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明
(1.中央民族大学文传学院,北京100081;2.北京八一学校,北京100080)
王昌龄“苦思”与“自然”说探索*
曹 明1,2
(1.中央民族大学文传学院,北京100081;2.北京八一学校,北京100080)
苦思与自然的问题历来争论不休,论家常将苦思与自然对立。王昌龄对此也有他自己的看法,一方面他认为“文章兴作,兴于自然”“凡文章皆不难,也不辛苦”“以防苦思”“不得强伤神”,另一方面又要求在创作时“苦心竭智”“专心苦思”。通过对全文有关自然,苦思及自然与苦思关系的梳理,可知王昌龄赞成苦思,认为苦思是为文置意的必要前提。苦思可以使文章有自性,得形似,得真,得不辛苦之势,而自性等又属于王昌龄“自然”的内涵,故苦思最终可达到自然。
王昌龄;苦思;自然;诗歌
文章兴作起于自然,还是得于苦思,历来论家多有讨论。有人认为诗歌于自然处偶得方具天真,而苦思则使诗歌丧失了天然之趣,故有论家将“自然”与“苦思”对立。如叶梦得《石林诗话》评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联。“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难者,往往不悟。”[1]426再如纪昀评《文心雕龙·物色》篇时言:“四序纷回四语尤精,凡流传佳句,都是有意无意之中偶然得一二语,都无累牍连篇苦心力造之事。”[2]697他们都认为佳句乃无意间偶得,非苦思得来。
王昌龄《诗格》①本文有关王昌龄诗论选自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中的《诗格》篇。中提出“自古文章,起于无作,兴于自然”的观点,这与文中提到的“以防苦思”“不得强伤神”“凡文章皆不难,也不辛苦”的观点是相合的。但是,王又要求“苦心竭智”“专心苦思”。[3]148-190那么,在他人看来矛盾的地方,为何在王昌龄文中同时出现?王对“自然”“苦思”及“苦思与自然的关系”如何看待?
(一)无为而治——诗歌缘起
王昌龄文中,共有两处提到“自然”二字,主要是指无为而治,归结到文学创作,主要是从诗歌的发生缘起层面讲,指兴(王昌龄所谓的兴,指主体创作的冲动及灵感)的降临是自然而然的,具有自发性与非强制性的特点。
先君传之,不言而天下自理,不教而天下自然,此谓皇道。(《诗格》)
自古文章,起于无作,兴于自然,感激而成,都无饰练,发言以当,应物便是。(《诗格》)
第一则材料中“不言”“不教”典出《老子》第二章:“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成功不居。”[4]10“自理”“自然”典出《老子》第五十七章:“故圣人云:‘我无为,人自化;我好静,人自正;我无事,人自富;我无欲,人自朴。'”[4]232这段材料揭示了圣人实行无为而治思想之下百姓的生活状态,皇道即为自然之道。
第二则材料体现出了“无为而治”思想在文学创作中的应用。自古以来的文章,皆为无心之作。创作的冲动与灵感自然而然来到,作者内心感情激荡,进而萌生了写作的欲望。因感情自然流露,写作之时,不需太多修饰,直接描绘外物及内心的感情触动即可。这实际上就是王昌龄所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格》)的过程。“情动”是来兴的重要条件。其中,“无作”是指无为,无所造作之意,之所以无所造作,因为是无心之作,具有无目的性及偶然性。如《庄子·齐物论》中言:“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5]45,两处的“无作”同义。
