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梓
“同志加兄弟”的绝唱——别了,北京
□舒梓
1959年9月30日,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陪同来访的赫鲁晓夫检阅三军仪仗队。
1959年9月30日,赫鲁晓夫结束在美国的访问后,风尘仆仆来到北京,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庆祝活动。
毛泽东前往机场迎接这位在美国着实风光了一回的“老朋友”,走下飞机的赫鲁晓夫健步如飞地来到毛泽东身边,但双方仅握了握手,历史留下的画面清楚地告诉我们,毛泽东有意躲避了那种苏联式更亲近的表示。双方没有更多的交谈,但赫鲁晓夫还是抓紧时间向毛泽东介绍了他访问美国最大的感受。他说:“真的,我亲眼看见他们真的很富,很富……”
当晚,周恩来举行招待会,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十周年。各国代表团、各国驻华使节都应邀参加了招待会。招待会上,周恩来首先致欢迎辞,随后赫鲁晓夫代表来宾讲话。人们发现主人的欢迎辞仅一千多字,而这位来宾的发言竟长达六千多字。他在赞扬了中国十年来在社会主义建设方面取得的成绩后,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他到美国访问的意义和感受。在肯定了社会主义阵营空前强大后,他说:“这当然绝不是说,既然我们这么强大就应该用武力去试探资本主义制度的稳固性,这是不正确的。因为人民绝不会理解,也绝不会支持想这样干的人。”赫鲁晓夫的话,显然是在影射中国1958年炮击金门的行动,甚至是在攻击中国一个月前与印度发生的边境冲突。
10月1日,首都军民七十万人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盛大集会、群众游行和阅兵活动,赫鲁晓夫及各国代表团主要成员与中国领导人一起,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看游行,检阅受阅部队。这是赫鲁晓夫第二次登上天安门,与五年前相比,天安门广场、东西长安街、包括整个北京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经过扩建的天安门广场已经从原来的十一万平方米扩大到四十万平方米,广场的东西两侧耸立起庄严雄伟的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和人民大会堂,前门、天安门被修饰一新,显示着新中国的勃勃生机。赫鲁晓夫注意到这些变化,同时也看到有一个地方同五年前一模一样,就是天安门广场上仍然矗立着“五个死人”的画像,除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孙中山外,还有一个就是三年前他点名批评的斯大林。
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毛泽东和赫鲁晓夫,时而高兴地向群众挥手,时而侧过身去“亲切”交谈。但谈话内容却是:“关于那个原子弹,我看是不是把人员撤回去?”赫鲁晓夫指的是因1959年6月苏联拒绝提供核武器生产技术和样品后,留在中国已经无事可做的那批专家。“能给更好,不能给就算了。”毛泽东冷冷地答道。他好像对此早有准备,原来这就是他们“亲切”交谈的内容。
10月2日,数百万首都人民仍然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之中,然而在中南海颐年堂却爆发了中苏两党领导人之间近似于谩骂的争吵。
会谈从晚饭后开始,中方参加的有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林彪、彭真、陈毅、王稼祥。苏联方面有赫鲁晓夫、苏斯洛夫、葛罗米柯和苏联驻中国大使安东诺夫。
会谈一开始,赫鲁晓夫就介绍了他访问美国的情况。他对这次访美十分满意,他说艾森豪威尔也同样需要缓和,他在美国到处都受到热烈的欢迎,一位农场主送给他三头种牛,有位资本家还送给他一盘古银币。他说美国每个家庭几乎都有汽车,一家人都有几间房子,住的、吃的都很好,生活水平相当高。
毛泽东在听了他的介绍后说,我们赞成你访美,赞成你同美国和平共处,但美国究竟怎么样要看它的本质,不能只看表面现象。艾森豪威尔是有阶级局限性的,很难说他会真正爱好和平。
随后,会谈接触了一些实际问题。
首先,赫鲁晓夫要求中国释放在押的五名美国俘虏,他透露出是艾森豪威尔请他出面斡旋这件事,并且他也已经在美国人面前拍了胸脯。周恩来指出:朝鲜战场上的战俘,在朝鲜停战谈判的过程中,我们就根据两国达成的协议和日内瓦公约全部释放了。现在在押的五个美国人中,有三人是触犯了中国法律的美国侨民,他们披着神甫的外衣刺探情报。另外两名是驾机前来中国境内侦察时被中国击落后俘虏的情报人员,他们都不属于1955年8月1日日内瓦协议规定的战俘范围。赫鲁晓夫说他并不清楚关于这个问题更详细的情况,但他坚持要求释放这五个人。
毛泽东说,放是可以的,但现在就是不放,要到一个适当的时候再放。
赫鲁晓夫对毛泽东没有给他这个面子很恼火,他讥讽说:“如果中国有饭给他们吃,养着他们好了。”
赫鲁晓夫的话如果是换一个年代说,引起的麻烦可能会小一些,但1959年的秋天,由于一年前宏观决策的失误,加上大面积的严重自然灾害,中国已经发生了饥荒。赫鲁晓夫的话对毛泽东无异是辛辣的讽刺,而且他的表情叫人看起来是那么得意,那么幸灾乐祸。
赫鲁晓夫接着说,他为中国带来一个好消息,他说他找到了一个解决台湾问题好办法。他认为台湾问题可以采取当年列宁建立远东共和国的办法解决。毛泽东说:“远东共和国是列宁建立的,并且由共产党来控制,请问赫鲁晓夫同志,你想象中是否今天的台湾也能由中国共产党控制呢?”
