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学为主:我国古代大学的教学特色分析

2016-03-23 12:23雷洪德
重庆高教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教学特色私学官学

雷洪德

(华中科技大学 教育科学研究院, 湖北 武汉 430074)



■ 教改探索

以学为主:我国古代大学的教学特色分析

雷洪德

(华中科技大学教育科学研究院, 湖北武汉430074)

摘要:我国古代大学普遍重视学生自学,具有鲜明的以学为主的教学特色。教师讲授时间少,学生自学时间多。学生获取知识以自学为主,听讲为辅。教师角色定位在教学辅导,放手让学生自学,尤其鼓励学生在实践中乐于自学。这种以学为主的教学方式具有深厚的思想根源,是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产物。

关键词:以学为主;古代大学;教学特色;官学;私学

我国古代大学主要有4种类型,分别是私学、书院、太学和国子监。私学产生于春秋时期,在我国封建社会长期与官学并存,其中最著名的是孔子创办的私学,规模大,影响深,是当时最好的大学。书院一般由著名学者私人创建或主持,萌芽于唐末,兴盛于宋初,一直延续至清末。太学是官办的大学,西周时出现,西汉时正式兴建,东汉时快速发展,至唐初盛极一时,宋亡之后就不再设立了。国子监也是官办大学,兴建于西晋,元代以前与太学并立,元代之后取代太学而独立存在,具有国家教育管理机构和最高学府的双重性质,直到1905年才被晚清政府设立的学部所取代。我国古代大学教学尽管各有特色,但是普遍“以学生自学为主”(以下简称“以学为主”)。

一、我国古代大学以学为主的教学特色

孔子是我国第一位私学大师,他的教学主要是师生之间的质疑问难,用现在流行的教学术语来说,就是“对话”。这种对话式教学,以学生的学习、思考、提问为主,以孔子的启发、诱导、质问为辅。之所以如此,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学生多,教师少。孔子办私学,只有自己这一个教师,据说先后招收了3 000多名弟子。孔子主张“有教无类”,招生不论贫富贵贱,教学倡导“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1]95。意即学生不到想求明白而感到困难时,老师不去启发他。学生不到想说出来而又说不明白的时候,老师也不去开导他。告诉他东方,他却不能由此推想知道另外三方,老师就不再教他了。这种启发式教学,在教之前需要学生勤学好思,在教之后需要学生举一反三,总体而言是以学为主的。孟子是继孔子之后的另一位儒学大师,他在教导弟子的时候也是以学为主。孟子认为:“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1]292孔子被后人尊为至圣,孟子则被后人尊为亚圣,他们都重视学生自学的教学思想和实践,对中国古代大学教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我国古代书院起初没有进入国家官办学校系统,其建立和恢复主要依靠民间力量,教学则以学生的自修与研究为主,以教师的指导为辅。如书院教学的代表人物朱熹,他在长期的教学实践中积累了许多经验,其中一条就是重视学生自学。他曾对学生说:“书用你自去读,道理用你自去究索,某只是做得个引路底人,做得个证明底人,有疑难处同商量而已。”[2]据教育史学家王炳照先生考察,书院教学一般具有如下特点:“比较重视生徒自学,提倡独立研讨,课程也较灵活,允许各人有所侧重,发挥专长。一般都以自修、读书为主,辅以教师指导,质疑问难。”[3]至于质疑问难,则因学生的学习程度而异,不求一律,教师经常只略加启示,令其自悟。他们也面向学生讲课,但大多只是提纲挈领,重在启发引导,很少照本宣科和逐章讲授。朱熹任湖南安抚使时,亲自到岳麓书院讲学,采取抽签的方式,让学生讲述《大学》,然后针对学生的具体情况做出有针对性的指导。在此过程中,他把指导学生读书和培养学生的自学能力作为教学重点,提出了一系列读书方法,其弟子将之概括为“朱子读书法”6条,即循序渐进、熟读精思、虚心涵泳、切己体察、着紧用力和居敬持志。这些读书方法立足于学生的自学,精辟地概括和总结了朱熹的读书经验,也比较集中地反映了前人对于读书方法的研究成果,对我国后来的读书人产生了持久而深刻的影响。1901年清末新政之后,书院被改造为西式学校,但其以自学为主的精神并没有像胡适所说的那样,“一千年来学者自动的研究精神,将不复现于今日”[4]。毛泽东在1921年创办湖南自修大学,清华大学在1925年成立国学研究院,都自觉地吸收书院的教学经验,注重学生的自修与研究,取得了显著的成绩。