(二)天然物色,形似,真——诗歌内容
此层次的自然首先指自然界,自然万物;归结到诗歌创作中,主要是指诗句须客观真实地描述自然景物,使其“形似”,具有“真”的特点。
如无有不似,仍以律调之定,然后书之于纸。会其题目,山林、日月、风景为真,以歌咏之。犹如水中见日月,文章是景,物色是本,照之须了见其象也。(《诗格》)(1)
诗有天然物色,以五彩比之而不及。由是言之,假物不如真象,假色不如天然。如此之例,皆为高手。中手倚傍者,如“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此皆假物色比象,力弱不堪也。(《诗格》)(2)
王文中的“物色”通常指自然之景,卢盛江注:“物色:自然景色”。[6]1314如引文(1)中所言“物色”正指代山林、日月、风景等自然之景。引文(1)是讲文章正如水中照出的自然物色的影子一般,须真实反映出本体的形象;解读文章时,通过文章中对自然的描述能再现当时的自然之景。这揭示了文章内容与自然景色之间的关系:文章须能真实客观地描绘出自然景色,即“无有不似”,卢盛江注为“形似”[6]1313。
引文(2)是对“形似”说的进一步说明,如小西甚一认为:
这里说的“假物不如真相”,并不是用文字和色彩表现的形象不如事物自身的意思,而是说观念性的虚构之美,和彻底把握自然的真实相比要远为拙劣的意思。作品一旦把握天然真相,则无论怎样绚烂华美也是无法与之相比的。[6]1344
此处是指文章写作须把握自然的真相,能够直接如实地描写自然景色。
(三)言真、意容与、自性——诗歌的语言风格
此层次的自然,主要是指诗歌语言应浑然天成、绝斧斤之痕,不假雕饰,而诗歌成型之后应体现出一种意的从容自如的风貌,并且文章须有“自性”。
诗有意好言真,光今绝古,即须书之于纸;不论对与不对,但用意方便,言语安稳,即用之。若语势有对,言复安稳,益当为善。(《诗格》)
如何理解“言真”?中泽希男《王昌龄诗格考》:“‘言真'可能指言语自然,言语若自然,则自己就安稳了。”[6]1346小西甚一谈到:“作为昌龄终极规范最高目标的只能是‘意好言真'。若言方便,言能不加伪饰地把它表现出来,则不论对与不对,都没有问题。”(《文镜秘府论考·研究篇(下)》)[6]1346二人的解释都是有道理的,换言之,“言真”首先要求如实地描写自然景色,其次指语言自然,不加伪饰,任诗歌浑然天成,不加斧斤凿刻,宛而成章。《诗格》有言:“语不用合帖,须直道天真,宛媚为上”,王利器引任学良言,曰:“语贵自然,宛而成章,乃云妙也。”[7]38此处王昌龄所谓的“天真”即指不假雕饰、浑然天成、宛而成章之作。两处可相互对照。
如何理解“意好”?首先要理解“意”。王昌龄所谓意,指诗人在创作过程中头脑中涌现并逐步形成的思想感情、主旨和意象,表现出来便成为作品的思想内容和形象。(参照王运熙先生对意的解释)[8]206王昌龄重视立意,他对“意”多有要求,“意好”主要指以下两点:
第一,诗中意须多,达到意容与的地步。“若谢康乐语,饱肚意多,皆得停泊,任意纵横。”“诗有六式:饱腹四,调怨闲雅,意思纵横。谢灵运诗:‘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此回停歇意容与。”(《诗格》)卢盛江注:“容与,从容闲舒貌。”[6]1318“意容与”即指意的自如。这两则材料是王昌龄对谢灵运诗歌的评价,意多,任意纵横,方能达到意的自如即意容与的地步,意容与正指诗歌呈现出的任意纵横,从容自如的自然状态。这正是指诗歌成型后呈现出的自然风貌。
