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
路内
人民文学出版社
978-7-02-011269-2
2016-01
39.00
长途汽车缓缓开上渡轮,水生坐在车上,隔着茶色的玻璃看到外面,云变得格外清晰,一朵一朵,像是刻在了天上。向后看,苯酚厂的烟囱和厂房已经不在了,它们变成了一块工地,正在盖沿江高层住宅。水生想,这房子只能骗骗傻子了,内行都知道,化工厂的地基污染严重,一百年内住在这里的人恐怕都比较容易生癌。
水生下了长途汽车,阳光正猛,他抱着玉生的骨灰盒靠在栏杆边看江水,以及被水淹没的沙洲。江水一层一层,涌来,涌去。水生的身边,是一个和尚,穿着灰色的僧服,看上去也快要六十岁了。不知道为什么,水生觉得和尚很熟悉,又看了几眼,看到和尚头顶上有七个淡淡的疤,那不是香疤,现在的和尚已经不点香疤了。七个疤是无序地排列在头顶,水生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手拽住了和尚的袖子说:“你是我弟弟,你叫云生。”
和尚也回过头来,看着水生,两个人长得很像。和尚愣了好一会儿,说:“水生,哥哥啊。”
水生立刻问:“爸爸呢?”
弟弟说:“爸爸已经死了五十年了。妈妈呢?”
水生说:“一样。”
水生早上没哭,上午没哭,到了这个时候忽然哭得涕泪纵横。渡轮仍在江上缓行,水生蹲在地上,弟弟也蹲下了,默然看着他哭。水生说:“云生,你知道我怎么认出你的吗?是你头上的疤。你还记得这七个疤是怎么来的吗?”
弟弟摇头说:“不记得了。”
水生说:“那一年,全村人都饿得发疯了,谁家烟囱冒烟,生产队长就会带着人来。爸爸拉我到村里食堂找吃的,其实是偷,捉到了就打死了。爸爸不怕了,食堂也没有人了,他找啊找啊,在一个麻袋里找到了黄豆,只有七粒。我抓起黄豆就想吃,爸爸说,生豆子吃了会拉肚子,比不吃还糟糕。他把这七粒黄豆带回家,在一口锅里炒豆子。只有七粒黄豆啊,它们在锅里滚来滚去,我闻到黄豆的香味,馋得要死要活。这时生产队长带着人来了,爸爸急了,抓起七粒豆子,不知道往哪儿放。这时你也在边上,爸爸一把摘下你的帽子,把七粒黄豆放在帽子里,扣在你头上。你大哭起来,生产队长查了半天,没有找到吃的,就问这小孩为什么哭,爸爸说,饿的呗。生产队长就走了。我们揭开帽子一看,豆子太烫了,在你头顶烫出了七个水泡。这七个水泡,后来全都变成了疤。”
弟弟问:“豆子呢?”
水生说:“我们分着吃掉了。你两粒,我两粒,妈妈三粒。”
弟弟说:“爸爸一粒都没吃。”
水生问:“这些年你又在哪里呢?”
弟弟说:“一言难尽,我慢慢说给你听。爸爸死后,我被一个老和尚收养了,老和尚把我带到外省,他圆寂以后,我也没有做和尚,在一个矿上挖煤。挖煤太苦了,而且很危险,有些人运气不好就死了,我一辈子没有结婚,赚了一点钱,又回到这里。五十年过去了,我寻访了一阵子,没有你们的下落。”
水生问:“你为何又做和尚了?”
弟弟一笑,说:“我这个和尚,是假的。有一家东顺公司,本地大企业,想必你也知道。他们在这里大兴土木,买了地皮造别墅,把农田都推平了。老板突发奇想,在江边造了一座寺庙,投资五千万。他们要招聘工作人员,我就去做了和尚,剃了光头,上班也在庙里,住宿也在庙里。我的法号,叫做慧生。”
水生说:“东顺坏事做得太多,造庙宇,想积德吗?”
弟弟说:“也是想赚钱。县里没有一座庙,过去烧香都要过江进城,现在大家都富了,日子过得安稳,香油钱很多。五千万投资,三五年就能收回本钱,二期开发还会追加一亿。”
水生叹了口气,讲了讲妈妈是怎么过世的,叔叔是怎么过世的,自己这次去石杨,是给玉生落葬。弟弟说:“阿弥陀佛,生亦苦,死亦苦,人间一切,皆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