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婷婷
(江苏护理职业学院江苏淮安223001)
催眠·复活·死亡
——解读艾伦·坡《凹凸山的传说》中的死亡主题
沈婷婷
(江苏护理职业学院江苏淮安223001)
艾伦·坡在其中篇小说《凹凸山的传说》中,使用精湛的艺术创作手法探索了人类灵魂深处的奥秘。小说故事情节含糊晦涩,充满复活、死亡、恐怖等哥特元素,而小说叙述围绕死亡这一主题展开,更探讨了催眠与死亡的关系。在艾伦·坡的小说中,催眠都与死亡紧密联系,小说故意含糊的情节、不可靠的叙述者看似制造了死亡之谜,但在故事之外,作者的声音却从未真正地沉默。
艾伦·坡;《凹凸山的传说》;死亡;催眠;复活
埃德加·艾伦·坡(EdgarAllanPoe)是十九世纪美国著名的诗人、小说家及文学评论家,被认为是文学长河中“浪漫主义的主将”[1]。尽管我国文学评论界对艾伦·坡的研究很是深入,但学者们的研究却集中在他的一些较出名的作品中,其短篇小说之一《凹凸山的传说》(ATaleoftheR⁃aggedMountains,1844,以下简称《凹》)在我国文学评论界则很少有人提及。
国外对于《凹》早有关注,但有关这篇小说的评论文章却很有限,这些文章也揭示了《凹》在国外评论界遭受冷遇的状况,如有的学者称其为“一篇不是很受欢迎但却是很典型的坡氏短篇小说”[2]、“从不被认为是一篇较成功的短篇小说”[3]。对于《凹》长期遭受评论界冷遇的状况,有的学者认为这篇小说因为其“有意含糊的(delib⁃eratelyobscure)情节,各式各样却又不连贯的浪漫哥特式元素(Romantic-Gothicelements)”而使其“晦涩难懂(intricacy)”[4]。相对比艾伦·坡其它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凹》确是有其晦涩难懂的一面,但隐藏在其晦涩外表下的是典型的坡氏小说元素,即它“探索的是各种精神可能性、艺术创作的奥秘和空白页的秘密”[5]。在《凹》中艾伦·坡通过讲述贝德罗的死亡之谜,让读者深入思考了精神催眠与死亡的关系。
诺曼·N·霍兰德(NormanN.Holland)在其著作《文学反应动力学》(TheDynamicsofLiteraryResponse)中提出当人们陶醉于文学作品时会产生与催眠相类似的状态,并会必不可少地经历一种分裂:一方面是成人的自我功能依然存在,另一方面我们倒退到“自我的口唇体验。”[6]口唇期是人类生命最早的阶段,是一个以进出于口之物为中心的幼婴期,在这一时期,儿童不能区分“外在于彼”与“内在于此”[7],而在阅读过程中的口唇体验,表现为读者自我疆界的逐渐消失,感到自己与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同在,或感觉自己就是其中一员。[8]在阅读文学作品时,要达到这种深层的“物我两融”的境界的前提是:文学作品必须与读者“那独特的生活经历、愿望和冲突(不管是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发生了联系”[9],“它必须符合读者的禀性、精神或基本的心理气质”[10]。艾伦·坡在《凹》中通过讲述贝德罗在凹凸山峡谷中的催眠经历,向我们展示了口唇期对于人精神的深度影响,对人类的精神世界进行了深度剖析。
小说讲述了贝德罗在凹凸山峡谷中的一次奇妙经历,当催眠医生坦普尔曼在家里记录他的已故好友奥尔德布的经历的时候,在凹凸山中散步的贝德罗逐渐由清醒状态过渡到催眠状态,完全将自己等同于奥尔德布。贝德罗认为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并不期望自己从这种催眠状态中清醒过来的时候,贝德罗就进入了一种“口唇体验”,即分不清“外在于彼”与“内在于此”的区别,完全走入了幻想中的世界并参与了其中。他走到了城里,“好像觉得自己要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可又不清楚是什么,”[11]贝德罗感受到了自己正在慢慢地向另一个角色奥尔德布演变,他自己的精神意识已经慢慢地失去作用。在看到一片混战的场面后,贝德罗参加了搏斗,但参加战斗的行为并不是受他自己的意识控制的,他感到自己“不知着了什么魔”[12]。在战斗中,贝德罗被箭射死了,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种死亡的感觉,“一种可怕的难受感觉侵袭了我,我挣扎——我喘不过气来——我死了”[13],他已经完全分不清幻境与现实,在幻境中真切的死亡感受杀死了贝德罗的精神,“我唯一的思想感情——唯一的感觉——是黑暗、虚无,和死亡的意识”[14]。幻境中的死亡并没有让贝德罗走出幻境,他感到自己经历了灵魂与肉体的分离,“我似乎从地上站起来了,不过我没有肉体”[15]。
