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梅
命名、生存与自由:“噢恰当”的诗学
■杨雪梅
《噢恰当》一书,主要收录的是荣光启2010-2011学年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做访问学者时期所写诗作。诗人在自序中说“噢恰当”的书名是来自对所居住的地方Orchard Downs的音译。而对什么是好的诗来说,诗人引用爱尔兰诗人叶芝的比喻:“诗写的恰到好处,就像一只盒子关闭时发出的咔嗒一声响一样”,序中又说到:“能恰当地表达内心的言语、感觉和想象,是诗歌的理想与职责。”(《噢恰当·自序》001)“恰到好处”“恰当地表达”等等体现了诗人对诗的体验与感受。也暗示出以Orchard Downs 而来的“噢恰当”的命名,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音译,它在诗人的翻译中已经被诗意化的赋予了新的意义,“Orchard Downs”穿越自身,不仅仅作为一个英文地名,如同康桥,经过诗人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的诗作,康桥在中国文人的心中,多了一重文化意象。因此,当Orchard Downs变成中文的“噢恰当”成为诗集的命名时,它已经被带入进中国化的语境与文化意蕴中,透过诗人的生命感怀、过往的印象涌动与时下异域生活感受一同感发出来。“噢恰当”自身有了新的命运的可能性。这一命名不仅与诗作本身一同诗化起来,此一命名也被诗意地带进思想的逗留与沉思中,因此,它的意义已经超出了自身,外越出自身,在外溢的过程中意义得到了无限的增值。借着这外溢带出来的思去体贴去倾听诗的蕴义。
噢(O)音是源初的宇宙始音,它从某种生命的渊源处发生,恰当在噢的感发中浸润了情感的韵调与节律,有了不断的回环和延荡的余韵,与诗一同诗化和乐感化起来。书名咏叹化的语言带着诗意而来,“噢恰当”书名本身就像在进行着自身诗意的反复与吟诵,在反复与吟诵中带动起诗作里所有的诗去共感诗意的生发,倾听与静默也在发生。一如诗人在序中所言的静的踪影,宁静里万物进入了沉睡与和谐:“在这里我远离了国内的事与人,只和家人在一起,和夜晚的清冷的空气、月亮在一起,和明亮的星空、广阔的草地、洁净的自然,长达四个月的雪季在一起,非常安静的时日”。(《噢恰当·自序》)这种诗意的描写让诗化的才情与诗化的生活融合起来,源初生发的生命之音让多重的蕴意似在这一不经意的噢之中感发出来。读者在这气息感染中一同进到诗中。感叹、感悟、感怀、感念、感动、感伤……所有这些情感性的瞬间,通过诗集中一篇一篇看似生活札记似的题目来书写与把捉。
杨雪梅,南阳师范学院政管学院,讲师。哲学博士,宗教学专业。
诗人在序中所提人类言语彼此不通这事始于巴别塔事件。《圣经》所记载的巴别塔事件似乎标志着人类存在着沟通与理解的障碍是因为上帝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以此来避免在一样的言语下,协同合作建造成通天塔。但以今天的生活经验追问:即使在同一种语言下,人类就能真的可以充分表达自身并达到相互理解了吗?从这一点来考虑,那么,这种沟通的障碍在圣经里可以更早的追溯到人类始祖亚当的犯罪,最初,亚当夏娃生活在伊甸园中,与上帝的沟通是无障碍的。当亚当夏娃违反了上帝的规诫,吃了分别善恶树的果子而被赶出伊甸园,人与神亲密关系被阻断。自此,亚当夏娃按照自己所拥有的理解力和分别善恶的能力来生活,并不再依靠神和按循神的心意行事。与神分离也就同时是与人自身分离,无法把自己作为被造物中所具有的神的形象完全彰显。因此,从基督教传统来看,随着罪性的深入,不仅不同语言存在沟通的障碍,而且同一种语言中,人与人的交流也存在着理解的差异。因此,诗人感叹到:“噢,恰当,对于语言来说,这是多么不容易啊。人要恰当的表达自己,人要寻求他人的理解和心灵的应和,已经痛苦了很多年。”(《自序》)与亚当在伊甸园里亲密的与神交流,拥有上帝给予的给各类动物进行命名的语言权力,以及与万物的无障碍交流(从与伊甸园的蛇的对话中可以看出)相比,当亚当被赶出伊甸园后,人类的语言越来越多的失去了神圣的守护,神圣隐遁,语言在生存意义上便逐渐落入了一种虚无的深渊中,这正是痛苦的根结处。
