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曾祺小说的语言特征

2016-03-21 05:34阳光学院
海峡科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汪曾祺小说语言

阳光学院 路 华



论汪曾祺小说的语言特征

阳光学院路 华

在汪曾祺的小说世界里,有一种自然的、随意的原始状态,他用简单、质朴的语言,展现了平凡自然的生活场景。在汪曾祺的小说里,语言摆脱了工具的地位,获得了更大的自由。他的小说语言本身就具有内容性。汪曾祺的小说语言体现了用语准确、符合人物的身份、日常化;语言自然、简短干脆,少有修饰;语言雅俗兼备等特征。

汪曾祺 小说 语言特征

汪曾祺是一位跨越了现当代的作家。他从20世纪40年代起开始创作,在“反右”运动中被补划为“右派”分子,写作中断。到60年代重拾创作之笔,写下了《王全》《看水》《羊舍一夕》(后合成《羊舍的夜晚》)。而后在戏剧团任编辑,少有小说面世。而最能体现其风格的创作当属其80年代的创作,其时汪曾祺已年届六十,可谓“大器晚成”。1980年小说《受戒》和《异秉》的发表,迎来汪曾祺创作的春天,也形成了他自己的创作风格:人物的非典型性,情节的非曲折性,鲜见戏剧般的冲突,结构的随意性,语言的冲淡、节制、简洁和口语化。

看过汪曾祺的小说后,有读者发出了“小说也可以这样写”的惊呼。他的小说数量不多,且都是短篇。每一篇都是作家“苦心经营的随便之作”。在他的小说里,情节几乎处于隐退的地位,结构也比较松散,但却用简单、质朴的语言,展现了平凡自然的生活场景。凌宇曾说:“读作者的小说,你会为他的文字的魔力所倾倒。句子短峭,很朴实,像在水里洗过,新鲜、纯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每句拆开来看,实在很平常,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也没有格言的锤炼。但合起来,却神气全出。一句句向前推移,意象一层层荡漾开去,构成形象鲜明神气凸现的意境。”

关于语言的论断,汪曾祺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语言不只是一种形式、一种手段、一种工具,语言本身就具有内容性。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语言是一种文化现象。语言的背景是文化。“作品的语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养。语言的美不在一个一个的句子,而在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关系。包世臣论王羲之字,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好的语言正当如此”。也就是说,他不讲求一字一词的推敲的奇特,而追求整体的氛围和韵味。在传统小说里,语言只是一种工具,是思想内容的载体,语言的运用是为了更好地表达思想的需要。作家为了更好地体现人物,往往费尽心思地遣词造句,可以说语言极尽铺陈、华丽之能事。而在汪曾祺的小说里,我们看到的是如行云流水般自如、简洁、朴素、雅俗兼备的文字。他是把语言当作内容来经营的。在汪曾祺的小说里,语言摆脱了工具的地位,获得了更大的自由。汪曾祺受到过“意识流”的影响,在他早期的小说如《复仇》里,语言就略显晦涩。《小学校的钟声》也显示了刻意为文的牵强。到了80年代,饱经沧桑的汪曾祺形成了自己稳健的写作风格。冲淡含蓄、简洁的语言,使他小说如散文诗般的优美。他是有意追求小说的散文化的。正是散文化小说情节设置和结构特征有违于传统小说的现实,汪曾祺在小说语言的领域里开创了属于散文化小说的独特格局,使语言发挥了主题作用。汪曾祺说过,“散文化小说的作者十分潜心于语言。除了语言,小说就不存在。”并说到他们对自己语言的期望:雅致、精确、平易。注意语言对于主题的暗示性。正如作家自己所说 “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我是一个生长在水边的人,一个平常的、平和的人。”“我是个安于竹篱茅舍、小桥流水的人。”这般性情决定了他小桥流水般的语言。

1 用语准确,符合人物的身份,日常化

“语言只有一个标准,就是准确。一句话要找一个最好的说法,用朴素的语言加以表达。当然也有华丽的语言,但我觉得一般地说,特别是现代小说,语言是越来越朴素,越来越简单。”汪曾祺曾赞叹屠格涅夫描写一棵大树被伐倒:“大树叹息着,庄重地倒下了。”这写得非常真实。“庄重”真好!我们来写,也许会写出“慢慢地倒下”,“沉重地倒下”,写不出“庄重”。鲁迅的《药》这样描写枯草:“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大概还没有一个人用“铜丝”来形容过稀疏瘦硬的秋草。《高老夫子》里有这样几句话:“我没有再教下去的意思。女学堂真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我辈正经人,确乎犯不上酱在一起……”“酱在一起”,真是绝妙(高老夫子是绍兴人。如果写的是北京人,就只能说“犯不上一块掺和”,那味道可就差远了)。还有沈从文在《边城》里,“翠翠斜倪了客人一眼,见客人正盯着她,便把脸背过去,抿着嘴儿,不声不响,很自负的拉着那条横缆。”“懒懒的”、“很自负的”,都是很平常的字眼,但是没有人这样用过。

