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一只没有名字的老鼠

彭雨

“哈罗！哈罗！”

我生气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切打断别人看书的行为，都是极度可耻的。可这一看，我略微有点讶异起来。我床边站着一只棕色的小老鼠。是的，一只棕色的小老鼠！

棕色的老鼠提着尾巴，向我微微一鞠躬：“太好了！希望没有打扰到你。”我有点不悦，这明明已经是打扰到了嘛。

“我是来找你做爱人的。”棕色老鼠微微歪着头，认真地看向我。我惊讶得咬住了自己的舌头：“什，什么？”“请做我的爱人吧。”棕色老鼠认真地重复了一遍，“相亲相爱的人，对你好，喜欢你的人。”“和一只老鼠？”我意识到似乎对棕色的小家伙有点冒犯，急忙收住声。棕色老鼠微微皱眉：“你可以爱一棵树，爱一朵花，为什么不能爱一只老鼠呢？”棕色老鼠想表达的，果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为什么呢？”我合上书，开始有了点兴趣。棕色老鼠的眼里闪着亮光：“因为皮诺说，孤独的时候，需要爱人的支撑。”“皮诺是谁？”“皮诺也是我爱的人，是我的爸爸。”棕色老鼠嘟囔着，惆怅地抚摸着光滑的尾巴。

“哦，所以你是来做宠物的吗？”“什么是宠物？”棕色老鼠疑惑地望着我。“就是……”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你住在我的房子里，我定时给你吃的东西。然后空闲的时候，带你去散步。”“有一起吃饭吗？”棕色老鼠望着我，“一起商量周末的旅行，还有讲睡前故事，和不能忘了的晚安吻？”我思索了一下：“好像没有。”棕色老鼠摇摇头，摊开手：“和我想的不大一样。”

我直起身，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找我？”这是个必须要问的问题。我不是个喜欢交友的孩子，甚至连宠物都没有。“因为这是第7个窗户啊。”棕色老鼠有些害羞地低下头，“皮诺说，我的幸运数字是7。”

我撑着头，看了棕色老鼠半晌。反正天天上学下学，无聊得要命，有只老鼠说话也好。

“好吧。你可以暂时住在这里。可是，我可不喜欢老鼠。如果你不啃我的家具，我们可能好相处一点。”对于老鼠，这些常识我还是有的。让一只老鼠住在一个全木质的家里，的确有些危险。

“这倒不是什么问题。”棕色老鼠长长舒了一口气，“倒是实话告诉我才好。我害怕谎言。皮诺就是因为这离开的。他相信了一块装着夹子的奶酪。那时，他还没来得及给我取名字。我从此再也没有看到他了。”

棕色老鼠就这样在我的房间里住下了。他用棉花给自己裹了张床，又用毛线织了两床被子。“我可以把床安在床头柜下面的地毯上吗？我喜欢台灯的灯光。”棕色老鼠在做什么事情之前都会礼貌地询问我。既然不麻烦，我就当养了只不需要我操心的自立的宠物好了。

“嗨！你要听睡前故事吗？”棕色老鼠坐在毛线被里，小小的眼睛里闪着期待的目光。我想了想。虽然我能认得书上所有的字，但是，对于讲故事，我还是有所期待的。“好吧。”我小声回答，脸上微微有点发烫。

“太好了！”棕色老鼠从毛线被里钻出来，爬到我的床边，“我会拍着你入睡的。”棕色老鼠帮我掖掖被角。被子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他咬着牙，使足了力气，用上两只手才搬动。棕色老鼠微微调暗了台灯灯光。我舒服地躺在温暖的被窝里。

