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楠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中国民俗神话学的践行者
——徐华龙神话学研究述评
夏楠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摘要:在多元神话学视野和思维的映照下,徐华龙先生结合中国神话学的本土经验,成为民俗神话学的积极践行者。一方面,他着眼于神话观的探讨,将神话置于长时段的历史与具象的社会文化脉络之中;另一方面,他运用“同质相论、异质比较”的方法论,借由活态的神话遗存印证早期神话的潜藏因子。徐华龙先生以民俗神话学的视角,对诸多远古类型神话提出了深入透彻的见解。
关键词:民俗神话学;徐华龙;神话观;方法论
现代学科意义上的中国神话学,在研究路径上是多元并流的。回顾20世纪的神话学研究,其主要集中在历史学、人类学、民族学和文艺学四个方面。[1]早期神话学主要是历史学的路径,将神话置入历史文献中追根溯源,尤其是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派,以历史的眼光来解读神话。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西方文化理论,特别是弗雷泽、泰勒等人的人类学理论的译介,使得如茅盾、钟敬文、周作人、赵景深等学者,从人类学视野探讨中国神话问题,为中国的神话研究和实践注入了活力。人类学思潮的介入,从一定程度上说,促成了神话学研究对象的扩大,原本局限于历史文献中的资料,在具体的民俗生活中有了生动而立体的展现,规避了历史神话学研究对象的单一性。民族学的神话研究主要是针对西南少数民族进行的,各民族发现了大量的神话资料,使得中国神话学视野范围大大地拓宽。活态资料的发现,使得神话研究从历史学的“过去”之学问转向了真正的现代学问。[1]如凌纯声的民族神话学研究,将传统的民族学研究方法带入了神话研究之中,既重视田野调查,同时也结合了书面文献,这一研究思路为后来的台湾民族学及神话学的建立和发展铺垫了道路。[2]作为神话理论分支的文艺神话学,实际上是神话学者较早开始并形成气候的思路。其探讨的关键在于神话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借助弗莱的“原型”批评理论,确立了“文学的原型就是神话,神话是一种形式结构的模型,各种文学类型无不是神话的延续和演变”[3]。
上述神话研究学派为中国神话学奠定了深厚的研究基础,提供了相异的研究范式。正是在多元视野的背景之下,徐华龙开始了他的神话学道路,当然,这种对神话学路径的选择,同学者自身的经历密不可分。在复旦大学读研究生期间,徐华龙就已经注意到了先秦时期的民间文学,并努力掌握音韵学、考古学、文字学、训诂学等有关知识,以解释先秦民间文化中的现象问题。同时,由于工作的关系,他经常到少数民族集居地去采风,了解到不少神话传说和风土人情。[4]这些经历也为徐华龙进行神话研究提供了契机。
一、置身历史,融合当下:徐华龙的民俗神话观
神话作为一个学科术语,众说纷纭,至今也没有一个标准的定义。在西方,有关神话的定义多达一百几十种,虽然人们对神话的定义莫衷一是,但概括起来,对神话的认知可以分为两种观念,即狭义神话观和广义神话观。狭义神话观认为,神话是反映古代人们对世界起源、自然现象及社会生活的原始理解的故事和传说。它并非现实生活的科学反映,而是由于古代生产力水平低下,人们还不能科学地解释世界起源、自然现象和社会生活的矛盾、变化,于是便借助想象和幻想,将自然力进行拟人化的产物。而广义神话观则打破了神话等同于远古的认定。中国神话学家袁珂认为,“不仅最初产生神话的原始社会有神话,就是进入阶级社会以后的各个历史时期也有神话。旧有的神话在发展,在演变,新的神话也随着历史的进展在不断地产生。”[5]无论是狭义还是广义,对神话的认知并没有错误与正确之分,前者对神话的认知是深刻的,为我们提供了用以解读神话的视角,后者则扩展了神话的形态。
徐华龙对神话及神话观的认知,是将狭义神话观和广义神话观结合起来,既看到狭义神话观所体现的神圣性,也把握到神话形态的多样性。在徐华龙看来,从上古开始,文化主体围绕着超自然的主人公或者特定的宗教信仰,创造了众多叙事性作品,这些作品既是祖先的创造物,又是他们的生活和思想的历史见证。从神话中,可以窥见远古时代的社会图景,可以追溯被尘封的祖先足迹,重新审视我们民族文化的种子及其赖以滋生的土壤,观察它生根发芽的过程。面对浩瀚的神话遗产,我们不仅能够在铺满历史尘埃的古籍文献中发现它,也能在当今社会群众的口头交谈中听见神话因子的遗留,因此,“神话的出现由两部分组成:一是神话产生时最原始的因素,二是神话被后来人们所丰富的部分”[6]。
在《拉法格的神话观》一文中,徐华龙对自身的神话观有了明确的阐释,这种神话观一直延续贯穿于他的神话学研究中,具有重要的意义。他同拉法格一样,认可人类学派的神话观点,即“将神话置于整个历史长河中加以考察,而不是孤立地看待神话本身”[6],并肯定了早期人类生活和思想对神话的影响。在文中,作者指出拉法格对人类学派的观点秉持谨慎的态度。拉法格认为,“人类学派忽视了原始的社会经济对神话产生的基本性的影响,经济基础对神话产生所起到的决定性的作用。”[6]这一点用来解释女性神灵为何在最初地位高于男性神灵。而且,神话的产生与当时人们的思想及现实生活有着极为重要的联系,徐华龙承续了此神话观,表明其神话观既是历史的,也是当下的。