太学是中国古代的中央官学,因西汉著名思想家和教育家董仲舒的倡导而兴建。据《汉书·儒林传》记载,董仲舒“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不窥园,其精如此”。由此可见董仲舒的刻苦钻研精神和教学特色:讲得不多,甚至经常不讲,以致有的学生根本见不到老师,教学活动以学生自学和相互传授为主。这种教学方式为太学所传承,在太学生众多的汉朝更是如此。汉武帝初建太学时只有50名太学生。之后的汉代帝王多次扩招太学生,至成帝时太学在校生已增至3 000人,东汉质帝时太学规模极盛,在校生增至30 000多人。汉代太学的正式教师是博士,因其地位高、升迁快,学者趋之若鹜,政府选拔严格。据王国维考证:“武帝始罢黜百家,专立五经,而博士之员大减。宣帝之末,增员至十二人。元帝复立京氏《易》博士,未几而废。平帝复立《古文尚书》《毛诗》《逸礼》《乐经》《左氏春秋》,增员至三十人。后汉初博士共十四人。后立《春秋》左氏、谷梁博士,未几而罢。自是讫后汉之末,无所增损。”[5]博士少,太学生多,而且没有扩音器、投影仪这样的现代教学设备,以致集体讲授多有不便。政府对博士的考核和提拔,主要看他们的学术造诣或政务成绩,对博士的授课基本没有考核标准和奖惩措施,使得大多数博士并不致力于授课。幸好,太学生入学时一般已经具有相当水平的学习基础,自学能力也比较强。他们除了跟随博士攻读一门主要课程以外,其他时间和学业都由自己安排,生活也是相当自由的。

国子监也是中国古代的中央官学,像太学一样具有以学为主的教学特色。例如,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曾在1382年钦定国子监课程(见表1),每月实际用于教学的时间是27天,其中,14天用于监生背书,6天用于博士、助教等人会讲,7天用于监生复讲。教师的教只占总体教学时间的22%,学生的学则占78%[6]。这种以学为主的教学状况,后来不断有所调整,但整体变化不大,一直沿袭至清代。不仅如此,与明代相比,清代国子监的会讲次数更少,每月只有4次。在此之外的大量时间,监生要读书、背书、复讲、习字、作文、应考。他们的这些活动尽管是在教师指导下进行的,但是普遍以学生自学为主。

表1 明代国子监月课程表

资料来源:《南雍志》卷九,《明太学志》卷三,《明会典》卷一七三。

二、我国古代大学教学以学为主的思想基础

我国古代大学以学为主的教学特色具有深厚的思想基础,这在由孟宪承先生编写的《中国古代教育文选》一书中有很多的体现。该书汇集了我国古代教育思想的精华,全书共24章,分别选录了19位我国古代教育家的48篇经典教育文献,另外选录了《管子》《礼记》《韩非子》《吕氏春秋》《史记》中富有教育意义的文献12篇,内容涉及教学目的、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等。从整体而言,其讨论的内容主要是学习,而非讲授,预期的读者则主要是学生,而非教师。现以其中收录的《论语》和《学记》为例,予以具体说明。

《论语》是一部教育学经典著作,用语录体记载了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从词频来看,全书的“学”字共出现66次,“教”字共出现7次。从词序来看,书的开篇就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1]47。孔门弟子如此记载《论语》,固然因为他们是学生,更加关注学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孔子本人也非常关注学习。他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1]54,又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1]167。他自信地认为:“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1]83在他看来,“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1]178。孔子学而不厌,教而不倦,而且主张有教无类。他的教育可谓“仁教”:仁性如何修养?仁人如何培育?他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1]100又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1]131仁是内在的,不是外在的,“欲仁”“为仁”都是自己的事情,只能自己完成。所以,孔子既不登门强教,也不实施强化,而是引导学生自化,帮助他们自成。他甚至对子贡说:“予欲无言。”子贡问:“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他则反问:“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1]180由此可见,在教的方面,他是非常向往不言之教的。在学的方面,他则非常欣赏曾点所说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1]130。学生从游于师,师虽不言,学生也在潜移默化地进行自我教育。

《学记》是《礼记》中的一篇,只有1 200多字,但被誉为“中国和世界第一部教育专著”[7]111。该书言约意丰,涉及面广。全书不仅记学,而且论教,做出了“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等精辟论述,但是其重点不是论教,而是记学。从书名来看,其重学之意溢于言表。从词频来看,全书“学”字出现了49次,“教”字出现了19次。当然,《学记》重学主要不体现在文字,而体现在内容上。综观全书,其重点是论述为何学、学什么及怎么学。就为何学的问题,《学记》认为“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人不学,不知道”[7]1。就学什么的问题,《学记》认为:“大学之教也,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不兴其艺,不能乐学。”[7]2课外不练好缦乐,课内就无法完成乐教的任务;课外不学好声律,课内就无法完成诗教的任务;课外不从事洒扫应对的工作,课内就无法完成礼教的任务;课外不进行实际训练,就无法完成课内的教学任务。合而言之,教师课内所授的“正业”必须伴有学生课外的自学。就怎么学的问题,《学记》不仅论及学生如何在教师辅导下自学,而且7次讲到交友问题,强调学生之间“相观而善”,认为“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7]2,把“乐群”“取友”等作为重要的学习内容。另一方面又强调学生谨慎交友,不交损友,以免“燕朋逆其师,燕辟废其学”[7]2。这些有关交友的论述,涉及的主体是学生,关注的要点则是学习。