“这是一个下着星星的夜晚。”“怎么下着星星了？”我疑惑地从被子上方探出头。“你要躺好。”棕色老鼠温和又认真地说，“下星星在老鼠的世界里，可是件平常事儿。有一只叫做草草的小老鼠，已经有三天没有看到他的好朋友牛蛙齐齐了。虽然是晚上，可天上正下着星星，落在地上的星星，把夜晚照得又温柔又明亮，一点儿也不可怕了。草草小心翼翼地拾起一颗星星，把它放在背上背好。因为草草担心，要是齐齐住的地方没有下星星的话，齐齐一定会很害怕的。星星的光芒从草草的背后传来，驱走了夜晚所有的寒冷……”

棕色老鼠温和的声音，仿佛一支平缓柔和的催眠曲。我迷迷糊糊的，仿佛看见了草原上，一只叫做草草的黑色小老鼠。他正吃力地背着一颗又圆又胖的星星，走在夜晚的草地上。他招手向正在忙碌的猫头鹰询问。他推醒了苹果树下被夹住了尾巴的老斑马。他不小心掉进了草地间的沟壑里……

草草抬起头甜甜地向我微笑。他身后的星星调皮地朝我招手。我不禁也跟着翘起了嘴角。

棕色老鼠每天都勤劳地帮我打扫房间，给窗台上的文竹浇水，然后和路过的麻雀讲讲话。他每天只吃很少一点儿蛋清。“我足够了。”棕色老鼠拒绝我往他的盘子里添加蛋黄，“你应该多吃一点儿，你在长身体。”

棕色老鼠的存在，我是不敢告诉爸爸妈妈的。我想帮他从厨房里偷点粮食，可是被他拒绝了：“我们并不是偷盗的家伙。”所以，每天，棕色老鼠只是从我的早餐里分一点点的食物。

棕色老鼠来了以后，我对回家多了层期待。特别是夜晚的梦里，再也不见令人惊恐的怪物了，而是填满了光怪陆离的小老鼠。

“我能和你一起去学校吗？”棕色老鼠把装蛋清的盘子收拾干净后，认真地看着我，“我在家里实在待腻了。”

我认真地想了想：“可以。可是你得待在书包里。我给你留条缝。”

“嘿！我听见了车的声音！真是热闹！”棕色老鼠高兴地拍打着我的书包壁，“现在我们在等红绿灯，对吗？我听见了嗒嗒声！”

我沿着长满梧桐的大道行走。光秃的树枝，萧条苦闷得像我此刻的心。早上的时候，我并没有告诉棕色老鼠。其实，我最近在学校里过得一点儿也不开心。因为我和同桌吵架了。

“你放心。我会很安静的。”我把书包往桌肚里塞的时候，棕色老鼠躲在书包的夹层里，小声地说。

同桌李小丽来了。她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紧接着把书包往桌肚里重重一塞，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下课铃声一响，她飞一般地冲出了教室。

“你为什么不跟她说话？”棕色老鼠从书包缝里探出头。“你藏好。”我闷闷地把书包往里塞了塞。“不行！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跟她说话？”棕色老鼠固执地伸着脖子看着我。我有些生气地扣上书包。虽然我同意他来学校，可不是为了让他来管教我的。“不行！同桌不应该是这样的！”棕色老鼠在书包里捶打着，“虽然我没有过同桌，但我看过很多书里的故事！”我烦躁地堵上耳朵，闭上眼睛，可仍感觉得到棕色老鼠执拗地一下一下拍打着书包。

棕色老鼠的敲打，开始十分剧烈，后来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渐渐地不见了动静。

我心里一惊，慌忙给书包拉开一条口子。“同桌，同桌，不能，不能这样。”棕色老鼠有气无力地吸着失而复得的空气，仍固执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我叹了口气。要说我和李小丽的矛盾有多大，也不是。主要是因为我们过去的关系太亲密了。我们一起上学，一起下学，一起去小卖部，一起去上厕所，分享所有的零食，分享所有的秘密。我们彼此视对方为最亲近的人。所以，一个小小的缺口，在这黏密的信任中，被巨化成了黑洞。且不说这还是个莫须有的缺口。