这种精确的用语在汪曾祺的小说里也得到了体现。《黄油烙饼》里写萧胜跟爸爸回“坝上”坐牛车通过长有一大片马兰花的土地时,写到“这一大片马兰花,他这辈子也忘不了。他像是在一个梦里。”这其实是作家自己曾经坐火车经过张家口坝上草原看到过的情景,那时作家觉得像是到了一个童话的世界。此时,写到这里,顺理成章,也可以写成:他觉得到了一个童话的世界。但是作家没有这样写,因为这个孩子是个农村的孩子,他没有念过书,在他的语言里没有“童话”这样的概念。而只能写:他好像在一个梦里。作家写一个从山里来的放羊的孩子看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的温室,温室里冬天也结黄瓜,结西红柿:西红柿那样红,黄瓜那样绿,好像上了颜色一样。只能这样写。“好像上了颜色一样”,这就是这个放羊娃的感受。如果写得稍为华丽一点,就不真实。如《受戒》中写明海的字时, 有这么一句话:“村里人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在农民眼中,“用很黑”来夸字写得好,这非常符合农民的身份,显得很生动。

语言在汪曾祺的小说里得以还原其真面目。语言是汪曾祺小说的主体。汪曾祺说过,“我初学写小说时喜欢把人物的对话写得很漂亮,有诗意,有哲理,有时甚至很‘玄’。沈从文先生对我说:‘你这是两个聪明脑壳打架!’他的意思是说这不像真人说的话。托尔斯泰说过,‘人是不能用警句交谈的。’” 多用口语,少见冗长和累赘的文学描写。字句平淡无奇、短短数字,简单明确。

汪曾祺小说语言的准确,还表现在与人物身份的符合上。《露水》写到女人问男人当真会拉胡琴时,男人答道:“哄你叫我掉到大河里喂王八。”只这一句,就将这位靠唱扬州小曲维持生计的男人,遭人不信任时的神情写得逼真异常。《七里茶坊》里,写到坝上人冒着风雪给坝下的人送牛时说到“没法子。快过年了。过年,怎么也得叫坝下人吃上一口肉!”简短、朴素的话语,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让人感动不已。《故里三陈·陈小手》写到陈小手为团长太太接生完跨上马后,团长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时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这些看似是写委屈埋怨,却将团长的霸道无理呈现无疑。汪曾祺具有一种将对话和人物结合得浑然天成的能力,于漫不经心中,将人物的语言写活了。

2 语言自然,简短干脆,少有修饰

汪曾祺的文字不矫饰,不卖弄,没有着意的雕琢的痕迹。短句很多。写对话,分行排列。以《大淖记事》为例:

十一子要进一点饭食,能说话了。巧云问他:

“他们打你,你只要说不再进我家的门,就不打你了,你就不会吃这么大的苦了。你为什么不说?”“你要我说么?”“不要。”

“我知道你不要。”“你值么?”“我值。”

“十一子,你真好!我喜欢你!你快点好。”

“你亲我一下,我就好得快。”

“好,亲你!”

这样的对话简洁,纯净明澈,写出了巧云和十一子爱情的坚贞。如在童话里,又觉得亲切无比,是没有沾染世俗风气的一种纯真的心与心之间的对话,是最动人的乐章。

《黄油烙饼》里,写到食堂饭菜对人们生活的影响就用了两处对比:“人也胖了,猪也肥了。”和“人也瘦了,猪也瘦了。”别处就没再写。却将当时人们的困难生活写的很心酸。《晚饭后的故事》经历了很多事情,很多年后郭庆春和许招弟再次重逢,许招弟说了一句:“你……这样了!”作家没有用“百感交集、泪流满面”,就短短几字,就写出了许招弟的惊讶,不敢相信甚至怜惜,同时也映照出了郭庆春生活的不如意。有道是应了汪曾祺的“语言的暗示性”这一特征。《骑兵列传》里写山顶的寒冷时,写了“风,真硬。”

