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雪钧
拿铁咖啡透出浓浓的古典香味,飘散在空气中。在上海交响乐团新音乐厅一隅的咖啡厅里,大师优雅地靠在沙发椅上,手中慢慢转动着小勺,小口品尝着咖啡。陈燮阳在回味着什么?清苦咖啡中淡淡的甘甜?不!他在回味半个世纪以来的音乐人生。因为这五十年来,他本身就是一部作品,一部需要认真研读的作品。我的脑中,浮现出一段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记忆。那是一个炎热午后,正在上海植物园赏花的我,遇见陈燮阳。在茶室僻静的一角,他独自坐在藤条椅上,面前一杯清茶,心无旁骛地研读总谱。我喜出望外,因为这是我头一回看见从电台广播、唱片中走出来的名家。要知道,那个年代的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就是陈燮阳的化身……几十年过去了,指挥大师依然保持了那份音乐家难能可贵的品质——“纯真”。
五个“第一”
湖南路105号人去楼空,现今的上交,已搬离了那座花木葱郁的欧式花园。可陈燮阳念念不忘那段二十五年的流金岁月。每天来回经过那条路的人们也许并不留意,脚下踩的是一段厚重的历史,是中国交响乐团的发祥之地。就在这脚下,中国最古老的上海交响乐团跨越了梅帕器时代、黄贻钧时代、陈燮阳时代。
早年李德伦亲眼所见的十几个戴着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的“梅帕器时代”的乐手演奏贝多芬《田园交响曲》的情景,已成了历史烟云。黄贻钧、陈燮阳等继任者,沿用了数十年积淀的高贵传统,制造出了平衡、柔滑、坚韧,或光辉灿烂或温暖亲切的“上交声音”。而今,这百十多年的历史文脉,移进了充满艺术灵性的新落成的音乐厅里。
如同库特·马舒尔告别纽约爱乐时那样黯然神伤,陈燮阳内心也充满着伤感。“怎么说呢,在我最好的时候,也就是说在我精力最旺盛、经验最丰富的时候,让我退下来了,我还有许多想法没实现。我完全还可以好好施展一下我的作用和能力!”
一个时代随风而去。而中国交响音乐史,将记载他的斐然功绩。
一代指挥家陈燮阳继承了上交缔造者和前辈的传统,将这个百年老团稳健地带进了“中外名团之列”,具有了国际名团的范儿。在他就任上海交响乐团团长、音乐总监的二十五年中,即便上交在遭遇不平等竞争、被对手挤到悬崖边的困难时期,他依然波澜不惊,一如既往地将乐团带向艺术高峰。这有目共睹,他为上交乃至中国交响乐事业的发展贡献太多了。时任上海音乐家协会主席的陆在易在一次“陈燮阳指挥艺术研讨会”上,列举了他创造的“五个第一”:第一个在全国乐团建设中设立音乐总监;第一个在全国推出了乐团音乐季;第一个在全国创办了民间爱乐组织——上海交响乐爱好者协会;第一个由他提出别人协助成立了上海交响乐发展基金会;第一个指挥演出并两次录制了朱践耳全部交响曲和管弦乐曲,以及丁善德的全部交响乐作品。
其实,陈燮阳艺术上的“第一”远不止这些。为改造上交的铜管乐声部,他开先河在全国率先引进美国、俄罗斯、法国的外籍乐手;他率先执棒肖斯塔科维奇《第十交响曲》、普罗科菲耶夫《第五交响曲》在中国的首演。这令李德伦愕然,他告诉这位年轻指挥:“我特别喜欢老肖的《第十交响曲》,一直想上演这部作品,想不到你抢先演了!”