第二,意须新,具有创造性。“凡属文之人,常须作意。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气之前,巧运言词,精炼意魄,所作词句,莫用古语及今烂字旧意。改他旧语,移头换尾,如此之人,终不长进。为无自性,不能专心苦思,致见不成。”(《诗格》)王要求不能用“烂字旧意”,应“作意”,体现出王昌龄对诗歌意新的要求。“自性”是佛教用语,是指自体之本性,诸法各自具有真实不变之个性(《佛光大辞典》)。“为有自性”中自性的主体是指文章,即文章写成之后具有与众不同的自然天性,具有自己独特之处。故“自性”也应归纳到“自然”的范围。而“意新”显然是构成诗歌“自性”的重要原因。文章有“自性”是文章“自然”的一个重要方面。
“言真”与“意好”相加,便是王昌龄对文章成型后具“自然”气貌的要求。
王昌龄文中提到的“思”,有些是指创作的灵感及冲动,与“兴”同义,如“思则便来,来即作文”;有些指意蕴未尽、含蓄之意,如“含思落句势者,每至落句,常须含思,不得令语尽思穷”;除此之外,文中大多数“思”指构思、思考、想象等。如“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气之前”等。“苦思”之“思”亦与此义同。值得注意的是,当“思”意指构思、思考、想象等义时,王所谓苦思与“思”在内涵上可以共通。
夫作文章,但多立意。令左穿右穴,苦心竭智,必须忘身,不可拘束。思若不来,即须放情宽之,令境生。(《诗格》)(1)
夫置意作诗,即须凝心,目击其物,便以心击之,深穿其境。如登高山绝顶,下临万象,如在掌中。以此见象,心中了见,当此即用。(《诗格》)(2)
至于一物,皆成光色,此时乃堪用思。所说景物必须好似四时者。春夏秋冬气色,随时生意。取用之意,用之时,必须安神净虑。目睹其物,即入于心;心通其物,物通即言。言其状,须似其景。语须天海之内,皆入纳于方寸。至清晓,所览远近景物及幽所奇胜,概皆须任意自起。(《诗格》)(3)
以上三则材料俱在描述构思创作之时的具体步骤及要求。第一则材料中“苦心竭智”即为苦思。这些材料描述了主体创作苦思的场景。苦思之时,须“凝心”“安身净虑”,达到“必须忘身,不可拘束”的境界,接着要目击其物(目睹其物),心与物互相交融,最终“物通即言”。
上述一、二则材料开头谈及“夫作文章,但多立意”“夫置意作诗”,紧接着则言进行苦思。这说明在王昌龄看来,文章写作立意,必须经过苦思。从“目睹其物,即入于心;心通其物,物通即言。言其状,须似其景”一句也能看出,主体是从“物”中取意的,通过心与物的互相交融,最终获得“意”,所谓“物”,材料中言景物,即自然之景。换言之,意是主体通过对自然的苦思参悟取得。这里揭示了苦思与自然的一层关系:文章之意是主体通过苦思,从自然中摄取得来的。
从这段材料,我们还能看出,“意”同时具有自发性的特征。“随时生意”“概皆须任意自起”等语都在强调意具自发性,并非苦思得来,这与上文的结论形成对峙。类似的材料还有一则:
诗有平(注:疑当作“凭”)[7]303意兴来作者,“愿子励风规,归来振羽仪。嗟余今老病,此别恐长辞。”盖无比兴,一时之能也。(《诗格》)
“诗有平意兴来作者”也强调意具有自发性。这似乎在说明,除了苦思取得意的途径之外,有时意也会自发的降临,不须苦思。
既然文章之意是主体通过苦思,从自然中摄取得来的。同时,意又具有自发性的特点,那么,在王昌龄看来,苦思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王昌龄的观点是否自相矛盾?