赫鲁晓夫在知道他提出的办法根本行不通之后说,台湾问题是个刺激国际局势的因素。他主张应向世界舆论表明,中苏不会为台湾而打仗。毛泽东说,你所说的话正是在华沙中美两国大使级谈判中美方的要求。但不管苏联持什么态度,中国绝不承诺不使用武力解决台湾问题。
随后,赫鲁晓夫开始抱怨中国在炮击金门前没有与他商量,给他造成了困难。他责备毛泽东打了一阵又没有拿下金门、马祖,打了一场“有始无终”的仗。
陈毅外长此时开始插话了,他说:“尊敬的赫鲁晓夫同志,关于释放美国在押人员的问题,你回去把美国空投到苏联的特务全放了,不用同我们商量。”“关于金门打炮的事情我通知你们了。”
“是我派葛罗米柯来的。”赫鲁晓夫吼了起来。
陈毅也不示弱,他说:“这是我们内部的事务。”
“你不要通过武力去试探资本主义世界的稳固性。”
“在你那里还有没有社会主义的原则了?”陈毅盯紧了赫鲁晓夫。
“陈毅同志,干什么?比军衔,你是元帅,我只是个中将。但是在党内我是第一书记,是第一书记。”赫鲁晓夫的脸已经涨成了紫红色。
“这不是第一书记的问题,你说得对,我们当然会听,说得不对就不能听你的。”
关于中印边境问题,双方继续争吵。
赫鲁晓夫说,你们应该和印度搞好关系,印度是一个中立国,尼赫鲁也是比较开明的,应该团结他,要是我们就不会和印度这样重要的民族主义国家发生边界冲突。你们看看我们和阿富汗是怎么解决这种事情的,那些片草不生的荒山,让给他们不就完了吗?
陈毅此刻站了起来,他面对着赫鲁晓夫说,你怎么能这样讲话?中印边境冲突分明是印军挑起的,他们越过了传统边界线,又越过了麦克马洪线,在我们边境内设立哨所,又首先向我方巡逻人员开枪,难道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应该把十几万平方公里的领土让给他们才是对的?
赫鲁晓夫说,我们根本不知道情况,是印度说你们打死了他们的人。
周恩来说,印军开枪六个小时后我们才还击。对方是早有准备的,事情发生不久他们就发了消息,而我们在几天以后经过逐级调查才搞清情况,所以在舆论上吃了亏。
陈毅接着发言,他指着赫鲁晓夫说:我们两国都是社会主义国家,你是社会主义阵营的头头,为什么对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和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之间发生的冲突,而且又分明是资本主义国家首先挑衅的,你不但不支持我们,反而支持资本主义国家?你们9月9日塔斯社的声明是偏袒印度,指责中国的。我9月6日给你们打了招呼,9月8日你们跟我们说准备发表塔斯社声明,我们劝你们慢一点,并且告诉你们我们要发一个文件,请你们看了文件以后再表态。但你们不听我们劝告,匆匆忙忙地发表了声明,这是为什么?