同样,在语言表达与沟通、理解的通达性的问题也普遍的呈现在各民族的生活文化中。这一问题同时涉及到生命经验的共通性与感通的问题。中国古代的庄子曾用朝菌不知晦朔,蟪蛄(蝉的一种)不知春秋;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于冰等来比喻。由于生命经验受地域、时空限制,言说与理解之间存在着间隔。而对于语言与道之间的通达性更有着举步维艰,力不从心的感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第一章》)。言如何可以通达意,如何可以通达道?从庄子在《外物》篇中说:“荃者所以在鱼,得鱼儿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儿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1]到魏晋时代的言意之辩,都涉及到语言的表达与语言所指向的对象与意义的获得之间存在着割裂。这意味着成为工具性的语言和道之间,语言和真理之间存在着某种需要跨越的鸿沟。人类对自我的认识与交流、以及思维与追求真理都需要借助语言,而语言又常常成为隔断与阻碍“真意”的一道障碍。以至于佛教在修行中一直对语言保持警醒,它经常使用双非性的逻辑表达来让语言去观念化与对象化,消除语言所容易产生的障碍与遮蔽,让道/真理在语言之边缘与绝境处发生。《璎珞经·下》:“一切言语断道,心行处灭。”就否定了语言在道上的可交流传递性。“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止观五·上》)也就限制了语言的使用范围。面对如此的困境,如同陶渊明的感慨:“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五》)。
恰当的表达、理解与产生回应是困难的。而恰当的表达以达到人与人彼此间的理解与交流又是重要的。最佳的状态是佛教所言“心心相印”的状态。如何能达到“心心相印”?诗人从基督教信仰传统中去思考圣灵的语言。认为圣灵的感动是一种新的“言语”,使人与人之间“心心相印”成为可能。而对于诗歌来说,诗人认为诗歌是在上帝之灵的浇灌之外,对于人类的沟通有帮助的一种可能渠道与方式。但这种可能性如何可以恰当的开启出来也是困难的,如同现代汉语诗歌所处的写作困境,对于一位现代汉语诗歌的写作者而言,找到贴切的词,能用一种恰当的言说方式表达自身的内在感受性与对外物的观感与体察,达到理解的交融性是困难的。对恰当的理解恰恰显示了生命之间保持恰当的艰难:在神秘与理解之间,在理解与接纳之间,在接纳与感通之间,在理性与感性之间……。因此,在这艰难之中,既有佛教所相信的一念三千大千世界的无障碍显现与可通达性的修行境界,又存在西方哲学提出“物自体”的概念存在的可能性,以便限制人的理性与认知,让人知道自己的界限与限度的理性反思。处于对这种困难的体验,在读者看来,诗集的形成便展现出难以进入某种单纯理念性的逻辑框架与规则里,只能以片段的形式去追踪那闪耀与一晃而过的瞬间,于是一篇篇以各种命名为题的诗名在目录里呈现出来,它无法被总体归类和归纳,那会显得不恰当与僵硬。“噢恰当”的诗意命名,让每一首诗作都呈显了合适的位置,有着可以贯通的柔和。“噢恰当”可以说是整个诗作的感发的维系,它让每一首诗在某种韵律的节奏里内在的交织、穿梭与贯通。老子用“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二十一章》)来描述道的幽恍,无法用对象化的言语把捉,只能在惚恍与幽冥之间去体察。它不能作为知识的对象来了解,它需要在动态中去把握,这种动态感与节律感有着时机化与处境化的恰当性在其中。而诗歌的语言难道不是在吟诵与反复中探寻着一种恰当的对道与真理的守护方式吗?中国文化中所记载与保存下来的一篇篇证道歌,不就是在悟道的时刻用诗歌的方式把那个时刻的心境和感悟通畅的表达吟诵出来吗?
