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自己的路
——我的人生经验之三

2016-03-28 11:37:29韦政通
池州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韦政通

(中国文化大学,台湾台北11114)

走自己的路
——我的人生经验之三

韦政通

(中国文化大学,台湾台北11114)

本文是韦政通教授“人生的考验与应答”系列讲座中的第三讲,讲述考验先生人生十个问题的第六问“当我失业时,如何度过黯淡的岁月”、第七问“当我身心疲惫,工作难以继续之时,如何应答”以及第八问“当名利诱惑时,如何自处”。由于国民党当局的迫害,致使先生教书生涯很不顺利,先生却把暗淡的岁月转化为心灵创造的辉煌岁月。当身心疲惫之时,除了毅力,还需要健康的身体,先生认为,听古典音乐或者读闲书都可以调节学术工作。先生回忆说,他一生从不被金钱诱惑。作为一个独立的思想工作者,保持独立身份,一生追求自由地做自己的思想工作。

失业;诱惑;疲惫

景院长:各位老师,各位同学,我首先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经过和韦先生的商量,准备再加一次演讲。(鼓掌)因为这次韦先生过来也是非常难得,本来是安排三次,考虑到先生很辛苦,因此原来就想让先生讲三次。但是这次从先生的状态,以及先生讲了两次以后兴致也很高,各位听讲座也非常踊跃,那最后商量的就是下个礼拜二的下午再讲一次,所以今天这次还不是演讲的结尾。下面我们就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韦先生给我们做讲演。(众人鼓掌)

韦先生:昨天我讲得浑然忘我,结果多讲了差不多四十分钟。说好一点,是讲得忘我,说坏一点,其实我是在放肆,所以我还是要向各位说一声抱歉。

十个问题之六:当我失业时,如何度过黯淡的岁月

今天我们讲第六个问题。第六个问题就是当我失业时,如何度过黯淡的岁月。因为以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被国民党迫害,第一个罪名就是反传统(国民党为了针对大陆的“文化大革命”,当时正在搞“中华文化复兴运动”),跟殷海光往来也是一个罪名。因为我跟殷海光认识的时候,殷海光已经被监视了,那个时候很少人敢跟他往来。还经常跟他往来的,就是陈鼓应、王晓波、李敖。结果李敖坐牢了,陈鼓应失业了,王晓波失业了,我也失业了,当然个人的情况也不完全一样。当时我有一个想法,一个政府如果不能培养人才也就罢了,而如果糟蹋人才、打击人才,是有罪的,真是有罪的。

前面已经讲过我从台南到台北,因被国民党阻挠,失业一年。第二年,由我爱人在东北大学的老师介绍,到一家私立专科学校教书。我的《中国文化概论》就是应教学的需要而写的。此书因体例新颖,内容比较完整,有许多学校采用。到现在大陆也出了两个版本。我在这个学校教了九年,中途国民党虽然一再干预,但因是私立,学校当局可相应不理。一向教书我都很受学生的欢迎,这也是我能教这么久的原因。

在这个专科学校的后面两年,我就到中国文化学院,现在的中国文化大学。当时新成立一个系:“儿童青少年福利学系”。那是台湾第一次有这个系,我当初有点排斥,但进去以后我觉得这个系其实蛮有意义的。国民性要改造,不能等到高中,等到大学,就应该从儿童、青少年开始改造起,这个就比较合理。

这个系创办的时候,就请我去讲人生哲学,什么人来请的我呢?那仍是白色恐怖的年代,原来是在国民党内有极高地位的一位太太来请我。她通过我的老朋友杨国枢教授来问我能不能去教人生哲学,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也不知道她的身份,我当然愿意去啊。后来我知道她的身份了,我就问她,我说你为什么会想到请我来教这门课?她说我听过你的演讲。因为她自己的身份不一样,她不在乎有黑机关的干扰,她觉得我来请你应该没什么问题,没有人可以找她的麻烦。

在文化学院第一年讲人生哲学,第二年开一门新课,就是《中国文化与现代生活》。这本书是我临时赶写出来的,也是第一次有人讲这样一个题目,讲生活如何现代化,这方面的问题很重要,出版后销路很好。《中国文化与现代生活》前几年在北京的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销路也相当不错的。其实我的两本书,一本《中国文化与现代生活》,一本《伦理思想的突破》,我昨天就提过,都是继承梁启超的“新民说”,继承五四运动时期的那个改造国民性这样的一个背景下来的,我的这两本书宗旨也在这一方面,希望能把中国人的价值观改变、生活方式改变、人生观改变,我写那两本书是有这个用心的。

现在不继续讲这个课程,我就讲我在中国文化学院三年。其实第二年就有干扰,但是这个系主任一直不跟我讲。我讲人生哲学,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门课程,我那个时候在年龄上正是一个高峰期,记忆力最好,生命最旺盛的时候。第一年就是本系的二十个学生,第二年开放给全校,结果一百八十多个学生来选。系主任他要对我的思想负责任,所以她坐在第一排第一个位置听了我一年的课,一堂都不缺。后来她的助教跟我讲,我们系主任听你讲人生哲学,听得如痴如醉,赞不绝口。她用这个话来形容。第二年其实就已经有麻烦了,她不理。到了第三年她就拿公文给我看。她已三次驳回去。为了不继续给她添麻烦,我自动离开。

离开中国文化学院以后,还有几次被邀请到大学教书的机会。一次是项退结先生担任政治大学哲学系第一任系主任时。我与项先生有数十年的友谊。他原先是天主教的神父,我还在台南教中学时,他从德国回来,在台南区传教。因我爱人是天主教徒,当他来我家访问,知道她的先生是韦政通时,有点意外,因为他在《民主评论》上早读过我的文章。记得最初相识时,我的思想正进入“反传统”时期。每次见面,谈问题难免起争执。后来我们成为好朋友,我爱人说:“你们是不打不相识。”

