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说《柳叶青青》看历史终结之后的悲剧叙事困境*

2016-03-28 13:55刘满华泰州职业技术学院江苏泰州225300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本质悲剧理性

刘满华(泰州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泰州 225300)



从小说《柳叶青青》看历史终结之后的悲剧叙事困境*

刘满华
(泰州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泰州 225300)

摘要:悲剧是人生的宿命,是历史叙事的本质,而历史叙事是悲剧的存在形式。随着意识形态整合实践功能的弱化,宏大的历史叙事及其历史主体的自我意识逐步衰退,本质的必然性意识已不存在。分析里下河小说《柳叶青青》,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悲剧如果丧失了与历史的内在联系,悲剧文学将陷入窘迫的叙事境地。

关键词:悲剧;历史;本质;理性;里下河文学;《柳叶青青》

世纪之交,相当一部分作家热衷于“悲剧与苦难”叙事。他们或者沉浸在前辈和幼年苦难与悲剧的记忆里,或者敏锐地表现社会变迁、人生变幻而产生的悲剧命运。就文学发展历史看,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表现苦难与悲剧本是文学的天职,没有苦难,没有悲剧,何以有文学。地处沿海、江淮下游的里下河地区文学的悲剧主题,在文学中表现出丰富而复杂的内涵,折射出诡秘、暧昧、生动的时代特征与地域性色彩,但同时,作家对悲剧主题的处理与展示,也反映出里下河文学的不足与中国当代悲剧文学的困境。

一、现代悲剧的建构

悲剧一直是人生的宿命,也是文学表现的主题之一。悲剧是历史叙事的本质,而历史叙事又是悲剧的存在形式。在这个意义上,文学对社会人生的把握具有现代性意义,悲剧的叙事成为现代性叙事的最基本形式之一。启蒙运动以来,现代性赋予人类生活方向感与历史感,社会生活的走向具有了新的时空形态;现代理性赋予人类生活理想化的进步形态,生活与历史具有合目的性。因此,人类生活具有了进步与倒退、胜利与失败、痛苦与喜悦等新的价值取向与情感内涵。比如,黑格尔就把社会历史看成是理念自身对立因素正反合运动的结果,并按照这种正反合的形式向前推进,绝对理念既是人类生活的本身,也是具体的历史过程。历史经过悲剧与苦难才能达到目的,而历史的进步与终结是靠无数个体的灾难与艰辛付出实现的,文学艺术就是这种悲剧与苦难的再现,文学艺术的美感正是在那些推动历史进步的过程中,由体现悲剧与苦难的行为和形象激发而产生的。

近现代文学表达的基础与前提是现代性确立的历史观,而社会生活的历史化使文学叙事具有精神深度,这种精神深度的情感实质就是悲剧与苦难。悲剧是终极价值关怀,是一种总体性情感,是人类历史与生活的本质体现。悲剧在文学表现的情感类型中,从来都占据着优先等级,悲剧情感包含着人类精神的所有实质性力量。现代理性意识主导的现代性,以时间的进步性与社会向高级逐级更替为标志,为人类社会组织体系规划方向。现代性思想赋予人类反观自身、反思历史的能力,勾画出人类过去、现在直至未来的精神视域与精神向度;现代性把悲剧与苦难看作人类历史的本质,作为人类无限进取的历史过程的反思与精神补偿,当然,人类遭遇悲剧与苦难也是人类自强不息与献身精神的证明。没有任何反思性情感像悲剧那样构成人类历史进程的内在伟大力量,因此,悲剧品质既是构成历史本质的直接因素,也是不可动摇的历史的自我意识。

在西方,悲剧与悲剧意识是与基督教原罪观念密切相关的。基督教认为,人的堕落是对上帝的背叛,人来到世上本身就是悲剧,人类要用苦难与生命来赎罪,获得救赎。因此,悲剧与苦难是人类生活的本质。随着现代启蒙主义思想兴起,基督教悲剧意识消减,但启蒙理性又赋予人类现代性与人类解放的远大理想,推动人类走向思想解放、民族独立、人类平等,最终实现大同的宏伟目标。这些目标的实现无不与奉献、悲剧相伴,因此,现代理性启蒙赋予的社会历史也是悲剧性的。尼采认为,悲剧的本质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精神,超越悲剧产生的狂喜是悲剧美的本质。然而,人类谋杀了上帝,进入理性与科学时代,在人类社会飞速发展的有形外壳下,隐藏着心灵寄托的危机,悲观与绝望弥漫现代文学艺术天空,尼采认为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克服的生存本质。这种具有本质主义倾向的实在性,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现代历史的客观实在。尽管我们对这种“客观实在性”不能持绝对主义态度,也不能否认这种实在性存在而滑向相对主义泥淖。

