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超
(河南工业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由隋义宁二年五月诏与唐武德元年六月诏看李渊兴兵及隋恭帝禅位的真相
张超
(河南工业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河南郑州450001)
摘要:初唐诏敕文是初唐时期皇帝于施政过程中发布的“王言政令”,是具有最高权威的下行政治公文,涉及到了当时的政治、经济、军事、律法、外交、教育、文化等多方面的史实,和《大唐创业起居注》《唐太宗实录》等史籍一道,都属于第一手资料,史料价值很高,可补正史之阙。即便是那些旨在宣扬皇德的诏敕文,如皇帝的即位、改元、祭天、封禅诏书,也为我们考察当时的史实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线索。本文主要从文史结合的角度出发,通过考察隋义宁二年五月诏与唐武德元年六月诏,来挖掘其中隐藏的李渊兴兵反隋及隋恭帝被迫禅位的真相。
关键词:唐代诏敕;文献留存;著录;论述
一、可补正史之阙
考察唐代历史问题,必须先对相关的唐史史籍有一个较为系统全面的了解。
现存最早的唐史史籍,是五代后晋时期刘昫等人编修的《旧唐书》。宋仁宗评价此书为“纪次无法,详略失中,文采不明,事实零落”,并命欧阳修、宋祁等人重修唐史,《新唐书》因而得以问世。
然而,由于欧阳修在编撰《新唐书》时,为了追求“事增”、“文省”而大力删削史料,遂导致《新唐书》本纪十卷较之《旧唐书》本纪,字数大为减少,构成史实的各种要素(如时间、地点、名称、数量等)多有残缺或模糊的现象,事件的记载也失之于笼统省略。
吴缜《新唐书纠谬·原序》记载:
修纪、志者则专以褒贬笔削自任,修传者则独以文辞华采为先, 不相通知, 各从所好。[1]
宋祁《宋景文笔记》卷上《释俗》篇云:
文有属对平侧用事者,供公家一时宣读施行以便快,然久之不可施于史传。发修《唐书》,未尝得唐人一诏一令可载于《传》者,唯舍对偶之文,近高古乃可着于篇。大抵史近古,对偶宜今,以对偶之文入史策,如粉黛饰壮士,笙匏佐鼙鼓,非所施云。[2]
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六《新唐书》云:
宋子京不喜对偶之文,其作史,有唐一代,遂无一篇诏令。如德宗兴元之诏,不录于《书》。徐贤妃谏太宗疏,狄仁杰谏武后营大像疏,仅寥寥数语,而韩愈《平淮西碑》则全载之。夫史以记事,诏疏俱国事之大,反不如碑颂乎?[3]
由以上史料可知,原来收录于《旧唐书》中的很多唐代诏敕文虽然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但在《新唐书》中却被尽行删削。这些被删削的诏敕文中包括唐高祖李渊于武德年间施政过程中发布的诏敕文,其内容涉及到了唐代的开国史。
原本是隋朝旧臣的李渊虽然号称忠心,但却兴兵反隋,逼迫隋恭帝禅位;李世民号称仁孝,却做出弑兄夺权、逼父让位的事情。唐代开国过程中的这些史实显然都是违背儒家“三纲五常”的丑闻,是“不顾亲”、“不知义”的大逆不道之行。这些史实多不被正史记载,而可见于秘籍故典、野史稗乘之中。但因为野史常常存在杜撰的可能,因此也不能完全作为信史来看。“唐制起居郎掌起居注(纪事之史)、起居舍人掌修记言之史(制诰),季终授之国史,史官据之撰为实录与国史。这是正史的史源。”[4]由此可见,唐代皇帝的起居注、实录、包括诏敕文,均可助证史。
欧阳修作为一个封建官吏,在修撰《新唐书》时删削诏敕,显然是受到“隐恶扬善”、“为尊者讳”、维护皇家颜面的思想驱动,后人据其撰修的唐史往往难得其详。
因此,根据《大唐创业起居注》[5]、《唐太宗实录》[6]等初唐“纪事之史”,同时考察《旧唐书》[7]与《新唐书》[8]中被删削掉的武德年间诏敕文等“记言之史”,可以帮助我们更加客观深入地了解唐代开国时期的一些历史问题。
由隋义宁二年五月诏与唐武德元年六月诏中,我们可以挖掘出李渊兴兵反隋及隋恭帝被迫禅位的真相。
二、两篇诏书的历史解读
《隋恭帝义宁二年五月诏》原载于《旧唐书》卷一《高祖本纪》之中,但在《新唐书》卷一的《高祖本纪》中却遭到删削。这篇诏敕文的内容涉及到了隋恭帝被迫禅位于李渊的史实。《旧唐书》卷一《高祖本纪》载《隋恭帝义宁二年五月诏》云:
