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逸风景中
——徐訏创作心态考察

2016-03-28 16:32陈广通赵宪花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风景

陈广通 赵宪花



隐逸风景中
——徐訏创作心态考察

陈广通 赵宪花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 116081)

关于徐訏的文学精神、思想来源,以往人们关注较多的是他的创作与宗教,特别是与西方宗教的关系,与宗教精神相关的隐逸思想却少有涉及。徐訏的一生都在孤独寂寞里度过,这些孤独寂寞来自于自身的经历与现实的重压,这些经历与重压有时候甚至会把他的孤独寂寞化为一种恐惧,于是形成了他具有时代性的“逃避”心态。“逃避”与自然风景紧密相关。深受西方哲学影响的徐訏同时也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思想。

徐訏;创作心态;风景;隐逸

关于徐訏的精神、思想来源,以往人们关注较多的是他的创作与宗教,特别是与西方宗教的关系,与宗教精神相关的隐逸思想却少有涉及。隐逸有两个意思,一个是看破世事变幻后的皈依,另一个是逃避现实中的压力,只要是从精神向往出发,教、派、宗都是一样的。到目前为止,对于徐訏隐逸思想的理解,笔者认为他直到生命最后也仍然是一种“逃避”而不是“看空”。隐逸、逃避与自然相关,当我们面对巨大压力无处排遣的时候,总会从室内出去散散步,徜徉在大自然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感受一下鸟语花香、观览一下高山流水……这些都是风景。隐逸于风景中也许会让徐訏“生命的偶然性”在“不断逃离的必然性里获得永生”,但是“巅峰”与“低谷”的人生起浮必然会使他明白事实上“他无法逃脱那个早已套在其脚上不断催促他的命运之匙”[1]153。

比起郁达夫、废名、沈从文、张爱玲等现代文学史上的写景高手,徐訏作品中的风景描绘并不算多。作为一位以离奇曲折的情节、丰富的哲理思考名世的作家,他小说里的风景描写当然要少一些,但是只要写到风景就必定没有无用的笔墨。戏剧就更不说了,但也有不少以自然风物为题的剧目,比如《月亮》、《野花》、《北平风光》、《荒场》、《心底的一星》、《水中的人们》等。散文也多是叙事、说理型的,但是那些短小精悍的小品中也不乏对于自然的怀想,如《鲁文之秋》等。诗歌比较例外,其中自然景物相当多,而且是根据自己心理情绪的需要来组织想象中的风、花、雪、月……翻翻徐訏的传记,我们发现他的一生都在孤独寂寞里度过,这些孤独寂寞来自于他本人的经历与现实的重压,这些经历与重压有时候甚至会把他的孤独寂寞化为一种恐惧,于是形成了他具有时代性的“逃避”心态。“逃避”与自然风景紧密相关。对于徐訏而言这一关系是如何表现的?徐訏在表现“逃避”与自然风景的关系时与他同时代的作家有什么不同?徐訏是如何应验了隐逸精神的“逃避”一面?徐訏的隐逸思想来源于哪里?深受西方哲学、心理思想影响的徐訏是否也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思想?这是些不大但也不小的问题,理解之后我们有可能在徐訏的精神世界中找到某些共鸣,也可能是对徐訏宗教精神研究的小小填补,也可能把居于现代文学史边缘地位的徐訏融入二十世纪前中期的中国文学大环境中。

一、寂寞山水中的“执”与“惧”

徐訏在《江湖行》的开头写道:“我们无法设想没有故事的人间,没有故事的人间是没有大气的空间,这该是多么空虚与寂寞。”一直以来我们总认为徐訏可能是新文学以来最会编故事的作家。善于编故事本来无关对错,可总是有些人把他看成是媚于流俗的小说家。如果我们把上面的引文用心感受,我们将会明白徐訏之讲故事其实是因为内心的“空虚与寂寞”。“没有故事的人间是没有大气的空间”,没有大气我们该怎么活下去呢?这种情形徐訏无法想象,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人们免不了对道听途说感兴趣,正如鲁迅笔下的“看客”们,我们没有必要责备他们对于他人苦难的麻木,无聊当中寻求乐趣本来是人类的天性,没有新奇事物供之观瞻,人生确也有些枯燥寂寞。徐訏不是一个把别人的苦难当笑料的人,所以当内心的孤独无法忍受时也就只有编织自己的故事,故事的精彩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稍解他的寂寞。可是让人咀嚼寂寞滋味的并不是只有故事的情节,还有穿插于故事里的风景。善于讲故事的人也一定是个精于描画风景的人,徐訏当然不会例外,他不仅把寂寞编进故事,更把寂寞嵌于风景。