项先生因获得德国某机构的支持,在台湾创办了《现代学苑》月刊,我很自然地成为它的长期作者。从台南迁到台北后,他在辅仁大学哲学系任教。他人长得很帅,从私下谈话,我知道有女生喜欢他,心理被要不要还俗苦恼着。我是劝他还俗的,我跟他说,一个人的人格是否伟大,跟出不出家毫不相干,天主教当初立下这样的制度,有特殊的历史背景,神职人员在古代社会,也享有特殊的地位,现在时空背景完全不同,还坚守着这种制度,没有什么道理。后来他还俗了,改到政治大学任教,但未脱离教会,仍然主持着《现代学苑》,我的《先秦七大哲学家》1972年在《现代学苑》出版,就是他建议的。他这个人做事非常认真,稿件中哪怕是小问题,他也不厌其烦地与你讨论。我除了写文章外,也为书评专栏写书评。杂志上长期刊登书评,成为《现代学苑》的一大特色。写书评由杂志社提供新书,当时劳思光先生的《中国哲学史》第一卷刚出版,我写了书评,写书评是用“项维新”的名字,殷海光读到后,写信到杂志社,希望要认识作者。当他知道项维新就是我时,他说已猜到几分。

《现代学苑》只有一位女编辑,前后两人我都认识,都是台大中文系毕业。有一次项先生去德国,要我代理审稿工作,使我得知他在追求女编辑。第一位可能因她脾气太大,恋爱没有结果。有一天项先生正在我家,这位女编辑气冲冲地跑来,毫不留情面把他责备一顿,随即拂袖而去,搞得他十分尴尬。后来这位女编辑去法国留学,又听说她后来到北京中国外交部工作,曾参访大陆各地,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红过一阵,大概在“文革”后期,在北京自杀了。第二位女编辑和他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在东吴大学哲学系毕业。项先生八十岁去世。去世前一年我去看他,他患了痴呆症,说话已不清楚,但要我听他弹钢琴。他太太告诉我,他不能看书,弹琴成为他精神上唯一的寄托。

1975年以后,我为了每月有固定收入,开始与出版社签约,每月要写出一定的字数交给出版社,换取稿费,大部头的《中国哲学辞典》和《中国思想史》就是这样产生的。当我刚开始写《中国思想史》时,项先生有意请我去哲学系教中国哲学方面的课。有时候他到我家来,主要和我太太谈教会的事,我们之间谈的多半是稿子的事,对我当时的处境并不清楚。他曾为神职人员,对现实政治也很少关心。那年代台湾还是白色恐怖时期,假如我应聘,学校的安全单位未必能过关(六十年代殷海光为我奔走进台湾大学,就是安全单位打掉的,其中内情是台大哲学系主任洪耀勋退休后移民到美国告诉傅伟勋,由傅转告我的),还可能给项先生带来一些麻烦。再加上那时我太太已到大学教书,她看到我很勤奋工作,也觉得能多留下些著作,远比教书有意义。我们决定后由我太太转告项先生,他觉得我太太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现在你们从我的著作年表,可以看到从70年代起二十多年中,我几乎每年有新书出版。“当我失业时,如何度过暗淡的岁月?”答案就在这里。现在回头想想,我这一生教书很不顺利,对我只是损失了一些金钱,但我却把暗淡的岁月转化为心灵创造的辉煌岁月。我太太曾跟我说,假如我一路教书顺利,大概就不会花那么多的心血在她身上,她将以中学老师终其身,人生诡谲不幸的变化,倒意外地成全了我们双赢的结局。年轻的朋友们,由我的人生经验,可以得到一个启示,当我们生活遭遇不幸时,我们要努力把它转化为上进的动力,大家对此要有信心,也绝对有此可能,我希望大家都能记住这句话。

下面简单说一下,另我一次可能去大学的机会,就是清华大学人文社会学院成立时,李亦园先生是首任院长,他的学生徐正光担任研究所所长,曾有意请我去开课,因与不去政大相同的考虑,我没有答应。在70年代后期,沈君山任理学院院长时,曾请我到人文学科讲中国哲学,因是短期,没有遇到麻烦。犹记得我每次去上课,他都陪我吃晚饭,晚上的课,有时他也会旁听。有一次,他给我看一封信,是写给国民党蒋彦士秘书长的,当时台湾刚发生震惊中外的高雄事件(又称美丽岛事件),事件肇因于党外政治运动在高雄举行反政府示威游行,国民党以暴力反制,采取逮捕大动作,党外运动菁英,几被一网打尽。君山家与蒋彦士乃世交,他写信是为了向国民党求情,希望对其中少数文艺作家(如王拓)能从轻量刑。君山关心国事,与朝野关系都很好,台湾政治运动和开放后的两岸关系中都扮演了特殊的角色。

在我一生中,没能长期执教鞭,的确是我一大遗憾,因为我喜欢与青年交往。纵然如此,四五十看来,与年轻朋友的关系,也从未中断过,一是因去大学演讲的机会不算少,二是我常有新书出版,因此与青年书信往来的数量相当可观。就在那暗淡的岁月里,我曾意外地获聘到台湾神学院去教“中国哲学史”,并且一教十三年。神学院的学生,人生的目标在传教、当牧师,这门课对他们而言属边缘性,与我之间不容易建立起亲密关系。但那段日子,却留下我一段美好记忆。

台湾神学院位于台北近郊阳明山(日治时期叫草山),校园面积不大,像一座精致的花园,学生人生不多,生活完全自由自律,气氛与一般学校不同。清朝末年由外国传教士所创办,它有一百多年历史。我每周一次上山午餐,下午上课三小时,教室由花木围绕,性情愉悦,一点不觉疲劳。院长姓黄,院里他有一栋宿舍,很少来住,我就借宿其中。在我很辛苦的写作过程中,每周一次休闲式的教学,成为我精神上的润滑剂。当我离开这所台湾教育体制外的学院时,院方打造了一块纯金金牌送我,表示感谢!