“所以说，她以为是你告的密？她觉得是你告诉了班主任她喜欢班长？”棕色老鼠认真地盯着我。我无奈地点点头。

“她觉得你辜负了她的信任？”我胸口一闷，无奈地又点点头。“然后，她被老师批评了？可她喜欢班长这件事只有你知道？”棕色老鼠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种青春的小秘密怎么可能昭告天下呢？”

“你先好好上课吧。”上课铃声一响，棕色老鼠眨眼间钻进了书包。

“我知道怎么回事了！”第三节课间，棕色老鼠气喘吁吁地从桌肚里探出头，“告诉老师这件事的是王玲。你俩说话的时候被老师听见了。”棕色老鼠的皮毛被汗水润湿了，一缕一缕粘结在一起。

“得来全不费功夫嘛。我去年级办公室的时候，刚好听见你们班主任说起这件事。”棕色老鼠得意地望着我。

我诧异地看着他尾巴上快要滴落下来的巨大汗珠：“你要是被发现了呢？”

“我很小心的。”棕色老鼠小声嘟囔。

“快去解释吧！”汗珠从他因为微笑而翘起的胡须上滑落。

和李小丽的矛盾顺利化解了。我感受到了这三天来从未有过的清爽。天空重新蓝了，云朵再次白了，学校也变得格外可爱。“我就知道你最近因为学校里的事不开心。”棕色老鼠高兴地看着一脸傻乐的我，“你每天从学校回来都在叹气。”

我微微一愣，心里又酸又麻。

“老鼠！”因为友谊恢复，李小丽高兴地跑来约我去小卖部，却刚好看到了从桌肚里探出头的棕色老鼠。“不，不是。”我慌忙掩住书包。棕色老鼠慌乱地往书包里躲。

“啊！”李小丽尖叫着推倒了我的书桌。书散落一地。棕色老鼠从一堆零落的书中，艰难地爬起来，又慌乱地向教室外逃去。

他经过的路上，一片狼藉。一地的书本，一路的尖叫，还有拿着扫把追赶了一路的男同学。

街上的灯，已经亮了好久了。深冬的夜晚，冷得像是水池上刚结的新冰。我来来回回在路上找了几遍，也没有看到棕色老鼠瘦小的身影。

花坛里的草叶，被北风冻得僵硬。我沮丧地低着头，口里呼出的暖气，在我的眼前蒙上一层迷离的水雾。我抽抽鼻子。

“你在这儿啊！”我惊喜地看到在路灯下徘徊的棕色老鼠。“你看，我并没有事。”棕色老鼠僵硬地咧嘴微笑，“皮诺说，人们并不是不喜欢我们老鼠，只是缺少了一点互相了解的机会。如果我们先伸出了手，人们总有一天会握住我们的手的，我并不怪人类。”棕色老鼠抬头朝我笑笑。

“可是，我已经不是小时候的我了。我有点儿没有办法相信皮诺了。”小小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更加伤感，“为什么我会受到那样的对待呢？即使我连一个名字也没有，可是我有和你们一样的心啊。”

我的鼻子又酸又刺疼。

我想去抱那小小的身体，可是，心里又颤抖地有点害怕。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我抽着鼻子，努力笑起来，“我知道很多很好的名字……”“不用啦！”棕色老鼠声音里带着还未抑制住的哽咽，笑着转向我，“我还在等着皮诺回来呢。我要在这个城市里等着皮诺。要是我有名字了，他该有多失望啊！”

“我们回家吧！”棕色老鼠伸出冰凉的小爪子，握住了我一点儿也不温暖的手。

我给棕色老鼠拿了很多饼干，还有红色的浆果。骗他是我吃不下的。棕色老鼠每天还会和麻雀说话。和麻雀，还有其他鸟儿说话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长。

