒吹。──(《出还》)
冥冥独无语,杳杳将何适。──(《过昭国里故第》)
无人不昼寝,独坐山中静。──(《夏日》)
永日独无言,忽惊振衣起。
感至竟何方,幽独长如此。──(《端居感怀》)
同游不同意,耿耿独伤魂。
寂寞钟已尽,如何还入门。──(《林园晚霁》)
岁月转芜漫,形影长寂寥。──(《感梦》)
时迁迹尚在,同去独来归。──(《同德精舍旧居伤怀》)
唯当同时友,缄寄空凄戚。──(《东林精舍见故殿中郑侍御题诗追旧书情涕泗横集因寄呈阎澧州冯少府》)
永绝携手欢,空存旧行迹。──(《过昭国里故第》)
空房欲云暮,巢燕亦来止。──(《端居感怀》)
空斋对高树,疏雨共萧条。──(《闲斋对雨》)
故人惊逝水,寒雀噪空墙。──(《同李二过亡友郑子故第(李与之故,非予所识)》)
丈夫须出入,顾尔内无依。——(《往富平伤怀》)
上例中的“独”、“凄凄”、“寂寂”、“静”、“无语”、“无言”、“寂寞”、“寂寥”、“凄戚”直接抒发诗人面对妻、友死亡后的孤寂心情,而“空存”、“空房”、“空斋”、“空墙”则是以环境的空旷无人间接抒发自己的孤寂心情,“无依”实也是孤独寂寞的同义表达。
再次,他的诗中还表现了试图用佛教超越痛苦的努力。例如,《端居感怀》是诗人于大历三年(778)为亡妻作的哀悼诗,写自己在妻子去世之后长时间地沉浸在对她的思念之中,整天闷闷不乐,一句话也不说,突然受惊振衣而起,仿佛妻子正在卧室,忽然才明白她已死去。孩子的母亲弃儿而逝,像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自己无论冷暖阴晴都觉得缺少趣味、毫无意义。接着诗人想引用佛理来开导自己,“寂性常喻人”,佛家称无烦恼为寂,烦恼是佛教所指的一切世俗的欲求、情绪和思想活动。“喻人”就是开导人。但是“滞情今在己”,自己滞碍于情感中没有办法解脱。“空房”四句写天黑燕子又来巢居,夏木成阴,绿苔无人踩踏,以景衬情表达自己幽独长居,无法排遣对妻子的哀伤之情。又如,《夏日》,诗人于大历三年(768)夏天为亡妻所作,全诗共8句,均抒发对妻子的哀伤、思念之情。诗说自从妻子去世以后心里非常凄苦,总觉得白天的时间很漫长,人人都午睡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因伤心而不眠,独坐山中,觉得周围一片寂静,我想用谈泊之理将这忧愁排遣,所以学习佛法的“诸法皆空”之理,即一切事物和现象皆虚幻不实,“庶遗境”中的“遗”指忘却,“境”,佛教中指人的一切认识对象,或许可以将这世间的一切烦恼忘却吧。但是思念妻子的积习常来侵犯,忧愁去之不尽、卷土又来,难以调整。
韦应物的哀悼诗在艺术上的最大特色是:从细微处入手,抓住细节,通过对比、反衬手法来抒发哀情。
(一)遗孤抒情。潘岳是首位开了哀悼儿子先例的诗人,而韦应物则是将遗孤写入悼亡诗中的第一位诗人。《伤逝》用今昔对比的手法,先写妻子生前的情景,夫妇相敬如宾,互相依持,患难与共,妻子温柔纯洁,遵守礼仪规矩,为支持丈夫工作,把生活方方面面照顾得妥妥贴贴。但妻子去世之后,生活一团糟,屋子到处布满尘埃,旁边长满野草,幼儿无人看管,自己只好抱着他哭泣,“单居移时节,泣涕抚婴孩”就写出了妻亡后生活的惨状。《往富平伤怀》也是用今昔对比的手法,以前妻子在时把家里的一切照顾得十分周到,让他出门没有任何忧虑,回家后也其乐融融,但妻子去世以后,自己需要外出谋生,家里无人照顾,所以一开门就听到小孩的悲哭声,即“今者掩筠扉,但闻童稚悲”。