天祸隋国,大行太上皇遇盗江都,酷甚望夷,衅深骊北。悯予小子,奄造丕愆,哀号永感,心情糜溃。仰惟荼毒,仇复靡申,形影相吊,罔知启处。
这篇诏敕文于开篇较为客观地描写了隋末国祚将崩之际隋恭帝的真实心理感受,当时隋炀帝被宇文化及等人杀死,全国各地的起义势力也纷纷趁势而起,隋朝宗室凄惶不安。
诏敕的第二段有些变了味道:
相国唐王,膺期命世,扶危拯溺,自北徂南,东征西怨。致九合于诸侯,决百胜于千里。纠率夷夏,大庇氓黎,保乂朕躬,系王是赖。德侔造化,功格苍旻,兆庶归心,历数斯在,屈为人臣,载违天命。
这段文字高调颂扬了李渊堪当大任、“扶危拯溺”的使命感,以及“致九合于诸侯,决百胜于千里”的神勇,还有“大庇氓黎,保乂朕躬”的赫赫功绩。李渊的太原起兵在这里被描述成了拯救天下苍生与隋朝旧主脱离苦海的义举。并且在段末提出李渊乃“兆庶归心,历数斯在,屈为人臣,载违天命”。似乎由李渊接掌皇帝之位在当时已经成为了民心所向、历数所定,再让这样一位真命天子屈居人臣之位,将遭到天谴。
诏敕接下来的三段文字:
在昔虞、夏,揖让相推,苟非重华,谁堪命禹。当今九服崩离,三灵改卜,大运去矣,请避贤路。兆谋布德,顾己莫能,私僮命驾,须归籓国。
乃指出上古时期虞、夏以禅让方式将皇权移交给堪当大任的贤能之士重华,隋朝大运将去,隋恭帝也应不避贤路,主动禅让。
予本代王,及予而代,天之所废,岂其如是!庶凭稽古之圣,以诛四凶;幸值惟新之恩,预充三恪。雪冤耻于皇祖,守禋祀为孝孙,朝闻夕殒,及泉无恨。
这段文字表达了隋恭帝对皇权并不留恋,他看重的是能够为宗室祖先雪耻,使自己无愧孝孙之名,便死而无憾了。
今遵故事,逊于旧邸,庶官群辟,改事唐朝。宜依前典,趋上尊号,若释重负,感泰兼怀。假手真人,俾除丑逆,济济多士,明知朕意。仍敕有司,凡有表奏,皆不得以闻。
最末这段文字是隋恭帝乃遵照上古禅让的礼制,安排了皇权的交接。隋朝的历史随着这篇诏敕的发布正式画上了句号。
通过这篇诏书,我们可以看到隋恭帝决定以禅让的方式将皇权移交给李渊的心路历程。
但是,由于诏敕文事关国体,责任重大,如出言不慎,甚或造成政局的动荡不安。因此草诏者在撰写诏敕文时,常会仔细地揣摩皇帝的旨意,凡是涉及到宫廷丑闻、权力争斗的内容,需要公布于天下,但又不便于明言,便常会采用隐讳曲折的语言来巧妙的回互遮掩,绝不越雷池半步。正如孙梅所云:“制册之文,先睹器识,为此者必深明乎帝王运世之原,默契乎日昃勤民之旨。宁朴而无华,宁简而无浮,选言于训诰之区,探赜乎皇唐之域。授官命职,备著激扬,闵雨扰农,如传喟息,是闻者有一见决圣之思,诵之动扶杖往观之幕,其不休哉。”[9]
因此,诏敕文中写到的隋恭帝的禅位究竟是出于本心还是迫于形势?李渊接掌皇权是他才堪大任、天命所授、民心所向使然,还是他早怀谋逆之心、步步为营的必然结果?这些还有待进一步考察。
根据《旧唐书》卷一《高祖本纪》记载,在这篇诏敕文发布之前:
(隋义宁)二年春正月戊辰,世子建成为抚宁大将军、东讨元帅,太宗为副,总兵七万,徇地东都。……三月丙辰,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弑隋太上皇于江都宫,立秦王浩为帝,自称大丞相。徙封太宗为赵国公。戊辰,隋帝进高祖相国,总百揆,备九锡之礼。唐国置丞相以下,立皇高祖已下四庙于长安通义里第。……戊戌,世子建成及太宗自东都班师。五月乙巳,天子诏高祖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王后王女爵命之号,一遵旧典。
可见,从隋义宁二年正月开始,李渊已经陆续采取了一系列的政治行动来为自己接掌皇权做前期的铺垫。
先是李渊的两个儿子李建成和李世民被授封为高级军事将领,掌握国家军权,势力惊人;接着是宇文化及弑杀隋炀帝,拥立年幼的隋恭帝,宇文化及与李世民分别进封丞相、国公,呈挟天子以号令天下之势;再接着李渊进封相国、唐王,“总百揆,备九锡之礼”,地位隆宠,权高震主;同月,李建成及李世民的军队班师进京,在他们庞大的军事力量的震慑之下,李渊从隋恭帝那里取得皇权已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五月“天子诏高祖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王后王女爵命之号,一遵旧典”,说明这个时候李渊虽然还没有皇帝之名,但实际上却已经享受到了天子的待遇,接掌皇权是早晚的事。