在徐訏的一生里,寂寞总是他最忠实的伴侣。即使在他倾心为国为民用文学抗战的“孤岛”时期里,那些让人热血沸腾的日子也并没有把寂寞从他的内心中赶开。“此时期徐訏小说对环境的描写充满了浓厚的异国情调和强烈的地方色彩”,风、雾、云、月“既迷茫,又庄严,既壮丽,又气势磅礴,徜徉于悠悠的天地和茫茫的宇宙间,并与主人公孤寂的心态融汇在一起。”[1]142-143《吉卜赛的诱惑》之献辞:“我暂想低诉我在黑夜的山上,怎么样抚摸我周围的云雾。”山上当然只有诗人自己,他“抚摸”的动作是寻找,可是“黑夜的山上”他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任何人看见他,云雾里的孤独寂寞有谁会与他一起体味呢?最后“我”是有了潘蕊的陪伴,可是“简单而谐和的生活”建立在“我们生活在游戏之中”的基础上,当“那悠远悠远的海天”边只有孤单一个人的时候,孤寂的内心还会觉得那些“游戏”值得回味吗?如果说《吉卜赛的诱惑》中的风景描画很少而且故事结局比较完满,不足以见出作者的孤独寂寞,那么写于同一时期的诗歌《溪声》则为我们的观点提供了不容置喙的实例,这首诗好就好在表达孤寂的过程中“不着一字”,需要的是读者的品味功夫。

在茫茫的原野中,/竟无人遥望,/那潺潺的溪水,/在村头苦吟。//靠那蓝黑的天际,/是几颗残星,/夜色在此刻,/还有谁肯相信?//三更四更的月色,/来投下一丝声音,/那么难道到五更时分,/荒野中会有一声鸡啼?//多少人间的甜语与爱,/一夜中被溪水流尽,/那么我今宵溪歌的秋梦,/将流入谁家苏醒?

诗人把原野、溪水、残星、月色等自然事物变成了想象中的风景,其实他是把自然风景“抽象”化了。在写诗的同时他并不一定实实在在见到了这些自然景观,而是出于心态的寂寞,在幻想中把它们融合到了一起。充满动感的“无人遥望”的“茫茫的原野”、“潺潺的溪水”是远逝的象征,剩下诗人自己还在祈望着“月色,来投下一丝声音”,可是永驻内心的寂寞使他怀疑“难道到五更时分,荒野中会有一声鸡啼?”当一个人只有把鸡一样的禽畜当成陪伴自己的唯一可能,可见他的内心该有多么孤单无依。人的宿命是孤寂,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那么也就只有一个人“苦吟”在“村头”,把“我今宵溪歌的秋梦”珍藏为“流入谁家”都不会“苏醒”的“残星”。问题是那“几颗残星”也一样让人难以“相信”,所以那些“甜语与爱”在“一夜中被溪水流尽”,也就让它流尽吧,剩下我苦吟的声音在黑夜……

