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态与清醒:《狂人日记》《私人生活》中的疯子形象

2016-03-23 06:59弓敏
关键词:狂人日记病态

弓敏

(西北民族大学 研究生院,甘肃 兰州 730030)



病态与清醒:《狂人日记》《私人生活》中的疯子形象

弓敏

(西北民族大学 研究生院,甘肃 兰州 730030)

摘要:文学作品中的疯子形象,是特定历史变革时期下特定的历史产物。其言谈举止虽然是病态的,但其心理却是社会现实的真实反映。病态与清醒,在文学作品中的疯子形象身上,达成了高度的统一。《狂人日记》和《私人生活》,正是借助狂人与倪拗拗扭曲病态的外在疯癫与独异庸众的内在清醒,通过描写其被动放逐与主动隔绝,达成了作品应有的反讽目的。

关键词:病态;清醒;疯子形象

疯子形象是文学作品中的一道独特风景。狂傲不羁的接舆、卧薪尝胆的勾践、除暴安良的济公、神秘莫测的癞头和尚与跛足道士,这些存在于中国古代文学长廊中的疯子形象,早已成为后代文学创作的源泉之一。自鲁迅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中国现代第一部白话短篇小说《狂人日记》后,疯子形象又开始活跃在中国新文学舞台上。自此,疯子形象接踵而来,《孤独者》中不合常规的孤独者魏连殳、《金锁记》中苦苦挣扎的绝望女性曹七巧、《私人生活》中精神幽闭的现代人倪拗拗等疯子形象,不断被一代代作家注入新的活力。文学作品中的这些疯子,并不是单纯的病理学或心理学意义上的疯子,而是深含社会文化深意者 。以此为据,笔者拟从《狂人日记》与《私人生活》的文化意义和审美特点出发,阐释其中的疯子形象。

人之所以为人,乃在于其特有的社会文化属性,因此,对文学作品中疯子形象的认识,在某种程度上,离不开对作品特定的社会文化背景的考察。

文学作品中疯子的言谈举止虽然是病态的,但其心理却是社会现实的真实反映。病态与清醒,在文学作品中的疯子形象身上,达成了高度的统一。从生理和心理视角考察文学作品中的疯子,我们会发现其疯狂的一面;但若从特定的社会视角来审视文学作品中的疯子,我们则能发现其清醒的一面。《狂人日记》中患有迫害狂的狂人,认为村里人甚至家人都要合伙吃人,甚至赵家的狗也不例外。“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1](P75)寥寥几笔,通过狂人的内心独白,鲁迅就将其所患迫害狂症状表露无遗。毋庸置疑,在塑造狂人这一形象时,鲁迅已将迫害狂病症及其对吃人历史的不满融于狂人一身。而在《私人生活》中,偏执叛逆又多愁善感的倪拗拗,在经历家庭和环境的种种变故后,精神受到了巨大的创伤,走不出孤独恐惧的阴霾,仿佛生活在迷宫里,记忆渐渐变得支离破碎,零零星星。从祁骆医院留存的倪拗拗的病历中,我们得知:倪拗拗三岁患过麻疹和肺炎,此后一直身体虚弱;在亲人、友人、恋人相继离开后,她难以接受残酷的事实,患上了幽闭症,成了一个不知所归的“零女士”。[2](P89)倪拗拗本意是要疏离男权中心,却在与男性的二元对立中,处于病态的绝望境地;但她虽经历过重重打击,却始终保持着某种内省的姿态,并不断地探索女性的精神出路。疯子病症与特定的社会因素,使倪拗拗兼备了非理性和理性的特点。在疯狂与清醒的双重变奏中,倪拗拗达到了病态与清醒的统一。