陈燮阳还排演了中国作曲家谭盾、陈其钢、盛宗亮、周龙、陈怡、黄安伦、许舒亚、瞿小松等几乎所有“新生代”的作品。
作为中国最有影响力的指挥家之一,陈燮阳为中国交响乐团的职业化建设与改革树立了标杆,影响并推进了中国交响乐事业的进程。
挥出了一片“中国的天空”
作为一代古典“偶像”,陈燮阳那独一无二的“地中海”式的飘逸长发,成了音乐的符号和票房的保证。他过膝的长臂、保持较好的外形以及舞台上情绪激昂、充满爆发力的肢体语言,成了公众的偶像。他拥有无数忠实的乐迷。
这“地中海标记”,极像法国大文豪伏尔泰,既浪漫又有诗意。可在“文革”遗风尚存之时,这个鲜明个性标记,差一点被毁掉。当年陈燮阳在《中国革命之歌》指挥组工作时,有人提出陈燮阳的发型有损于“革命”形象,竭力要他改变发型。一位宽容的领导准许他保留,于是,也为中国乐坛留下了一个独特的符号。
现年七十七岁的指挥大师,在2009年卸任上交音乐总监一职后,艺术生命愈久弥香,继续书写着乐坛的“不老传奇”。音乐使他的年龄常常给人以更年轻的错觉,刚健、活力、旺盛,激情犹在。“作为一个指挥,我付出了毕生精力,我要工作到我指挥不动为止。”无怪乎日本音乐评论家长谷川无久称陈燮阳“是一位具有旺盛创造力的优秀卓越的指挥家”。
在当代中国指挥家中,毫无疑问,陈燮阳属于那种代表了优雅、明媚、智慧、客观和有着深厚音乐底蕴的人物,也是继乐坛前辈李德伦、彭修文之后,最有影响力、知名度最高的贯通中西的第二代指挥家之一。
当年,陈燮阳在中国乐坛如日中升,炙手可热。中央乐团首任团长李凌在《人民音乐》发表长文《大潮动若寐》,盛赞一个有前途的青年指挥家,之后又亲自写信求助邓小平,希望将陈燮阳调到中央乐团。于是,便有了文化部刘复之等三位副部长专程同来上海,向汪道涵要人的故事。指挥大师李德伦也看上陈燮阳,几次亲笔写信给这位自己一心想栽培、成为自己未来接班人的年轻指挥,“燮阳啊,你何时能来北京?你要多来,我们都老了!”言辞殷切,令人动容。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为与失散了几十年的父亲陈蝶衣团聚,陈燮阳一度离开上海前往香港发展,并担任香港中乐团的首席指挥。离开大陆之后的陈燮阳心情忧郁寡欢,时任上海市委书记的朱镕基得知后,于1991年3月1日亲笔致信陈燮阳:“欢迎你回来。坚决和人民站在一起,和群众心连心,不怕人说三道四,向你的妻子问好。”就这样,将陈燮阳召唤了回来。
陈燮阳果然不负众望,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声名鹊起后,半个世纪来,陈燮阳以“乐团焊接大师”的权威,奠定乐坛的牢固地位。这位才华横溢的指挥家带领中国的乐团,几度开创了中国交响乐史上“灿烂的篇章”:1990年10月,他应邀携上交为卡内基音乐厅成立百年举行庆典音乐会;1998、1999连续两年,他执棒中央民族乐团,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开创了维也纳中国农历新年音乐会的模式,震动了欧洲乐坛;2004年6月,作为首支应邀到访欧洲音乐“圣坛”——柏林爱乐大厅演出的中国上海交响乐团,在陈燮阳执棒下,挥出了一片“中国的天空”,令柏林同行刮目相看;之后,他的足迹遍布美国、法国、俄罗斯、日本、韩国……
迄今,几乎中国所有重大的音乐工程、国家重大节庆演出、国家重大外事活动、国家元首峰会等重量级演出,都有“地中海标记”的身影……
自成一体的指挥风格