会场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周恩来、林彪也都插话同赫鲁晓夫辩论。赫鲁晓夫说:我不知道你们的情况,但是印度有一个士兵被打死,还有一名被打伤,这就是你们不对。
陈毅马上驳斥了他的看法。陈毅说:“赫鲁晓夫同志,你我都是打过仗的人,谁死伤多不能说明谁就是对的,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不懂,我只是个中将,但不管怎么样,是你们先打死了人家的人,又把达赖喇嘛放了。”
彭真也插进来辩论,他说,赫鲁晓夫同志,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达赖是叛国外逃,他走的时候我们怎么能拦得住他?我们人生地不熟,追也没有追上。
赫鲁晓夫很清楚,这种气氛下的会谈已经不可能解决什么问题,而且此刻他也不再需要毛泽东帮他解决什么问题了。于是,他索性把多年来心里的积怨都抖了出来。他指责周恩来在1957年1月访问苏联时,利用苏共暂时遇到的困难给他们上大课。
周恩来说:“我不是上大课,是讲应该处理好兄弟党之间的关系,你当时对几位兄弟党领导人有许多片面的看法,讲了许多不该讲的错话。”
“没有!我没有说。”赫鲁晓夫叫起来,举起拳头狠狠地捶在沙发扶手上。
1959年国庆十周年庆典时,赫鲁晓夫受邀出席观看阅兵仪式。
“你说了。”周恩来把每个字都吐得清楚而有力。他点出了几位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领导人的名字后,再一次重申:“你说他们了,说得很片面,是错误的。”
但赫鲁晓夫仍旧否认,双方为此僵持不下。
翻译李越然对毛泽东低声说:“主席,赫鲁晓夫当时和总理谈话也是我当翻译,我可不可以作证?”
“可以呀。”毛泽东看来并不想平息这场争吵。
李越然站起身来大声说:“当时的翻译是我,我作证,赫鲁晓夫同志是讲了这些话的。”他把头转向赫鲁晓夫问道:“我用不用把您俄文的原话讲出来?”
“我是这样说的吗?记不清了……”赫鲁晓夫既不是自言自语,也不像是在回答问题。
争吵当中,赫鲁晓夫又提出中国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使用苏联武器的债务问题。陈毅为此勃然大怒,他拍着桌子问赫鲁晓夫,在朝鲜我们牺牲了那么多志愿军战士,这笔“债务”该如何算?
赫鲁晓夫指着陈毅说:你可以
去找美国人算,是他们打死了你们的人。你也可以去找朝鲜算,是他们请求你们出兵的。但苏联借给你们的债,是一定要由你们还的。
会谈在争吵中不欢而散。
10月4日,赫鲁晓夫取消了他原定到外地参观的日程提前回国。这次访问,双方没有达成任何协议,也没有发表公报。毛泽东到机场为赫鲁晓夫送行,赫鲁晓夫在登机前发表了简短的讲话。他重申了自己的信念,即“能够永远地排除把战争作为解决国际争端的工具”,并且指出:“苏联将利用一切可能消除‘冷战’”。
赫鲁晓夫走了,他一生中三次访问北京,有两次都不是很愉快。此后,一直到1989年戈尔巴乔夫访华,在三十年的时间里,苏联再也没有向中国派遣过高级代表团。仅仅在柯西金担任部长会议主席期间,由于路过,在北京作了两次短暂停留。
赫鲁晓夫离开北京后,对10月2日的争吵余怒未消,在回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后的讲话中,他攻击毛泽东像一只好斗的公鸡。10月31日,他在苏联最高苏维埃举行的会议上作报告,再次影射攻击中国领导人,把中国领导人比作托洛茨基,把中国的政策比作托洛茨基执行的“不战不和”的政策。
后来,赫鲁晓夫曾通过苏联驻华大使契尔沃年科与周恩来联系,希望双方共同销毁10 月2日的会谈纪录,周恩来对此没有答复。
1959年10月2日的争吵过后,毛泽东以争吵中战胜者的心态乐观地以为中苏关系仍然可以维持甚至会得到发展。他在当年12月初于杭州召开的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对赫鲁晓夫作了全面分析。他说:赫鲁晓夫不是一个好的马克思主义者,但也不完全是修正主义者。他的宇宙观是实用主义,思想方法是形而上学,有大国主义,有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毛泽东说:赫鲁晓夫这个人也不全都是错的。在国际上他还是要社会主义阵营,一直到现在仍然支援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在国内他搞农业、工业、七年规划,他还是要搞社会主义。他在和平过渡问题、中印关系问题,对美国看法问题上同我们的分歧还是一个指头的分歧。这个分歧是不是会扩大到几个指头,那还得看。毛泽东说,赫鲁晓夫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继续向严重恶化的方向发展;另一种可能性是改变,向好的方向发展。从与赫鲁晓夫这么多次接触看,这个人不大懂马列主义,比较浮浅,不大懂阶级分析的方法,有点像新闻记者,随风转,容易变。因此,我们对待他,一方面不能不认真对待,但另外方面又不要太认真了。他有时候说话是兴头上冲口而出,当然这也反应他本质的一个方面。现在两种可能性都存在,但应该相信他的这种错误到头来是会被纠正的,应该有这个信心。最好是他自己来纠正,如果自己不能纠正,那么苏联党内会有意见来纠正他。我们应该保持这种革命的乐观主义。