王安忆在《汪老讲故事》里谈到,“汪曾祺讲故事的语言也颇为老实,他几乎从不概括,而尽是详详细细、认认真真地叙述过程,而且是很日常的过程。”并举例:他写秦老吉的三个姑爷做活的情景写得那么仔细:绱鞋、剃头、捏糖人。他决不用很漂亮的词藻歌颂他们热爱劳动以致热爱生活,他只将那过程一一写到,便完了。还举了一个比较显著与典型的例子:

很多歌消失了。

许多歌的词、曲的作者没有人知道。

有些歌只有极少数人唱,别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学校的校歌。

这些字句平实,自然,读起来就像大白话,却将所要表达的感情抒写得很到位。

3 语言雅俗兼备

汪曾祺欣赏《庄子》的语言甚于其思想。读《论语》,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汪曾祺古文功底扎实深厚,他喜欢《世说新语》,爱读宋人笔记,推崇归有光,盛赞蒲松龄。这样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积久也便形成了他文白杂糅的心理语言图式。汪曾祺有着深厚的古典文化积累,善于学习民间语言,同时也不乏现代意识,在其小说语言中,最能充分地展示出这位老作家的文化修养及美学追求。他说过,“小说作者的语言是他人格的一部分。语言体现小说作者对生活的基本态度。”

在语言文字方面,汪曾祺注重精巧和雅致。沈从文就坦然说过,“汪曾祺文字好,比我好。”对自己语言的承传与特征,他自述道:“我是继承中国传统语言发声特点,语言本身是一种文化现象,我也受到西方语法的影响,更多的是晚唐诗的影响。我愿意把平淡和奇崛结合起来,一般来说,我的语言是流畅自然的,但时时会跳出一两个奇句、古句、拗句,甚至带点洋味……”所以,在他的小说里,有着古典的余韵。

夏天一地浓阴,秋天满株黄柿。

老白粗茶淡饭,怡然自得。化纸之后,关门独坐。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

《收字纸的老人》

……罗汉堂外面,有两棵很大的白果树,有几百年了。夏天,一地浓荫。冬天,满阶黄叶。

《幽冥钟》

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

《故乡人 钓人的医生》

此外,汪曾祺还常常运用四字结构的词语,使他的小说表现出占典散文式的叙述风格,如:

墓草萋萋,落照昏黄,歌声犹在,斯人邈矣。

《徙》

这一天,华灯初上,舞乐轻扬。

《星期天》

以上两例庄重、高雅、书卷气浓。

除此,在汪曾祺的小说里,比喻也很新鲜。而且叙述含蓄而节制。如:

(鸭子)不停地把头没进水里,爪子伸出水面乱划,翻来翻去,像一个一个小疯子。

《鸡鸭名家》

他不咳嗽,不腰疼,结结实实,像一棵榆树。

《受戒》

孩子的声音像花瓣。

《寂寞和温暖》

玻璃一样的童音……

《徙》

她乳房隆起,还很年轻。双脚修长。脚很美。

岑明一直很爱看虞老师的脚。特别是夏天,虞芳穿了平底的凉鞋,不穿袜子。

虞芳也感觉到他爱看自己的脚。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

他有点晕眩。

他发抖。

她使他渐渐镇定了下来。

《窥浴》

姚有多轻轻闩上房门。

姚有多已经上床。

顺子妈吹了灯,借着月光,背过身来解纽扣。

《兽医》

这两段文字,写得很含蓄,就是这种很小心的叙述,让我们觉得很美丽。

汪曾祺说过,“一个作家的语言跟本人的气质是有很大关系的。”又说到自己就是“小桥流水”,写不出“大江东去”。所以,读他的作品,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里感受到一位有着达观而淡泊的心境、洞察事理,一切了然于心的蔼然老者的形象,徜徉他用其自然的语句所叙述平常人的平淡故事的世界里。文学评论家季红真在一篇谈论汪曾祺创作的文章中说:“他驾驭语言的能力,说炉火纯青并不过分。他拯救了中国文人的文学传统,又汲取了民间文化的自由活力,实在是当代的散文大师。”

[1] 凌宇.是诗?是画?——读汪曾祺的《大淖记事》[J] .读书,1981(11).

[2] 周政保.蔼然仁者之言——当代散文大师汪曾祺先生[J] .当代作家评论,1997(4): 15-18.

[3] 夏逸陶.忧郁空灵与明朗洒脱——沈从文、汪曾祺小说文体比较[J] .中国文学研究,1990(4): 75-80.

[4]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三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2.

[5]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八卷) [M].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2.

[6] 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论卷)[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

[7] 王安忆.王安忆读书笔记[M]. 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

[8] 卢军.汪曾祺小说创作论[M].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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