20世纪上半叶的现代主义出于对悲剧与苦难的过度强调,在艺术表现形式上“消解”苦难与悲剧,追求不同于传统的精神深度的表达,而这种精神深度正是人类正在承受的悲剧与磨难。以二战期间德国轰炸西班牙造成的灾难为题,毕加索创作了抽象主义杰作《格尔尼卡》,表达了人类因生活与安全秩序丧失而产生的巨大恐惧。现代主义拒绝传统艺术思想表述的清晰性与确定性,用抽象、变形的方式,在复杂与自相矛盾的语境中反映人类悲剧的客观实在性与必然性。

20世纪中国文学的情感表达核心无疑是悲剧与苦难。国家存亡与民族解放是文学的精神导向,医治心灵创伤、拯救国民灵魂是文学的根本任务,揭示民族灾难、赞美民族革命的悲壮历史是文学的表现形式。新时期文学用时代悲剧造成的“伤痕”,再次揭示了悲剧、苦难与历史的本质联系。随着世界经济一体化的加速,消费文化逐渐取得主导地位,同时,意识形态的整合实践功能趋于弱化,宏大的历史叙事及其历史主体的自我意识逐步衰退,这样,在整体性上,本质的必然性意识不存在了。在文学艺术方面,后现代主义兴起,竭力消解本质主义对文学艺术的统摄作用,文学不再是引导时代精神的火炬,其“轰动效应”逐渐丧失。生活失去“本质”,悲剧也就失去了历史必然性;生活平面化、碎片化成为必然。文学要么为毫无深度的生活碎片所包围,要么进行远离生活的自身“实验”与游戏,丧失了干预生活的主动品质与能力。

我们说悲剧是不可能消失的,而人类生活却失去了本质,悲剧也自然丧失了与历史的内在联系,文学对悲剧的建构将陷入窘迫境地。

二、非历史化的悲剧叙事

《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曹学林中短篇小说选集》中的作品《柳叶青青》,基本体现了里下河文学悲剧主题的叙事特征。曹学林的小说善于抓住那些富有标志性的要素,进行偏斜化处理,适度扭曲其本质特征,使之富于戏谑性效果;加之平白朴实的短句,把小说处理得生气勃勃,始终富有张力。这篇小说讲述了里下河普通妇女柳叶十年左右的生活经历。小说的主题究竟是什么,难以明确归纳,但就一家四口人死的死、残的残,母女反目的结局来看,无疑隐含着悲剧的主题意识。

小说从少妇柳叶孤身一人在田里收割庄稼开始叙述,她辛苦劳累,公公是个风水先生,从不过问农事,女儿上小学,丈夫在外打工。婆婆去世早,家庭殷实,公公心闲、体闲,养尊处优,年近六十了却细皮嫩肉,模样俊朗。加之处世果断,有能力赚钱,很受邻里尊敬,在儿子面前说一不二,柳叶对他也十分敬重,柳叶嫁过来不久,就与公公好上了。公公借故将儿子赶出去打工,公媳便过上了十分惬意的“幸福”生活。

至于悲剧产生的根源,小说并没有清楚交代,可能是公公能挣钱,有本事、有文化,身体强健,做事果断。而柳叶长相好,通情达理、勤劳贤惠,公公爱上儿媳,儿媳对公公也有好感。而且丈夫有些懦弱,没有多大能耐,这样,公公一求,柳叶就依了。直到十多年后的一次欢愉之后,“睡在公公的身边,柳叶却猛然意识到,当初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荒唐的事啊!”就在这天深夜,丈夫突然叫门,公媳慌乱之下,穿错了短裤,事情败露。丈夫生性忠厚,虽早有耳闻,却坚决不信。大忙季节,想回来帮妻子一把,无奈在县城被偷,徒步走回家,却意外证实了多年的心病,从此,不幸接踵而至。女儿在学校与同学争吵,同学骂她“扒灰!扒灰!爹爹扒灰养的!”(里下河人称爷爷为爹爹)。女儿本来模模糊糊感觉到妈妈与爷爷的关系不正常,现在对妈妈与爷爷充满愤恨,感到无比羞辱,对爸爸充满同情与关爱。