1960年1月在上海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进一步反映出毛泽东对赫鲁晓夫的这种认识。当时,中苏关系的情况在党的高级干部中不胫而走,毛泽东认为已经有必要从正面对一些问题做出说明。经他同意,会议印发了《苏联和我国对于重大政治问题的一些看法》、《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苏关于国际形势的若干观点》、《中苏关于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若干观点》、《中苏关于理论问题的若干观点》等一系列的对照性资料。资料没有刻意搜寻和渲染两国的分歧,从而使人们通过对照这些资料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中苏之间有不少看法是相同或者相近的,两国之间的矛盾并非不可调和。
但是,就在毛泽东对赫鲁晓夫做出种种评价和估计,对苏联党仍然寄予很大希望时,苏共中央对中苏关系却做出了政策性调整。主持制定和主张执行这项政策的人是苏共中央主席团委员、中央书记苏斯洛夫。他陪同赫鲁晓夫参加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的活动,也参加了10月2日两国领导人发生争吵的那次会谈。这位理论家当时一言没发,不料他在中苏关系倒退过程中的作用几乎不亚于赫鲁晓夫。
1959年12月,苏共中央举行全会,其中一项内容是听取苏联党政代表团访华情况的报告,讨论中苏关系。会上,苏斯洛夫做了专题报告。据近年解密的档案记载,他在报告中认为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存在着阴暗面;中共领导表现出过高估计自己成就和能量的倾向,表现出骄傲和自满的成分,好多事情的作法超越了社会主义发展阶段。他认为苏联继续维持中苏关系已经相当困难,因为苏联既不能赞同中国的作法,又不能直接批评中国,否则必将引起不必要的争论。
苏斯洛夫还批评中国的对外政策。他说:自1958年以来,中国对外政策开始出现骄傲和神经过敏现象。中国的对外政策在某些问题上与整个社会主义阵营不同步,与缓和国际紧张局势的利益不相符合。他对中国处理台湾海峡危机、中印边境冲突表示不理解,认为台湾海峡危机影响了苏美关系,中印边境冲突使苏联的处境很尴尬。他强调社会主义阵营只能有一个统一的对外政策,同时将中国对外政策与苏联的不同,指责为中国偏离了社会主义阵营的对外政策。
苏斯洛夫在报告中还明确表示,中国存在着严重的个人崇拜。在形式上中共中央遵循集体领导的原则,但在实际上是一个人做出最重大的决定,因此经常发生主观主义,而在许多情况下简直缺乏周密考虑。他说:“我们不能同中国同志讨论这一点,但是中央全会应当知道中国共产党内生活的这一方面。”
他没有透露在他陪同赫鲁晓夫访华时双方发生争吵的情况,但他断言两国已经很难再取得一致。
苏斯洛夫的报告全面否定了中国对内对外政策,极具煽动力地统一了与会的苏共中央委员们的思想,使苏联高层领导对中国普遍丧失了信心和耐心。从此以后,苏联对中国几乎在所有问题上都采取了强硬的立场,使两国关系发生了无法挽回的大倒退。
下期预告:
苏共确定对华关系走向后,毛泽东认为与苏共的分歧仍旧是理论问题,于是很快就组织人马,连续发表了《列宁主义万岁》等三篇文章。不料文章观点却遭到苏共强烈反对和反击。从此,世界上两个最大的马列主义政党开始了公开论战,双方引经据典、你来我往,直捣对方祖坟。
这场论战的高潮是苏共中央《致苏联各级党组织及全体共产党员的公开信》以及中共评论该信的九篇文章。当时的中国人,无不为我们将赫鲁晓夫批得体无完肤而扬眉吐气。不料多年后,在论战中“扮演了不是无足轻重角色”的邓小平却认为:“从1957年第一次莫斯科会谈,到六十年代前半期,中苏两党展开了激烈的争论。经过二十多年的实践,回过头来看,双方都讲了许多空话。”
请看连载第十二期——中苏两党公开论战,中共中央九评苏共《致全党公开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