《狂人日记》小序云:“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1](P13)这说明狂人发疯的原因是受了迫害,也表明了狂人与他人的对立。因此,在探究狂人形象时,我们就不应深陷在狂人是否真狂的泥淖之中,而应重点探讨狂人身上所存在的疯狂与清醒的两面性。狂人周围的人虽也有着不幸的境遇,比如说有的被知县拷打过,有的被衙役霸占了妻子,有的亲人被债主逼死了,但他们不仅饱受封建礼教迫害而不以为然,反视狂人为异类。因被周围人孤立,狂人患上了迫害狂之类的疯病,于是,疯狂就成为其绝望中反抗与呐喊的武器。狂人清醒的一面并非体现在他最终“赴某地候补”的命运上,而在于他清醒地悟出了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只是吃人的历史。当“五四”时代的反传统口号,被鲁迅借一个疯子之口呐喊出来时,狂人的形象,便深深地烙上了时代的印记。而陈染的《私人生活》,则回忆了倪拗拗的个人成长经历。学生时代的倪拗拗,是个不同流、不睦群、不妥协的“带菌者”,长大后的她与男老师T之间,有着对抗而暧昧的关系;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与男性世界几乎对立的倪拗拗,竟然破天荒地与尹楠确立了难能可贵的恋爱关系。无奈,母亲患上绝症,一场大火夺走友人,恋爱经历被迫流产……种种意想不到的灾难,使倪拗拗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亲情、友情、爱情。就这样,她由一个多愁善感的妙龄少女,慢慢变成了孑然一身的幽闭症患者。她的生活犹如一团乱麻。她的精神世界,随时都可能会随着内心的孤独而走向残缺和破碎。因为害怕内心被外界所窥视,倪拗拗本能地采取了与世人主动隔绝的孤独姿态;而这种有意为之的远离,恰恰是对造成人们精神残缺的现代社会的反抗。于是,陈染以倪拗拗这样一个特定的人物,从女性独特的视角出发,解构了传统的男权中心主义。由此可见,狂人和倪拗拗这两个疯子形象,都是特定历史背景下的典型代表。“五四”时期国家民族身份政治背景下的狂人,与20世纪八九十年代性别身份政治背景下的倪拗拗,同样都处于历史变革时期,这是其形象得以产生的主要动因;但所不同的是,狂人虽曾摇旗呐喊过,却在特定的环境中最终被同化了,而倪拗拗虽然沉溺于自我营造的暖窝之中,却始终没有放弃对精神栖居地的追寻。

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患有迫害妄想症的狂人,还是患有精神幽闭症的倪拗拗,他们始终都无法摆脱悲剧的结局。正是在这一点上,疯子形象具有了无限的社会文化意蕴。

《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无可奈何地痊愈了。狂人经历过觉醒,但最终却被环境所同化,正如李欧梵所说:“这篇小说外在的意义是思想必须启蒙,但结论却是悲剧性的。这结论就是:个人越是清醒,他的行动和言论越是会受到限制,他也越是不能对庸众施加影响来改变他们的思想。事实上,‘狂人’的清醒反而成了对他存在的诅咒,注定他要处于一种被疏远的状态中,被那些他想转变其思想的人们所拒绝。”[3](P263)陈染则用倪拗拗家的橡皮树、龟背竹和多年生绿色植物是否该移植到楼下花池里的疑问,表达了其对现代女性找不到精神归宿的迷惘:“如果移到楼下的花池里去,它们虽然能够汲取更宽更深的土壤里边的营养,但是,它们必须每时每刻与众多的花草植物进行残酷的你争我夺,而且必须承受大自然的风吹日晒;而在我的阳台上,它们虽然可以摆脱炎凉冷暖等恶劣自然环境的摧残,但它们又无法获得更深厚的土壤来喂养自己。它们在想,我也在想。”[2](P95)小说的社会意义正体现在:女性在为自己建构起一个与男性对立的精神乌托邦后,终究无法与男权完全脱离关系。《狂人日记》里狂人的结局,预示着“五四”时期清醒者想唤醒熟睡者的希望已经破灭,失去信心后的狂人无路可走,只能徒增伤悲。《私人生活》里的倪拗拗,曾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然而,当亲人、友人相继离她而去后,她美好的幻想破灭了,摆脱悲观绝望的良方只能是依靠自己。无论是“五四”时期象征启蒙者的狂人,还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隐喻新一代知识女性的倪拗拗,他们都同样处于精神的歧路上,这正是其悲剧结局的根源所在;所不同的是,狂人已然被放逐了,而倪拗拗却还在尝试着探寻出路。

我们如果仅仅只停留于文学作品本身的创作背景和文化意义上,而不去探讨其审美特点和终极目的,那么,文学评论便无法超越;惟有对其进行相关的价值评判,文学评论才是有意义的。