考察“学”与“教”的字源和字义,也可看出我国古代大学以学为主的教学特色所具有的思想基础。《尔雅》是我国最古老的字典,由西汉学者编撰,共收录了3 761个字,其中有“学”字无“教”字。然而,早在商代甲骨文中,“教”字和“学”字都已经出现,而且有多种写法。进行字形分析,可见每一种写法的“教”字都含有一个最简单的“学”字。这说明,“教”字与“学”字不仅具有同源性,而且“教”字可能是从“学”字演化而来的。《尚书·兑命》说“学学半”,《学记》用这作为“教学相长”的经典依据,高时良先生对此解释说:“上‘学’字《古文尚书》做‘敩’,音效,是教的意思;下‘学’如字,是习的意思。‘敩’与‘学’原是一字一音一义。”[7]16清人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则说:“教人谓之‘学’也,学所以自觉,下之效也;教人所以觉人,上之施也。故古统谓之‘学’也。”[8]以上古书古注显示,我国古人非常重视学,强调以教为学、边教边学,甚至把教和学统称为“学”。也许正因为如此,《尔雅》才有“学”字而无“教”字。

三、我国古代大学教学以学为主的成因与利弊

综上所述,我国古代大学具有鲜明的以学为主的教学特色。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在时间分配方面,教师讲授的时间少,学生自学的时间多;在知识获取方面,学生主要靠自己学而不是听教师讲;在角色定位方面,教师一般定位在教学辅导,对学生自学在思想上比较放心,在实践中乐于放手。

我国古代大学以学为主的教学是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产物。第一,我国古代大学普遍重视教化,尤其重视学生的自化,落实到教学就是以学为主。第二,我国古代大学普遍重视德育,尤其重视学生的自我修养。第三,我国古代大学普遍重视人文学科,长期以《五经》《四书》等经学书籍为主要教材,这些教材历代有很多注解,比较适宜自学。第四,我国古代大学的生师比普遍较大,教师缺乏精力和条件进行大量的讲授,给学生留下了大量的自学时间。

我国古代大学以学为主的教学亦存在不少弊端,主要表现为:一是适用面比较窄,尤其不适于学习兴趣不高、动机不强、基础较差的学生。二是随意性比较强,教学活动缺乏有效组织和制度规范。三是教学进度比较慢,教学效率不高。例如,汉代大学不断扩大招生,入学人数以万计,但是学有所成的人并不多。《汉书·儒林传》记载了228位儒学名士,其中通一经者210人,通两经者15人,通五经者仅3人[9]。那时,通一经者就可以被载入史册,但实际被载入史册的人并不多。那些被载入史册的儒学名士,即使全部出自太学,其数量与太学生数量相比也是凤毛麟角。

我国古代大学以学为主的教学优点突出表现为:其一,有利于因材施教,尤其有利于学业水平高、有志于学的学生。其二,有利于发挥学生的自主性和能动性,培养他们的自学能力和创新能力。其三,有利于学生自主进行课外活动,丰富社会经验。当前,我国大学正在努力提高教学质量,大力改变独白型教学、倡导对话型教学,重视培养大学生的自学能力和创新能力。这些活动的开展可以批判地继承我国古代大学的教学特色,从本土教育历史中汲取丰富的营养。

参考文献:

[1]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孙培青.中国教育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221.

[3]王炳照.中国古代书院[G]//中国大百科全书:教育卷.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535.

[4]胡适.书院制史略[M]//胡适全集:第20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112.

[5]王国维.汉魏博士考[M]//王国维学术经典集:下卷.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7:39-44.

[6]吴宣德.中国教育制度通史:第4卷[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155.

[7]高时良.学记评注[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3.

[8]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127.

[9]涂又光.中国高等教育史论[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79.

(责任编辑蔡宗模余志祥)

Giving Priority to Students’ Self-study: An Analysis on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eaching and Learning in China’s Ancient Universities

LEI Hongde

(School of Education,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Hubei 430074, China)

Abstract:China’s ancient universities paid widespread attention to students’ self-study, which became their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 of teaching and learning. In terms of time allotted, teachers spent less time in lecturing, and more time was given to students’ self-study. In terms of knowledge acquisition, students mainly relied on their own learning instead of listening to teachers. In terms of role orientation, teachers generally positioned themselves as tutors, they ideologically did not worry about students’ self-study and practically were happy to let students study independently. This kind of characteristics of giving priority to students’ self-study in teaching and learning had deep ideological roots, and it was the product of many factors working together.

Key words:giving priority to students’ self-study; ancient universities; characteristics of teaching and learning; government school; private school

[中图分类号]G40-09;G649.2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8012(2016)01-0110-05

DOI:10.15998/j.cnki.issn1673-8012.2016.01.018

作者简介:雷洪德(1972— ),男,湖北洪湖人,华中科技大学教育科学研究院副教授,理学博士,主要从事学科专业建设和中国近现代高等教育史研究。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美国文理学院的办学特色及其启示”(14YJA880029)

收稿日期:2015-06-06

引用格式:雷洪德.以学为主:我国古代大学的教学特色分析[J].重庆高教研究,2016,4(1):110-114.

Citation format:LEI Hongde. Giving priority to students’ self-study: an analysis on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eaching and learning in China’s ancient universities[J].Chongqing higher education research,2016,4(1):11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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