对此柳叶倍觉羞愧,坚决分了家。然而,让人不解的是,柳叶居然答应公公每十天到自己家吃一顿饭,她也十分清楚公公的用意。可笑的是,公公自责,决定痛改前非;柳叶也表示坚决改过自新,然而,这个人人夸奖的好女人,这位受人尊敬,有知识、明事理的六旬公公却十天都没有坚守住,半夜越墙偷偷摸摸又进了儿媳卧室。莫名其妙的是严加防范的柳叶竟然没有锁房门,好在自己坚守了底线,自认为公公被赶走后去栓院门,老谋深算的公公却从暗处抱住她的腰,柳叶居然念起往日恩爱,同情起公公来。从此,两人旧业重操,恩爱如初。他们这种伴着悔恨与愧疚的情爱逐渐发酵,最终催生出悲剧,铸就了灾难。

女儿深夜发现母亲不在身边,却从爷爷房里走出时,女儿绝望了!丈夫由于纠结妻子与父亲的愚蠢,自己的羞辱,女儿的愤怒,心神不宁,从脚手架上摔下,导致瘫痪。然而,妻子一面觉得愧对丈夫,愧对家庭,痛恨公公,一面却仍与公公做着这种苟且之事;公公面对孙女仇视的目光,瘫痪的儿子,邻里的指责,悔恨交加,决心收手,却又搂着儿媳不放。小说里讲到,“当年刘林庄恩师张先生的儿媳去世”,特请能先生料理后事。想起恩师把柳叶托付给自己的情形,能先生在“老人灵前又有点恐慌不安起来。”“老人曾跟他说过一句话:‘叶儿就交给你了,她家里穷些,可孩子不错,你们可不能欺负她呀!’”“不过一会儿,能先生又有点释然”。然而,“回家前,老人的儿子给了能先生一本书”,书上的“几行字”让能先生对自己的行为有了彻底觉悟,其灵魂得到永久的救赎与解脱:“凡观风水者当修个人之德,忌谎,忌淫,忌贪,忌赌,德之不修,心之不正,邪之焉避?邪之不避,必至阴阳错乱,风水逆行,非难为他人昭示凶吉,己祸亦至矣……”公公能先生在回家的路上死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最终落得家破人亡的结局。

这篇小说,悲剧与历史本质、进步、真理等都没有清晰的联系,我们很难理清悲剧发生的必然性,作品也很难产生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

三、历史终结之后的悲剧叙事困境

小说《柳叶青青》无疑是悲剧性的,公公悔恨交加落水而亡,丈夫因内心痛苦、纠结失足造成瘫痪,女儿由于羞愤性格大变,柳叶本人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造成悲剧的原因是儿媳与公公偷情,但无论怎样解读,它都是一个孤立的生活事件,缺少与事件以外的国家、民族、历史、生活、人性、道德、自然的必然性联系,甚至与宿命、进步都无法联系在一起。像这样没有深度,没有历史必然性的事件很难具有普遍性,所以难以引起读者的怜悯与恐惧。

导致这种情况发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作家的认知能力、创作水平等主观因素外,还有当代意识形态变迁,悲剧产生的“客观现实性”的弱化,以及当代审美趣味变化的支配作用,当然也是人类生活实践变化的结果。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人类生产力、社会体制民主化程度、生活条件等都处于较低水平,人类社会长期经历种种巨大的悲剧性冲突,疾病、饥饿、自然灾害、独裁专制、战争、宗教禁忌、政治压制等都是造成悲剧的诱因。文学艺术总是强化这种精神愿望与情感表达,没有什么比悲剧的灾难更让人刻骨铭心,悲剧是人类客观化历史最坚定的事实基础,成为主体最强烈的情感记忆。然而,《柳叶青青》的悲剧叙事陷入了窘境,其美学效果也不尽如人意。

首先,《柳叶青青》的悲剧不是自然灾害、人类战争、民族解放、历史进步、政治压制、疾病侵蚀等具有普遍意义的巨大力量所导致的悲剧冲突。相反,沿海地区政治清明、生活安定,生活条件逐步改善,柳叶一家衣食无忧、健康美满,丈夫外出打工也不是出于无奈,而是公公为了与儿媳私通方便,逼迫为之。这就决定了柳叶的悲剧失去了社会、历史的必然性内涵,悲剧造成的恐惧力量大打折扣,人们的怜悯与恐惧也无从谈起,作品的社会批判意义显得暧昧不明。