(一)苦思与意多、意容与及意的创新(自性)
前文已经提到,意的从容自如的风貌,以及有自性(即意的创新),属于文章“自然”的重要方面。意多、意容与及意的创新三者存在共同点:都涉及“学”,学习前人的创作。将所学知识最终化为自己的东西,并且可以任意自如地驾驭这些东西,而若想达到此境界,必须经过苦思。
先看王昌龄对待前人创作的态度。
凡属文之人,常须作意。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气之前,巧运言词,精练意魄,所作词句,莫用古语及今烂字旧意。改他旧语,移头换尾,如此之人,终不长进。为无自性,不能专心苦思,致见不成。(《诗格》)(1)
凡作诗之人,皆自抄古人诗语精妙之处,名为随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兴若不来,即须看随身卷子,以发兴也。(《诗格》)(2)
引文(1)之所以说“为无自性,不能专心苦思”,指主体在创作的时候,对前人作品产生依赖心理,或改他人的诗句,换掉诗头或诗尾。如此会使诗歌无自性,无自己的特点,故王强调“莫用古语及今烂字旧意”“敩古文章,不得随他旧意,终不长进”(《诗格》)。而专心苦思,则是要排除陈言的干扰,创造出诗歌的独到之处,使诗歌有自性。这一条材料似乎在排斥前人的创作,其实不然,王昌龄重视学,重视从前人的创作中吸取经验。
引文(2)中,王要求作诗之人要抄写古人诗语中的精妙之处并随身携带,无兴之时可参看寻取灵感。“以防苦思”并非说不要苦思,是指以防“思而不学”。看随身卷子便是学。王昌龄在文中谈及:“若‘思而不学,则危殆也'”。此语选自《论语·为政》: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两句话与上述两则材料中王昌龄对为诗者的要求有相通处:第一,只学习前人创作而不作思考,容易沿袭旧人的创作而无新意、无自性。故需要专心苦思,通过苦思排除陈言的干扰,去掉学带来的不良影响。将学到的知识最终融化成自己的东西。第二,只思而不学,则不容易有灵感,所谓厚积而薄发,只有潜心学习古人的创作,并将其融会贯通,自己创作之时方可游刃有余。
通过学,方能达到饱学,饱肚方能意多,意多方能实现任意纵横。“诗有饱肚狭腹,语急言生,至极言终始,未一向耳。若谢康乐语,饱肚意多,皆得停泊,任意纵横。鲍照言语逼迫,无有纵逸,故名狭腹之语。以此言之,则鲍公不如谢也。”先看一下注家对饱肚狭腹的理解。
所谓“饱肚”,盖指闲雅华旷,逸荡迂回,因其与“学多才博”即饱学有关,故称之为“饱肚”。……所谓“狭腹”,盖指言语危仄逼迫,操调险急,无有纵逸。《文心雕龙·事类》:“才学褊狭,虽美少功。”或者即因与才学气量褊狭有关,故称为“狭腹”。(卢盛江)[6]1334
所谓“饱肚”,是说意充分得到表现,其意既可以用语言好好把握,又具有旷达之势。与此相反,所谓“狭腹”,可以认为是表现的穷屈,意不能很好地舒展得到语言之外。(小西甚一《文镜秘府论考·研究篇(下)》)[6]1344
卢盛江及小西甚一的理解表面上看是两层意思:卢所谓饱肚、狭腹是针对才学与气量而言,小西甚一对饱学、狭腹的划分则看意能否很雍容地表达。但实质上二者是相通的:只有饱学之人、内心旷达、闲绎之人写出的诗句方能做到意多、意的纵横自如,而狭学之人、内心急躁、气量狭小之人,写出的诗歌则容易危仄逼迫。若想意多、意自如需要经过苦思,如此方能将所学融会贯通成自己所有,最终成为饱学之士。
这里揭示了苦思与自然的又一层关系:自性、自如均属于文章“自然”的重要方面,只有苦思方能使文章有自性、达到意的自如,即达到自然。而沟通苦思与自然之间的重要途径是学。
(二)苦思与形似及真
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物境一,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解境象,故得形似。情境二,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意境三,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诗格》)
王昌龄所谓“境”的内涵主要有两层意思:一是“实境”,乃自然之境,是王昌龄所谓的“物境”“泉石云峰”乃自然之境,是“实境”。二是“虚境”,是意念中之境,是诗人在构思过程中头脑中涌现出的意象或境界,是王所谓情境、意境。情境、意境皆张之于意,乃意念中之境,是虚境。(可参见王运熙先生关于情境、意境的见解)[8]208
主体分别于三境中运思后的结果是得形似,得其情,得其真。“然后用思,了解境象,故得形似”(于物境中)、“然后驰思,深得其情”(于情境中)、“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意境中)。前文在叙述王昌龄“自然”内涵时,其中的特点就是“真”“形似”。而若做到此点,唯一的途径就是经过苦思,使自己处于忘我的境界,身心与物相互融合,最终方能把握之。此处通过运思能得“形似”“情”(亦是真情)、“真”正是对应了“自然”的内涵。也就是说,若想得自然(形似、真),需要经过“苦思”,苦思是使文章达到自然的途径。
(三)苦思与不辛苦
《诗格》言:“凡文章皆不难,也不辛苦。如《文选》诗云:‘朝入谯郡界',‘左右望我军'。皆如此例,不难不辛苦也。”此处“不辛苦”之“苦”指何意?若指苦思,那么此处所讲“凡文章皆不难,也不辛苦”与王昌龄通篇提倡的“文章创作需要苦思”的言论有无冲突?