因前面讲过天主教的项神父和基督教神学院与我的关系,不禁使我回想起,我这一生与宗教还真有点缘分。当我年轻教中学时,就曾到台中附近彰化的一所天主教的静山修道院(又名退省院)去兼课,由徐复观推荐,教五经,学生只四人,包括掌理院务的周弘道神父,辅仁大学在台复校后,他担任法学院院长,其他三人(其中一人因后来与我无联系已忘其名)都是大学毕业才出家,当时的身份是修士,稍后都去欧洲读神学博士,并晋升神父。其中张裕恭修了双博士,所以回台后在辅仁大学担任商学院院长。有一次哲学系请我去演讲,他看到海报,到校门口来迎接,学生问他:“你的老师怎么这样年轻?”另一位是陆达诚,他回台后一直掌理天主教的耕莘文教院,并主持青年写作班,辅仁大学成立宗教系时,他是第一任系主任。在写作班上,曾两次请我去讲现代中国思潮,当时我还没有度过“反传统”时期,因此对新儒家有所批评,他对唐君毅先生很崇敬,在现场就表示不同意我的见解。后来他对我的《中国的智慧》写过一篇书评,发表在《哲学与文化》上。我编“世界哲学家丛书”时,请他写存在主义哲学家马塞尔,我的《孔子》出版后,他写信告诉我,很高兴我能写出这本书。

人生经验很复杂,有许多经验是重叠的,刚才讲到彰化这个地方,我心情还有些激动,因为它是我与爱人定情之地。50年代的台中市,人口不多,面积不大,我们恋爱时,为避人耳目,经常到彰化约会。多年后,佛光山在彰化的分院福山寺,有个研究班请我演讲,那是在暑假里,我与爱人带着孙女到中部赴约,先到台中,再去彰化,如入梦境。当年常去的咖啡馆,已拆除建了大楼,彰化最重要的景点八卦山,也改变了面貌,只有山上号称世界上最大的佛像,依然如故。在佛像下,我们伫立了很久,可以告慰佛爷的:我们没有违背定情时的誓言。

前几年我已年高八十,五十年前在台中一中时组织的读书会:尚友学会部分会友,相约在彰化静山重聚,我由王讚原开车同往。静山修道院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当年处彰化近郊,前往时需要乘公车,现已与市区相连。在静山的花园,看到周弘道神父的坟墓,他已上天堂多年。还记得我在耕莘文教院演讲“青年与人生观”时,听众踊跃,周神父在其中,我讲完,他特别向我拥抱,说讲得精彩。尚友学会是由一中黄金鳌校长建议组成,在那年代读书会是犯忌的,他不怕。他原先是台中师范校长,后调一中,因此学会里包括两校少数学生。牟宗三先生来台第一批弟子周文杰(他是杜维明建国中学国文老师,中国文化启蒙师)、陈问梅、蔡仁厚和我均参加,仁厚刚由我介绍,也来一中教高中。后来师范生沈秋雄、王讚原均为台湾师范大学的教授。到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文杰已于去年近世,讚原也于今年初往生,秋雄也已退休,我们的交往迄未中断。

前面已提到佛光山,下面接下去就讲讲我与佛教的结缘。星云上人于1967年在高雄县着手兴建佛光山,现已为全球最大的佛教丛林,分院遍布世界各地。在兴建初期,由在日本专门研究佛学,回台在中国文化学院创办佛学研究所的张曼涛先生牵线,我曾数度到佛光山东方佛教学院演讲,还记得第一次的讲题是“中国佛教的现代化”,星云上人在后面旁听。我与星云年轻时便已见过,那是在南投一座叫碧山岩的尼众寺庙里。1957年初,我在大屯山下的隐居生活已陷入绝境,一日在新店竹林精舍巧遇善导寺的云霞法师,闲聊中知道我们竟是同乡,言谈中他说在《人生杂志》上常读我的文章,我也约略向他透露我生活的窘境。意外地,隔了一天他带着仁俊法师找到茅屋来了,说南投碧山岩要请一位教国文的老师,我很合适。在南下前,他为我安排在台北善导寺见了印顺法师。仁俊法师是印顺的师弟,当时正准备去碧山岩“禁足”(比“闭关”行动自由些,就是不能离开寺院)。

1957年6月1日我到了碧山岩,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格外宁静的气氛,像梦境似的展开在眼前。碧山岩在一座小山上,有茂密的树木,彰化到南投的公车经过山下。公路旁是一条河,台湾省省政府所在地中兴新村离此不远。这里住持如学法师,四十多岁,体格健壮,充满活力,说话常带笑容,有年轻女弟子二十多人。她本是新竹富家女,曾留学日本,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庙的大殿不大,且已老旧,我与仁俊住的是一栋新楼,他住楼上,我住楼下,房间很宽敞。我们每餐共食,晚饭后常在林中散步,他成为我佛学的启蒙师。印顺、仁俊皆太虚和尚门下,太虚在民国政府时期很有名也很活跃。我在这里读《太虚全集》,也把印顺的《佛学概论》全抄一遍。当时牟先生想读东晋时佛教名僧僧肇的著作,遍寻不着,我向仁俊借来《物不迁论》《不真空论》《般若无知论》三篇全抄一遍,带给牟先生。在那年代没有影印机,难得的书籍和文章只有手抄。

我在碧山岩时,王昌济、蔡仁厚、刘述先都曾来玩过。昌济是我认识劳思光时同时相识,他是台南成功学院(成功大学前身)建筑系讲师,民社党(张君劢创立)主席蒋匀田的女婿,我们一见如故,常通信讨论美学。他到碧山岩来玩时,如学正想建一座灵骨塔,昌济很慷慨,答应义务设计图样并监工。灵骨塔建成后不久,台湾发生“八七”大水(1959年),彰化、南投地区灾情严重,碧山岩一楼房舍几全遭土石流所埋,全寺尼众因躲入灵骨塔,才逃过一劫!

