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水车

2016-03-26 03:14文孝男
湖南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龙骨水车劳作

→文孝男



家乡的水车

→文孝男

水车是我对家乡的一种记忆。

现在,哪怕是还留在家乡的年轻后生,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水车是什么东西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农村生产、生活中一种常见的工具,是留在而今四五十岁以上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水乡人的记忆。

我的家乡在湖南攸县一个叫“观背潭”的小地方,虽然名不见经传,却是一个背依罗霄山脉、前临攸水河的老镇。因攸水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形成了两洲夹一水、高岸蓄深潭的地形,便于通埠。水路运输发达的时期,这里是当地蛮热闹的小口岸,也是方圆几十里地人们赶集的街镇。整个小镇由东至西约两华里,不到百户人家,且多半是外来迁徙户,或是手艺人,或是买卖人。镇上有学堂、有道观,有商户、有伙铺,有诊所、有药店,有油磨坊、有碾米场,有过江渡口、有易货码头。平日里人来货往熙熙攘攘,赶集时人群货聚热闹非常。小镇有条路一直向山里延伸,从空中看去宛如一条来自罗霄山脉俯身攸水河畔饮水的龙,龙头便是街镇的位置。后来随着水路运输的衰退,小镇的繁华也随之渐失。由于地理的优势,这里水系四通八达,水源四季三足,利于农耕农作,农业生产甚为发达,从而使得水车的使用与存在具有多样性、广泛性,它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离开这个地方的人思念家乡的一种符号。

如今回想起来,家乡的水车景致俨然陶公笔下田园般生活里一幅幅的山水画卷。

油磨坊的水车场地是我们经常玩耍的好去处。家乡的油磨坊和碾米场临近河边,这里的水车也叫“水转车”,其实就是一个将水能转化为动力能的系统——由蓄水塘、导水渠、水闸门、水轮车、碾磨盘巧妙地组合成一台原生态的谷物加工器具。围绕这些个环节,或修砌有鹅卵石的渠堤,或插植了容易生长的垂柳,或搭起了简易的茅亭,或建起了砖瓦房舍。

每年五六月榨菜子油的时候,那潺潺流水、婆娑柳枝,那静立风中的茅亭、转动不停的水车,那劳作者古铜色的身板,这样的景象配着季候的风声、雀儿的鸣叫、劳动的吆喝,还有碾盘吱吱声合成的背景音乐,会让观临者产生怎样的一种心境。难怪村前村后无数的孩子们常常会成群聚集在油坊碾场的周围玩耍,有的捉迷藏,有的捉知了,有的帮着开闸放水,有的帮着看磨推谷,有的拿着拦网到水塘与水渠的接合处捕鱼,有的到引水渠出水口与河滩交汇处的鹅卵石中翻河蟹……不等家里的长辈吆喝吃饭是不会散去的。

这个时节的油磨坊,除了按部就班进行劳作的大人们,就是顽童们上窜下跳的身影,玩耍打闹的孩子时而喧哗,时而安静,虽然有时还会妨碍到劳作的大人们,可他们很少驱赶我们。或许是大人们念及我们没有可去的娱乐场所,所以任我们在这里嬉闹;或许是大人们有意保护我们的天性,由孩儿们在玩耍中成长;亦或是我们这种稚趣的戏耍为大人们疲乏的劳作平添了童真的生机;或许就是一种包容,土地一样的包容。

龙骨翻车是最容易牵系人情感的水车。它是当时农村最常见、最常用的一种水车。一般用以将落差不大的低处水源提升到高处。我见过单车使用也见过多车联用,多车联用有串联的方式也有并联的方式,使用串联式为的是提升扬程,使用并联式为的是提高水量。见过一人操作也见过几人合作,见过用手摇的也见过以脚蹬的。翻车的运用主要是为了农田灌溉,有时也用于竭泽干塘。之所以说它容易牵系人的情感,是因为从它的出现到制作,从它操作使用到功能运用都是与人及人的生活息息相关。

它深蕴历史文化情感。最早的翻车不仅用于引水灌溉作物,而且还用于引水洒路降尘。《魏略》中有记载:“马钧居京城内,有地可为园,无水以灌之,乃作翻车,令儿童转之而灌水。”还有记载“汉灵帝使毕岚作翻车,设机引水,洒南北郊路”。虽说汉灵帝的历史名声不佳,但他令毕岚作翻车,千年流传广泛应用,也算是功德一件。

它深含工匠精工劳作情感。家乡的翻车历经岁月传到我所见到的时期,大概由支撑座架、压栏木及列槛椿、车槽、前后轴轮、龙骨板、摇把等组成,全部是木料制件。它的制作除了需要一般的木工技术外,至少还有两个技术难点。一个是须将各个组成部分组合为有机整体并能产生最佳的功效,这就要求制作者善于计算、巧于合力。另一个难点就是龙骨板的制作,龙骨板是翻车的核心部件,每块板约五至七公分不等,高长宽窄,中间厚四边薄,正中用轴固定,轴的两头为阴阳卯榫,以卯扣将一块块的骨板相连,便成了龙骨一样链条式的板,以翻车的长短来确定龙骨板的长短——短翻车约两米,那它的龙骨板则是四米,长翻车四至五米,那它的龙骨板则是八至十米。这是翻车制作中耗时费工、耗力费神的组件,也是最检验工匠制作水平、最浸透手艺情感的器件。