李渊在他的亲信宇文化及除掉隋炀帝之后,其政治地位日渐显赫,逐渐掌握了国家的政治实权,而军事实权也被他的两个儿子掌控,虽然他尚未正式从隋恭帝手中夺走皇权,但其地位实际上已与天子无异,只是差一道禅让的程序而已。在这种形势之下,隋恭帝即使不乐意禅位也必须同意,他的态度是主动还是被动,对于李渊的登基已经影响不大了。
以上史实令我们感到《隋恭帝义宁二年五月诏》中所渲染的“君贤臣忠”气氛透露着虚假的味道。
据《旧唐书》卷一《高祖本纪》记载,在这篇诏敕文下达之后,隋恭帝遂“遣使持节、兼太保、邢部尚书、光禄大夫、梁郡公萧造,兼太尉、司农少卿裴之隐奉皇帝玺绶于高祖。高祖辞让,百僚上表劝进,至于再三,乃从之。隋帝逊于旧邸。改大兴殿为太极殿”。“甲子,高祖即皇帝位于太极殿,命刑部尚书萧造兼太尉,告于南郊,大赦天下,改隋义宁二年为唐武德元年。”
根据《旧唐书》记载,李渊如愿登基之后,便开始兴致勃勃地忙着封赏功臣及亲眷,废除隋朝旧律,颁布新格,命令秦王李世民扫除穷寇,体现出一匡天下的雄心壮志。
这些迹象表明李渊对隋恭帝禅位“辞让,百僚上表劝进,至于再三,乃从之”,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他对皇权的渴望实则由来已久。
李渊登上皇位的同时,亦不忘给隋恭帝加封号为酅国公,显示自己虽以隋朝旧臣身份接受禅让获得皇位,但仍不忘旧主的忠心,以此来掩饰他早怀反隋之异心、一旦时机成熟便逼迫旧主让位的史实。
《新唐书》卷一《高祖本纪》中删削了《隋义宁二年五月诏》,但对于隋恭帝禅位李渊的史实仍有所记载:
二年正月丁未,隋帝诏唐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加前后羽葆、鼓吹。戊午,周洮降。戊辰,世子建成为左元帅,秦国公世民为右元帅,徇地东都。……三月己酉,齐国公元吉为太原道行军元帅。乙卯,世民徙封赵国公。丙辰,隋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弑太上皇于江都,立秦王浩为皇帝。……戊辰,隋帝进唐王位相国,总百揆,备九锡,唐国置丞相等官,立四庙。……五月乙巳,隋帝命唐王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五月戊午隋帝逊于位,以刑部尚书萧造、司农少卿裴之隐奉皇帝玺绂于唐王,三让乃受。……武德元年五月甲子,(李渊)即皇帝位于太极殿。命萧造兼太尉,告于南郊,大赦,改元……(六月)乙酉,奉隋帝为酅国公。
《新唐书·高祖本纪》对隋恭帝禅让李渊的记载可谓轻描淡写,禅位诏敕文也被删削掉了,只是极其简略地叙述了隋恭帝逊位,萧造等人隐奉皇帝印给李渊,李渊三让乃受的过程。文字之减省,令人感觉是在有意淡化人们对李渊以旧臣身份夺取隋朝政权不义之行的关注,从而遮掩李渊不光彩的开国史,达到为尊者讳的目的。
《新唐书》卷一《高祖本纪》于此处附上了奉隋帝为酅国公的诏书,即唐武德元年六月诏,这显然是比《旧唐书·高祖本纪》多出的篇幅。诏曰:
近世时运迁革,前代亲族,莫不夷绝。历数有归,实惟天命;兴亡之效,岂伊人力。前隋蔡王智积等子孙,皆选用之。
这篇诏敕文中,隋朝宗室的夷绝被说成了时世迁革的历数所致,是天命所归,并非唐朝兴替时的人力所致。此文还标榜了李唐对隋朝皇室宗亲旧臣的宽厚,比如给隋恭帝加封号,同时还优待了隋朝的宗亲旧臣。这些实质上都是李渊对自己犯上作乱恶行的粉饰。
三、隐藏在诏书背后的历史真相
1.蓄谋已久 步步为营
《新唐书》卷一《高祖本纪》对《隋恭帝义宁二年五月诏》的删削以及对《唐武德元年六月诏》的增加,实际上是为了能够将李渊兴兵反隋、逼主让位的“犯上作乱”行为,粉饰为思想上忠于隋朝, 行动上却身不由己的被动行为。事实上,李渊的夺位登基乃是他蓄谋已久、步步为营的一系列政治行动的最终目的。
早在隋大业九年,李渊便已经怀有反隋之心。“高祖历试中外,素树恩德。及是, 结纳豪杰,众多款附”(《旧唐书》卷一《高祖本纪》)。他为了让隋炀帝解除对自己的怀疑, 曾以装病的方式不诣行在,隋炀帝闻之大怒曰:“可得死否?”“高祖闻之,益惧, 因纵酒沉缅纳贿。”他以韬光养晦的方式自保,但事实上,“帝李渊素怀济世之略, 有经伦天下之心”(《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上),“高祖有四方之志, 深自结托”(《旧唐书》卷五十七《刘文静传》)。