可是,黑夜让人恐惧。

恐惧是徐訏创作心态的另一个方面,当然也表现在他对于自然风景的描画中。在《鲁文之秋》里他写到“第二年秋风起时”的情景,“实在太残酷了,像是冥顽的暴力姿意残杀无抵抗的妇孺,像是人间的地震,监狱的火灾,没有幸免,没有逃避,一阵风声一次崩裂,于是满地都是瓦砾了”。这篇著名的文章写于1936年,那时作者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上海“孤岛”时期的日军烧杀抢掠的恐惧,但是“人间的地震,监狱的火灾”似的“残酷”、“暴力”也一样烧杀了一切,这是自然灾害带给人类的恐惧。这“萧杀而阴森的鲁文的秋”,让“我”感觉到“当时的无聊与痛苦以及时时想出逃与自杀的情绪”。人只有在对痛苦感到无法忍受时的恐惧心态下才会想到自杀,可是生的执念又使人不想真的死去,于是只有回到大自然,和它一起同生共灭吧。在这同一篇文章里,鲁文的钟声让作者“骤然会感月儿也瘦了一晕似的。但是谁有法子禁止它,避开它呢,它是幽灵,也是鬼,跟着你,钉着你,一步不放松你。这实在可怕!”恐惧使他“只好逃避”,于是他来到了巴黎。但是《漫话巴黎》中写到的这个城市“那繁华之中隐藏着的凄凉”仍让他感到惆怅与寂寞。上面说的是大自然带给徐訏的恐惧,社会时代环境也一样让他恐惧,当日本人侵入租界时,面对日伪汉奸的劝诱、威胁,徐訏的心里又怎能没有恐惧呢?于是他再次出逃,目的地是陪都重庆,路上他仍然没有忘记大自然这个可以让他逃离社会恐惧的安乐所在。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社会时代的战乱使徐訏感到恐惧,自然万物的凋落也让徐訏感到恐惧,那么他为什么还是在社会恐惧无法忍受的情况下寻求大自然的庇护?对此徐訏说:“因为在世俗的人世间劳碌一生,偶尔到山水间宿一宵,钟声佛号,泉鸣树香之间,会使我们对于名利世事的争执发生可笑的念头,而彻悟到无常与永生,一切欲念因而完全消净,觉得心轻如燕,对于生不执迷,对于死不畏惧了。”[2]32

二、隐逸——解脱与救赎之道

徐訏作品中的风景描写与新文学以来的其他作家不同,他往往能在自然风景的展现里融入哲学思索。散文《夜》的寂静与漆黑使作者体会到了生命的真谛;小说《鸟语》中,在“映照着斜阳”的芸芊那“莲花瓣一般的脸颊”上“我”看到的是“有因本无因,无因皆有因,世上衣锦客,莫进紫云洞。”他的哲学思索是伴随于寂寞、恐惧心态而来的皈依自然的隐逸思想。

隐逸其实是一种逃避,对于少年时在上海初等小学求学的那段生活,徐訏说:“房间对我来说,就好像是一所监狱”,这种“囚狱体验曾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他晚年的小说创作中,如在《江湖行》中他就把这种经验扩大化了,他说人生像个监狱,出了小监狱,仍要进入一个大监狱。人生就是如此不断反复地忍受折磨,忍受痛苦。”[1]15少年时期随父亲四处漂泊也“并没有给年幼的徐訏带来多少兴奋感,相反,那段远离家乡的日子,留在徐訏心里的是接连不断的迁居与一如既往的寂寞”[1]14。所以他想逃,这种逃逸当然不止是肉身的逃逸,更是精神的解脱。从寂寞里逃脱是徐訏《遁词》的主题:

我寂寞,/在静悄悄的夜里,/我像是残落了的花瓣,/在黑泥的冰冻中抖索,/我像是水蛇所遗弃的残衣,/在荆棘丛中寥落。//我要飞,/要跑,/要走,/我要抛弃我的家,/抛弃我尘世的衣履……

落寞中诗人“要飞,/要跑,/要走,/我要抛弃我的家”,像是有点一语成谶。徐訏的一生一直在逃亡的路上,浙江、上海、北京、美国、法国、桂林、重庆,到了香港总算是停下了。且不说作为文学家的天性,就拿普通人来说,旅途中的寂寞谁又能忍受得了呢?在徐訏的一生里孤独感始终伴随着他。儿童时期父母离异,少年时期独自求学,中年时期颠沛流离,老年时期妻女远隔重洋……这些孤独寂寞去到哪里才会摆脱得了呢?只有人类来时的源头和归去的终点——大自然。逃难途中的寂寞让他无以排遣,所以在日军侵入上海租界后南遁的路上他也没有忘记到南岳衡山上游览一番,为了忘却战乱和烦恼他很想在此山隐居。生命本身的冲动让徐訏把大自然当作他的伴侣,《虚无》表达了他的回归怅惘:

我来自偶然,成长于偶然,/看时间飞逝,如白云流水,/从渺茫到渺茫,/从无常到无常。/从爱到爱,梦到梦。/我本是尘土,归于尘土,/我本是虚无,归于虚无。

徐訏明白,人来于虚无,隐于虚无。《风萧萧》里海伦的生命变化让他感到了“一种美丽的隐士的心境”,海伦“把生活交给了自然,像落花交给了流水,星球交给了太空”。《彼岸》把“与宇宙终极的谐和贯通”看作生命“至高的境界”。彻底放弃生命的《时与光》中“我的存在只是遗留在云层中的我用宇窗光芒所写的淡淡的发亮的纹痕”。信奉过马克思主义、柏格森到自由民主主义的徐訏到了晚年受尽了“现实的残酷”,从而“对人世间的所有‘思想’都产生了怀疑,他只能寻找一种终极的、与人世无关的思想,以求最后的解脱与救赎”[1]310。“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思想的结果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所以他只有归去到大自然中寻求解救。徐訏对于各种思想的怀疑类似于原甸,他的“精神探索并没有因为皈依宗教而止步,还仍然保留着强劲的怀疑精神”[3]127。徐訏在晚年皈依了宗教。

三、溯 源

以往我们一般把徐訏的隐逸、逃离心态与西方宗教思想相联系,其实其中也不乏对于中国传统文化资源的继承与发展。对于自然山水的宗教式情怀,把徐訏与西方宗教的功利诉求区别开来。无欲无求的追求使徐訏在生命最后时刻皈依基督看起来顺理成章,其实里面只是隐藏着整个人类对于生命将尽的恐惧心理,这与是否信仰某一特定的宗教派别无关。他在“孤岛”时期的作品,都是描写人生价值的失落,明显地有某种佛、道的痕迹,“他还常常从理念本身去看不同的事物,令人感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出世味道”[2]32。所谓的隐逸、逃离、自我流放,目的地都是那个无人寻到的超脱尘世的所在。深受马克思主义、柏格森、卢梭、弗洛伊德影响的徐訏并没有忘却中国传统文化,佛道思想与古代诗文的转用是其文学造诣的体现(欧阳修的《秋风赋》是其从童年到老年一直记忆犹新的繁华凋落之梦)。无论是基督教还是天主教,它们向往的虽是“彼岸”,但对于“彼岸”的指向更可以被看成一种策略,它的目的其实只是以心理安慰的形式让尘世中人的日子能好过一些。而且宗教一度被西方国家当权者作为政治统治的工具,这一工具性运用就更与中国宗教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出世”追求无关了。关于宗教,中国与西方不一样,佛、道从来就没有被封建帝王作为实行国家管理的指导思想。徐訏的隐逸与逃离,事实上更符合中国道家的人与自然浑然一体的出世追求,不同之处在于因为时代社会的发展造就人类视野的开阔,徐訏把那个超脱尘世的所在搬到了异域,把隐逸思想表现在那些极度富有“异域情调”的作品中。《吉卜赛的诱惑》、《阿刺伯海的女神》、《荒谬的英法海峡》……这些作品的名字已经昭示了徐訏对于海外那方天地的神往,更不用说故事的发生地了。《阿刺伯海的女神》的故事发生在黑夜大海上的一只船上,《荒谬的英法海峡》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美丽的小岛上,《吉卜赛的诱惑》最后“我”与潘蕊“在各大都市的旅馆、饭馆里出入”,“在各处看相与算命”,这是“大隐隐于市”了。吉卜赛、阿拉伯海和英法海峡的异域风景使徐訏远离闹市,这是徐訏对于“异域”概念的借用。

单纯从风景观念方面说,中国与西洋也有很大的不同。徐訏认为“风景这个东西……在中国是出世的,在西洋则是入世的;中国人对于风景爱想到无常,是逃避现实;西洋人对于风景联想到淫乐,是享受现实”[1]139。徐訏隐逸于风景是“逃避现实”,西方人欣赏风景是享乐,如果说大自然被西方人用来满足自己的原始欲望,那么徐訏就等于是把大自然当成自己仅堪信仰的“宗教”。

隐逸也是一种“闲适”,徐訏有很多小品、杂感之类的文章,比如《鲁文之秋》、《谈美丽病》、《等待》、《夜》、《论烟》等。“闲适”文章体现出徐訏隐逸思想的另一个重要来源——现代中国文学史上的幽默大家林语堂。他编辑过林语堂创办的《人间世》,又在《论语》、《宇宙风》上频频发表作品,还与林语堂、陶亢德等人共同创办《西风》,再加上和林语堂在日常生活中的书信往来,如此过密的交往不可能不使徐訏受到“闲适”大师的影响。