其次,从情爱的角度看,柳叶的悲剧同样缺少现实性。如果柳叶在嫁给丈夫之前,就与公公能先生建立了真挚爱情,由于某种社会、人为的因素,迫不得已不能在一起,两人的“情”与社会生活的“理”发生悲剧性冲突,导致悲剧结局,这种悲剧无疑具有现实基础,同样令人震惊。亚里士多德就认为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其悲剧冲突与结局令人恐惧,产生同情与怜悯的审美效果,同时,它警告人们,小错可以酿成大祸,从而达到规范人们行为的效果。事实上,柳叶悲剧的产生与两人的情爱无关,作品描述一天晚上,柳叶到公公房间,公公抱住她,她就顺从了。这种行为极不严肃,也没有引起两人的痛苦与挣扎,直至十多年以后,矛盾与烦恼才走上生活日程。

第三,情欲与灵魂的冲突。人的肉体是自然与历史的杰作,几千年的人类文化赋予女性肉体无限丰富的文化内涵;对肉体的欣赏与享受也是人的基本权利之一。人们打开提香、鲁本斯的女性裸体油画,阅读劳伦斯的情爱小说,女性肉体的芳香扑面而至,给人以美的享受与精神愉悦。然而,情欲的满足与灵魂神圣之间并不总是协调一致,当情欲的合理性与灵魂发生冲突时,悲剧就可能发生,而且,这种冲突伴随着人类的始终。如果灵魂与情欲发生悲剧冲突,其结果是毁灭性的,那一定是震撼人心的,是人们可以体会、理解的,更是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然而,《柳叶青青》并没有展示公公对柳叶肉体超出时代的发现与欣赏,也没有表现这种肉欲的满足对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具有多大的突出价值,这种行为对人类审美与人性探索具有怎样的贡献,对人类文化与人性又作了那些探索性警示。在小说中找不到两人在爱河里淋漓酣畅的享受以及这种享受的时代合理性,连他们的灵魂也是一片空白。柳叶稀里糊涂地与公公偷情十多年,即使偶尔听到别人议论,也以别人没有捉奸在床而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甚至偷情暴露之前,她始终没有认真思考偷情究竟能得到多大欢愉,这种欢愉的合理性如何,又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更加惊奇的是,公公能先生这个聪明、有文化,年过半百的地理仙,与儿媳偷情并没什么特别的享受与体会,只是肉体满足而已,并没有“我爱她的肉体,更爱她的灵魂”之类的体验与认知。他对这种有悖人伦的事情十分清楚却心安理得,认为扒灰乃是常事,况且自己对这个家庭具有突出贡献。

然而,这样的情势是不能产生悲剧冲突的,没有冲突就不可能导致悲剧。于是作者安排了能先生回归师傅,想起师傅的恩情与对柳叶的托付。但是这种心灵上的不安转瞬即逝,不能构成灵魂的自觉。小说写因师傅的留言:“德之不修,心之不正,邪之焉避?邪之不避,必至阴阳错乱,风水逆行,非难为他人昭示凶吉,己祸亦至矣。”能先生幡然悔悟、无地自容,仿佛这种心灵认知与偷情构成尖锐的冲突,悲剧就成为必然。其实,只要对中国文化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能先生师傅的那几句“天机”名言是私塾教育的内容,是各个行业包括地理仙的行规,能先生早就应该烂熟于心而不是此时顿悟,可见该小说的悲剧性实质有些牵强附会。

总之,情欲可以作为主体,情欲也可以导致悲剧,但该小说中的情欲行为与悲剧结局只是一种生活事件。这种生活事件没有历史的必然性,作者逃离历史的非历史化写作,使悲剧丧失了历史深度;小说的悲剧缺少情欲的时代特征与人性探索,而人性、心理、情欲以及生活方式在不同时代具有不同的内容与联系,这种内涵的发现与突破,这种新关系的建立都是文学探索与创新的领域。

(责任编辑徐芸华)

Tragedy Narrative Dilemma after End of History Viewed from Novel Liuye Qingqing

LIU Manhua
(Taizhou Polytechnic College,Taizhou,225300,Jiangsu Province)

Abstract:Tragedy is the destiny of life and the nature of historical narrative,which is the form of existence of tragedy in return.As the ability of ideology to integrate practical functions decreases,so does the self-consciousness of grand historical narrative and its historical subject.As a result,the sense of necessity of nature stops to exist.This paper presents the author’s analysis of Liuye Qingqing–a novel of the Lixia River literature–to help us see the inevitable narrative dilemma facing tragedy literature if it loses its inherent connection with history.

Key words:tragedy,history,nature,sense,Lixia River literature,Liuye Qingqing

中图分类号:I207.425

文章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7406(2016)02-0023-04

*收稿日期:2016-01-10

作者简介:刘满华 (1964—),男,泰州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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