每位指挥对符号的解读都不同。通常,一支乐队只要花上十五分钟的时间,就知道面前的指挥是优秀的音乐家,还是一个天分不高只会说教的排练“哲学家”。而一个好指挥,能将一百个人焊成一个歌唱的巨人,发出最美妙复杂的声响,一挥手能让喧闹的弦乐降至喃喃低语,再一挥手就能让铜管迸出胜利的号角……无疑,陈燮阳拥有掌控力。他威而不怒,有灵敏的耳朵、丰富的经验、鲜明的风格和宁静的智慧。他一站上指挥台,就很少用嘴说话,更多是用手、眼,以至身体说话。在演出时,他善于用音乐来带动乐队的理性与激情。“这样养成一种美妙的默契,到演出时,就会较完美地按照自己的音乐意图表现出来了。”
早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央乐团团长李凌在多次观看陈燮阳排练后说:“中央乐团有一种习惯,外国有威望的指挥家来指挥,大家比较谨慎认真,思想比较集中,困难的乐段也肯花功夫,演出效果常常比较好。但对本国的指挥,情况就不同了,因而指挥要花费更多的精力。不过,中央乐团对陈燮阳的排练是认真的,他们觉得他有艺术,有激情,有重点,效果容易实现和巩固,指挥与队员之间合作也比较融洽。”
这套自成一体的指挥风格,使陈燮阳在众多乐团得心应手。无论在上交,还是在国家交响乐团、中央民族乐团以及其他地方乐团,他都能与乐队演奏员形成默契的工作关系。当演奏员们排练到疲惫时,他常常会在不经意间发出几声有趣的怪叫声,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后,气氛立马得到改变。
在谈及指挥艺术时,陈燮阳曾告诉我说:“我要求我指挥的音乐像泉水一样流出来,而不是像做鞋底那样把线拉出来,更不是挤出来……我不太注意自己在舞台上的动作如何,动作不在手大手小,它是从自己对音乐的理解自然而然出现的。一切要在音乐之中,而不是在音乐之外,我更多的是用心来指挥。”
八十年代初,陈燮阳获得了到美国学习的机会,他的音乐视野仿佛开了一个探视天穹中缪斯女神的天窗。他有幸接触到了小泽征尔等国际大师,大量地听名家指挥演出的录像和唱片,相互比较,深入揣摩。他说:“我喜欢伯恩斯坦的灵气和松弛,喜欢卡拉扬的流畅和深沉,喜欢克莱伯的潇洒和敏锐,喜欢索尔蒂的热情和雄伟。”
这种博采众长形成了“陈燮阳风格”。在这位俄罗斯学派指挥家的棒下,节奏、线条、空间、视觉感严密和紧凑。他一举起指挥棒,音乐仿佛就活了起来,由此带来了活跃、动听、灿烂以及充满生命力度的速度,既有空间距离,又有全景再现的音响效果。
指挥大师说:“在音乐的处理上,我喜欢深沉、细致、自然、流畅。音乐的形象要鲜明,贴切。乐队的幅度要大,要充分发挥乐队巨大的表现力,节奏要严谨、准确,结构处理要紧凑,完美。我认为节奏是音乐的核心,它包含了韵律、风骨,而节奏的灵魂是动力,动力存在于总的音乐结构之中,我觉得中国的音乐家在指挥或演奏时,往往缺少动力。”
对于音乐会的曲目安排,陈燮阳喜欢把它像排练一部交响乐的四个乐章那样“起、承、转、合”,使一场音乐会成为有起有伏的整体,并且一气呵成。他对音乐会曲目选择的审美标准是“通俗、好听、大众化、上得了台面”。他力求与观众拉近距离,打成一片。
心里有听众,这使得陈燮阳的音乐会常常很受欢迎。
指挥家的天职
中国交响乐作品的创作往往充满了忧患。作曲家王西麟曾在《中国交响乐忧思录》一文中尖锐地提出:“每一次振兴交响乐的社会性呼吁,几乎都是只为了交响乐团的存亡,即交响乐演奏事业而呼吁,从来不包括交响乐创作事业……作曲家的位置、工作、生活、创作和演奏新作、录音、出版仍然没有任何保证,成了漂流江湖的个体户……”他大声疾呼,必须建立一个“创作—演奏—录音—出版唱片和乐谱—传播—对外交流—介绍我国文化”的机制。
这谈何容易,却是中国指挥家的天职。