那么,继续追问,恰当仅仅关涉语言的表达吗?自西方近代哲学发展到关注语言而言,语言便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语言,存在之家”,“有一种语言就有一种生存方式”等等思想名言不就是把语言、思想与生活等等都联系起来吗?语言的表达难道不和生存的境遇息息相应吗?这样,我们便要借诗歌的语言的恰当向生存的恰当方向去思考。而引起这一思考的是借着诗人的诗歌感触所带来。当作者感叹:“噢‘恰当’,这表达自我的满意状态,何处寻?”(《噢恰当·自序》)的时候,这里表达的自我满意与寻之间有着关联,似乎需要用“寻”的心去追逐这种表达恰当的能力,以达到自我的满意。因此,诗人说:“写作是一种寻找,诗歌写作是这种寻找中较难得。”如果可以寻,那么恰当,也如同王国维对人生三境界的总结相类比:当经历了“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之后,在百转千回,“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无踪可循,了无所得而升起的怅然若失中,到出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人不是因为不存在,而是因为此时才进到恰当的时机。追寻人的心境与目光发生了转向,这个“蓦然回首”的逆转的恰当时机中,那人才出现于追寻者的生命视域中,此刻的他获得对自身的生存性的领悟。因此,书名“噢恰当”,从一篇一篇小诗与题目中,把各种题材和生活感触纳入到诗中,既是通过书写对生命踪迹的追寻,也是在书写中进入到对恰当的去感触中。在事件、身体感受和感知里触达生命的边界,各种情感意象在呈现、描述、追忆中推到询问自我与内通他人。恰当的去表达、理解、感触与被接纳是生命内在的渴望。而现实如同诗集《对应》篇中所观,事物和秩序都在对应或两极中呈现,相对(爱与牺牲),相反(天使与魔鬼),相成(基督与恩典)、相矛盾(全能与预定)……这些词语标示出现实中两极互生的存在与同时显现。怎样才能在这些对应与两极中找到恰当,在之间的辗转腾挪转换中开辟生存的空间与回环的余地,让生命游刃有余的逍遥游起来?
诗歌的语言意象向来是丰富的,但这个恰当的丰富性,仔细想来无论从人的日常生活还是哲学思考,何种角度都与恰当有着深切的暗通。如果我们尝试对这一意象语词做生存与概念上的理解与处理,追问什么是恰当的时候,是否可以把这恰当向着合适、适中、合宜、融洽,甚至它在这些词语里已经包含了中庸、中道、圆满、完满等等文化蕴意?如同噢的发音不断的让诗作中的诗感延续下去,回荡下去一样,被引起的追问与感受也这回荡中不断的延伸。当在这一层文化意蕴中追问什么是恰当的,什么是合宜的时候,可以发现,困难的事情出现了,没有一锤定音的一套套路和规则。不同的经验认知和思考方式都在或多或少的论及这样一个问题,把它和道德、伦理、宗教结合在一起。由此,大致产生三种形式来从生存经验和人生感悟中去反思和回应。如儒家思想的开创者孔子在面对恰当合宜的问题上,会认同君子的行为,君子义以为上,一切以义为标准。在义的行为上反映和实现背后的仁的精神。它不是仅仅是玉帛,不仅仅是钟鼓(“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礼呀礼呀!说的是玉帛吗?乐啊乐啊!说的是钟鼓吗?”)。而是从每一件事情中去体悟那个中道的合适与恰当。因此,孔子会对比较勇猛莽撞一点的学生所问及事情,建议考虑三思而后行,而对季文子这样比较谨慎的人的请教,孔子会用:“再,斯可矣”。两次就可以了。对于每个人来说恰当的尺度是不同的。对此,孔子深有体会。《论语·子罕》篇,孔子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因为,给出适合的恰当的答案是困难的,只能从叩问中,从两端中去把握动态中的那个恰当的时机。因此,孔子被赞誉为圣之时者,那个时便是恰当,既有着权宜化的变通又带着某种万物与生命的时间的规律和节奏感。
第二种形式是从理性反思的方式来认识恰当、合宜。典型如同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追问什么是美的定义,什么是美的理念,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勇敢。对这些概念的哲学反思,难道不是在寻求一种真理的标准,指导人的行为选择,以达到恰当合宜,让城邦的共同体生活走在恰当与正确的道路上。哲学家康德在思考人的道德行为准则时候,从一般的实践理性里提取出纯粹的实践理性,来确定它的规定性。在康德看来,这种道德律令排除了其他一切欲望、功利性、目的性的考虑,只为了义务而义务,只为了道德而道德。如果遵守的这个道德律令可以成为所有有理性的人的一条普遍适用的法则,则这样的行为动机是合适,是恰当的,是值得尊重的。只有这种不被外在的目的利益所规范和使用的人,才有了真正的自由。这些讨论的背后有着恰当,有着对全人类的一种合宜的法则的寻求。