在文本处理上,《狂人日记》采用了全新的叙事方式。小说的主体部分虽然是狂人于病中不同阶段写下的13篇日记,但连缀起来却是一个完整的心理故事。日记记录了狂人对中国历史的冥想及其所目睹的现状,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将狂人的清醒与疯狂高度地融合在一起。同时,鲁迅巧妙地运用文本套文本的双重结构,在文言小序所深具的反讽意味中,完成了其反传统的任务。尽管在“五四”启蒙时期,国人还无法看到一条真正能彻底铲除封建家族制吃人弊害的道路,但借助狂人所表达出的深广忧愤,鲁迅使麻木的国人对此有了一种另类的思考。陈染则试图通过自我内在化的女性话语、女性立场、女性经验,在《私人生活》中建构女性历史和女性文化。曾经有研究者认为,陈染作品中的一些情节,有迎合同志文化不良趣味之嫌;但在笔者看来,《私人生活》中的这种描写,还是有别于同志文化的,比如说,倪拗拗与禾的友情,并非陈染所刻意描写,而是她基于女性主义作家立场,对人与人之间相处方式的一种独特理解。正是基于此一目的,欲望、孤独、恐惧、病态、阴暗等等一切的本来面目,在陈染笔下得以真实地铺展开来。陈染曾说过:“今天,我们已经看到一个事实:一方面是严肃的学人、作家、艺术家深深的孤寂,另一方面是群众文化娱乐与文化企业深深的倾斜与堕落,伪装的文化乐园正在一步步破坏、毁灭、吞噬着真正的文化与艺术……严峻的时刻已经到来,中国的知识分子和真正的作家面临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窘境。”[4]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消费文学的兴起,势必会冲击高雅文学;可是,这并不意味着高雅文化与消费文化是彼此对立的,其实,高雅文化与消费文化可以相辅相成,多元融合。因此,我们应该思考的是:在文化多元化的今天,我们究竟该如何寻找属于自己的精神栖居地。由是而言,狂人和倪拗拗这两个疯子形象,都是特定历史变革时期下的特定历史产物。无论是运用反讽手法塑造出来的狂人,还是站在身份政治立场上建构出的倪拗拗,二者都有着深刻的美学价值;所不同的是,狂人形象是对意识形态的直接演绎,倪拗拗形象却在历史的祛魅中,退回到了个人化的叙事之中,并积极谋求与时代变动的结合,冀望以此探索一条面向未来之路。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文学作品中疯子形象演变的基本规律:疯子形象常常出现在历史变革时期的文学作品中。与常规世界相对立的文学作品中的疯子形象,往往保持着某种审时度势的冷静,代表着人类探索未来出路的趋势。《狂人日记》和《私人生活》,正是借助狂人与倪拗拗扭曲病态的外在疯癫与独异庸众的内在清醒,通过描写其被动放逐与主动隔绝,达成了作品应有的反讽目的。疯子形象的文学书写,不会因为文学阶段的划分而中断,而会随着时代的变化与文明的演进,被作家不断地重新演绎。正如现代文学中狂人形象所承载的文学启蒙意义,一旦进入当代文学后,便会转化为倪拗拗形象所传达出的人文精神的失落,以及多数知识女性探求精神出路的意义一样,疯子形象不仅从中国现代文学延续到了当代文学,还将向未来文学延伸。

参考文献:

[1]严家炎,孙玉石,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精选(增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2]陈染.私人生活[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

[3]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M].尹慧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4]陈晓明.无限的女性心理学:陈染论略[J].小说评论,1996(3).

责任编辑 韩玺吾E-mail:shekeban@163.com

收稿日期:2016-03-07

基金项目:甘肃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2015sk504)

作者简介:弓敏(1993—),女,山西寿阳人,硕士研究生。

分类号:I210.6;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395 (2016)06-0016-03

Sick and Sober: the Mad Image inaMadman’sDiaryandPrivateLife

Gong Ming

(Graduate School,Northwest University for Nationgalities,Lanzhou 730030)

Abstract:The madman images in literary works is a specific historical product of the specific historical period.His conversation manner although it is morbid,but a true reflection of the mentality is the social reality.Sick and sober reached a high degree of unity in the madman images of literary works.A Madman’s Diary and Private Life,which by means of madman and Ni Aoao’s twisted sick’s external madness and internal awake,through the description of the passive exile and active isolation,reached the purpose of irony.

Key words:sick;sober;madman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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