王昌龄《诗格》中有一段材料是对“不难”“不辛苦”的解释。
诗有六式:……二曰不难,三曰不辛苦……不难二,王仲宣诗:“朝入谯郡界,旷然销人忧。”此谓绝斤斧之痕也。不辛苦三,王仲宣诗:“逍遥河堤上,左右望我军。”此谓宛而成章也。
王对“不难”的解释是“绝斤斧之痕”,对“不辛苦”的解释是“宛而成章”。《调声》中有言:“作语不得辛苦,须整理其道、格。”王利器引《续金针诗格》注曰:“有自然句,有神助句,有容易句,有苦思句。容易句,率意遂成。辛苦句,深思而得。”[7]38王利器、卢盛江注“不难不辛苦”,有所不同。
《颜氏家训·文章》篇:“何逊实清巧,多形似之言,扬都论者,恨其每病苦辛,饶贫寒气。”苦辛意与此同,《文心雕龙·神思》篇:“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亦不辛苦之义也。[7]284
王昌龄《诗格》“诗有六式”论不难不辛苦的特点是“绝斤斧之迹”“宛而成章”,所引二诗例与本处《论文意》所引同,都是不加雕琢直叙之句。[6]1309
王利器将王“辛苦”解释为“苦思”,卢盛江对其加以反驳,认为“不难不辛苦”应指诗句不加雕琢之意。二人的理解都有道理,但须互相补充。参看王昌龄所举诗例,“朝入谯郡界,旷然销人忧”“逍遥河堤上,左右望我军”等,直观上通俗易懂,似寻常家话。王对“不难”“不辛苦”又分别解释为“绝斤斧之痕”“宛而成章”,很容易让人如卢盛江一样,将“不难、不辛苦”理解为“不加雕琢直叙之句”。《诗格》中常用体十四之曲存体引用了“朝入谯郡界”语:“曲存体二。王仲宣诗:‘朝入谯郡界,旷然销人忧。'此乃直叙其事而美之也。”对此句诗歌的解释是“直叙其事”。可见,卢将其解释为“直叙之句”是符合实情的,但言“不加雕琢”却有待商榷。
王多强调对用字、对偶及典故的重视,如:“《谏猎书》甚简小直置,似不用事,而句句皆有事,甚善甚善。”(《诗格》)这说明王昌龄在用字谋篇方面是经过仔细斟酌,精雕细琢的,并且王认为文章可用典故,但典故似从己出,不露痕迹。“不辛苦”之“苦”解释为“苦思”并非指文章写作不要苦思,是指文章创作过程中作者对选词运意等都经过了艰辛的思考,成章之后,读者通过诗歌本身却看不出作者苦思的痕迹,诗歌若不加雕琢直叙之句。不加雕琢直叙之句亦属于昌龄理解的语言“自然”的范畴。“凡文章皆不难,也不辛苦”是通过苦思达到的,文章通过苦思最终达到了成章之后的“自然”。
苦思的对象一为外事外物,主要是自然物色;一为前人创作。主体通过对自然物色的关注及对前人创作的学习中苦思取意。可见,苦思可以使文章意自如、有自性,得形似,得真,得不辛苦之势,而意自如、自性、形似、真及不辛苦之势等又属于王昌龄“自然”的内涵。苦思的最终目的是使文章达到了自然。可见,在王昌龄看来,苦思与自然并不矛盾。
(四)苦思与生兴
叶梦得、纪昀等人之所以认为苦思难得自然,主要是从诗歌缘起的层次说的。而在王昌龄看来,“苦思”并没有在诗歌缘起层面违背自然。
王昌龄一直强调兴是文章写作的前提,没有灵感时,不要为文,有兴之时方能作文。如“思若不来,即须放情宽之,令境生。然后以境照之,思则便来,来即作文。如其境思不来,不可作也。”。
在王昌龄看来,兴是自发性生成的,且是自然而然的。
诗有三思。一曰生思,二曰感思,三曰取思。生思一,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感思二,寻味前言,吟讽古制,感而生思。取思三,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诗格》)
上述分别讲述了生思(兴)的三种方式:第一种,于境中生思。因上段材料中“放安神思”与“思若不来,即须放情宽之,令境生。然后以境照之,思则便来,来即作文”中之“须放情宽之”意同,俱指放松精神,而后文之“放情宽之”的目的是“令境生”,故知此处之“境”,当也是放松精神之后,构思产生的意念中之境。“心偶照境,率然而生”,则知王强调“思”的突然降临及不可预知性。第二种,是于前人言语论著中感而生思。诗人阅读前人作品,会引起情感的共鸣,进而萌生写作的灵感。可见,此兴的降临亦是自发性的,自然而然的来到。第三种,亦是于境中生成,因第一种亦说境中产生,而此处又专门另讲一境,且此有“神会于物”之语,此物应指自然物色,故推测王此处之境当指实境(物境)。于自然物境中生兴,是最自然的生兴方式。
而且,王昌龄还强调精神疲倦之时不可强行苦思,且不易生兴,需要休息。
意欲作文,乘兴便作,若似烦即止,无令心倦。常如此运之,即兴无休歇,神终不疲。(《诗格》)
凡神不安,令人不畅无兴。无兴即任睡,睡大养神。常须夜停灯任自觉,不须强起。强起即昏迷,所览无益。纸笔墨常须随身,兴来即录。……看兴稍歇,且如诗未成,待后有兴成,却必不得强伤神。(《诗格》)