这种神话观在他的研究中都有或隐或现的体现。他在《佤族鬼魂信仰与鬼话形态》中指出,“从神话作品中,能够依稀看到真实地保留着佤族民族情感和民族精神的故事。这些和习俗结合起来,使之能长久地传承下来,成为还原佤族历史发展的重要凭据。”[7]在《盘瓠神话的历史和文化价值》中,这一神话观体现明显。他认为,在研究盘瓠神话时,“绝不可以以某一书中所记载的内容作为唯一依据,而是应该综合考察古籍记载的各个时期和至今仍活在人们口头中的盘瓠神话,及其有关的风俗习惯、历史文物、地理遗迹,全盘看出盘瓠神话的历史渊源和它的文化价值”[8]。
二、同质相论,异质比较:徐华龙的神话研究方法
每个民族的神话,既有人类原始生活和原始心理的共性,又有自己的文化特色,不同的自然和社会环境,也造就了不同的神话品性。徐华龙在进行神话研究时,既意识到神话中的共性因子,也注意到在具象社会文化背景之下的个性,针对这一境况,他采取了“同质相论,异质比较”的神话研究方法,特别是其“太阳神话”研究,对该神话学研究方法有了系统的演绎。
“所谓同质相论,就是将民间创作中的有关相同、相近的内容进行分析和比较,以求得其中的真谛。”[4]作者将太阳神话作为一个整体,其同质的因子就是无处不在的太阳。西北民族,如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皆有太阳神话因子的残存;中原神话中,太阳神话往往和洪水神话、创世神话联系在一起;在南方少数民族地区也广泛流传着太阳神话。在此基础上,徐华龙总结了太阳神话的三种形态,即自然神、人格神和天格神,此三种形态呈现递进状态。“同质相论”方法的背后,是作者所持神话观的余绪,这一点同弗雷泽相似,他认为,早期人类和远古社会中的原始思维是一致的,因而在不同的地域,存在相同的神话传说和风俗习惯。
“所谓异质比较,就是将不同的内容的民间创作在一定范围内或是一定前提下进行比较研究。”[4]在《我国南北方太阳神话之比较》中,徐华龙指出,从流传媒介来看,“南方多保存在史诗之中,而北方则是散文样式”,“南方太阳神话原始宗教色彩浓厚,北方则有明显的故事化倾向”。[4]将南北方太阳神话之间的差异,归结于太阳及生产方式之间的关联。作为农业生产较早发生的南方,太阳与农作物的生长有直接的关系,因此人们总关心着太阳及其神话,世代相传,成为一种重要的民俗现象。但以游牧业为主的北方,则时刻关心的是太阳与野兽、草、水之间的关系。笔者认为,徐华龙的异质比较方法,具有共时和历时双重性,它既可以是异地域下的共时,也可以是同一地域下的历时。前文所提南北方的太阳神话属于前者,而“乌鸦神话”则属于后者。徐华龙通过爬梳资料,得以窥见乌鸦从远古时期的受敬形象到民间神话中的不祥象征这一由尊至贬的形象转变。
在笔者看来,“同质相论”和“异质比较”的研究方法,对于今天的神话学研究具有启迪意义。华夏民族是具有多元一体特性的共同体,共同的文化认同、文化心理必然有共同的神话修辞,同质相论的方法为华夏文化认同的揭示提供了路径。徐华龙的射日神话、洪水神话等神话研究,皆与中华民族的文化之根、农耕群体的意识及民族精神联系在一起。异质比较的神话学研究方法,则为文化的多样性提供了用以阐释的工具。不同民族有相异的文化特色,各个民族的生存环境不同,发展历史不同,自然有不同的文化性格。比如关于苹果神话的研究,东方的苹果是爱情的一种象征物,印第安人则认为苹果是英雄人物,带有某种灵性,等等,可以看出,在异质比较中,文化的多样性逐渐体现出来。[4]
三、索隐析疑,见微知著:徐华龙的远古神话类型探讨
因由出色的文献基础和丰富的活态神话文本,徐华龙在对诸多远古神话进行解读时,形成了自己的见解,如女娲神话、洪水神话、射日神话。关于这些类型,前人研究遗产丰富,徐华龙在文献记载中,灵动地发现被前人研究所忽略的小切口,打开了远古神话的大窗口。
在女娲神话中,他敏锐地指出,女娲属于“一种新的民族的崇拜对象,所谓人头蛇躯,是蛇躯和人首的复合,是奉蛇为图腾的氏族强大兴旺的表现”[4]。正是这种复合形象,遮蔽了女娲的原始意蕴。在所有神话因子中,石头信仰成为被忽略却一直存在的文化因子。通过文献的梳理和诸多活态神话和民俗的论证,层层演进,得出女娲是婚姻和生育之神,女娲的最初形象是一块石头,女娲神话的最初意图是女娲=石头=生育的结论。
中国洪水神话有三种类型,分别是女娲补天、共工触不周山、鲧禹治水,这些洪水神话研究汗牛充栋。对“水”这一物质和文化意象的解读,学界通常借助弗雷泽、伊利亚德等人的宗教学视角,认为洪水经历了一个由治水到治世的象征意义的转变。徐华龙则从民俗学资料寻找解释的意图,认为“洪水既然是水,自然与水的有关风俗和文化背景有关”。基于此,通过对文献的文本细读,他进一步指出,“男性与水是最早联系在一起的两个方面”,“水或者水中之物,即代表了男性和男性生殖器”。[4]借助遗存的“天鹅处女型”故事或者“女子水中怀孕型”故事,指出洪水神话象征人类的生存和繁衍。
射日神话在中国流传广泛,对射日神话的解读主要涉及两种倾向。一种是灾害视野下的解读,认为射日神话是对旱灾的解释性描述;另一种则是将射日神话与社会历史相结合来思考,认为后羿射十日折射的是与其他氏族之间的斗争。徐华龙将这两种倾向归结于射日神话的表层内涵,而其深层含义则要从“日”、“太阳”的意蕴中去寻找。神话中显示太阳神话中的确存在争夺王位和权力的斗争,射日神话是变形的太阳神话,折射的是人世间的帝王权力之争,这一点便是射日神话的深层内涵。
揆诸上述,徐华龙从女娲神话、洪水神话、射日神话等主要远古神话类型中的小处出发,顺藤摸瓜,剥去层层遮蔽住神话初始意蕴的外衣,窥见上古神话的原始奥秘。