就当我在碧山岩时,有一天劳思光家的男佣(从大陆带来台)来找我,说思光的父亲去逝了,无钱下葬,我陪他一起回台北,我去善导寺找云霞法师,拿到六百元(我到一中教书薪水每月300元)办了后事。当时劳思光去香港不久,在珠海学院教书,薪水微薄。

如学法师很能创业,后来在台北、美国都建了新的道场,台北道场今日已在繁华地区的光复南路上,名叫法光寺。有一年她请我们全家到法光寺过了一个愉快的中秋佳节。从那次以后,我们没有再见过。

1958年7月某一天上午,台中一中校长宋新民突然出现在碧山岩,他是专程送聘书给我。如学获知消息颇感意外,她对我是有长远打算的,想正式办佛学院。我因山居生活太苦,人显得有些苍老,她以为我迟早会出家。她想错了。我一生之中,虽然与各大宗教都有善缘,在我艰困时,也的确给我不少温暖和愉快的经验,但连我自己也有些诧异,我竟然从来没有过出家的念头,也没想要皈依什么宗教。与我爱人恋爱时,曾承诺结婚后,星期天一起进教堂,后来我违约了。现在我可以说,也许我真的没有宗教的慧根,但在我一生的文字中,也没有批评过任何宗教。

1958年8月1日,我离开碧山岩去台中一中报到,展开了人生的新页。

十大问题之七:当我身心疲惫,工作难以继续之时,如何应答?

第七个问题我们可以稍微讲得简单一点。当我身心疲惫时,工作做不下去的时候,我怎么办?

长期做研究的人可能都会遇到这种疲惫,工作做不下去的情况。我现在记忆最清楚的,就是我写《伦理思想的突破》的时候,因为那本书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赖,也没有任何固定的资料可以用,多半靠自己的头脑来思考,所以写得非常艰苦,我曾经有一次坐在书房里三天一个字都写不下去,这就使人非常疲惫。但我有必须完成这一工作的巨大压力:一方面是因我长期关心伦理道德问题,尤其是中国伦理现代化问题;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从新文化运动以来,在长期反传统和西化风潮下,具有中国传统文化背景和感情的往往只宣扬理想层次的五伦,对三纲伦理在历史上产生的负面影响则讳莫如深。二者各不相涉的现象,使伦理的探讨与当代中国追求的现代化很少交集。我因比较特殊的学思历程,既有熟悉传统伦理思想的机会,又在台湾现代化运动中长期学习,遂形成我独特的知识结构和探讨问题的新视野。

大陆改革开放后,八十年代兴起所谓“新启蒙”的“文化热”,启蒙的推手之一金观涛先生很欣赏这本《伦理思想的突破》,他把它纳入当时很畅销的《走向未来丛书》之中,1988年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我在大陆出版的第一本书,2005年又在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再次出版。到今年(2011)为止,我已在大陆出版了十六本书,回响最大的,就是这本《伦理思想的突破》。

在我伦理思想探讨的构想中,已写出的这部分,仅是上卷。在70年代末期,因失业仍有经济压力,只好写能赚较多稿费的《中国思想史》,因此没有继续写下去。

八十年代是我一生中工作最忙碌的时期。1982年参加《中国论坛》,次年担任编委会召集人,1984年开始主编《世界哲学家丛书》,1986年开始写《中国十九世纪思想史》,1987年台湾开放探亲,1988年后,我几乎年年到大陆,因游走大陆,又兴起研究毛泽东的兴趣。当写两本毛泽东时,我的手已不能写字,治疗无效,奇怪的是,喝了酒精高达580的金门高粱,就恢复写字能力,在那几年,每天差不多喝半瓶高粱酒,简直像在玩命!本来预定写三部曲,第三本写了一半,再也写不下去了。从那时起,与朋友联系只能用电话。

2009年初,我感觉到两耳的听觉有明显的退化,同时两眼白内障也使我阅读时间渐渐缩短,不免影响心情,心理影响生理,身体也感觉容易疲劳。这时期有一本气功书在广播电台大做广告,我到书店买了一本,其中有明目功,动作简单易学,当天晚上就开始练习,那是09年11月1日。后来又买了穴位按摩的书,眼部按摩与气功明目功,每天都做,又从别的气功书学两招基本功法,如以意导气,意守丹田。明目功练十一个月以后,渐觉有效,到如今每天阅读3-4小时,不觉疲倦。眼部见效后,我增加练功二十分钟,把气导向手指,几个月以后,奇迹出现了,我竟然能勉强提笔写字了,虽然写得很慢,有点像小学生刚学写字的样子,我想以后会有进步的。奇迹出现的一天,我特别记下日子,那是2010年11月30日。也就从这天起,为了多练习,我开始写不超过一千字的短文。

对一个把一生的黄金岁月都消磨于著作之中,并以著作彰显人生意义的我来说,又可以回到从前,真有“重生”的喜悦。当然也面临今后不多的时光里,我要写什么的问题。续写第三本毛泽东?不可能,因为相关书籍已捐走。完成《伦理思想的突破》下卷,已是唯一的心愿。

在我一生的著作经验中,使我身心疲惫到几乎难以负荷地步的,就是《中国哲学辞典》和《中国思想史》这两本书。前书出版社只同意最大极限不能超过六十万字,这方面的资料十分庞杂,如何选择?既琐碎,又费时。后者限定每月要写四万字,持续工作了两年,我曾自嘲“自囚”了两年。

从事如此吃重的工作,不可能由于单一的原因或理由,现在可以说说当时的几重考虑:首先想到的是,既能有数年固定的收入,同时可以兼顾到学术理想,我经历千辛万苦走上学术道路,纯为金钱而写作,我是做不下去的,如此考虑下,以上两书就成为上上之选。其次,在大学文史哲三系,《中国思想史》或《中国哲学史》都是必修科目,台湾在八十年代之前,多半仍采用冯友兰三十年代出版的旧作,之所发如此,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在西化大潮下,学哲学天赋好的多半以西方哲学为主。我当然有责任去改变这种现象。事实上,我与劳思光的书相继出版后,冯著就被淘汰了。除了以上两点,我还有一点“私心”,像我这样非学院出身的学者,要想在学界稳固地位,就得有点和别人不一样的表现,那就是“你能的,我也能;我能的,你却未必能”。这两本书正是别人不容易做到的。