棕色老鼠在冬天的后半段，变得十分忙碌起来。他接收了伤了腿的麻雀，被冻坏了翅膀的百灵，甚至是走投无路的蚂蚁。阳台一点点地变成了动物救济所。棕色老鼠每天忙着给他们搭棉花床，织厚毛线被，做营养早餐。棕色老鼠的笑容和冬日的阳光一起明媚起来。他也一点儿没有忘记帮我打扫屋子，给文竹浇水，还有每天晚上的睡前故事。

我的小房间变得热闹起来，每天充满了唧唧喳喳的声音，可我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我的心变得既柔和又绵软，荡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期末考试快来了。老师留堂的时间越来越长。五点过后，天已经蒙蒙黑了。我踢踏着石子，跑在回家的路上。梧桐树下，枯黄的草地，踩在脚下有令人愉快的柔软。“我回来了！”我高兴地推开大门。

“这是什么？”

我惊得僵直了身子。妈妈站在客厅的茶几前。茶几上的网兜里，罩着无精打采的棕色老鼠。“你怎么能养这种东西！”妈妈生气地一拍茶几。棕色老鼠受惊地缩缩身子。

“不是的，不是的。”我慌忙张口解释，舌头却着急地扭曲在一起。“不是妈妈不想让你养宠物。”妈妈叹了口气，“可是，你也不能养老鼠啊！万一有鼠疫呢？我们一家怎么活呢？”

“妈妈，事情是这样的……”

“我有鼠疫吗？”棕色老鼠迟疑地自言自语。“你看！”妈妈指指棕色老鼠，“他自己都惊慌了。”“妈妈，他身体很好的！”我慌忙接口，“他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你看，他都住这么长时间了！”我眼泪汪汪地盯着妈妈。“等你爸回来再跟你说。”妈妈皱皱眉，转身进房间了。

爸爸回来的时候，新闻联播已经放完了。

“你看，要不就让小米养着吧？”爸爸小心翼翼地询问妈妈。

“不行。”妈妈摇摇头，“老鼠会啃家具。”

“我没啃！我没啃！”棕色老鼠慌忙摇手，“我牙痒的时候，要不死死咬住，要不只啃我的胳膊，才不啃家具呢。小米给了我饼干以后，我连胳膊都不啃了！”我看到棕色老鼠胳膊肘上结着厚厚的疤痕，心里隐隐的心疼。我想我曾经是看到过那个疤痕的，可是我又刻意地让自己没有看到。爸爸的眼里也透出同情：“你看，他也没有……”

“不行！”妈妈捂着嘴巴，猛烈地咳嗽，“反正老鼠不行！我对老鼠过敏！”

棕色老鼠低着头。网兜白色的线，从他凌乱的皮毛上穿过。

妈妈一叉腰：“有他没我！”

爸爸沉默下来，望着我。

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心里更难受了。

“这样好吗？”棕色老鼠抬起头，愉快的声音打断了绵长的沉默，“我在乡下还有个奶奶，我可以去奶奶家。”“可是……”奇怪而扭曲的声音从我的嗓子里冒出来。“我奶奶家不远的。”棕色老鼠的声调十分地愉悦，“放假的时候，我可以来……不，你可以来看我，我带你看乡下好玩的东西！”“可是……”我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可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在后面加上些什么样的话。“就这样决定吧！”棕色老鼠微笑着望着妈妈。

妈妈点点头。爸爸似乎有些内疚：“那我明天开车送你吧。”

“好的，谢谢你。”网兜里，站立不稳的棕色老鼠固执地向爸爸鞠了一躬。网兜绷紧了的线，硬生生地把那刚刚直起的小小的身子，又无情地按压了下去。

晚上，棕色老鼠打扫了房间，给文竹浇了水，又坐到床前给我讲睡前故事。“老鼠的世界可有着一点儿也不输给任何世界的有趣。”棕色老鼠微笑着合上书，“不要担心，我的奶奶是个很好的奶奶。”棕色老鼠顿了一顿。

“说不定她会给我取一个和皮诺一样好听的名字。”

这一天的晚上，我什么梦都没有做。但又似乎，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又很遥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