贝德罗能够在幻觉中将自己完全等同于另一个人物是有其内在原因的,因为在幻觉中的这一角色满足了现实中的贝德罗所无法实现的愿望。尽管叙述者并没有讲述很多贝德罗的现实状况,但在不多的讲述中还是透露出了现实中的贝德罗是一个无法融入社会、对自己的存在充满了自卑与烦恼的人。从贝德罗对自己的评述中可以看出他对自己身体羸弱的状况很是在意,“他似乎想暗示而不愿直接说明这些情况:他的身体情况以前不是这样的——是长期的神经痛使他从一位出众的美男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16]。而在幻想中,奥尔德布恰好弥补了贝德罗身体上的不足,他成为了一位战士而且在战争中表现英勇。“我加入了势力单薄的一方,捡起一个受伤倒地的军官的武器,以一种绝望的神经质的凶残与不知什么人搏斗,……我向同伴说了几句急促而有力的话,赢得了几个人的支持后,从凉亭里猛烈地突围出去”[17]。“凶残”“猛烈”这样的词语是现实中贝德罗那羸弱的形象可望而不可即的,而贝德罗对自己羸弱的身体状况的不满也促成了他毫不迟疑地将自己与幻觉中的角色画上了等号。
贝德罗在凹凸山的幻觉经历显示了催眠对于一个人精神的杀伤力,它让贝德罗的精神逐渐失去了对于肉体的控制力,随着催眠的深入,渐渐地“贝德罗的身体被奥尔德布的灵魂占据了”[18],在贝德罗慢慢地深入到幻觉中去扮演另一个人的角色的时候,他的精神在这个过程中也就慢慢地走向了死亡。
从叙述角度看,《凹》以叙述者“我”的视角讲述了“我”的朋友贝德罗的故事,这样的叙述视角一方面增加了叙述的真实感,另一方面也为故事蒙上了一层面纱。因为这一叙述视角并不是全知的,叙述者有限的知晓范围就为故事的解读增加了不确定性,让故事情节留下了一些“不解之谜”,比如说,贝德罗到底是不是死而复生的奥尔德布?贝德罗的死亡真的只是一次偶然事件吗?
由于贝德罗患有神经痛,他长期接受一位名叫坦普尔曼的医生的照顾。贝德罗和坦普尔曼医生的关系非常亲密,而有一天,坦普尔曼医生却说贝德罗与他去世五十年之久的朋友奥尔德布长相上是“奇迹般的相似”,正是这种相似才让他在第一次见到贝德罗时“情不自禁”地与他打招呼,成了他固定的同伴,而且坦普尔曼还拿出了一张奥尔德布五十多年前的肖像画来证明自己的讲述是真实的。故事中并没有明确说明贝德罗与奥尔德布之间的关系,但若将坦普尔曼的说法与故事开篇叙述者对于贝德罗的描述联系起来,“百岁老人”“死人的眼睛”这样的描述让读者很快就将贝德罗与已故的奥尔德布联系了起来,从外貌上来看,贝德罗就像是已故的奥尔德布的“复制品”。
贝德罗在从凹凸山回来一周后,报纸上就登出了他死亡的消息,并描述了他死亡的原因:贝德罗在凹凸山的郊游中微染风寒,坦普尔曼医生在给贝德罗治疗风寒的过程中误用毒虫,毒虫吸住了贝德罗右太阳穴的一根小血管,而导致其死亡。报纸中还特别强调导致贝德罗死亡的毒虫的样子像蛇:“它们身体为黑色,尤其是它们蠕动的样子与蛇十分相似。”[19]如果说贝德罗与奥尔德布长相上的相似不能为他们两个人画上等号的话,那么他们两个人的死亡原因就将他们之间的差距更缩小了一步。奥尔德布五十多年前是被一支箭射中了右太阳穴而死,而这只箭“有些像马来人的蛇形短箭,它们是模仿蠕动的蛇的形状做成的,箭身黑而长,带着有毒的倒刺”[20]。贝德罗和奥尔德布同样都是被一个像蛇的物体钻入或射中右太阳穴而死,这样的巧合只能解释为贝德罗的死亡像是在重复奥尔德布的死亡。而且,刊登贝德罗死亡消息的报纸将贝德罗名字Bedloe印成了Bedlo,而Bedlo倒过来拼正好是奥尔德布的名字(Oldeb)。但在小说最后,叙述者指出报纸将贝德罗的名字印成了Bedlo是一个印刷错误,叙述者这似是故意而为之的模糊解释就又拉开了贝德罗与奥尔德布之间的距离,将贝德罗的死又放在了谜团之中。
依照坦普尔曼医生的讲述来解读贝德罗的话,贝德罗的死亡像是重复了奥尔德布的死亡过程,贝德罗可能就是死而复生的奥尔德布,那么贝德罗的死亡就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已死之人,他的死亡只是让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原位置上。但因为叙述者的所知范围是有限的,故事中也并没说坦普尔曼讲述的关于奥尔德布的故事是真实存在的事情。如果否定奥尔德布存在的真实性的话,贝德罗的死亡就可以解释为一次人为事故。也许是坦普尔曼医生贪图贝德罗的钱财,因为坦普尔曼照顾贝德罗本身就是有着金钱关系的,“富有的贝德罗就和坦普尔曼医生商定,他每年付给医生一笔优厚的津贴,医生答应用自己全部的时间和医术专门照顾这位病人”[21]。报纸上说贝德罗的死亡是一次意外的医疗事故,但坦普尔曼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将蠕虫当成蚂蟥来用,故事中并没有给出解释。