两书出版后,三十多年来,研究中国传统文史哲的师生,《中国哲学辞典》差不多人手一册;《中国思想史》每年印一千册,二十多年未中断过。出版社赚了钱,我出版的路子日广,书也源源不绝地上市。

1988年以后,在大陆上我去过的图书馆里,一定有这两本书,遇到的同行,很少没读过这两本书的。1993年《中国哲学辞典》在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出版影印本,2009年由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再出版时,他们根据简体字的笔划,重新调整过内容。《中国思想史》2003年在上海书店出版,每年都重版。2009年被吉林出版集团抢去版权,印了新版。谁能料得到呢?写这种性质的书,竟然也能名利双收!在写书造成疲惫的日子里,有一件带给我痛苦的事,就是校对。如果你偶尔出一本新书,你校对是会很高兴,但我在70年代以后,几乎每年有新书,有时工作实在很忙,在这情况下,校对就变成苦差,在这时刻,只好把校稿丢在一旁。依照出版社的惯例,作者有做最后一校的义务。出版社为了节省成本,多半找在学的学生校,我的经验,认真负责的学生很少,他们大概想,反正有作者最后把关。因此,最后一校到我手上时,感觉好像没校过一样,怎么能不痛苦。还有校出的错字,印刷前仍未改正的,叫人真生气。大陆上自新中国成立后,因毛泽东喜欢读书,各大书局出的书,校对相当认真,特别是中国古典书,我没有发现一个错字。可惜改革开放后,在“经济挂帅”的大潮下,出书的品质既烂,校对也不像以前那样认真了。殷海光喜读英文书,我曾问过他,英文书里有没有错字?他说几乎没有。这不只是有关商业道德,也反映一个社会的文明。

长期为自己的书校对,已感到很无奈,如果校别人的稿子,还增加额外的麻烦。那是在编《中国哲学辞典大全》时。我既出版过《中国哲学辞典》,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工作?是因为原出版社看到这类的书有利可图,和我商量准备扩大计划,想把文、史、哲各做一本。这当然是嘉惠士林的好事,于是我拟出出版计划,并代为邀约另外两本的主编。两年过去,我约的稿子已到齐,其他两位因约稿遇到困难,半途而废。我的这本做最后一校时,遇到额外的麻烦是,有几位作者远在海外,有疑问时,那年代不像现在用电话很方便,只能写信。最大的麻烦是校到陈荣捷先生的部分。他是一位典型的学者,对中国哲学文献的熟悉,当代盖无人能比,因此他的著作无不广征博引。陈老撰此文时,年事已高,我发现他的引文有问题时,必须检索原典。后来我寄一面勘误表给他,他回信表示感谢,说我做事真认真。我们出书要对读者负责,不希望有错误,错误是出版社的羞耻,要有这个观念才对。

主编《中国哲学辞典大全》,有一点颇使我感到意外,在稿约中曾规定每一条目不要超过一定的字数,可是有好几位都写成了长篇大论,根本无视于稿约的存在,使内容很不协调,我真不知如何向读者交代。后来有朋友向我说,反正撰稿人中,有几位是名家(如陈荣捷的理学、余英时的清学、霍韬晦的佛学),能读到他们的作品,已心满意足,至于用什么形式写,没人计较的。由于这次的经验,当三民书局刘董事长提议要我与傅伟勋合作主编《世界哲学家丛书》,起先我有些犹豫,后来我们接下委托,是因有人肯投下大笔资金,出版这种无利可图的哲学书,实在机会难得。在出版丛书的十几年当中,果不出所料,我们与作者之间,有过不少不愉快的经验。最令人遗憾的,有的学者签约拿了定金,却一直未交稿子,有的签约拿了定金,因工作转移,再也没有与我们联系!做事难啊!

在我一生的著作生涯中,使我深切感受到,当身心疲惫的情况下,工作仍能持续,遇困难不退缩,耐心与毅力之外,体能的条件是非常重要的。像现在台湾的中学里,为了应付升学考试,常挪用体育课的时间,从小就养成孩子们的偏差观念,忽视身体健康的重要性。最近公布的一份研究报告,台湾成年人中有运动习惯的,仅及两成,青少年的体形肥胖却居亚洲之冠。台湾有世界上最好的医疗保险制度,可是年年亏损严重,这当然与台湾人不运动爱吃药有绝对关系。《不运动会生病》,这是一位骨科游医写的书,我觉得这句话应可当作健康的金律,就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作道德金律一样。不运动当然会生病!台湾很多人就是缺乏健康的观念,懒得运动,有毛病就去找医生,看病太方便,造成巨大的浪费!

我非常感谢我的父母,给我很好的遗传,一生受到那么多的磨难,你看活到现在还能够这样子。我常常讲,四十岁以前,是靠父母遗传,四十岁以后,要靠你自己保养,要靠自己的生活习惯了。我的生活习惯真的很好,非常规律,而且自律性很强,不该吃的我不吃,不该喝的我不喝。我喜欢喝酒,但我喝酒是为了自己享受,假如喝够了,任何人劝我,我也不喝,我不怕因为这个得罪人。饮酒是一种享受,不必像一般人那样劝酒,喝得受不了。不能够这样子。所以自律性强,也是健康之道。

下面再略微谈一点点经验,就是当你再好的身体长期工作,必有疲惫的时候,怎么办?因为我爱人喜欢听中外古典音乐,所以我也习惯了听古典音乐,古典音乐如果你能够听得进去,真是莫大的享受。疲惫的时候散散步,听听音乐,这是最简单的消除疲劳的方法。还有一个方式,我可以提供给各位的,就是我在章学诚的书里面学到的,他有一个所谓“换肩说”。什么叫换肩?就是乡下人挑担子,他怎么能走那么远?就是两个肩膀轮流,他不用停下来,两个肩膀轮流可以走很远。章学诚在他的书里面就讲到,说我们读书人也可以用类似的方式来。意思就是辛苦的工作做累了,我们可以看一点休闲的书轻松一下,这个方法很好,我后来长期使用。做累了,就看点小说,看点传记,看点你喜欢看的东西。看那些东西不累嘛,很轻松,也是一种休息。