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上记载,李渊起初很想于刘武周杀掉王仁恭并称天子后借机起兵,但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便作罢,后来以募兵备边为借口,旬日便得数千人,从而为兴兵反隋奠定了军事基础。
李渊之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便筹集起多方势力,为起兵反隋作好准备,这主要归功于他善于收买人心的高明权术。他任太原留守时,“接待人伦, 不限贵贱。一面相遇, 十数年不忘”,因而“远近承风, 咸思托附”(《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上)。他于西河郡时,常对地方的贤能之士随才授任,手注官科。他于起兵之际“引见民庶等, 礼敬耆老, 哀抚茕独, 赈贷穷困, 擢任贤能, 平章狱讼”(《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中)。对待下属他能够不问出身,按功行赏,“破霍邑,攻战人等有功勋者,并依赏格……惟有徒隶一色, 勋司请疑”,“并从本色授勋”[10]。太原起兵之后,“以军法为言……人皆自肃”,因而所率军队纪律整肃,对百姓秋毫无犯,“民间近道果菜以上, 非买不食”。[11]
农民起义降将李密在“北有建德,东有世充”的形势下“独间关来归,为天下倡,当重奖之以劝天下者也”,李渊因李密主动前来归附而授之以“光禄卿,一闲冗之文吏”(《旧唐书》卷五十三《李密传》)。李密得到一个有名无实的官衔,从此不再对李渊造成威胁,李渊也借此机会扩充了兵力。因为李渊“宽仁容众, 无贵贱咸得其欢心”(《旧唐书》卷一《高祖本纪》),所以得到了各方势力的拥戴。
2.翻脸无情 趁势起兵
隋朝大业末年,苛捐杂役繁重、百姓生活困苦,各地的武装势力蜂拥而起,隋朝政权名存实亡,统治范围缩小到了江都、长安、洛阳等几座城池,李渊亦趁势于晋阳起兵。
李渊在《举义旗誓众文》(《全唐文》卷三《高祖》三)中,公开叱骂了隋炀帝的昏庸无道:
异哉今上之行己也,独智自贤,安忍忌刻,拓狂悖为混沌,苟鸩毒为恣睢。饰非好佞,拒谏信谗,敌怨诚良,仇雠骨肉。巡幸无度,穷兵极武,喜怒不恒,亲离众叛。御河导洛,肆舳舻而达江;驰道缘边,径长城而傍海。离宫别馆之所在,车辙马迹之所向,咸堑山而陻谷,毕结瑶而构琼。辽水屡征,歼丁壮於亿兆;伊谷转输,毙老幼於百万。
这段文字可谓声色俱厉,慷慨激昂。接着,李渊在文中对隋炀帝弊政之下的社会离乱景象进行了描述:
禽荒罄於飞走,蚕食穷於水陆。征税尽於重敛,民力殚於劳止。十分天下,九为盗贼。荆棘旅於阙廷,豺狼充於道路。带牛佩犊,辍耕者连孤竹而寇潢池;锄耰棘矜,大呼者聚萑苻而起芒泽。青羌白狄,剽夷道而(阙二字);黄巾赤眉,屠闾左而窃号。暴骸如莽,僵尸若麻。敌国满画鹢之舟,胡越绕和鸾之毂。四海波振而冰泮,五岳尘飞而土崩。
这段文字表达了他对于时世凋敝的痛心疾首。李渊还于文中严厉的叱责隋炀帝:
踞积薪以待然,钳众口而寄坐。明明皇祖,贻厥无人,赫赫宗隋,灭为亡国。
亦可谓义正言辞,不留情面。
李渊于《举义旗誓众文》中叱责隋炀帝之言,体现出他已经把隋炀帝放在了自己的敌对面之上,他的誓众起兵乃是一场意在推翻隋炀帝政权的军事行动。
李渊于此文中还彰显了他渴望改朝换代、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古先帝世,炎汉商周,拨乱乘乾,多历年所。厥嗣坠绪,时属艰危,则其股肱宰衡,藩屏亲戚,戮力同奖,推心翼戴。颠或可扶,糺合而奔官守;恶不可救,废放而安宗社。伊、霍、桓、文,并其人也。率尔踵武,代有其事,布在方策,可得而言……
某以庸虚,谬蒙嘉惠,承七叶之馀庆,资五世之克昌。遂得地居戚里,家称公室,典骁卫之禁兵,守封唐之大宇。义无坐观缀旒之绝,不举勤王之师,苟利社稷,专之可也。废昏立明,敢遵故实。今便兴甲晋阳,奉尊代邸,扫定咸雒,集宁宇县。放后主於江都,复先帝之鸿绩,固配天於圜寝,存司牧於苍生,岂谓一朝?言及於此,事不获已,追增感欷。凡厥士民,义旅豪杰,敏究时难,晓达权谋,家怨国耻,雪乎今日。从我同盟,无为贰志,有渝此盟,神其殛之。