四、造就于出世与入世之间的文学史地位

我们说徐訏“逃避”现实,一心把大自然当成心中的归宿,但是他也如中国古代的陶渊明、王维、孟浩然等山水田园诗人一样并没有缺失对于苍生、庶民的仁爱之心。徐訏的隐逸不是因为厌倦俗世,也不是因为对现实社会悲观失望,而是因为不满现实才会在他的“诸多小说创作中表现出对鬼魅世界、乌托邦世界”等脱离世俗的空间的深厚兴趣[3]19。《鬼恋》中的“鬼”早先倾其所有投入革命斗争,她不是不想对人生社会有所贡献,可是当这个“最入世的人”亡命国外回来,发现曾经的伙伴“卖友的卖友,告密的告密,做官的做官,捕的捕,死的死,”同侪中只剩自己“孤苦的一身”之后,她已经无处可去。曾经意气风发、誓死与共的同路人成为卖友求荣、告密升官的小人,她该如何面对?她是不满于“人”还是不满于时代、社会环境?还是对整个世界充满愤激?那“我要做鬼,做鬼”的歇斯底里又低沉沙哑的哀嘶里的压抑情绪,只有做了鬼之后的自己才能深深体会。当年有不少学者从社会、时代、革命以及马克思主义的学说出发,认为《鬼恋》是对世事的讽喻,现在看来这种观点也无可厚非。说徐訏“借‘鬼故事’的叙说否定了现实世界,他意图有所超越,希望能有一个更理想的‘桃花源’世界和美好的生活方式,可以说他是借‘鬼’之酒杯来浇心中块垒”,也并不是毫无根据[3]63。即使在最具抒情性的诗歌体裁上,也仍然表现出徐訏对于人民大众的人道关怀,《钱塘江畔的挑夫》、《老渔夫》、《卖硬米饽饽的》、《早》等诗作是其“革命人道主义”的代表性作品。“身上压着百斤重担”的挑夫、只靠“一张网来养活他早寡的儿妇,以及他五个幼龄的孙属”的渔夫、年景使他无法过活的小贩、卖不出瓜的瓜农,这些小人物的现实命运怎么能让人道情怀极其强烈的徐訏对现实满意呢?徐訏认为“艺术的欣赏必是由娱乐出发,当艺术无可娱之处,这艺术是不会存在的”[4]416,可是徐訏又认为,如果中国作家的作品“没有中国民族的特色,那么这作品不会是成功的作品”[5]151。徐訏说的“中国民族的特色”固然是从艺术的角度出发,但是从另一方面看,按照王德威、李欧梵等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的说法,中国文学的民族特色(特别是晚清以来的现代文学)之一就是始终脱离不了对于社会现实批判、民族家国构建的无法抑制的介入此说见于王德威《想像中国的方法》、李欧梵《未完成的现代性》以及李扬《现代性视野中的曹禺》等有关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论著。。徐訏也没能例外,早年对于马克思主义的信仰是他为国家民族大义投入身心的最初尝试,抗日烽火燃起后他又毅然离法回国,旅美之后对赛珍珠对于中国偏见的轻蔑不屑……凡此种种,有鉴于此,我们不可以说徐訏不负责任地把自己逍遥在“隐逸”天地里。

当年,几乎所有的“革命作家”都把徐訏看成是色情小说家,讥讽其为娱乐大众的能手(对此,徐訏回应道:“艺术不注意娱乐的成分,这艺术不是变成说教,就成为小圈子的统治阶级所娱乐的艺术。”[4]413这不能不算是徐訏对于革命“君子”针锋相对的反击。),这是对徐訏极不公平的误解。当年,鲁迅把林语堂的“闲适”小品批得一塌糊涂,徐訏并没有声援自己的挚友,这是因为他理解鲁迅。虽然他与鲁迅并没有什么过深的交往,但是同样作为艺术家的他们在某次偶然的相遇中已经了然彼此。徐訏可以把鲁迅看作知音,[②]徐訏与鲁迅的交往参见:吴义勤,王素霞.我心彷徨·徐訏传[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鲁迅又被革命诸君当成导师、舵手,这就完全有可能把徐訏与时代主流话语试为沟通。徐訏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投入到压倒“启蒙”的“救亡”的时代洪流中,这是我们把居于现代文学史边缘地位的徐訏融于二十世纪前中期的中国文学大环境中的最可靠的依据。