我们这些搞哲学、搞文学、搞历史的读书人,在我的经验,只要你能读的,天下没有完全没有用的书,闲书读一读有时候对你还蛮启发的。学历史、学哲学、学文学,这些杂书读了以后对你没有坏处,只有好处。余英时非常喜欢读经史子集里面的集,他读了很多,因为一般人读书不太注意集子里面的东西,其实集子里面有很多的宝,但很少人去挖。有的书好像是一点价值都没有,其实不然。我有一个朋友叫张曼涛,前面已提过,他是我这一生遇到的很多奇人之一。他到台湾去的时候是个小和尚,从福建跟着个老和尚到台湾去的。他很有本事,到日本留学,在日本拿博士学位,他成了一个佛学专家。他从日本带回一套书,他去世后,他太太送给我,这是一套比《金瓶梅》还要黄的书,大致是明朝末年出版的,我们中国的图书馆大概很难找了,日本书店有,他买了一套到台湾。我翻看那种书立刻就联想到宋明理学的教条到了明朝的时候跟禅宗一样,在农村已普及,可是市民社会里,理学的教条基本没有影响。这种书当时的风行,绝对不止这五十本,一定有很多很多,小市民、市民阶层真正喜欢的是这一些。所以我后来就联想到,这个书可以利用,本来我也想做个研究,就是戴东原反理学,他主张“欲就是理”,戴东原的思想,我假设跟这个社会背景可能有点关系。我们老是在这个大传统里面转,其实中国的思想被我们定型了以后,我们一定要了解这只是中国传统思想里面的一部分,现在任何一个人的思想史、哲学史里面了解的思想,都不过是思想的一部分,还有大量的思想我们没有发掘。特别是中国民间的想法。很早以前我就对中国的谚语——台湾专门有人研究,出了一本很厚的书叫《中国谚语》,我在《中国文化概论》里面就引了不少谚语。谚语是什么,就是当时民间最流行的思想观念,已经深入到一般人民的生活里面去了,就类似于现在的顺口溜,很能反映这个社会很多人的想法。如果能把各地的谚语从地方志——中国有一个好的史学传统,每一个地方都有地方志,每一个县都有县志——如果从这个里面挖掘,把谚语配合县志,极有可能把中国地区性的思想以一个全新的面貌呈现出来。假如我更早的时候有这种觉悟的话,从这方面努力个一二十年,大概会有很大的收获,可能把中国人的思想以一个新的面貌呈现出来。你老在这个大传统里面转,写来写去都不外乎是那些人物的话,我觉得很可惜。所以有机会可以鼓励年轻人朝这个方向试试。因为中国有县志,有地方志,再加上地方文化名人的集子,这个里面可以找到很多的庶民生活所依赖的思想观念。这样的工作做起来当然很辛苦,但可以先小范围的去着手。

十个问题之八:当名利诱惑时,如何自处?

下面我们讲第八个问题。就是当名利来诱惑时,我如何自处。当然我讲的在别人看起来微不足道,小名小利而已。

在金钱上,这个要感谢父亲了。我这一生从来不被金钱诱惑,这是因为我父亲他从小就跟我们讲,你们三兄弟以后分家的时候,我要一个人给一家店。假如我贪图安逸的生活,对金钱有兴趣的话,就不会离开父亲。他成了我这一生在金钱问题上的反面教材。(笑)用毛泽东的话说,叫“反面教员”。我举一些例子。我这一生出书,跟出版社、书店打交道,很多作者跟出版社、跟书店为了版税,为了稿费闹得不可开交,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和出版我的书的出版社或书店发生过金钱纠葛,像早期出版我的书出了十多种的水牛出版社,水牛出版社当年很红,《文星》关门了以后,就是水牛出版社窜起来,出了很多好书。然后水牛出版社的股东看了眼红,就另外办了一个牧童出版社,叫“牧童骑水牛”。(笑)他们为了争取商业利益也很好玩,牧童骑水牛,希望赚更多的钱,那牧童出版社也出了我几本书。后来牧童出版社的负责人移民到美国去了,版权就不要了,水牛出版社就拿我那几本书出来印,当初也没有跟我讲,后来我在书店看到了,但我没有跟它争论,因为我想书印出来给读者读就好。我当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我自己问我自己,我这一生假如一毛稿费都没有,我写不写?我还是照写。写是我的使命,是我的志趣,就是一毛钱没有我还是会写嘛!计较这些干什么?我有这个想法。因为我跟出版社,跟书店相处得好,所以改革开放以后,我到大陆来,遇到些年轻的学者写了书,大陆在十几年前的时候,写书没有地方出版,年轻人没有名气,到哪儿去出版书呢?所以我帮助大陆的年轻学者出过十多本书,我把稿子介绍给出版社,他们没有人拒绝的,因为我有信用。我帮人在台湾出书,还不包括这个《世界哲学家丛书》。《世界哲学家丛书》我们约了大陆上超过六十个教授给我们写书。在三民书局,我介绍吴光出了一本书,介绍郑晓江出了一本书,他们现在已很有名气。当时三民书局的老板有一个条件,他说你要写序,所以我都写了。我这一生从来不给人写序,我的书也从来不要人写序,王教授是第一个例外,我的《八十前后演讲录》是王教授写的序,为什么会有这个例外?因为我手不能写字。(笑)我在台湾的一个老朋友何怀硕,艺术家,师大研究所的教授,现在退休了。我没有请他写,是出版社编辑去拜托,我从来不麻烦老朋友做这些事情。我编《世界哲学家丛书》得罪了好多人,你约我写稿,你给我写个序,这个总可以吧?我没有写,因为《世界哲学家丛书》里面中国的部分有八十多册,我给你写不给他写那不是也得罪人么?有一个搞得不愉快,是一位台大中文系的女教授,已移民到美国去,她在美国,我请她写稿子,她要我给她写序,我还是没有写,她很生气。写序其实也很费时间。在我们这一代,最能写序,写得最多的就是余英时,但是余英时的序没有一篇里面没有值得读的内容,他有这个本事,他不敷衍。有时候他给人家写序,一写就是一万多字(笑),他的思想太丰富了,一下笔就欲罢不能,他把他自己的想法借这个机会都写出来了。大陆有一位有名的教授,也是我的老朋友,我也可以讲一讲,我希望我们的教授不要这样。因他很有名气,他给学生写序,因为那个书也恰好寄给我了,他在序里面竟然讲,我这个稿子没有看。你没有看怎么可以写序啊?就是挂你这个名字,挂你这个名气来加持?这个不对的。你可以拒绝,写序就要认认真真的写,一定要跟这个书相干,我们绝对不能因为人情而随意。还有一位老先生,老北大出身,在北京学界很有名的一位老先生也喜欢写序,他是搞中国哲学的前辈,一位好好先生。