可见,李渊的兴兵反隋是他对于隋炀帝政权积怨已久使然,也是他自视可拯救黎庶、拨乱乘乾的信心使然。
王夫之于《读通鉴论》中对李渊评价曰:“人谓唐之有天下也, 秦王之勇略志大而功成, 不知高祖慎重之心, 持之固, 养之深, 为能顺天下之理契人之情, 放道以行, 有以折群之躁妄, 绥民志于来苏, 故能折堇以御枭尤, 而系国于苞桑之固, 非秦王之可及也。”[12]所谓“高祖慎重之心, 持之固, 养之深”,正说明李渊的兴兵反隋、从隋恭帝手中获取皇权,乃是他蓄谋已久的一场政治行动。
3.谶纬粉饰,假意尊隋
老谋深算的李渊利用道教图谶将自己的兴兵反隋粉饰成了天命所归使然,如“桃李子, 莫浪语, 黄鹄绕山飞, 宛转花园里”,“上天明命,贶以万吉”,“爵送龟人, 用彰休庆”(唐代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上)。因为有了合理的借口,所以当李渊攻占长安之后,群臣便皆“佥议请依符谶, 上尊号”(《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中)。
为了避免自己背上谋逆的恶名,从而遭到其他起义势力及隋朝宗臣的反对阻挠,工于心计的李渊除了利用道教图谶外,还在起兵之前,谕令诸郡县遥尊隋炀帝为太上皇, 同时拥立代王杨侑为皇帝,从而确保了行军的顺利。由此可见,李渊对于隋朝皇室的尊奉并非出于真心,而是为了确保自己的政治利益不受损害。
4.苦心经营,如愿上位
李渊在起兵之初曾总揽军机要务,西河战役胜利后,为腾出更多时间处理政务,他将军权分配给了儿子们,如李建成为陇西公、左领军大都督;李世民为燉煌公、右领军大都督等,这一安排使得新生政权得到了巩固。
因为当时突厥的势力十分强悍,薛举、王世充、刘武周、梁师都、李轨、高开道等中原割据势力“虽僭尊号,俱北面称臣”[13],善于玩弄权术的李渊为了在各方势力的争斗中寻求自保,也不惜向突厥折节求和。隋朝大业十三年(617),李渊手疏突厥曰:“当今隋国丧乱,苍生困穷,若不救济,总为上天所责。我今大举义兵,欲宁天下,远迎主上,还共突厥和亲”,并承诺“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有之”。(《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上)
李渊此举避免了唐军在进军长安时遭受到突厥与隋军的两面夹击,也为开国后抵抗东突厥的进犯奠定了基础。李渊步步为营,终于在武德元年(618)五月以禅让的方式从隋恭帝手中夺得了政权,在长安如愿登上皇位。
李唐皇室子孙对于李渊起兵反隋、建立唐朝的功绩都曾发出过由衷的赞叹。《唐会要》卷七《封禅》记载:
贞观六年,公卿百僚以天下太平,四夷宾服, 诣阙请封禅者首尾相属。帝(李世民)不许……曰:“联本诸公子也, 始望不及此。属天下丧乱, 遂有救焚拯溺之志。义师入关之始, 群凶鼎沸, 当此之时, 但得三分天下,亦为足矣。联以不武,内禀太上皇(李渊)之谋,外假士大夫之力,数年之间,云合大定。”[14]
《唐大诏令集》卷六十六记载了李世民于贞观十五年十二月发布的诏书:
缅寻幼齿, 运钟交丧, 忘其家以徇天下, 委其体以济寰中, 诩戴先皇(李渊), 削平诸夏,出于万死。[15]
《唐会要》卷七《封禅》记载了乾封元年正月李治之言:
近在隋朝, 丧乱最甚, 老者填沟壑、少壮染兵锋。高祖发自晋阳,拨乱反正,先朝(指太宗)躬擐甲胃, 缵成大业。(《唐会要》卷七《封禅》)
以上史料进一步证实李渊的太原起兵乃是一场蓄谋已久、苦心谋划、组织严密、准备充分的行动。隋恭帝对于皇权的禅让,使李渊达到了自己出于万死、以成大业的目的。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杀掉隋恭帝从而夺位,而是让隋帝在被迫的形势之下禅位,并且在天下人面前做出三让乃受的姿态,不过是为自己犯上作乱的行为打掩护。
5.文过饰非,自我巧辩