尽管从叙述者的角度进行分析,并不能解开贝德罗的死亡之谜,但“不论一位非人格化的小说家是隐藏在叙述者后面,还是躲在观察者后面,……作者的声音从未真正沉默”[22]。艾伦·坡用贝德罗的死亡之谜将自己的声音深深地埋在了小说之中,让读者在苦苦思索死亡之谜中深陷入小说虚构的情节之中,而忽略了安排这一切的作者的存在。
D·H·劳伦斯在评论艾伦·坡的小说时,曾说:“他只醉心于他心灵的崩溃过程。”[23]死亡是艾伦·坡小说创作的主旋律,也是他凄凉人生的写照,他英年早逝的一生历经了母亲、情人、妻子等至亲之人逐渐死去的孤独,死亡困扰着他的人生,同样也投射到了小说人物的身上。对于坡来说,死亡并不是一次偶然事件,也不能将其简单的定义为生命的终结,坡在其作品《失去呼吸》中曾这样描绘:“活着却有一种死去的感觉——死亡却又有一种活着的意味。”[24]这似是对贝德罗及奥尔德布跨越生死的形象表达,“死而复生”亦或超越生死何尝不是坡对至亲之人的深切而又绝望的缅怀。
活着的贝德罗与死去的奥尔德布通过催眠跨越生死,催眠在艾伦·坡的笔下成为连接生死的桥梁。艾伦·坡一共写了三篇与催眠有关的短篇小说,除了《凹》,另两篇是《催眠启示录》(Mes⁃mericRevelation)及《瓦尔德马先生病例之真相》(TheFactsintheCaseofM.Valdemar)。在这三篇故事中,催眠都和死亡紧密相连,艾伦·坡在《催眠启示录》中说“催眠的状态非常类似于死亡”,三篇催眠故事中的主人公在经历催眠后都走向了死亡,那么贝德罗在经历催眠后走向死亡就符合了这种必然性。
在《凹》中由于催眠的关系,贝德罗的精神深受坦普尔曼的控制,“只要医生一动意念,病人几乎是说睡就睡”[25]。在催眠状态中贝德罗的精神时刻都受到坦普尔曼医生的控制,这种催眠关系破坏了被催眠者贝德罗的“内在孤独”,而这种“孤独一旦被破坏,混淆和混乱一旦产生,死亡即开始”[26]。根据劳伦斯的说法,艾伦·坡在其它的小说中也建构了这种由于一个人的“内在孤独”被破坏而招致死亡的例子,只是在其他的小说中是“过度的爱”导致了“内在孤独”被破坏。劳伦斯认为“爱是神秘的生命吸引,它把一切连得愈来愈紧,直至连在一起”,他将“爱”分为两种:“神圣的和世俗的,精神的和肉欲的。……在精神恋中接触是纯神经方面的。相爱者双方的神经像并连一起似的共同颤动。振动频率可愈来愈高。可这样太过分的话,神经也会断裂,也会流血,从而造成某种死亡。”[27]劳伦斯列举了在艾伦·坡的作品《莉盖娅》(Ligeia)中,正是作为莉盖娅丈夫的叙述者“我”渴望了解莉盖娅的一切的意愿“吸干”了莉盖娅的生命,因为“要了解任何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等于从他(她)那里吸吮生命”[28]。而在《凹》中,艾伦·坡称催眠关系为一种“心灵感应”,从贝德罗所经历的幻觉过程来看,这种“心灵感应”将催眠者与被催眠者的精神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让贝德罗和坦普尔曼医生的精神相互融合,这种精神的深入接触可以说是另一种过分的“精神之爱”,像《莉盖娅》中过分的精神之爱吸干了莉盖娅的生命一样,这种过于紧密的精神接触也必然地导致了贝德罗的死亡。
在《凹》中,艾伦·坡通过讲述小说主要人物贝德罗在经历催眠过后由生到死的过程,让读者再一次感受到了催眠对人类精神的深度影响。坡在讲述贝德罗奇妙经历的同时,通过他谙于制造氛围的艺术创造手法及有限的叙述视角让读者在感叹催眠魔力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死尸复活小说的恐惧。小说中的催眠、复活、恐惧、有限的叙述视角等因素让小说读起来情节含糊、内容晦涩难懂,但结合坡的身世及坡的其他著作,小说的主题逐渐清晰,像《莉盖娅》一样,坡在《凹》中探讨了爱与死亡的相依相伴,像《失去呼吸》一样,坡在《凹》中又一次向读者呈现了死中有生、生中有死的死亡观。死亡困扰着坡的一生,《凹》无疑是坡对于死亡的又一次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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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712.44
A
1671-6469(2016)-04-0054-04
2016-03-07
沈婷婷(1985-),女,江苏省徐州市人,江苏护理职业学院护理二系讲师,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