《出还》写妻子在时,自己高高兴兴地回家,现在妻子去世了,自己一回到家就伤心,但“幼女复何知,时来庭下戏”,一哀一乐的对比更写出了亡妻之后的辛酸与悲苦,正如施补华所说:“悼亡诗必极写悲痛,韦公‘幼女复何知?时来庭下戏’,亦以澹笔写之,而悲痛更甚。[1]“抱此女曹恨,顾非高世才。”(《冬夜》)“童稚知所失,啼号捉我裳。”(《送终》)这两句均写出了妻子去世之后,自己抱着孩子伤心以及孩子知道失去母亲、哭着抓住他的衣服找妈妈的情景。通过描写遗孤或喜或悲的情景,突出了死亡不仅是带走了丈夫的妻子,更是带走了孩子的母亲,使一个好端端的家庭面临崩溃的惨境,留给人的是一种更深刻的伦理悲剧色彩。
(二)写景抒情。韦应物认为,“物变知景暄,心伤觉时寂。”(《过昭国里故第》)物候变化就知道太阳暖和,心中悲伤就觉得时间寂静、缓慢,所以他笔下的景物都非常细致、幽静、清丽、生气盎然,用以反衬物可再生、循环而人不可再生、循环的悲哀或烘托存者对死者的忧伤、思念之情。例如,《除日》用“冰池始泮绿,梅援还飘素”的淑景反衬年复新,但人成故、一去不返的悲哀。《对芳树》中迢迢芳园树倒映在清清的池水中,还像以前一样的绿,风中的树枝含着雾气,带露的树叶承接着太阳的光辉,如此清新美丽、生机勃勃的景色让诗人更加伤心,因为他的爱妻已一去不返、不可再生了。《月夜》写皓月流照在春城上,露水滴在芳草上,诗人坐在美丽的窗前看着这美丽的情景,心中徒生哀伤,因为美景依旧而爱妻已不在了。《叹杨花》写诗人由眼前飘舞空中、空蒙不定的杨花想起从前与妻子的赏心乐事已随着流逝的时光而逝去,心中更加哀伤。《闲斋对雨》写诗人坐在空斋里,面对高树和萧条疏雨,看到巢燕新翻的湿泥,蕙花顺着台阶生长,感到非常孤独,想起往事更加难过。《林园晚霁》写诗人在雨歇后看青青的山,落日照在林园上,山气多烟,鸟儿乱飞,林中一片清新的景象,由此想起从前与妻子同游的情景,但此刻物是人非,让人徒增感伤。《夜闻独鸟啼》《子规啼》均由夜眠时的鸟啼勾起诗人的悼妻之情。此种抒情方式继承了中国古代诗歌感物兴发的传统。
(三)遗屋抒情。在哀悼诗史上,三国嵇康的《思亲诗》、晋潘岳的《悼亡诗三首》、孙绰的《表哀诗》、陶渊明的《悲从弟仲德》仅在诗中部分描写过遗屋,在韦应物之前以遗屋为题进行抒情的诗人也不多,仅有南朝梁何逊的《行经范仆射故宅诗》、唐王维的《韦过沈居士山居哭之》和刘长卿的《题灵祐和尚故居》,而至韦应物,他一人就有5首以遗屋为题的诗:《过昭国里故第》《同德精舍旧居伤怀》、《登蒲塘驿沿路见泉谷村墅忽想京师旧居追怀昔年》《同李二过亡友郑子故第(李与之故,非予所识)》《至开化里寿春公故宅》,可见他对描写遗屋情有独钟。他往往通过描写遗屋室外、室内景物的萧条、冷落之变和目睹死者遗物而引发对死者的思念之情和生命感慨,以达到抒发生命哀情的目的,例如《过昭国里故第》:
不复见故人,一来过故宅。物变知景暄,心伤觉时寂。
池荒野筠合,庭绿幽草积。风散花意谢,鸟还山光夕。
宿昔方同赏,讵知今念昔。缄室在东厢,遗器不忍觌。
柔翰全分意,芳巾尚染泽。残工委筐箧,馀素经刀尺。
收此还我家,将还复愁惕。永绝携手欢,空存旧行迹。
冥冥独无语,杳杳将何适。唯思今古同,时缓伤与戚。
此五古是诗人约于大历十三年(778)春末夏初为悼念亡妻而作。前四句写自己重过故宅,触情伤情,是全诗的总纲。次四句描写宅子周围池园荒废、野草丛生、风散花意、鸟还山夕的萧条、冷落之景,诗人由此又想起夫妻曾经共同赏美景的感伤,又在卧室内看到亡妻留下的器物、用过的毛笔、巾帕、未完成的针线活、裁剪后剩饶的绢帛,心里更加忧愁、哀伤,无话可说,不知何去何从。最后两句想到古人、今人均有一死,于是心中的悲伤暂时得到缓解。