李渊的《即位告天册文》(《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下)可谓文过饰非,为他以隋朝旧臣身份兴兵反隋及夺取政权进行了巧辩,“皇帝臣某,敢用元牡昭告於皇天后帝……事乃殊途,功成一致,后之创业,咸取则焉”。李渊认为自天地生民以来,政权的兴替皆有一定的天命定数,明智者应当顺天行事。禹、舜通过禅让移交政权,商汤、周武乃以武力获得皇权,虽然移交政权的方式不同,但最终都建立了功业。后世者创业的方式亦不外乎这两条途径。
诏敕文第二段:“某承家庆,世禄降祉,曰祖曰考,累功载德,赐履参墟,建侯唐旧……尊立世嫡,翼奉宗隋,戮力辅政,无亏臣节。”李渊自述出身于世勋名门,隋朝大业末年民贫政乱,他为拯救生民而大举义兵。他高调宣扬自己拥立隋恭帝,并遥尊隋炀帝为太上皇的行为,是没有丧失臣节的体现,实际上是以此掩饰自己以隋朝旧臣身份兴兵犯上、夺取皇权的真相,并赢得隋朝旧臣、将帅的承认,为灭掉其他的起义势力找到合理的借口。当时的隋恭帝还年幼,国家大权实则已被李渊掌控。
文章第三段:“值鼎祚云革,天禄将移,讴歌狱讼,聿来唐邸……明灵降享,(阙)备羽仪法物,临轩大赦天下,改义宁二年为武德元年。”李渊见时机已经成熟,便逼迫隋恭帝禅位于自己。这段文字以文过饰非之词,将隋恭帝的被迫让位说成是他自感隋祚气数已尽,为了顺应天意的主动禅让。同时,李渊还把自己的即位粉饰为群情逼请之下的无奈之举,他的内心为此充满惭愧和忧惧。李渊标榜自己恪守礼数,不忘上天恩赐,因此即位之初禋祀神明、大赦天下,实质是想以此来收买人心。
李渊登基后,发布了《即位大赦诏》(《全唐文》卷一收录本文,《唐大诏令集》卷二《帝王·即位赦》亦收录本文,然题名为《神尧即位赦》)。“神尧”的尊号把李渊比附为圣人“尧”。尧的封国为唐,所以又称“唐尧”。文中尊奉李渊为“神尧皇帝”,意在夸赞李渊的功绩,同时也为了在上古三代的圣人那里给唐朝的创立追溯到源头。
诏敕文首先指出:“舜禹殊时,禅代存乎揖让;殷周异世,革命事乎干戈。”认为世间政权的兴替自有天命历数作指引,顺应这个指引来推翻旧政、建立新朝是符合情理的,李渊接受了隋恭帝的禅位,是顺应天命及民意的合理行为,正所谓“上答苍灵之眷,俯顺亿兆之心”。
在文章的主干部分,李渊指出隋朝因失政导致民众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大业末年,纲维废弛,三光改耀,九服移心”,逆天而行最终耗尽了隋朝政权的气数,虽然隋帝在统治政策上尽力弥补,但也不过是垂死挣扎。此时唯有主动让贤才是顺应天意的明智之举。李渊于乱离之中“勘定时难,缉和庶绩,一匡海内,再造黎元”,是符合天意的义举。
在文章的结尾部分,李渊为了彰显自己的仁德而大赦天下,提出了保障黎民百姓生存的若干政策条款,除了 “子杀父”、“奴杀主”等犯上作乱者“不在赦限”,其他“皆赦除之”;同时对 “孝子顺孙、义夫节妇”进行旌表;对鳏寡孤独者也酌情赈恤。这无疑增强了民众对于唐朝新政权的支持力度。
李渊的《即位告天册文》及《神尧即位赦》,皆体现了他以天命、历数为借口,对自己兴兵灭隋的犯上之举进行“隐恶”,并对逼迫隋恭帝禅让的行为加以粉饰。但同时也体现出了“君权有限合法性”的思想,是对中国古代儒家政治智慧的精辟概括与认同,正所谓“君主有道为合法;君主无道,即为不合法,可以谏,可以易位,可以诛,可以革”[16]325。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总之,通过考察隋义宁二年五月诏与唐武德元年六月诏,以及相关的初唐史料,我们可以得知,李渊的兴兵反隋实则是他早怀异心、蓄谋已久的一场军事行动,隋恭帝主动禅让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情势所迫、被动无奈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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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力]
Conspiratorial Ambition Whitewashed by the Blarney——Seek the Truth of Li Yuan Started War and Sui Emperor Abdicated the Throne from Imperial Edicts in May the Second Year Sui Yining and June the First Year of Tang Wude