它深负农家希冀情感。龙骨翻水车往往出现在农忙的季节,救急于干旱之时,真正是急农家之所急,解庄稼之所需。在中国传统图腾文化里,有龙必有水,所以“龙骨翻水车”名称里就蕴含了农家“龙骨车一到,灌溉水自然来”的寓意。见过使用龙骨翻车车水劳动场景的人,一定不会忘记劳动者那种尽情的神态、那种攒劲的模样,也一定能看出他们不怕高温全身汗湿透,不怕烈日晒得手臂皮起翻,是因为他们内心充满着丰收的期盼。往往这时的水车手容易被人高看,引得姑娘婆娘们喊他们好汉,引得贤惠的女人到田间来送饭。也就是在这时候,车手们既是为了解乏,也是为了调情,更是为了释放充满憧憬充满希望的劳动情怀,会哼起不搭调、不续词、不正经的号子。唱词无外乎是你呀、我呀,男呀、女呀,郎呀、妹呀,情呀、爱呀的。唱出新词儿的时候他们会会心大笑,唱得接不上茬儿的时候他们也会哄堂大笑,唱得有些痞的时候他们会哈哈大笑……有一首号子,凭我的记忆改掉俚语土话,去除诲语痞话,词的大意是:

男人下地车水哟女人来送饭

车水的男人哟弯腰就出汗

送饭的女人哟弯腰就好看

美人的模样哟看得男人更加流汗

汗到地里哟能肥田

田肥禾壮哟仓谷满

谷满食足哟不愁穿

娶个婆娘哟合家的欢

人欢家和哟好日子过

生得崽来胖溜溜的圆

眺望江边筒车的景致时常让我流连忘返。江边的筒车在外婆家附近。四十年前,这种筒车在家乡已是鲜见,记忆中我所熟悉的几十里水路也仅有这一处筒车。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幸运,有幸遇见它,和它结下了一种情缘,那是一种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干什么也总是忘不掉的家乡情愫;有幸感悟它,让我接受了来自大自然的美学启蒙,开启了我幼年向往美好的憧憬之心。

小时候,去外婆家是件让人高兴的事。除了自己那份在外婆家度过婴幼年而产生的特殊情结,还有便是有新鲜的景象看,沿途可以领略与居家不一样的风景;还有新鲜的玩伴可耍,虽说是熟悉的小朋友,却可以交流新的玩法;有好呷的菜可以解馋——这种时候一般都可打牙祭。由于经常去外婆家,就有了四季看筒车的机会。

筒车景象四季不一样,春冬两季最难忘。

春天看筒车最佳点在东岸。近处宽阔的河滩一片嫩绿,些许的耕牛在散漫地啃草,咀嚼的时候不时自在地四处张望,中间隔着一汪从北向南乍暖还寒的江水,筒车下游的拦水陂坝让河水漾起层层的波浪,惹得几只野鸭在附近戏水。对面江岸视线能看到的范围,由北至南依次是外婆和邻居十四娘合建的房舍,渡江码头,外婆家的菜园,一棵大柚子树及两株桃树,与此相隔百步便是筒车,它在满树粉色桃花的映衬下,通体的旧黄色显得格外清晰。春天车水的声音不像别时单一,而是被四处水流的潺潺声、风吹树枝的沙沙声、飞雀临空的鸣叫声、觅食歇息的牛鸣声混合着生发出了最原始的春之歌。远处有着明显丘陵地貌特征的山形起伏无序,依势坐落山脚的是一排排有些破旧了的民居,那山那房将筒车整体反衬出很强的层次感,同时也是告诉路人,居住在那些民居里的人们便是筒车的拥有者和享用者。

雪天看筒车最好在柚树下。那个时候的冬天每年都会下雪,而且雪会下得很大,常常是雪高过膝,冰也会冻得很厚,塘面上可以溜冰。天寒地冻路滑,小孩不许去江边玩耍,我只好站在外婆家菜园的柚树旁,迎着风雪看那江水与山丘同色、筒车与河岸一体。放眼河东,远方是开阔的农田,散落在农田之间的农家小院被白雪覆盖只显露出轮廓;对岸鹅卵石沙滩由岸边到江心三色分明:岸边是洁白的雪,滩上是暗青的冰,江中是透绿的水。江里的渡船来回接送过往的路人,偶尔会有撑着黄色油布伞的人经过,给白雪皑皑的世界平添了一抹亮色。眼前的筒车只有柚子树的陪伴,满身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溜子,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尖的、钝的,尖的好像一把把利剑,粗的宛如一个个锄头把,从水车上端垂过了车轴。它以这种冬眠的方式在积攒能量,为来年的劳作准备着。

我喜欢筒车独立野外不怕风吹雨打、不畏酷暑严寒的外形,我喜欢筒车不停地转动、不停向上的追求,我喜欢筒车善借江水之势、善合全盘之力、善施庄稼之需的品格。

水车已成为了历史,留在经历者心中,写在感悟者笔下。农业生产不会再回到那个年代,田园风光也很难再现那种自然景象。没有水车的时代,人们可以通过文字来唤醒记忆;不长记性的人们,容易陷入浑浊的未来。时代的脚步总在前行,我们在努力跟上的同时,一定不要忘记曾经,不要忘记过去,不要忘记历史。

责任编辑:刘威

猜你喜欢
龙骨水车劳作
农耕劳作磨毅力 南泥湾精神记心中
辛勤劳作 吉祥人家
架龙骨
老水车旁的风景
龙骨治百病?言过其实
大回转冲水车
水车转转转
春暖劳作花相伴
一种建筑钢结构龙骨连接结构
水车真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