但,徐訏有自己的与“革命君子”判然有别的超拔精神。即使在上述那些稍带愤懑的诗作中,他仍然没有忘记对于自然的怀想,“钱塘江畔”、种瓜的农民、打渔的老翁……让我们看到了生命劳作间隙的自然风景,这说明“回到现实轨道”中的徐訏仍有超越性的一面。无法忘怀大自然其实是一种无奈,现实的境遇让作家感到无所适从,他的“逃避”就成了一种被动的隐逸。在“孤岛”时期的徐訏进行着与倭寇的周旋,却饱受同胞的误解,两难的“横站”姿势怎能不让他感到力不从心?(这一现实说明这样一个道理:“中国的自然主义……主要因为政治”[6]272)被动的隐逸心态浮出水面。这时,他给远在美国的诤友林语堂写去一首颇有歌行风范的旧体诗《寄友》:

月如画中舟,梦偕君子游。游于山之东,游于海之南,游于云之西,游于星之北。山东多宿兽,宿兽呼寂寞,春来无新花,秋尽皆枯木;海南有沉鱼,沉鱼叹海阔,白昼万里浪,夜来一片黑;云西多飞鸟,飞鸟歌寂寥,歌中皆怨声,声声叹无聊;星北无人迹,但见雾飘渺,雾中有故事,故事皆荒谬。

爱游人间世,人间正嚣嚣,强者喝人血,弱者卖苦笑,有男皆如鬼,有女都若妖,肥者腰十围,瘦者骨峭峭。求煤挤如鲫,买米列长蛇。

忽闻有低曲,曲声太糊涂,如愁亦如苦,如呼亦如诉,君泪忽如雨,我心更凄楚,曲声渐嘹亮,飞跃与抑扬,恰如群雀戏,又见群鹿跳,君转悲为喜,我易愁为笑,我问谁家笛,君谓隐士箫。

我年已三十,常听人间曲,世上箫声多,未闻有此调,为爱此曲奇,乃求隐士箫。披蓑又披裟,为渔复为樵,为渔漂海阔,为樵入山深,海阔路飘渺,山深路蹊跷,飘渺蛟龙居,蹊跷虎豹生,龙吞千载云,虎吼万里风,云行带怒意,风奔有恨声。

泛舟桨已折,驾车牛已崩,乃弃舟与车,步行寻箫声;日行千里路,夜走万里程,人迹渐稀疏,箫声亦糊涂。有鸟在树上,问我往何处?我谓寻箫声,现在已迷途。鸟乃哈哈笑,笑我太无聊,何处是箫声,是它对窗叫。

醒来是一梦,明月在画中,再寻同游人,破窗进清风。

在艺术表现方面此诗颇有些白居易《琵琶行》的风致,读来像是叙事,再读又让人想起苏东坡的《赤壁赋》、《后赤壁赋》。诗人看着醒时的“画中舟”入睡,然后从梦写起,梦到的是东南西北各处遨游。明明看透了人间的“嚣嚣”,却又偏偏“爱游人间世”,这不能不说是徐訏的“隐逸”与“入世”的矛盾。现实与梦幻的纠结让他无所适从,于是他要逃。让他羡慕的是隐士的箫声,于是他“日行千里路,夜走万里程”地寻找,然而最终只换来“鸟乃哈哈笑,笑我太无聊”,这是对自己寻找出路而不得的自我嘲讽。“再寻”一次,徐訏发现“同游人”原来是“破窗”而入的“清风”。如果我们由此联想一下苏东坡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那么我们就有可能与徐訏一起陶醉在大化中了。“山高月小”船也小,浪迹江湖,与世俗凡人不相闻。“水落石出”风更悠,陶然孤峰,和蜉蝣螟蛉伴余生。渔樵耕读是徐訏向往不尽的幻梦。在《彼岸》中,徐訏自己说:“我的灵魂不是高僧的灵魂,也不是隐士的灵魂”,又说:“我的生命没有受过一个传统的熏陶”,这些显然是作家在某些思想瞬间的自谦之语。