在中国哀悼诗史尤其是悼亡诗史上,韦应物是一位承前启后的人物。他的五古虽在上述方面有了创新之处,但是他借鉴前人尤其是潘岳的地方太多:物可循环而人一去不复返的写法是借鉴了汉三国古诗的传统表达。他的悼亡诗多用叠词,如熙熙(《往富平伤怀》)、凄凄、寂寂(《出还》)、杳杳(《冬夜》)、萧萧、遑遑(《送终》)、冥冥、杳杳(《过昭国里故第》)、沈沈、婉婉(《端居感怀》)等,这种手法是借鉴于潘岳《悼亡诗三首》的惯用表达;“桃李忽凋摧”(《冬夜》)以树摧喻人去世的写法借鉴了潘岳的“凗如叶落树”。(《杨氏七哀诗》);“帏帐徒自设,冥寞岂复来”(《冬夜》)用了李夫人的典故,潘岳的《悼亡诗三首》中“帏屏无仿佛”已经用过,等等。而且他的悼亡诗无法像潘岳那样用多层次、多角度的铺叙手法和大循环套小循环的方法来表达哀情,也就是说韦应物的悼亡诗虽然在五古悼亡诗上有了自己的创新手法,但是他抒情的深度、浓度、广度是远远比不上潘岳的。在启后方面,韦应物的哀悼诗试图用佛教超越痛苦的写法启迪了后代的哀悼诗人,如元稹、白居易、李煜等,但他远远未达元稹用三生轮回所营造的虚实结合的审美空间和五蕴聚合给人带来的安慰和想象,不及白居易用“五阴聚合”的空观来缓解死亡带来的悲伤和痛苦所表现的哲理,不如李煜用佛教的苦、空表现自己丧妻、丧子之悲所体现出来的情感浓度。再者,在写景抒情方面,他的景物过于写实,缺少一种凝炼、概括和意犹未尽的含蓄美,远远未及——元稹使用充满想象力的词汇、语言和双关、婉曲、比喻、衬托、借代、对比的修辞手法以及常用言已尽意不绝的表达作结尾,刘禹锡将写景与用典、写实融合在一起,给人一种似是而非、天然浑成的感觉,李商隐运用以萧条、衰败之景隐喻间接言其命运坎坷、平生不得志的身世之悲,李煜运用植物可以再生反衬妻儿去世不可再生、用雨之漫长比喻丧妻、丧子之痛的漫长、持久,这种伤悼情感的浓度、长度、密度给人以强烈的感染力,等等。所以说韦应物只能是一个过渡性人物。
注释:
①判断哀悼诗的二条标准必须同时具备:一、主题必须是哀悼死者;二、诗中必须含有哀悼死者的内容,如死者人物形象、遗物,等。据此辨别韦应物的《送杨氏女》《有所思》《七夕》《对残灯》《赠别河南李功曹》《善福精舍答韩司录清都观会宴见忆》《同褒子秋斋独宿》《暮相思》《秋夜二首》均不是悼亡诗。
②该文未列任苏州刺史——居永定寺一组,为蒋寅所增加,见蒋寅的《大历诗人研究》,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在2007年出版。
[1]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辑.清诗话(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3:982.
I206.2
A
1671-6469(2016)-06-0039-05
2016-09-29
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先秦至唐五代哀悼诗研究”(2016SJB750012)阶段性研究成果。
温瑜(1976-),女,广西陆川人,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古代文学诗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