景海峰教授:张岱年,他是有求必应。

韦政通教授:对,他也喜欢写序。写序可以,就是用心的介绍这个书给年轻的人,也很好嘛!但因为写序是要花时间的,我不给人家写序,是因为我不想花这个时间,原因很简单。我对时间非常爱惜,我在书里写过,我对浪费时间有罪恶感。

我在《中国论坛》的时候(1982-1990),当这个编委会的召集人,杂志社的社长杨选堂就是《联合报》的副社长兼总主笔,他在这个报纸当了一辈子的总主笔,到了八十多岁都是,为社论抓紧这个报社的立场,他是跟老板一起奋斗出来的。他请我们编委会里面有的编委给他写社论,他也希望我给他写社论,社论的稿费很高,那个时候是两千字差不多两百美金。他叫我给他写社论的时候,我的反应别人听起来可能会觉得你这个人矫情。我跟他讲,你的稿费很高,而我是没有时间花钱的人。社论代表一个报社的立场,如果你写的内容跟报社不一致的话,他会给你改或者不用,这种事情我干不来。

继续讲名利的诱惑。《中国论坛》接手以后,因为我们《中国论坛》的编委都是当时的一批很关怀社会的教授、学者。我做了八年的召集人,认识了很多的教授、学者,所以离开杂志后,有的报纸希望我给它写专栏,有的杂志希望我给它做主编,甚至还有一个广播电台愿意给我开一个节目,我统统没有接受。如果在报纸上写专栏,在广播电台主持一个节目,名气会越来越大,但是那种名不是我想要的。我这一生就是尽量的根据自己的志趣,根据自己的意愿来做事,只想在思想方面有些成就。

还有一次,就是我在《中国论坛》,跟社长相处得很好。他大概想到别的教授、别的编委退休以后都有退休金,我是没有退休金的,他大概得到老板的允许,希望我变成《联合报》的正式职员。那时我在《中国论坛》做召集人只能拿四万块钱,相当于副教授的薪水,假如我愿意做《联合报》的职员,就是挂总编辑的名义,总编辑是八万块的薪水,而且做个几年,还可以拿退休金。他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为我着想。但是我跟我们的编委同等的身份,编委都是客卿的地位,大家都很独立的,是以独立的知识分子的身份来办这个杂志。假如我变成它的员工的话,那我就是另外一种身份,就不再是知识分子。报社的员工就有报社的伦理要遵守,有权利,也有义务,有很多规矩你要守,所以我也拒绝了,没有接受,我保持一个独立的身份。我曾界定我是一个独立的思想工作者,这个“独立”的后面是要付出代价的。

下面还可以讲《文星》杂志。《文星》杂志后来复刊,它复刊的时候,萧孟能(曾是台湾最杰出的出版家)来找我,说你过来替我主持这个杂志,且薪水比《中国论坛》多。我说,我可以为你介绍,不过你办这个杂志,你能叫你的老婆不干涉么?你能够做到这一点么?萧孟能就老实讲,他说我做不到,因为他怕老婆。(笑)我说你这个做不到,你请人很难了。后来我推荐了一个年轻人给他做,那个年轻人也是很优秀的,他跟傅伟勋也很熟,他跟傅伟勋讲,你会英文,会德文,会日文,我十年以后不但会英文,我一定会法文。后来他到法国拿到博士学位,真的做到了。在陈水扁当政那个时候,是台湾驻法国的代表。

我让他去编《文星》,编了半年就离开了,他说萧孟能的老婆太麻烦。这个早就料得到的了。这个杂志办了二年,亏了很多钱。不是当年了,60年代《文星》火红,文星书店出新书,读者排队去买,可是这几十年社会的变化太大了。他来看我,不知道这个杂志怎么办。我就说服他,我说你立刻停掉,他接受我的意见,那个告别读者的那篇文章是我给他写的。《文星》复刊的时候,他来挖我,我岂是见钱眼开的人!还有一次,为了拒绝名利,真需要有点骨气。1982年我的《伦理思想的突破》出版以后,那时台湾的白色恐怖已到尾声,否则这件事大概不会发生。有一天,属于教育部的国立编译馆一位官员到家中来,送我一纸聘书,聘我担任该馆编审委员会的编审委员。台湾在民主化之前,所有中小学用的课本,都是官定的,现在已部分开放。该馆要我负责撰写高中公民《文化与伦理》一册中的伦理部分。我一生都在思考伦理和道德问题,尤其关心中国伦理的现代化,能要有机会把一些新的观念传给年轻一代,正是求之不得,我很高兴地接下聘书。真想不到,我第一次出席编审委员会议,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因在一份类似撰稿细则中,规定要把已故总统蒋中正的伦理思想在书中要引一定比例。其实如果涉及台湾伦理思想的演变,为了让学生知道代表官方的想法,引用一些蒋氏的文章,是有可能的,但一定要强制性规定占多少比例,我是无法接受的。回想起我在教中学时,每一册里面一定有蒋氏的文章,这些文章都是由秘书代表,已是公开的秘密,这使我很反感。我一概不教,我告诉学生,如因别的老师出考题考到这一部分,我送分。这次公民课的际遇,好坏两面我都想过,好的一面不但可获得一笔优厚的稿酬,书中总可以保留不少我认为合理的思想;坏的方面,如我拒绝,使我在“反传统”等罪名之外,又增条“对元首不敬”。稍后我获知,书稿写好后,还要审查作者的名字,我放弃了。随即把四万元定金退回。