“似烦即止,无令心倦”是指心情烦躁之时便停止思考,不要让精神疲倦,“神不安”时,一般无兴,此时需要睡觉休息,可以养神,不能“强起”写作,“强起”“所览无益”,不利于写作,强行苦思会伤神。如此讲来,则王所谓苦思并没有违背自然。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王昌龄对兴的具体产生机制,尤其是兴与苦思的关系,阐释的不是很明了。王昌龄在“三境说”中一直强调有境之后,方运思,如“三境”说中,“处身于境……然后用思”“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三处都强调了有“境”之后方运思,三境说应是对“心偶照境,率然而生”具体过程的阐释,最终结果应是来兴。按照这个程序推测,三境中兴最终还是通过“苦思”得来,但“率然而生”“感而生思”“合而生兴”等语又在强调兴的自发性及降临的自然而然性。那么存在这样一种可能:王昌龄的所谓生思与取思是两个阶段。生思一中之境与取思三中之境并无差异,俱指三境。故生思阶段是自然而然的,“心偶照境,率然而生”“感而生思”,而取思阶段则需要苦思“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这样理解可解决上面所述冲突。
从诗歌的产生机制上说,“自然”具有无为而治、非强制性、自发性、自然而然的内涵。而王昌龄强调苦思为文须有兴,兴有则作文,兴无则停,无兴之时,可生境或寻境,于境中生兴;或于前人作品中感而生兴。而精神疲倦无兴之时,须睡大养神,不得苦思强伤神,待睡醒有兴方作。因为此“兴”的降临仍然是自然而然的,亦具有自发性与非强制性。所以于“境”中生兴苦思,并没有违背“自然”。
关于王昌龄对自然、苦思及自然与苦思关系的论述是有道理的,符合创作实践。王昌龄对“苦思”的叙述承接刘勰《文心雕龙》而来,如刘勰认为苦思伤神伤身的观点,“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虑”(《神思》)[2]494;无兴之时,不得作文、不得苦思及需要休息的言语,“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神思》)[2]494,“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养气》)[2]647等。这些观点在《诗格》中都有体现。但是王昌龄讲的更为细致具体,相对刘勰对苦思颇具无奈的观点,王昌龄“境”的创造及于境中生兴的观点更具有创作的主动性,且未使苦思违背文章的自然产生机理。
王昌龄虽然没有明言“苦思不违于自然”,但是通过王对自然、苦思均持的赞同态度及文中多次强调于境中苦思、与境中生兴的情况看,王并不认为苦思违背自然,并且明确指出苦思还是文章写作置意的必要前提。此观点对后世的诗论及具体的诗歌创作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皎然《诗式》中的一段材料:
不要苦思,苦思则丧自然之质。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有时意静神王,佳句纵横,若不可遏,宛若神助。不然,盖由先积精思,因神王而得乎?(皎然《诗式·取境》)[9]39
皎然此处关于苦思及构思取境的观点,很可能受到了王昌龄的影响。王昌龄要求为文需要“苦心竭智”,皎然亦认为创造佳句需要苦思;王昌龄重视“境”,提出三境说,皎然亦认为须至“至难、至险”处取境。二人之“境”都侧重指作者在构思创作时意念中之境。至于皎然文章写作经过苦思,而成章之后,则显示出等闲气貌,若不思而得的观点与王昌龄所言“凡文章皆不难,也不辛苦”有异曲同工之妙。以上这些俱能证明皎然在“苦思”与“自然”说上受到王昌龄的影响,不过较王昌龄的提法更为直接、明了。
除了皎然之外,杜甫、贾岛、孟郊等诗人的具体诗歌创作也有类似的言语。如杜甫:“知君苦思缘诗瘦”(《暮登四安寺钟楼寄裴十迪》)[10]2438,“清诗近道要,识子用心苦”(《贻阮隐居》)[10]2286,“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十二首·其七》)[10]2518,再如苦吟派诗人孟郊“夜学晓未休,苦吟神鬼愁”(《夜感自遣》)[10]4203、贾岛“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送无可上人》)[10]6692等。“用心苦”“苦用心”“苦吟”等语都是苦思之意,他们对苦思的赞成态度很可能受到王昌龄的影响。