徐訏一度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最受诟病的是他的小说观的娱乐性,诗歌创作的感伤情调,还有散文写作的“幽默”“闲适”以及留学、访问西方的人生经历。但恰恰是现实的苦痛让他寻求娱乐,现实婚恋让他感伤,人生的纠结让他赞赏“幽默”,留学访问让他眼界大长。徐訏的隐逸来自于现实的苦闷,这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青年们的普遍心态。最革命的蒋光慈、洪灵菲、阳翰笙等人也一样要依靠自然界的风景来释放胸中不可遏止的激情,郭沫若也同样有对于中国古代天人合一思想的情愫。现实是人类必需面对的,但是“人虽然是人间社会的动物,可是在社会以外,一种出世的大自然宗教的空气,也是人类所时时需要的。”[2]33即使在烽火连天的中国二十世纪前半期,全力投身于革命、社会、政治斗争的勇士们为人类的幸福抛头颅、洒热血,可是他们在战斗的间隙、思考的闲暇也同样会感到人性中天生共有的寂寞、孤独和恐惧。当作为个体存在的有志于社会、时代的文艺英雄们(比如鲁迅、瞿秋白、胡也频、柔石、丁玲、萧军等等)看惯了人间的杀戮、遍观了俗世的喧嚷,有鉴于“孤独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存在”[7]177,所以他们也与革命作家眼中的“通俗作家”徐訏同样需要大自然的陶冶与释放。而艺术家“走向自然是逼出来的。我们可从若干移情于自然的艺术品中看出这一点。他们对自然的过分迷恋和颂扬,恰恰说明他们要掩饰或冲淡什么。与其说他们走向自然,倒不如说他们是逃向自然。”[6]272徐訏也是如此,作为二十世纪的文学家,从他的行事、文论、作品中无不显现出其对于民族家国的“现代性”关怀。这是徐訏不应该被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忽略的理由,更是向往隐逸于自然界的徐訏之所以不会被时代抛弃的潜在原因。徐訏与钱钟书、张爱玲、无名氏们一起使1937年之后的中国现代文学幸免于被“革命”的声音淹没,这是对于文学“宗教”的信仰和文学精神的坚守。所以,我们相信:“徐訏的文学创作在过去、在今后都一定是有回响的,并且还会绵延不绝。”[3]172

时代氛围与个人的生活经历造成了徐訏的孤独、空虚、寂寞的心态,以至于在心理、行为上使他偏好自然,他的隐逸是中国传统士大夫面对现实压抑所产生的“不如归去”的精神选择的新时代的回归,表现在创作中就使得他的小说、诗歌、散文都有了与当时主流意识形态规约下的“革命文学”极为不同的审美特征,这是他的文学史贡献。但是从另一方面看,正如本文开头所述,因为他的孤独寂寞,所以他追求文学创作中的故事性,可能是想沉浸在个人世界的无限幻想中,并从中获得心灵的释放,但也正是这种幻想的创作观念使他的作品在当时饱受诟病。幻想是文学创作的源泉,我们不能如当初的主流批评家们一样以此否认徐訏的文学价值,但这是另一个问题,已经不在本文的论说范围之内了。

参考文献:

[1] 吴义勤,王素霞.我心彷徨·徐訏传[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

[2] 徐訏.文学家的脸孔[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3.

[3] 乔世华.徐訏文学论稿[M].大连:辽宁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4] 徐訏.谈艺术与娱乐[M]//徐訏文集:第9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

[5] 徐訏.从写实主义谈起[M]//徐訏文集:第10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

[6] 曹文轩.第二世界[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

[7] 曹文轩.面对微妙[M].济南:泰山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郑宗荣)

Live in Scenery Seclusion:The Research on Xuxu’s Creation Mentality

CHENG Guangtong ZHAO Xianhua

Xuxu spent his lifetime with loneliness, which rooted in his own experience and pressure of reality. The experience and pressure would sometimes translate into fear, so it was how his epochal avoid mentality formed. Avoid mentality is closely related to natural scenery. Xuxu was not only influenced by westernphilosophy, but also inherited the spirit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Xuxu; creation mentality; scenery; live in seclusion

I206.6

A

1009-8135(2016)05-0027-06

2016-04-12

陈广通(1982-),男,辽宁大连人,辽宁师范大学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

赵宪花(1991-),女,山东济宁人,辽宁师范大学研究生,主要研究文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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