后来我孙女读高中,她告诉我,公民课本版权页上有我的名字,我猜想应是该馆办事人员疏忽,用了最初的名单。本来像这种事,既然应聘之后,不可能再发生退聘之事,于是去函希望重印时能除名。在先进国家,如使用人的相片或名字,必须获得本人同意,否则便是违法,可要求赔偿,我们这方面的权利意识还很淡薄。

担任教科书的撰稿人有机会使许多青年记住你的大名,当然对知名度很有帮助。当90年代初香港教育署为高级中学增设“中国文化”课程,由多位学者和教师在众多的文章中投票选出六篇文章作教材,我的《中国文化概论》中艺术一章入选,另外还有唐君毅、毛子水、殷海光、金耀基、吴森等人的文章。有一次我从大陆由香港转机回台北(两岸直航最近两年才有),在香港检查护照时,女检查员说读过我的这篇文章。香港机场的服务人员,一般在态度上比较冷淡,有些并不友善,这位检查人员说话时的笑容,令人印象深刻。另一次跟“名”有关的经验,也是在机场。整箱的书在台北入境时遭到阻拦,检查员脑子里想的可能是:你带这样多的“匪书”,有何意图?1949年后,所有有左派倾向、留在大陆学者的著作和简体字书,在台湾都是禁书。我正在解说之际,一位主管模样的官员走过来,看了我的护照,他说:“韦教授,我看过您的书,请!”一手做了放行动作。有点名气有时候还真管用。

我常跟年轻朋友讲,为了生存,为了提高生活品质,在能力范围之内,追求名利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什么不对。问题是名利这种欲望是会“上瘾”的,也没有“够了”的界限,在名利之途中,有人真的名成业就,享受高名高利的人生,也有人因此而身败名裂,甚至粉身碎骨。在名利欲望之前,世上大概没有人可以教你如何拿捏分寸,在这里道德教条是起不了多少作用的。

我这一生,根据对自己性格的认识,我不讳言我要有点名气满足自己,但不追求更多的,这方面我是自觉地加以节制的。最早促使我有此自觉的,就是在年轻时胡适由美回台担任中央研究院院长,他在新文化运动时便享有盛名,对日抗战时期他出任驻美大使,使他成为国际名人。他在台湾的生活,家里经常高朋满座,也几乎没有一天没有应酬,新闻记者更是跟前跟后,片言只语皆成新闻。胡先生使我认识到,什么叫盛名之累。当然这是我主观的理解,胡先生自己大概没有这种感觉,我想他是喜欢热闹的人。而我一生为了塑造“学者的生活方式”,早已习惯寂寞,也不怕孤独。我喜交朋友,但三五友即可,太热闹的场所,不太喜欢。90年代两岸三地盛行开研讨会,但我每年只限定两次,因此得罪了一些朋友。胡先生自大使生涯后,做学问能力早已开始退化,晚年在台湾已不是学者的角色,而是一位“名流”,这是我既做不到也不羡慕的。牟宗三先生对胡适有一句评语,至今未忘,他认为胡适与蒋介石的关系是“名士与奸雄互耍”。牟门早期弟子对胡氏大概很少有好感的,对孙中山,牟先生因受熊十力影响,也没有多少好评。

我这一生,对金钱的欲求不算很高,但也不低。中国古代读书人有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人生理想的,我修改一下,希望这一生能达到“想买的书有钱去买,想去的地方有钱去”。这个理想在我六十岁,差不多实现了。凡是重要一点的书,我阅读时都同时制作“观念分类索引”,所以读的书必须自备。因这方面的需要,也是促使我写下大量杂文、时论的动因之一。对一个大半生都在思考中国现代化的人,如果毕生都没有到代表现代化的欧洲走一趟,当然是一大憾事。1989年终于成行。我太太小时候,他父亲就说,你长大后要送你去巴黎读书,他父亲是哈尔滨俄资洋行的经理,如非早死,这个梦想早已实行。她是怀着童稚时的梦想踏入巴黎的,其内心的兴奋与喜悦不难想见。游欧的经验和感想,不在我们这次讲题范围之内,但有一点可以奉告各位,欧洲在现代化的建设方面,包括文明水平和人的素质,说中国落后是无可争辩的。人类赖以生存的大地和自然景观,经由细致的人工化,欧洲确实很美(在瑞士高山的山坡上,我们在坐缆车上山时,看到点点人影,据说那是为了维护山景,在除杂草,不知是真是假)。但我觉得,这方面上天并没有亏待我中华民族,过去“地大物博”之说,或许有些夸张,但物产是够丰富的,自然景观,从北到南,从东到西,不但具备各自相异的特色,而且变化万千,美不胜收!欧洲各国自然景观的相似性则远大于相异性。

第八个问题,关于名利的,我们就讲到这了,还有两个问题,也许我们下个星期二的下午可能有点时间剩余,我们开放给同学,可以问几个问题。因为我听觉差一点,让王教授帮我转述一下好不好?最后有点时间,大家可以互动一下。谢谢大家!

[责任编辑:尹文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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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1102(2016)04-0061-10

10.13420/j.cnki.jczu.2016.04.018

2016-03-12

韦政通(1927-),男,江苏镇江人,中国文化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哲学和思想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