陈燮阳清醒地意识到,单靠个人力量,无力改变社会大环境,但可以从我做起,身体力行。这位年轻时学过作曲、配器、钢琴、小提琴,担任过合唱指挥的音乐大师,深知每个领域的艰辛。他的良知使他自觉地承担起了社会担当。他曾对李凌表示:“扶持中国青年作曲家和中国作品,乃至中国年轻的乐团,是一个指挥的天职。只有时刻不忘中国交响乐成长的艰难,肯花精力来培植这些新的艺术,才能使我们的交响乐艺术一步步繁荣起来。指挥者应该是他们的仆人,而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裁判官。”
令人欣慰的是,陈燮阳践行了自己的诺言。他除了是中国第一位独自两次排演贝多芬九部交响曲的指挥家外,也是全国排演作曲家新作最多的指挥家之一。几十年来,他不遗余力,力推中国作品。
《中国乐评》主编、自由撰稿人邵奇青在细致研究了陈燮阳执掌上交时期的演出表之后,统计出如下数据:“在陈燮阳执掌上交期间,指挥正式演出总共八百四十四场(不包括商演和其他),演出作品涉及两百五十六位中外作曲家。其中国内作曲家一百三十四人,作品涵盖民乐、交响曲、管弦乐、协奏曲、舞剧、交响合唱等。国外作曲家一百二十二人,作品涵盖巴洛克时期、古典乐派、浪漫乐派、后期浪漫乐派、民族乐派、印象派到现代乐派的各类作品。其中,指挥上演的外国作品两百六十一部,中国作品近两百部……”不仅如此,陈燮阳还排演了中国作曲家谭盾、陈其钢、盛宗亮、周龙、陈怡、黄安伦、许舒亚、瞿小松等几乎所有“新生代”的作品。
以力推中国作品为己任的陈燮阳,自1986年开始排演录制朱践耳的《第一交响曲》后,录制了全套《朱践耳交响乐作品集》《管弦乐作品集》、全套《吕其明管弦乐作品集》、谭盾的《卧虎藏龙》(唱片名《离骚》,中央乐团演奏)、徐景新的交响合唱新作《铁军之歌》《春潮》、赵季平的《古槐寻根》管弦乐版、周杰伦的《菊花台》等大量中国优秀作品,其中还未包括许多民乐新作品。
可以想象,如果没有陈燮阳支持、推崇和排演,一些作曲家的成名作将难见天日,大师们的整套作品也很难问世。对此,陈燮阳说:“现代乐团老是演翻版的东西,再演下去就没意义了。过去,中央乐团有个好传统,在‘李凌时代’就有新作视奏会及新作演奏音乐会,我们应该坚持下去,这是最好的继承……”
事实上,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交响乐创作取得了空前进步。中国作品、作曲家已远远走出了幼稚,不少上乘作品在国际上获得大奖并被国外乐团演奏。遗憾的是,它们鲜在国内音乐会上出现。这如同一件上好质地的衣服,被无情地挂在了衣柜里,直至发黄、褪色。
陈燮阳很理解作曲家们的难言苦衷。“中国许多好作品,因为首演不成功就废了,从此被扔进抽屉或被打入冷宫,没人去抢救,太可惜了。譬如王玉洁的《第二交响曲“抗日战争”》、施永康的《东方曙光》等作品,就此再也没有演过。再说朱践耳,没有上交,他许多作品很可能被压在青石板下不见天日。正因为如此,我非常支持他,他的唢呐曲《天乐》是我起的名,他的交响作品除了《第四交响曲》《纳西一奇》是他人指挥外,其他都是我录制的。《第一交响曲》还是我在北京首演的,之后又带去香港演出。朱践耳曾多次说,‘我很幸运,感谢您!没有上交,没有陈燮阳,就没有我的作品!’还有,王西麟《太行山印象》也是我指挥中央乐团录音的。那些年,我在中央乐团录了不少国内新作唱片,很多电影录音工作都由我完成。为此,我竭力赞同中国交响乐团团长关峡力推中国作品的理念,这是中国作品走向世界的不二之路!”
……
从上交退位后,陈燮阳依然十分“抢手”。他担任特邀指挥、常任指挥的乐团有中国交响乐团、中央民族乐团、上海爱乐乐团、山西交响乐团等诸多乐团,被称为“艺术常青树”。2015年是指挥大师从艺五十年,欣闻上海音乐出版社于2015年12月推出一套十张由他指挥上交演出的《陈燮阳指挥中外名曲选》唱片。但愿这声音,能传得更远,传播到世界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