第三种处理是宗教的角度。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做得事情是恰当的,是合宜的,能通乎情达乎理,各方面都照顾到。并且常常按照自己的观念来行事,认为自己做了恰当的事情。以新约《圣经》来看,福音书记载耶稣曾谴责那些法利塞人,自以为拥有了律法传统及相应的解释律法的知识就占有了真理,用自己认为的对律法的理解和解释来判断人,岂不知道耶稣安息日的所做得工不是破坏律法而是成全律法。但这些法利塞人仍然在自己的判断中,自认为自己在恰当的行事,在正确的判断。这在耶稣看来,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罪,因此说,如果他们眼睛真的瞎了,倒无罪了。以《圣经》为信仰传统的基督教教义中,人都有原罪的前提下,对恰当的理解仅在人的角度来说都难达到。罪在此的理解是归因于人的生活离开神,如同脱离箭靶中心的箭,失去了正确的方向。因此,靠人自身无法做到恰当。旧约时期,对于犹太人而言,他们认为按照律法做是合乎神意的,因而是恰当的。而后来路德“因信称义”的口号,引发了后来的新教运动和宗教改革。这里不再把硬的教条和规范作为宗教生活的首位,而是首先强调信心,凸显了信的重要,信里有敬虔的情感与纯一的心性的显现。人的行为的恰当性来自于信心,因着这信心,在上帝那里得到成全,算为对的,是合适的。
如果说中国人在修行心性不断追求的理想境界中确实存在那样一种状态和境界可以得到,那么,恰当可作为是否达到这种修行成果的可参考性标志。因此,佛教修行到了中国禅宗这里,不再是局限于盘腿打坐寺院生活等等,而是走向生活,砍柴挑水都有禅的显现,在这一境界里,一切都是恰当合宜,恰到好处,都是生命本真的尽显。中国道家的隐士阶层中区分出小隐隐于林,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隐于何处并不重要,隐于恰当的时机中,才是隐之大者。所以,林、市、朝只是空间的转换,而恰当是超越这些具体的限制,精神上达到逍遥的状态。从这一角度来看,恰当最后是通达向自由。因此,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真理使人得自由。佛家讲大自在,道家讲逍遥,以这种态度回归到生活中,道就无处不在。事事皆是恰当的,都有神的美意和看顾。
荣光启作为诗人同时也是一位诗的评论专家和学者,因此,这种双重的身份,对诗歌的写作就带有了双重的审视与感知:一种可以说是进入诗的书写的灵感创作态,一种是伴随着对诗的文学批评而来的理性与法则的审美态。这种双重的向度及其张力使得诗歌创作具有了独特性。因此,当他在自序中说:“写着写着,有些不像诗。”的时候,也许就是这种双重性的张力,潜在的影响了书写的走向与书写的态势。自序中所说最终此书的最大欣慰是:“收获了一种表达的自由感”(《噢恰当·自序》)。以此引起我思考恰当与自由有着精神上的关联。一种自由感的获得必定是在某种恰当合宜的情感中感受到,而自由也会趋向着某种恰当的表达方式。如同庄子在濠梁之上感到“鱼之乐”是一种置于自身的恰当的生存环境,鲦鱼出游从容自由感,让庄子引发了鱼之乐。
作者序中所感叹:“噢,‘恰当’,对于语言来说,这是多么不易呀”。这种不易,如果表达成功,就会获得赞叹——子曰:吾与点也!。孔子曾感叹学生曾皙,因为曾皙在当时回答:“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不仅仅只是说出,而是这种志向被曾皙如此恰当的表达了出来,里面充满诗情画意与生命自由的如此恰当的交融。因此,孔子不再对此回答做任何的补充与解释,只是回应道:“吾与点也!”
从诗到思是无法停止的过程,回到诗集来说,如何回应噢恰当?如何恰当的回应诗作,对于读者来说,也是困难的。诗人在序中认为除了圣灵做工之外(“上帝之灵的浇灌”),诗歌对于人类的相互沟通也是有些帮助的。因此,以诗歌来回应诗歌也许是圣灵之外的另一种可能性的交流与沟通。在此,我只想到一种恰当的感觉是彼此相互之间都觉得适当、恰到好处,而且彼此都在这种恰当之中体验到一种自由感。因而,我对恰当给出“自由”的理解,希望这是作为回应恰当,在不断回应与交流中,触及到边界,叩其两端,达成恰当。用以诗应诗的方式来回应《噢恰当》的诗集也许可以把恰当中的自由给释放出来。
注释:
[1] [明]顾春编《庄子·外物》,世德堂刊本,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12年12月,第一版,797页。