Zhang Chao
(College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Hen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enan Zhengzhou, 450001, China)
Abstract:The imperial edicts in early period of Tang Dynasty are “kings’ speeches” of emperors at that time, they were released in the governance process, and they were political documents with the highest authority. These imperial edicts related to the political, economic, military, law, diplomacy, education, culture and other aspects of historical facts at that time, they belong to the first-hand information with Datang venture life note, Tang Taizong record and other historical books, and their historical value is very high, can make up the palace of history books written in biographical style. Even those imperial edicts which were aimed at promoting a emperor's moral conduct, such as the emperor’s enthronement, changing the title of a reign, worship heaven, grand ceremony on mountain top can provide a lot of valuable clues for us to investigate the historical facts of the time. This article will seek the truth of Li Yuan started war and Sui emperor abdicated the throne from Imperial edicts in May the second year Sui Yining and June the first year of Tang Wude mainl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combination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
Keywords:the imperial edicts in Tang Dynasty; document retention; record; relate and analyze
收稿日期:2016-03-20
作者简介:张超(1980—),女,河南安阳人,文学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基金项目:河南工业大学2015年度“省属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创新人才培育项目《文学视角下的唐代诏敕研究》(编号:2015SKCX06)阶段成果。
中图分类号:K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0429(2016)03—002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