王昌龄文论的价值是不容忽视的,这使王昌龄在文论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王昌龄对自然、苦思及自然与苦思关系的阐述总体而言是很清楚的,这对解释后世有关苦思与自然的辩论也是有益的。王昌龄的诗歌理论虽然零碎,但自成体系,需要论者对其继续研究。
[1][清]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3]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5.
[4]朱谦之.老子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0.
[5]郭庆藩.庄子集释[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8.
[6]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M].卢盛江,校考.北京:中华书局,2004.
[7]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校注[M].王利器,校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8]王运熙,杨明.隋唐五代文学批评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9]皎然.诗式,校注[M].李壮鹰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10]彭定求,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2003.
(责任编校:朱德东)
Research on the Theory of“Thinking Deeply”and“Nature”in Wang Changling's Book
CAO Ming1,2
(1.Culture Communication School,Centr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Beijing 100081,China;2.Beijing Bayi School,Beijing 100080,China)
Theory of“thinking deeply”and“nature”has always been debated,which has been regarded as the opposite.Wang Changling had unique view about this.On the one hand,he thought that,“we write the article from nature”“it's easy to write an article without thinking deeply”“we should avoid thinking deeply”.On the other hand,he asked that we should thinking deeply when we write an article.By studying the connotation of“nature”“thinking deeply”,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both,we can find that Wang Changling was in favor of“thinking deeply”.Besides,he thought“thinking deeply”was the premise of the article writing.By thinking deeply,the article can have“the nature of own”“similar shape”and“reality”,which belong to nature.In other words,the article can achieve nature by thinking deeply.
Wang Changling;“thinking deeply”;“nature”;poetry
I207.62
A
1672-0598(2016)05-0102-07
10.3969/j.issn.1672-0598.2016.05.017
2015-12-17
曹明(1987—),女,山东莱芜人;中央民族大学文传学院博士,在北京八一学校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