此外,对于神话的形成,作为鬼文化研究专家的徐华龙具有独到的见解。在《鬼话:中国神话形成的中介》一文中,他指出,“中国神话形成的中介,就是鬼话,离开了这个中介,就没有了神话这一较高一级的艺术形态。因为人死后,第一阶段就是变成鬼,然后再从鬼中分化成善鬼即神和恶鬼,这是中国民族宗教发展史上的一条普遍规律,在我国民族历史上得到了大量证明。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第一阶段中,出现鬼之后,随着出现了有关鬼的种种传闻,即可称为鬼话,它是形成中国神话的重要阶梯。”[9]
徐华龙先生的民俗神话学研究是一个有机的系统,有承上启下的影响。它承续了以往神话研究的遗产,融合了多学科,形成了独立的民俗神话学。同时,对于当代神话学的研究仍有两方面的启示意义。一是神话观的重新界定。面向单一媒介的文献记载神话已经不足以承载神话本有的属性,神话同流动的历史与具象的社会文化息息相关。二是徐华龙的民俗神话学研究,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多维一体的研究方法,衔接了神话理论和本土经验。
参考文献:
[1]陈建宪:精神还乡的引魂之幡——20世纪中国神话学回眸[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1998(3).
[2]马昌仪.中国神话学发展的一个轮廓[A].马昌仪.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C].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
[3](加)诺斯罗普·弗莱.批评的解剖[M].陈慧,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4]徐华龙.中国神话文化[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3.
[5]陈建宪.试论神话的定义和形态[J].黄淮学刊(社会科学版),1995(4).
[6]徐华龙.拉法格的神话观[J].思想战线,1983(6).
[7]徐华龙.佤族鬼魂信仰与鬼话形态[J].思茅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6(5).
[8]徐华龙.盘瓠神话的历史和文化价值[J].民族文学研究,1991(1).
[9]徐华龙.中国鬼文化[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特约编辑 孙正国
责任编辑 强琛E-mail:qiangchen42@163.com
收稿日期:2016-04-11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0CZW046)
作者简介:夏楠(1987-),女,山东潍坊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民间叙事与区域文化研究。
分类号:B9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395 (2016)06-0010-03
Practitioner of Chinese Folklore Mythology——A Review of the Research on Xu Hualong’s Mythology
Xia N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uazhong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
Abstract:Under the perspective of multiple mythology and the reflection of thinking,Mr.Xu Hualong combined with local experiences of Chinese mythology,has become folk mythology active practitioner.On the one hand,he focuses on the discussion of the concept of myth,putting the myth in the long period of history and the concrete of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context;on the other hand,he uses the methodology of “homogeneous phase theory,heterogeneous comparison”,by the living mythical reflecting hidden factor of earlier myth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olklore mythology,Mr.Xu Hualong puts forward a lot of insights into many kinds of ancient myths.
Key words:Folklore mythology;Xu Hualong;the concept of myth;method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